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 事
2022-10-19李恩虎
李恩虎
这世上,有些事情往往很难看得明白、说得清楚,甚至有的时候,还真能把人装到闷葫芦里去。王右丞的诗里说“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谁的眼力也不可能如鹰眼般锐敏,总有被现实迷惑的时候。
好价!好价?
20世纪70年代中期,一个晴和的冬日。村人某甲半早时分便吃罢红苕米饭,用独轮两腿的平头小推车推着自留地里出产的大葱,往东南十里处的镇上赶集去卖。这是个会种庄稼的过日子人,偏巧遇上今年的雨水好,棵棵大葱长得镰把一般粗壮,到人的半腰高,葱白多,葱叶少,那个葱白咬到嘴里很是水甜!他一大早起来就整菜装车,整整齐齐足足装了百十斤,放下饭碗便出门了。这么好的菜,他想卖个好价钱,他想过个好年。
走到半路,某甲碰到同巷某乙骑着车子从集上迎面回家,车后载着刚买的蔬菜,最显眼的是一大捆葱。某乙远远便喊:“家里今天要来几家客人。早知道你今儿个上会去卖葱,我就不用冷冻时天赶早去会上,端戳儿从你那里买下多好!”
事已至此,再“早知道”都没用了,唯一实际的事情,便是盼着会上菜价好!某甲忙问:“会上葱价咋样?”
“好价,好价!”都是忙人,某乙没停车子,擦身一晃而过。
得了这话,某甲卸脱小圆帽,解下大腰带,敞开棉袄前襟,脚下生风、大步流星地向前急赶。须知那种“平头车子”是木轮子,在家里使用还可以,出门推着跑远路可真够重!但有了某乙打的那一针鸡血,某甲顿时亢奋得精神焕发,力气倍增!
进街一到菜市,某甲顿时便崩溃了:只见一街两行的葱,一家赛过一家,想找个摊位都不容易!最后还是求了个熟人,才勉强挤在旁边。市场就是这样:越是供过于求,越是不好出手。卖主发急了,买主越皮了;卖主不求高价,只盼能卖了便好;买主这下却更牛了:忙什么,等到散集时候再买。近处的卖主不说了,远处来的人还能划得着再拿回去?况且年关将近,搁到年后,天气转暖,陈菜轻则脱水失重,重则受热腐烂,而新菜渐渐上市,你算算看哪头划算?
某甲素知“做庄稼是做粪哩,做生意是做运哩”。他把平日里积攒的最好的粪肥都上给了葱地,用心用意,把葱果然务成了;第二步不早不晚选下了今天这个黄道吉日,却不承想运气会背成如此这般!
货到街头死。放在平时斤价三四毛的葱,某甲今天实想卖个四五毛,结果两毛多钱葬了!
集上人散得差不多了,寒气也上来了。某甲卖完了最后一把葱,长叹了一口气,推起空车子,拖着疲惫的脚步,没精打采地走回家去。这一路上,只觉得比清早去时推着重车子还要累!
傍晚回到村里,你说巧也不巧,某甲偏偏又在巷里碰到了某乙。看着空车子,某乙高兴地说:“你还卖得好,干干净净,一棵没剩!”一脸替朋友高兴的诚恳神情,绝对听不出半点儿的挖苦取笑之意。
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某甲气不打一处来:“这就是你早晨给我说的会上菜价好?你这不是清天白日地日弄人哩!”
“咋哩?”某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几时给你造过谎?我说的咋个不是实情?”
某甲累了,想骂也没劲儿了,“嗵”地一声放下车子,“噗嗒”坐在车子上,气得两眼直瞪。
“我今天家里要来几家子亲戚,所以赶早就去会上买菜。原想着快过年了菜价要涨,结果运气好,满街都是菜,反比平时便宜了,真是碰上了好价!这样,我顺便连年上用的葱都买上了。”某乙耐心地解释完,又委屈地说,“我路上和你分手后,心里还替你忧愁,遇上今天这样的行市,不知道你还能卖完卖不完。所以刚才一看见你推着空车子回来,我心里一下子轻省了。我还在心里高兴地说,你还是有办法,会卖!”
“有啥办法!贱葬了,贱葬了!”某甲想了想,人家说的也不像是错说戏弄和挖苦取笑,其实也是一片好意。只是买卖两条心,各自从不同的视角来说行情:卖者心里的好价,是恨不得卖上个八毛一块;买者呢,只盼着一毛半毛。他顺手掏出纸烟,先给某乙一根,再给自己叼上一根。正要再掏火柴,某乙已经擦着他的火柴,先给对方点着了。
馅饼乎?陷阱乎?
早年不止一次听母亲说:“你外爷一辈子老好人,常给我们这些娃娃说:‘不论几时在哪里拾到了钱都不敢往回拿,在啥地方见的就放在啥地方。’”这句话我是牢牢地记住了,而且觉得说得对,只是不曾有过践行的机会。
过了不惑之年,又听邻村一位长我七八岁的朋友说:“世上‘鳖人(陕西方言,意为善良、懦弱的人)’‘歪人(陕西方言,意为厉害、凶恶的人)’是天生就的。路上碰到一堆钱,‘鳖人’见了绕着走过去,‘歪人’见了上前一把就拾了去。”我又觉得此言似亦不无道理。
直到1996年,上面两人的话语才有机会在实践中得以检验。
这年刚刚过了农历腊八,一位小我十岁左右的村友在村里收购了一车苹果,拟运包头贩卖,托我去西安雇一辆榆林方向的返程空驶车。那时信息还比较闭塞,此事需人亲到一百八十里外的省城去办。他正在村里收果,脱不开身。
那天中午,在西安东郊胡家庙果品批发市场浏览后,我拎着手提包,沿华清路向东走去。这一带我不曾到过,环境陌生,便边走边看。马路上远近无人,来往的车辆稀稀拉拉,很是僻静。脚下是不甚干净的灰色马路,两旁是不高大的灰色楼房,头上更是不晴朗的灰色天空,人的心境,不由得也成了灰蒙蒙的。
忽然间,从我身后冲来一辆自行车,一下子插到我的前面几米远处,飞快地跳下一个人来。我冷不防吃了一惊,低头看时,只见那人一手扶着车子,一手弯腰从地上匆忙拾起厚厚一沓钞票!我的心下潜意识地“咯噔”一动!那人一边往衣袋装钱,一边低声对我说:“嫑言传!一人一半!”纯正的西安口音。这下我才看清,此人约摸四十跟前儿,中等个儿,面颊瘦削,穿着土黄色的夹克上衣,看似游民的模样。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么多的钱,还是交给公家去吧。”说这话时,我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我没有思想斗争,也没有想到哪位古圣先贤是怎么说的、我的外爷和我的朋友是怎么说的,更没有想到这样做了便是拾金不昧——我没有那么高大上的精神境界。我只是觉得那么多的钱,丢了钱的人怎么受得了!自己多年都是背锅子上山——前(钱)紧,知道没钱是何等滋味。
“脑子有病吗?走,到没人处咱把钱分了!”那人瞪了我一眼,责备的语气似乎还有几分暖意,竟像个相识已久的朋友。
人家义气是人家义气,最多是拿钱给我封口,但总归是人家手里拾到的,就凭自己无意间碰到了,便当真就和人家平分吗?如果真的这样做了,那也未免太把自己不当外人了;再看看人家的高姿态,更应相形见绌!所以,这钱就更不能要了!于是,我劝道:“送到公家,还能落个好儿。”
我说这话完全是替对方着想:你交给公家后,说不定公家还会对你奖励;找到失主后,失主还会给你酬谢;这样的奖励或酬谢,你就是收下也是应该的,而且是光荣的。
我们一边说着,一边走着。
正在此时,一个二十左右穿着灰色夹克的小伙子从后边慌慌张张地骑车赶来,用标准的西安话问我们:“叔,刚才你俩拾到钱了没有?”拾钱者首先矢口否认。小伙子转过脸来问我,我当然答称自己没有。我正面打量了一下这个小伙子,看着比旁边那个拾钱者还要瘦,细眯眼,枣核形的脸上苍白得缺少血色。
小伙子声泪俱下:“俺爸给了四千块钱让俺进货,叫俺弄丢了!这该咋办呀!呜呜呜……”
这更让我坚信了自己一开始的态度就是正确的。看看,遗了钱的人多么的难受。
我还有事情,要走。那个拾钱者也要走。小伙子拦着我们,哭哭啼啼道:“那你俩就把身上的钱拿出来叫俺看一看。”
拾钱者把车子撑到路南人行道上,不耐烦地掏出身上的钱——当然不是刚才拾到的那一厚沓子——拿给小伙子看,“嗯,看是不是你的钱?”
小伙子看了看,未置可否,转向我哀求道:“叔,把你的钱也拿出来看看。”
我说:“我为啥要让你看?”
“那个叔都拿出来看了,你也拿出来看看吧。”小伙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我没有让你看钱的道理!”我更加恼怒了,断然拒绝,脚步不停。
这时,我渐渐看出了个中有诈:这一大一小,绝对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我不加理睬,自顾自大步向东走去。那个遗钱的紧紧跟着死乞白赖,纠缠不休,捡钱的默不作声地紧随其旁。我边走边在思谋:长长的马路上不见一人,怎么才能甩脱这两个家伙?正在走着走着,他们忽然同时停住了脚步。我心生诧异,环视四周,忽见马路北畔一家单位门旁挂着醒目的牌子:西安火车东站派出所。原来如此!再看那两人时,他们同时骑上车子钻进了派出所西边的北巷,一溜烟似地逃之夭夭。其骑行之快,堪比鸟之惊弓。有可能,他们是当我有意识把他们引到这里来的。
至此,我初步判断这两人的骗局是这样设的:待“遗钱的人”缠得我不胜其烦拿出钱来让他看时,他们猛然一把抢去骑车远遁。我的身上还装着从家里走时村友交给的四百元呢!
但是他们为什么还要上演“拾钱分钱”的前半场戏呢?这完全可以省略不用的嘛。我久思不得其解。是不是为了拉我下水,然后逼得我不想往出掏钱也得掏?而且他们故意遗落的钱里面,说不定还做有记号呢。
他们一定这样做过,而且曾经得逞,今天是成竹在胸,故伎重演。他们失算的原因,是我面对分钱之利的诱惑,一开口便断然拒绝,并劝其交公。他们回去后,极有可能会在一起说:这真是个难以置信的奇闻,真是遇到了一个不爱财帛、不谙世事的人。
第二天,我终于雇到了一辆加长带挂的榆林返程空驶车。我验看了司机的身份证,订立了运输合同,交付了几百元定金。黄昏时分,我领车进了村。朋友和大家围着车,纷纷称赞车况好,八成新,运价低,且自带八成新的苫车棉被(榆林、包头一路北行越走越冷,苹果最怕冻伤)。但是,有谁知道我的这段历险记呢?想想如果一时见利发昏,收下了骗子分给的钱,最后被骗去朋友交给的四百元钱,你给谁说得清?有谁相信你的话?雇不到车,你跟朋友如何交代?真是不堪设想。
卖酒
卖酒?
卖酒。
谁人卖酒?
肯定不是临邛市里的卓文君当垆卖酒,也不是黄泥冈上的白日鼠白胜担桶卖酒,而是在下。
不过在下卖酒,既不像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夫妇二人卖得那样浪漫,亦不像白胜和晁盖、吴用等八位好汉卖得那样狡狯,而是卖得有些恼心!
事情是这样的——
大约是本世纪之初吧,那年把园里苹果卖了。务过果园的过来人都晓得,最挠心的便是卖了果子讨账难。那年冬天几乎跑穿鞋底,经纪才以物抵价给了些白酒。果子的收购价是经纪定的,白酒的折款价也是经纪定的,说起来人人恼火。但又一想,能收回些成本先收回些,总比一文不得要强些。
随后的问题,便是设法把酒变成钱,毕竟建园务果不是为了喝酒的。不久春节临近,弟弟邀我到他在县城里的商店帮忙。这倒是个机会,我便把酒带了去。
已记不清酒的名称了,反正是安徽出的一种名不见经传的牌子。为了促销,我和弟弟把这款酒陈列在一进店门就能看见的中间货架最醒目的位置上,价格只比经纪的折款略高一些。然而大年前后最为畅销的黄金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此酒却无人问津。这样可不行!如果再过了正月十五,那就更没戏了,而这时候孩子们就要开学,还要指望这些钱呢!
怎么办?减价卖吗?按照常理,好像应该是这样。但可以说,那简直是作死。我想了想,不如来个逆向思维,加大售价试试看。加多少?加少了恐怕无用,那就加到高于低档、低于中档的价位。嗨,果然立竿见影,不几天便销售一空。
事情就是这样子。
这些难以说清的事儿,其实很有趣。有些琢磨琢磨,或许还可以琢磨出个道道儿来;有些则不然。“不然”怎么办?两个办法:一是留俟好事者考焉,世上总有能人;二是如郑板桥所说“难得糊涂”,实在不行了就先糊涂糊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