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儿
2022-10-18张丽
张 丽
早些年,外祖母对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到家后来信儿。即使现在有了手机,她还像从前一样习惯似地嘱咐一句:别忘了给我发信儿!(信息),现在,她更是时常攥着手机,关注着儿孙们所在的城市的消息。
听母亲说,我原本有两个舅舅。有一天,吃中午饭时,年幼的大舅毫无征兆地从饭桌上滑下来,口里吐着白沫。外祖父即使用最快的速度请了郎中来,也没有留住他。外祖母手忙脚乱,哭天抢地,痛不欲生。
就在那时,外祖母决心要把自己的三个女儿都嫁到山外。她怕再看到孩子无助的挣扎,这让她十分痛苦。
从此,每隔个把月,外祖母就要叨咕:这几个孩子啊,谁都没个信儿。她踱到族长那托他给女儿们写封信,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必要这样担心。其实,母亲和姨妈们一样,每天锄地、喂猪,还要照管孩子上学,平时是抽不出时间的。她们多半托去山里拉脚的男人给外祖母带点吃食、布料什么的,再捎个信儿报平安。母亲和姨妈们也只有在寒暑假才带孩子回山里。
通向山里的路曲曲折折,时不时要趟过一条河。河里的小鱼儿是通体透明的。母亲说,这种小鱼可以捧起来直接喝下去,凉凉滑滑的,像面条一样直接滑到喉咙里。我怀疑这是那个特殊年代里孩子们别样的零食,也疑心它们是从母亲手里逃脱的鱼儿的后代。我于是不停地掬起它们,却一直没勇气喝下去。
外祖母看到孩子们就像过年一样有仪式感,拿出各种吃食,那大半是以前母亲带给外祖母的礼物,有黄桃罐头、夹心饼干、各种彩纸包着的小糖果……外祖母一直留到孩子们来。吃饭的时候外祖母用她特制的腌蛋招待孩子们,豁开蛋清,就着里面涌出的黄油就能吃完一碗饭。这些外祖母是舍不得吃的,她要等我们吃得饱饱的才上桌,用揪来的黄瓜纽,蘸酱吃。
外祖母养鸡是最用心的,因为她要靠鸡蛋来招待偶尔造访的客人,那时候,鸡蛋和猪肉一样金贵。外祖母说,家里有孩子病了,煮两个鸡蛋,趁热在孩子身上滚几滚,再喝一碗白面汤就好了。这样特殊的门道,外祖母能说出很多。一到傍晚,外祖母开始召唤鸡鸭归巢,群鸡吃够了小虫,蹒跚着从山上跑下来,外祖母把它们一个一个填到鸡架里去,大黄、芦花、小白、红袍……偶尔不小心弄乱了,外祖母会再一个一个地把它们掏出来,重新排序,大黄、芦花、小白、红袍……直到确认一个不少,外祖母才满意地离去。
过不了几天,母亲和姨妈们就要带着我们离开。当然我们是大呼小叫,抗议的,因为我们还没来得及知道山的那边是什么。我们冲着大山喊:“山那边还是山吗?”大山颤抖着回答:“山那边还是山吗?”外祖母倒是想了一个办法,她说,你们回去的时候把风筝放得高高的,在风筝上放上竹哨,这样你们就会看见对方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外祖母说的方法只是古代传递情报的一种方式,她只是无奈地安慰我们罢了。
也是在那之后,我们明白为什么母亲执意带我们离开,那是因为外祖母家的口粮是有数的。每到三四月份青黄不接的时候,外祖母会穿过那条唯一通往山外的毛道,去东张家村借粮。年成好的时候,外祖母会满载而归;年成不好,村主任就要告诉外祖母回家等信儿,他会帮外祖母想办法。
父母当然是知道外祖母家的状况,所以每到春天,父亲就会赶着牛车,装上玉米、高粱去山里。清早,父亲喂好牛,带点干粮,顶着寒风上路了。他们去山里从来不提前跟外祖母打招呼,因为没有电话,也无从打招呼,彼此的生活都程式化了,就像下在锅里面的米,翻花,熬煮,成熟,周而复始。父亲赶车到县城,休息一下,吃点干粮,牛也要补充点草料,这样才有力气翻过关山,在天黑前赶到外祖母家。
外祖母看到父亲,既感慨,又过意不去,甚至有点愧疚;把孩子嫁到那么远的地方,还要让孩子挂念,平时就是给孩子捎个信儿都困难哪!
其实,有急事要传达的时候,我们是可以找老荆叔帮忙的。比如,婚丧嫁娶。老荆叔独身半辈子,一边来山里拉脚,一边采点山货,他也可以算是半个山里人了。每当有人让他捎东西,他就像信客一样,大包小流,东西送上门从来不留下喝一口水。所以没有大事的时候,大家都不好意思过多劳动他。外祖母只在春天的时候,托他给母亲带几捆野芹菜和山蕨菜,因为母亲最喜欢的就是野芹菜馅饺子。至于榛子和蘑菇撒在房顶上晾晒,是外祖母给孩子们留着打牙祭的。
外祖母不再为吃穿发愁是一个春天,她可以随心所欲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下喜欢的种子。那年秋天,她收获了吃不完的麦子,打饼、包饺子、下面条,蒸馒头……第一次,她觉得细粮并不是稀罕玩意儿。更让她惊喜的是,年末小舅居然从城里抱回一个大电视。外祖母兴奋地说:“这回坐在炕头上就可以天天看电影了!”说真的,这么多年以来,这个只有十余户的山村里,从来没有放过电影。每个夏天,也只是在距村庄几里路的张家崴子放两场电影。每到放电影的前一天,年轻的后生们挨家捎信儿,生怕有人错过。整个夏天,只有在放电影那天小村才沸腾起来,比过年还要热闹。尽管去看电影的晚上天黑路洼,但是没有人抱怨。电影散场后,他们就像盛宴之后余兴未了,议论纷纷地往家赶。
如今的外祖母逢人就说:“现在的光景儿,过去做梦都不敢想啊!”的确,这个世界的变化之快超出了她的适应能力。看到山那头循环转动的发电扇,她弄不明白为什么有这物件山里就不会停电了;她更不明白为什么坐在家里就可以山南海北地买东西。有一次她问舅舅:“手机支付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看不到手机里有钱?”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安慰外祖母说:“您都累了大半辈子了,需要什么就跟我们说,我们知道钱在什么地方……”外祖母不再追问,露出一副疑惑又满足的神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采风人的到来打破了山村的宁静。他们对山里的一草一木都感兴趣,甚至还有作家来拜访百岁老人,要写一部小村庄的革命史。年轻的后生第一次听说,山上那片蓊蓊郁郁的松树林已经有一百四十多年的历史。传说,这片松树林下的大院落里曾住着肖五奶奶,她为人聪慧,处事圆滑,用糖衣炮弹迷惑日军,为八路军获得准确情报,俨然是一位巾帼英雄。
这时候,外祖母疑惑地问:“进山的路,我都不太清楚,他们是如何过来的,有人给他们捎信儿吗?”外祖母不知道的是,联产承包以来,山里已经修了好几条通往山外的路了,而且,山外的人不需要谁引领,因为导航会把他们带到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
我们突然觉得外祖母老了,有点“过时”,于是我们劝说外祖母搬到山外去住,顺便也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不料外祖母脑袋摆得跟拨浪鼓似的,喃喃地说:“我老了,走不得,我的根在这呢,再说,这儿啥也不缺啦!你们看,我拿着手机就知道你们的信儿!”
我们知道,外祖母实际上舍不得的是村上这些老人儿,比如凤林叔。凤林叔年轻的时候是羊倌,给生产队放羊。一年冬天,凤林叔放羊时遇到狼群,他害怕极了,顺着唯一的小路,连滚带爬逃回生产队。他来不及给村上人捎信儿,因为草盛的山里一个人都没有。等村民赶去的时候,羊大部分被狼吃光了,地上散布着一堆堆血淋淋的羊皮。人们把这些羊皮拎回队部,凤林叔就跪在那堆羊皮面前,号啕大哭,其他的村民也跟着淌眼泪。那些羊,是全村人过年的年货啊。
凤林叔因为自己做了逃兵,也因为自己没能及时捎信儿给村民,愧疚不已,当时一病不起。乡邻们都很着急,纷纷拿着礼物来宽慰他。外祖母把自己采的山货以及姨妈们给她捎的吃食,都拿给凤林叔。她说,羊可以再养,命就一条啊。外祖母永远不能忘自己难产的时候,抬担架的人中就有卖力的凤林叔。于是外祖母开玩笑似地对凤林叔说:“你要倒下,以后有事谁抬我?”一句话就把凤林叔逗笑了。
如今凤林叔不再放羊,而是承包了一片果园。他在山上待了大半辈子,哪里有果树,哪里有鸟群,他了如指掌。特别是这里成立自然保护区以来,他更是自愿担负起看山护林的义务。老荆叔也不再拉脚,据说他回乡搞起了养殖。外祖母也再也不惦记给女儿们送菜了,因为她一个语音,女儿们就会开车立马到她跟前。她感慨地说:“以前采山菜是为了吃饭,今儿人们采菜是为了养生!”
一天,我和外祖母开玩笑说:“您愿意离开山里吗?”外祖母似乎猜到我的心思,抢先说:“不离开了,我现在可以天天在手机上看你们的信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来,这“信儿”不仅沟通了山里山外,更让我们过上了意想不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