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不会消亡：关于自由贸易的批评与事实

2022-10-18林西科姆

金融发展研究 2022年9期

林西科姆

王宇译

最近一个时期以来，贸易自由化和经济全球化受到了越来越多的批评，尤其是在美国。一些政治家质疑自由贸易，通过强调国家安全支持贸易保护主义。拜登政府坚持特朗普的关税政策，消极对待多边自由贸易体系，再加上新冠肺炎疫情冲击、全球供应链混乱以及俄乌冲突等，使人们产生了这样一个误解：全球化正在消亡，去全球化时代即将到来。

尽管国际经济、国际贸易和国际投资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那些反对贸易自由化和经济全球化的观点仍然是错误的。学术研究的最新进展从经济、地缘政治和道德三个方面为自由贸易和多边贸易体系提供了理论支持。虽然国际贸易、国际投资和全球供应链的运行规则正在变化，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事实表明全球化正在消亡。那些关于全球化消亡的传言显然是被夸大了。

一、关于贸易自由化和经济全球化的批评

关于贸易自由化和经济全球化的批评大致可以分为三种，即来自经济方面的批评、来自地缘政治方面的批评以及来自道德方面的批评。

一是来自经济方面的批评。有经济学家认为，最近几十年，“不受约束的自由贸易”是美国“去工业化”的主要原因，它造成了失业增加、家庭规模变化以及传统工业城镇被侵蚀，特别是在美国“锈带”地区。也有人将经济批评集中在美中贸易方面，尤其是2000年美国与中国建立了正常的贸易关系，2001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这被有些人称为“中国冲击”。他们认为，1999—2011年，美国从中国进口大幅增加，形成巨大贸易逆差，造成数百万美国工人失业。这一看法是完全错误的，因为美国的贸易逆差——不仅仅是对中国的贸易逆差——早在20 世纪90年代就出现了。

二是来自地缘政治方面的批评。有经济学家认为，自由贸易不仅削弱了美国的工业基础，还使得美国在重要产品的生产方面严重依赖外国，包括严重依赖美国的潜在竞争对手，这是美国国家安全和经济安全的隐患。出于地缘政治的考量，美国需要实行贸易保护政策和产业政策，让那些重要的工业企业重新回到美国本土。

三是来自道德方面的批评。关于道德方面的批评主要来自那些自诩同情蓝领工人的民粹主义者。他们认为，为了获得更高的经济效率和更多的国内生产总值，全球化牺牲了普通百姓、蓝领工人和弱势群体的利益；全球化的受益者只是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生活在城市的全球主义者。在精英们得到苹果手机和知识型工作的同时，蓝领工人面临失业，依靠救济为生。

二、关于贸易自由化和经济全球化的事实

上述关于贸易自由化和经济全球化的批评不能成立，因为现实并不是这样，事实甚至完全相反。

（一）经济事实

像所有的市场竞争一样，不断扩大的自由贸易活动的确会给一些美国企业和工人带来困扰。过去这些企业在政府的保护下，独占美国市场，获得垄断收益。但同样重要的是，美国消费者和工人也从自由贸易中获益，包括更低价格、更好质量、更多样化的商品和服务。这些收益不仅来自进口产品，也来自那些被迫在价格和质量方面与国外商品进行竞争的同类国内产品。研究表明，由自由贸易带来的“消费者盈余”，远远超过了廉价T 恤给美国百姓带来的价格好处。2000年，正是美国从中国进口商品的快速增长降低了美国的消费物价水平，避免了通货膨胀。

类似情况也发生在其他国家或地区。例如，欧盟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后，所享受到的关税减免使欧洲消费者每年可以节省600 亿欧元。与传统理论相反，这些好处较多地帮助了穷人和中产阶级，因为他们的消费支出主要集中在食品、服装、鞋类和消费型电子产品上，而这些均为可贸易部门的产品。

今天美国工人可以以较少的时间工作，较多地享受价廉物美的商品，也是自由贸易的结果。1960—2015年，美国低收入家庭的总体消费（经通胀调整）增加了62%～164%。也就是说，随着国际贸易发展，今天美国低收入家庭可以消费的商品和服务是1960年的一倍到两倍。

美国企业从美国出口中获得收益。2019年，美国商品和服务出口总额达到2.5 万亿美元，成为世界第二大商品出口国和最大的服务出口国。同年，美国批发贸易、零售贸易、运输和仓储的总增加值超过3.1万亿美元。没有自由贸易，产出就不会有如此快速的增长。外国对美国制造业的投资，也提高了美国制造业部门的全球竞争力，美国制造业部门生产的产品约占美国进口商品的一半。特朗普时期，由于对钢铝产品的进口增收关税，对美国制造业的投资、产出和就业造成了极大伤害，这从相反方向证明了自由贸易能为美国企业带来收益。

美国企业从外国直接投资中获得收益。一些国外企业通过向美国出口商品赚得资金后，又将这些资金投入美国市场。2019年，外商在美直接投资产生了5万亿美元的销售额和1.1 万亿美元的附加值；同年，美国研发投入超过710 亿美元，主要集中在制造业部门。研究表明，外资进入美国，通过增加资本投入、引进新的生产和管理技术，建立更好的供应网络，这不仅使美国企业受益，还惠及这些企业所在的社区。

美国企业从贸易中获得的收益惠及美国工人。2020年，美国对外贸易直接或间接地支持了大约4060 万个就业岗位，虽然只有6%的美国制造业企业和服务业企业是贸易商，但是，这些企业所吸纳的就业占整体就业的一半左右，占2008年之后新创造净就业的60%左右。2019年在美外资企业雇用了将近800万美国工人，其工资水平整体高于美国本土企业。

贸易还使得美国企业和工人专注于其在资本密集型制造业部门和技术服务业部门的比较优势，进而从手工、低效、甚至危险的低技能工作，逐步转向那些更安全、劳动生产率更高、收入更高的工作。现在T恤的销售和运输（比如在亚马逊），与T 恤的生产和加工相比，显然有着更高的工资、更好的前途。

总之，1994—2019年，美国进口增长与国内产出、就业和实际工资增长基本同步。同一时期，美国收入超过10万美元的家庭比例也有所上升（从23.8%到34.3%），中等收入家庭（从44.6%到40.3%）和低收入家庭（从31.8%到25.5%）的比例有所下降。

贸易自由化还推进了所谓的“创造性破坏”。长期以来，国际市场竞争一直在激励着美国企业，要么改进产品，要么倒闭，如20 世纪80年代美国的三大汽车制造商。由于购买外国廉价商品而节省下来的资金通常会投资到那些最有前途的企业和高技术的工人身上，结果是更好的产品、更好的工作、更好的企业和更好的生活。

虽然量化全球化的好处非常不容易，但是，所有的研究都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贸易自由化和经济全球化给世界带来了巨大的全球化红利。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2017年的一项研究成果表明，1950—2016年，全球化给美国带来的收益为2.1 万亿美元（按2021年美元计算为2.4 万亿美元），人均GDP 和户均GDP分别增加了7000美元和1.8万美元（按2021年美元计算为7900 美元和20400 美元）。并且，这些好处集中在收入最低的10%的家庭。

有经济学家将全球化、自由贸易和贸易逆差视作美国经济问题的根源，这一看法是错误的。因为早在几十年前，美国制造业的工作岗位就开始减少，而当时进口在美国经济中只占很小一部分。其他发达经济体（包括德国和日本等贸易顺差国）、许多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也是这样，随着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和消费方式的改变，制造业部门的就业人数下降是一种世界性趋势。自2021年中期以来，美国制造业部门的职位空缺一直存在。从目前情况看，即使进一步增加工资、提高奖金，美国企业缺少工人的现象仍会存在。

有人认为，美国的就业问题，包括美国男性就业不足，也是由贸易自由化和经济全球化带来的。事实是，早在1994年美国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协定、1995年美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前，这种现象就已经存在。20 世纪50年代以来，美国男性工人的工资水平持续徘徊不前。尽管有工作机会和加薪机会，但只有部分男性表示有兴趣就业。美国多数传统工业城市早已复苏，少数传统工业城市仍处在衰退中，这早已不是贸易政策问题，而是这些城市自身的发展问题。

关于全球供应链危机存在另外一个误解。自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跨国公司一直在进行业务调整，包括使其供应商更加多样化、增加库存、投资新产能、改变支出方式等。但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全球价值链回流更有利于美国抵御外部冲击。最新研究表明，一旦遭遇外部冲击，会对美国经济造成严重损害，还会使美国经济更容易受到国内冲击，因为国内供应链的调整比全球供应链的调整更为缓慢。研究表明，美国供应链的本地化会造成效率降低、产出减少和价格上涨。婴儿配方奶粉危机就提供了一个现实案例。经过几十年的关税壁垒和非关税壁垒，美国的奶粉市场终于被挡在了国际竞争之外：根据白宫数据，美国国内消费的配方奶粉98%都是由美国本土制造的。这种情况再加上其他贸易限制共同造就了一个非常脆弱的婴儿配方奶粉生产体系，其在面对国内冲击或国外冲击时就出现了崩溃。贸易保护主义不可能提高经济弹性，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再次认识到了贸易保护主义的失败。美国消费者，包括企业和个人，承担了特朗普政府对家用电器、太阳能电池板、钢、铝和中国原产地商品加征关税的大部分负担，下游的制造业企业被迫支付更高价格；出口商由于成本上升和其他国家的贸易报复而失去国际竞争力；美国和全球贸易政策的不确定性使国际投资受到影响；全球钢铁产能过剩问题仍然存在；美国国内太阳能电池板的生产也还没有复苏。

（二）地缘政治事实

20世纪下半叶，世界多边贸易体系兴起，不仅是出于对世界经济增长或赋能全球消费者的渴望，也是出于对世界分裂为相互竞争的经济集团而再次引发军事冲突的担忧。关税与贸易总协定的创始者认为，存在贸易关系的国家之间不会轻易陷入地缘政治冲突，因为这些国家存在通过谈判解决贸易争端的可能。70多年以来的历史表明，关贸总协定和世界贸易组织有利于解决各国贸易争端。作为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前提条件，各成员国要遵守国际贸易规则，实行经济结构改革。所以说，贸易在增进各国经济相互依赖的同时，也降低了发生地缘政治冲突的可能性。

研究还发现，贸易可能减少国家之间的武装冲突。随着各国贸易往来增加，接触机会增多，可以形成更深层次的经济联盟。一是贸易使各国在经济上相互依赖，提高了武装冲突的成本。二是谈判成为解决贸易争端和获得外国资源的重要方式。三是贸易增进了各国经济繁荣，促进了各国相互理解。四是贸易会限制那些从武装冲突中获益的国内选民的力量。

其实，经济学家并没有提出贸易可以防止争端，他们强调贸易可以减少冲突。此外，允许发展中国家进入美国市场还降低了当地人加入恐怖组织的可能性。因为允许发展中国家进入美国市场不仅会为发展中国家带来经济增长，还会给贫困地区带来就业机会和生活改善。从某种意义上讲，减少拉美移民的简单方法是通过贸易让潜在移民变得更加富有。

（三）道德事实

在《国富论》一书中，亚当·斯密明确指出，“人是一种讨价还价的动物。”只有人类才具有以和平方式交换商品来满足自身需要的能力。人类是在自愿交易的基础上形成了文化、社会和制度。在自愿交易过程中，尽管我们有着不同的年龄、性别、国籍、种族或宗教信仰，但我们会自然而然地以平等的身份行事。当一个人可以通过贸易来追求自身利益，可以通过提供价值来交换价值时，“看不见的手”就会产生有益于整个社会的经济效果和社会效益。

贸易自由化已经消除了许多妨碍自愿交易和平等交换的政治障碍，同时，也消除了许多在以前更具贸易保护主义倾向的，美国经济中长期存在的不平等现象。长期以来，贸易保护主义通过对所有美国人征收累退税的方式来支持某些利益集团（钢铁、制糖业、纺织业等）。美国政府不仅将利益集团置于其他美国人之上，而且直接以牺牲后者的利益为代价，这是非常不道德的。取消关税壁垒会使那些长期受到贸易保护的企业经受痛苦，但是，从道德方面看，贸易保护主义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贸易道德也不会止步于美国国内。美国政府降低关税，美国在建立自由贸易协议等方面发挥领导作用，将惠及许多国家和许多低收入家庭。例如，国际劳工组织报告表明，1993—2018年，中低收入国家生活在极端贫困（按购买力平价计算，每天生活费不足1.90 美元）中的劳动者的比例已经从41.7%下降到9.8%，减少了大约5.5 亿人。贸易增加了低收入工人的工资，增加了他们的工作机会，也减少了企业对童工的使用。2000—2016年，5～17 岁的童工总数减少了38%，即9400万。

三、是再全球化还是去全球化？

关于全球化消亡的传言被夸大了。其实，尽管2020年全球商品贸易占全球GDP 的比重与2008年峰值相比有所下降，但仍处于历史高位，远高于20 世纪90年代的超级全球化时期，接近2016年的水平。

需要强调的是，随着越来越多的国家从以制造业为主转向以服务业为主，像建筑业这样的非贸易部门不断增加，商品贸易最终会放缓，因为有些产品并不适合长途运输和跨国生产。从美国情况看，经通胀调整的货物贸易在2021年达到了创纪录水平。2021年国际贸易也创下历史新高，中间品贸易也是如此。

商品贸易只是全球化故事的一个组成部分，更为重要的是服务贸易。全球服务贸易在疫情前就开始较快增长，现在随着各国经济重新开放，全球服务贸易进一步扩大。比如，数字贸易，包括信息和通信技术产品（智能手机和软件等），以及由这些技术支持的传统服务（法律咨询、研究和开发、在线教育等）的跨境交付和消费“爆发”。国际带宽——衡量跨境数据流量的最佳指标——在2020年和2021年都增长了30%，预计2020—2026年每月全球数据流量将增加两倍以上。

在全球化的其他方面，关于国际移民和国际资本流动的相关数据也保持高位。各国继续签署自由贸易协定，包括《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以及拥有54 个成员国的非洲大陆自由贸易区。文化全球化也在迅速发展：外国菜系在美国非常普遍；波多黎各歌手Bad Bunny 在Spotify 的西班牙语说唱排行榜上名列榜首；2021年Netflix上收视率最高的节目是韩语的。关于“世界正在去全球化”的说法，与我们亲眼看到的东西是相反的。

新冠肺炎疫情和俄乌冲突会使各企业重新思考和定位全球供应链问题，但是，这是再全球化，而不是去全球化。例如，美国企业将一些业务从中国转移到东南亚或墨西哥，而不是回到美国。再如，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大宗商品价格大涨，没有促使国际买家将其目光转向国内，而是转向加拿大、南非和拉丁美洲。库存和相关运输和交易系统正在改善，全球供应链和物流技术市场正在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