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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落满荒芜

2022-10-19温良

花火彩版B 2022年2期
关键词:贝塔星星实验室

新浪微博|一只温良

创作感言:这篇文章可能是我写得最久的一篇,从开头到结尾跨越了一年半的时间,因为时间隔得很久,所以感觉好像在拼拼图一样,一点一点地把它写出来,是很有意思的体验。记得我想这个结尾那一天恰好下了初雪,在听的歌里唱道:“阳光有时会照耀下来,月亮有时会掉泪,我们明天就会看到。”所以,一切都可能发生,在明天之后。

00

严湛叫我过去的时候,我正忙着跟贝塔对呛。这个要命的傻瓜机器人,每天都要呛上我两句,毁掉我原本的好心情。

我对它做出一个龇牙咧嘴的威胁表情后,慢吞吞地挪到铁门后的实验室里,严湛看起来心情很不错,见到我的那一瞬间就弯起了他好看的眉眼,笑着对我说:“程星星,快帮我个忙,发送一下B电脑上的数据,我有点儿忙不过来了。”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继续慢吞吞地挪到办公室旁边。严湛敏锐地发现了我情绪不对,抬头问我:“你怎么了?”

我自然不会把真实理由说出来,只能信口胡诌:“没怎么,就是想你了。”

严湛愣了一瞬,然后放下手上的打印纸,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程星星。”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按这个算法的话,我已经一个秋天没见过你了,当然会想你啦。”我嬉皮笑脸地说着,挪着步子靠他更近一点儿,直到隐约闻见他衬衫上微弱的果木香气。

实验室墙壁上有一扇狭小的窗,透过那一层玻璃,我看见朦胧夜色里道路上一块亮起的广告牌子,上面用硕大的黑体字印着广告语,牌子四周镶了一圈白色的圆形灯泡,在昏暗世界里像一轮镀上银箔的毛月亮。

上面写着——

“明天之后。”

01

这是我跟严湛在AI人工智能实验室共事的第十个月,但距离我们相识的日期远远不止十个月。

我至今还记得当我出现在实验室的大门口时,严湛显得错愕极了,我拽着工牌绳在大门口跟他打了个照面,他皱着眉犹疑着叫我的名字:“程星星?”

我一仰头,企图摆出一个十分傲娇的姿势来:“好巧好巧,正是在下。”

他眉头依旧皱着,沉默了三秒之后认真地问我:“你跟郑先生是亲戚?”

郑先生是实验室的最大持股人,称得上是我们的大老板。他这话的意思我闭上眼睛都能猜出来,八成是怀疑我走后门。我嘴角抽搐了一下,尽量心平气和地回答他:“不好意思,在面试之前我跟郑先生從未见过。”

他没同我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只道:“士别三日,果真当刮目相看。”

我觉察到他话里透露出的那一点不信任,深吸一口气,一大堆企图证明自己实力的话都到喉咙口了,又被他轻飘飘的一句压了下去:“走吧,要不要我带你了解一下?”

我一边玩着工牌的吊绳一边随口应了一句:“了解什么,实验室吗?我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不如你先让我了解了解你?”

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不远处响起倒吸气的声音,有不认识的同事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两个人,缓缓冲我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了。

来实验室的第一天,我就因为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当场出名,从此同事们看我都带着敬佩的眼神。尽管严湛在实验室的人气大家早已清楚,但高知分子们大多还是含蓄委婉的,第一次见面便对自己名义上的上司口出狂言这种事,除了我,似乎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出来。

眼见着这事情越传越离谱,我不得不亲自打破谣言:“我只是高中就认识严湛了而已,真的不是大家想的那样。”

路过的严湛屈起食指轻轻敲了一下我头顶,补充了一句:“是高中同学,还挺熟的。”

听到这句堪称扯淡的话,我尽全力控制住了面目肌肉才没做出一个不可置信的扭曲表情来。

02

我跟严湛是高中同学没错,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跟严湛的关系都根本达不上一个“熟”字。

毕竟和他的第一次相遇,我就几乎踩中了他的全部雷区。

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我,谁能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多的巧合,午休时推开教室门想要自习的严湛恰好目睹我对着好友大肆编派他的全过程。

彼时他只是个初来乍到的转校生,带着入校第一天就把理综答出了满分的轰烈传闻。我听着朋友复述学校给他的综合评估结果,翻了个白眼:“真是无语,谁规定成绩好的人就一定完美?说不准那个人自理能力极差,吃饭还要别人喂,连衣服都不会穿……”

后半句被突然响起的开门声打断,我仍以十分不羁的姿势坐在讲台上,偏头就见到了衣着整齐、戴好校牌的严湛,他手里还拎着刚从食堂打包好的饭菜。

他皱着眉,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我们面面相觑了整整半分钟,最后还是我扯出了一个虚伪至极的笑容,朝他伸出手:“你好啊,严湛,久仰大名。”

严湛没有立刻作出反应,我合理怀疑他被我精湛的演技折服了。

而就在那个下午,我发现了一个新的事实,因为班级人数是单数,我又是那个唯一霸占了两张课桌的人,严湛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同桌。

我费劲地把另一张桌子里自己的杂物收拾到我坐的一边,仿佛听见命运冷酷地告诉我一个道理:世界上的巧合发生的概率比我想象的要高。

显而易见的是,同桌这样得天独厚的关系并没有成为我们友好交流的纽带,我们两个从兴趣爱好到成绩都毫无相似之处。高中毕业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严湛再见到我时的表情也表明了他完全没想到今后的人生还会跟我产生如此大的交集。

此刻的我还来不及探究严湛那句“还挺熟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听他又叫了一遍我的名字:“程星星。”

我疑惑地偏过头:“啊?”

严湛冲我笑了一下,一副清风霁月的迷人帅哥相,那一瞬间我产生了幻觉,这种笑容好像某种浪漫故事的开头。我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过来,然后把手上那半块砖头厚的资料塞给了我:“做个分析,我想看看你的能力。”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能双手把资料接过,再附赠一句毕恭毕敬的话:“没问题,严部长。”

七年前的严湛就是这样,不解风情,堪称“钢铁直男”。

令人绝望的是,七年后的他好像一点儿也没变。

03

我在严湛手下的部门工作,主要负责实验室研发的机器人的维修和核心数据的升级。说得通俗一点儿,其实就是打杂。

一周过去,我和严湛的沟通仅限于组会上的讨论环节。下午工作不多,我正打算点杯咖啡摸会儿鱼,电脑就闪烁起了严湛发来的消息:“程星星,过来一下。”

我以为他是要上次布置给我的资料分析,抱着文件盒走到他办公室的门前,一低头就跟一个小东西撞到了一起。

是个小机器人,我早就见过。

高中时我偷偷阅读父亲订阅的电子杂志,听着平板电脑里那位宣称是科学家的人发表着悲观的言论:“数十年内……人类或将受到人工智能产业发展带来的消极影响,甚至生命安全威胁。”

那会儿的我按下了暂停键,啪地合上平板电脑的保护壳,然后从宿舍跑回教室,对着正在看书的严湛恨铁不成钢地道:“喂,严湛,别看了别看了,人类都要受到威胁了,你不去拯救地球,还看什么书啊,土鳖!”

我凭借着还算不错的记忆力把刚刚在平板电脑上听到的观点复述了一遍,力证自己确实走在时代的前沿。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向严湛发出“同我一起拯救地球”的正式邀请,他就打断了我的话。

“程星星,”严湛把那本书塞到我眼皮下面,让我看清封面上写着的“智能机械构造”几个大字,随后冷静地回复了我一句,“你才是土鳖。”

下一秒,有什么东西走到了我腿边,用冷冰冰的机械声音重复了一遍严湛的话:“程星星,土鳖。”

我错愕地低下头,对上一双银白色的眼睛。严湛唇边难得露出了点笑意,他伸手拍了拍它光滑的颅顶,跟我介绍:“这是我制作的机器人,第一次带来学校。我还没给它起名字,看起来怎么样?”

当时的我觉得身心都受到了极大侮辱,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当场晕倒在地。

而现在,还没等我张口,那个叫贝塔的初代4.0版本机器人再次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程星星,你今天真漂亮。”

我弯了弯唇,对它的夸奖很受用,笑眯眯地对严湛道:“多年不见,它聪明了不少。”

严湛接过我手上的报告,平淡地回道:“它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

我愣了一瞬,努力忽略掉狂跳的心脏,琢磨起他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走出严湛的办公室之后,我毫不犹豫地奔向茶水间猛灌了两大杯凉水,确定脸上的热意散去之后,我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程星星,你太没出息了吧,严湛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可是说这句话的人是严湛欸。

我又狠狠挖了一大勺冰块放到玻璃杯里。

04

其实我刚入职那会儿实验室里流传的离谱谣言,有一部分是真的。

我确实喜欢严湛,准确地说是从我们的高中时代起就一直喜欢。

只是这事除了我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了。我早就习惯了用坏脾气和白眼隐藏我的少女心意,总之在这件事上,我是当之无愧的最佳女演员。

天知道我每次跟他见面时心脏跳得有多快,尤其是来到实验室之后。这种症状愈演愈烈,在得知严湛的生日就在下周时攀到了巅峰。又一次碰面后,一个大胆的想法横冲直撞地闖入我的脑子:既然我已经进入这里再次跟他朝夕相处,不如换种方式更进一步。

——表白吧,在他生日那天。

这个想法实在是突如其来,好在我的行动力极强。严湛生日的那天晚上,我趁着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偷偷翘了两个小时班,跑到最近的蛋糕店亲手做了一个涂着各色果酱、五彩缤纷的丑陋小蛋糕。

怪我的手工能力实在太烂,拎着它回实验室时我莫名生出一些忐忑情绪,只好安慰自己:严湛不喜欢也没关系,我可以骗他说是贝塔做的。

跟贝塔和谐相处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不知道严湛都教了它什么,总之上次见面之后它就经常出现在我身边,对我做的事情指指点点,又在每次都把我气得张牙舞爪毫无形象时威胁说把我的样子录下来播放给严湛看。我真怀疑这小家伙比它的制造者更早地发现了什么端倪。

我刷了门禁,实验室里一副灯火通明的样子,我刚靠近严湛的办公室就隐约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声音,好像在开一场小型的生日聚会。推门前的一秒,我听到有人笑着问他:“严部长什么时候找女朋友啊?我妹妹向我打听过你好多次了,考虑见一面吗?”

严湛的大学同学接过话:“他大学时就没交过女朋友,真的很离谱,不会是在玩对初恋对象念念不忘那样的戏码吧,毕竟你邻居……”

我放开了握住门把的手。

我在害怕什么呢,走出实验室的时候我在想,反正肯定不是因为“邻居”。

严湛看到我入职时错愕的表情混杂着高中时那些相处不甚融洽的画面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我短促地叹了口气,把蛋糕丢到垃圾桶里。

要是今晚表白的话,我估计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被当成大脑短路。严湛这种理科生做任何事都要讲究逻辑,才不会明白少女的曲折心思,更不可能被一个丑陋的小蛋糕打动。

外面在下雨,是独属于夏日的鬼天气,更巧的是我没有带伞,只能像电视剧里失意的配角一样淋雨。

我这个人真的太别扭了,从高中到现在毫无长进。即使脑子里有大胆的撩人作战计划,现实里却是怂货一个。

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了严湛的声音:“程星星,你在做什么?”

我回过头,就看到黑色伞面之下严湛没什么表情的脸。雨水为整个世界蒙上模糊的滤镜,我像个第一次见到帅哥的呆头鹅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好在帅哥本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自然地问我:“一起去买汽水?你喜欢喝什么味的?”

我一动不动,任凭被风刮到屋檐下的雨洇湿半边衣摆,低声回答他:“葡萄味。”

见我一副呆傻的样子,严湛似乎无可奈何,只好离我更近一些。黑色伞面缓慢地笼罩住我头顶的一小片天,他问:“为什么不进去?我在办公室窗口看到你了。”

我无意识地抬头,发现他唇边泛起了一点笑意。

“不想给我过生日?”他今晚的话格外多,下一秒就接上一句,“不想也要过。”

他好像被灌了一点儿酒,又在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了。

应该是幻觉,我猜。

05

虽然我在大学期间看了那么多爱情小说,但在现实里跟理工男生玩暧昧这件事简直比我挠秃了头写毕业论文还困难。

我们沉默地并行在街道上,我绞尽脑汁思考什么话题能在我们之间破个冰,这让我显得异常焦虑,走路像在火炉上跳舞。

在便利店里买了东西结了账后,严湛拎着一大袋五颜六色的汽水罐,又问了我一次:“刚刚为什么不进去?”

我回复他的是个没头没脑的问句:“你想吃蛋糕吗,严湛?”

他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

回去的路上换我撑着伞,到严湛的办公室门口时,我让他等我一会儿,然后努力伸直了胳膊,从那个白色垃圾桶里掏出了一个小时前被我丢进去的那只盒子。谢天谢地,它看起来包装尚且完好,上面没有纸团或果皮。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打着蝴蝶结的丝带,打开盒子后,看到了果酱和奶油糊成一团的可怜小蛋糕。

气氛又有点儿沉默了,我估计严湛二十六年的人生里大概从来没有如此时一般的震撼时刻。

那点儿稀薄的暧昧气息和我的勇气都像汽水泡沫一样破裂开来,我低着头,无端地怨怼起那些文学家,他们只教会了我要记得凌晨四点看看海棠花睡没睡,却不教我怎么应对这样尴尬的场面。

“算啦,”最后我说,“你进去吧,我要回家了。”

严湛并没有放我离开,他甚至把我和我手上的那只可怜的蛋糕一起拉到了他面前。

我听见他无可奈何地说:“程星星,你什么时候能变得聪明一点儿?

“不是说比起了解实验室,你更想了解我吗?这就是你的了解?”

我鲜少看到这样的严湛,他平视着我,仿佛我是他今日一定要解开的物理题目。我看着严湛的眼睛,他的瞳仁漆黑,像一片黑色的海洋。那一刻,我好像变成了许多年前那个胆敢坐在讲台上编派他的少女程星星,踮起脚飞速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这样怎么样?”我冲他眨了眨眼睛,小声地解释,“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他伸出一只手挖了一点儿奶油蹭在我的脸上,笑着说:“你怎么总喜欢抢先一步?”

咦,等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双向暗恋?

我又眨了眨眼睛,但这次好像不是幻觉了。

06

我和严湛稀里糊涂地确定了恋爱关系,虽然我在跟他搞办公室恋情,但和跟他做普通同事似乎并没有区别。

恋爱的第一周,我就无语地丢给他一个庸俗的问题:“严湛,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他严肃地问我:“该怎么定义喜欢?”

我讨厌死了严湛做什么事都追求严谨的刻板思维,没好气地说:“这个问题你让我怎么回答?我觉得喜欢就是在我不开心时偷偷给我买热奶茶,陪我一起看冬天的第一场雪,在有暖光灯的路牌下跟我接吻,每天还要对我说一遍‘我爱你!”

这一大串矫情的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扭过头就想跑,却被严湛叫住。

“程星星。”他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我的眼睛,表情認真到让我觉得他下一秒就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情话,可他没有,他只是认真地对我说,“你少看一点小说。”

我愣在原地,无语凝噎。严湛大概觉得我的样子有些好玩,走过来安抚性地拍了拍我的头顶:“小星星,别生气啦。”

我像河豚一样鼓着脸摔上门,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天晚上加班时,我收到了贝塔送过来的热奶茶,还有电脑里严湛发给我的落雪程序。

严湛的技术是真的很厉害,我对着那个小程序玩了一晚上,最后依依不舍地关掉电脑,跟他一起走回家。在等第一个红灯的时候,我们恰好站在路灯下,严湛突然低下头来,给了我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那一瞬间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我信口胡诌的那些事,他全部做了一遍。

氛围实在太好,我忍不住又开始矫情了,问他:“你什么时候能研究出时光停滞术?”

严湛揉揉我的头发,无奈地道:“没人能控制时间。”

我偷偷牵住他的手,假装嫌弃:“真没用。”

我们牵着手向前走了几步,我听见他说:“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每天都可以这样。”

路灯投射下的暗影在我们脚边重叠在一起,他穿着黑色的长款大衣,像外国电影里能主宰一切的英俊神父。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我就不用纠结此刻到底是现实还是幻境,更不用惧怕明天的到来。

07

严湛说要去北城总部出差时,是在我们交往的第二个冬天。

他让我不要多想,不过他说这句话时面容严肃,像是在宣布一件大事:“去验证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他最近在做一个“保密”的新项目,我清楚这是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事情。

我对贝塔吐吐舌头:“严湛果然是个科学怪物,只知道工作。”

贝塔反应了会儿,甜甜地回答我:“可你是漂亮的小星星。”

只有严湛在的时候它才肯对我说好听的话,我又对它做了个鬼脸:“烦人的两面派。”

贝塔毫不在意,学着他的口气:“我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

一旁的严湛听到这句话,轻轻笑出声来,他把贝塔关机后放到了盒子里,轻描淡写地说:“我给它升级一下程序。”

我耸耸肩,对此求之不得,甚至在他拖着行李箱离开时用力地挥了挥手。

再一次得到严湛的消息是在半个月后,这半个月里他从来没有回复过我的微信,我一直以为他是在忙着工作,直到郑先生发邮件约我见面。

郑先生严肃地看着我:“你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吧?”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

此刻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知道严湛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和我在一起,不知道严湛的人生规划是什么,更不知道他要做的事情并不是像高中那样在纸上解答论证题,即使论证失败,还有修改重来的机会。

我不知道原来这一场验证是他亲自去做,不知道他面容严肃地告诉我要离开的时候是否准备好了将生命放上赌注的天平。

现在我都知道了。郑先生告诉我,在那场大型实验最后的瞬间发生了一点儿意外,而贝塔并没有按照指令保护好它的主人,它聪明地钻到了座椅空隙间的稳定三角区内,毫发无损。

所以他赌输了。

郑先生把贝塔留给了我,我看着它那双银白色的眼睛,突然很想像从前它惹我生气时那样把它丢到门口的垃圾桶里,再狠狠地砸烂。

可是它有严湛的声音,它对我说:“程星星,别哭。”

严湛的语调平和沉静,像从前我或是其他同事差点把事情搞砸时他平静地收拾残局一样。他好像总是能轻易地掌控一切,也包括我。

我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实验室里的男生根本不懂得怎么安慰人,在他们看来,讨好女生这道题似乎只有唯一的解法。總之再去上班的时候,我便看到我的办公桌上堆着小山一般的巧克力,小山的顶端还放了张俗气至极的卡片,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向前看!”

我哭笑不得地把巧克力分发给同事们,努力证明我其实很好。我已经过了因为和爱人分别便伤心欲绝、茶饭不思的年纪。

不过,能和严湛重新相遇,真的很不容易。我在大学分明学的是跟人工智能八竿子打不着的文学专业,提前修满学分后,我不得不恶补了整整两年理科知识才考上北城的研究生,绞尽脑汁发表会被严湛所在的实验室看到的课题和论文,而我做这些只是想弥补十七岁时的遗憾。

十七岁的时候我想和一个人走在同一条路上,但是那时的我没有学过怎么正确地表达这种情绪,因而做了很多蠢事。这些蠢事非但没有起到爱情小说里说的那种推波助澜的效果,反而把我们推向两条毫不相关的人生轨迹里。

在来实验室之前,我甚至没有思考过如果严湛已经有了女朋友会怎么样,我只是想来到这里,重新见到他。为了实现这个简单到荒谬的想法,我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付出了太多的努力。我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可是……

我当初应该贪心一点儿的,我想要的从来不只是回到他身边,我还想得到他的爱。

有一个瞬间我想起了透过实验室的窗户看了无数次的那块广告牌子。圆形的白色灯泡在夜色里像无数个模糊的月亮,对着它们发呆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它们很像严湛。

现在想想,他或许根本不是我的月亮。

只是在很多时刻,月光确实照在了我的身上。

08

实验室依然很忙,毕竟生活还要继续。我主动申请调去了别的部门,埋头工作到了下一个冬天。

贝塔仍陪在我身边,严湛用他的音轨替换掉了它原来的声音,让它偶尔会被我说出的一些特定的话触发程序。它会说的话不多,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它就会说:“好好工作,小星星。”

我看着它的眼睛,轻声道:“我好想你啊。”

“好好工作,小星星。”

一模一样的回复。

我突然有点生气,伸出手想要捶它一下,最终还是没舍得,只是和它对视着。

贝塔果然是傻瓜,困意袭来之前我想。即使它变成了严湛,也是个傻瓜。

这一觉睡得很香,醒来时,我从桌上直起身,伸手揉了揉眼睛。实验室里的窗户似乎没关严,我感觉到了隐约的寒意,下意识地扯过柜子上的毛毯搭在膝盖上。

这时,旁边进入休眠状态的贝塔头上的顶灯突然闪了闪。我看见它睁开眼睛,直直地看向我,用我最熟悉的声音,温和而缓慢地叫我的名字:“程星星。”

我也看向它,等它的下一句话。

短暂又漫长的一秒之后,我听到了一句话——

“程星星,抬头。”

新的声音陌生又熟悉,仿佛来自十七岁的严湛。那会儿我们水火不容,见面就打,我讽刺他是科学怪物,他回击我是空想家,我每天翻过的白眼比做过的题还要多,虽然这只是为了隐藏我不肯承认的少女心意。

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某一天的晚自习上,我们本来在奋笔疾书着同各自的作业鏖战,他突然主动叫我的名字:“喂,程星星。”

我故意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又怎么了?”

他很浅淡地笑了一下,对我说:“程星星,抬头。”

我皱着眉抬起头,看到的就是自天幕落下的一场雪。我最喜欢下雪天了,当即扔下手中的笔,把整张脸都贴在了窗户上,这动作一定傻气透顶,但是严湛没有像往常那样嘲笑我。

那时的严湛在做什么?我绞尽脑汁地想,想到他好像也在看雪。

不对,严湛明明最讨厌下雪天,我们为此还争论过,我说我们连喜欢的季节都毫不相同。

从回忆中抽身,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虽然我总是埋怨严湛不解风情、头脑愚笨,可事实上我也是个头脑愚笨的人。在很多个类似这样的时刻,我都错过了严湛以他独有的方式表达着的喜欢。

我竟然在很早的时候就得到了一切。

09

实验室上个月发布的季度报告里除却大篇幅总结严湛那个项目的最新进展之外,还难得转载了一篇CSSCI论文,那篇论文证明了人类对黑洞的探索又前进了一大步。

或许再过几年,普通人也能体验时光回溯这种科幻小说里的情节,那我一定选择回到十七岁时某个被我遗漏的瞬间,再毫不留情地把那些难以发现的隐秘情愫写成论文狠狠地拍在严湛的桌子上,告诉他什么叫条理清晰、证据确凿,让他无法狡辩。

我知道现在还不行。

好在我还有许多个明天。

我兀自胡思乱想,贝塔见我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好脾气地又叫了我一次。

我抬起头,清楚地看见了窗外连绵不绝的荒芜白色。

一场正在温柔坠落的雪。

(编辑:白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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