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的白马
2022-10-17多兰小河
文/多兰 图/小河
埃利斯推开门时,奶奶正在厨房里忙活。
奶奶打开烤箱,把做好的蛋糕放进去,她思索了一会儿,又把蛋糕取出来,撒了一层薄薄的肉桂粉。
转动按钮时,奶奶嘀咕着:“得快点,埃利斯要来啦。”
这样的梦,埃利斯做过好多次。每次都是他推开门,同样的厨房里,奶奶在做蛋糕、烤翅,有时炉架上还煮着一锅牛奶。
唯有一次,在梦里,埃利斯推开门,奶奶从厨房里牵出一匹白马。当埃利斯想要走上前时,眼前的画面定格成一张照片,掉在厨房的地板上。埃利斯愣了愣,伸手去捡,耳旁传来一阵铃声。
醒来后,埃利斯翻出家庭相册,看到这样一张照片。上面,还是小孩模样的他坐在一匹白色的小马驹上,一旁的奶奶拉着缰绳,一只手托着埃利斯的背,抬头看着他。
埃利斯抚平照片早已打卷的边角,思绪回到许久之前。
一
自从身高超过一米三,埃利斯就吵着嚷着要自己坐车去奶奶家。
奶奶住在乡下的一个农场,自己一个人。妈妈说,年轻时的奶奶是远近闻名的牧人,挥舞手里的鞭绳,就能让十来匹马和四五十头羊乖乖听话。后来,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偌大的农场变得沉寂,奶奶只能养几只鸡鸭,还有一只叫“浩克”的史宾格犬。
埃利斯的到来,就像投向湖面的石头,让这座沉寂的农场再次热闹起来。
绿意浓浓的盛夏,埃利斯跟在浩克后面追逐鸡鸭,一条浅浅的小溪横穿农场,埃利斯光着脚踩进去,石缝里的鱼虾钻出来,从他的指尖溜走。
“看!都怪你一直叫。把它们吓跑了。”埃利斯激起水花,跟浩克玩闹。
要一直玩到浑身被汗和水浸湿,埃利斯才会带着浩克回家。他推开屋门,正好看见厨房里奶奶忙碌的身影。
“就要好啦!美味的樱桃蛋糕就差一分钟。”
晚上,埃利斯听奶奶讲她年轻时的故事。比如,她如何带着浩克的爸爸跟两只狼搏斗。再或者有次,她半夜骑上马,抄一条陡峭的小路去找兽医,只因有只老羊突然四肢颤抖,呕吐哀嚎。埃利斯问奶奶,骑马是什么感觉?
“就像你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变成一朵云,如果松开缰绳,就要飞上天啦。”
“奶奶,我也会有一匹马吗?”
“当然,你是牧人的孩子,会有一匹马的。”
埃利斯想要一匹马。听过奶奶的故事,他看了很多跟马有关的书,那些驰骋在荒漠里的骑士,穿着厚厚的盔甲,利剑挂在身侧,不管刮风下雨,马蹄都不会停下。
他合上书,心想,如果能回到奶奶年轻时就好了。
二
另一个暑假到了,妈妈同意埃利斯独自坐车去奶奶家。
火车上燥热的空气钻进埃利斯的每个毛孔,他满脑子都是奶奶冰箱里冰好的西瓜汁。
远远地,浩克嗅到了埃利斯的气息,摇着尾巴向他跑来。此刻,埃利斯的眼神却都被另一个东西吸引—在屋子前,一匹小马驹正踢踏着腿,白色的鬃毛银光闪闪。
“哇!奶奶,这是我们的马吗?”埃利斯丢下书包,跑向马儿。
“嘘,小家伙,你会吓到它的。”
“我可以骑它吗?”
“呃,我想应该可以的。”
奶奶托住埃利斯的屁股,把他送到马背上。因为害怕,埃利斯紧紧抱住马的脖子,脸蹭到鬃毛,痒痒的,有股淡淡的汗腥味。
“别抱着它的脖子,它会紧张。”奶奶的手紧紧托着埃利斯,“来,捏着,别怕,奶奶护着你。”
埃利斯握紧缰绳,挺直腰,眼光看向四周时,他欣喜地发觉,偌大的农场变小了,奶奶变小了。他,保罗·埃利斯,现在是骑着马的男孩,即将变成一朵云,一个自由驰骋的骑士。
埃利斯给自己的新朋友起名“闪电”,换算成人类的年龄,闪电跟埃利斯差不多大。它温顺,听话,没什么脾气,似乎生下来就由奶奶这样的人照料大的。没费太大的工夫,埃利斯就摸清了闪电的脾性。整个暑假,埃利斯跟闪电在一起,他甚至不怎么搭理浩克了。
“记着,永远不要松开缰绳,永远不要去牧场以外的地方。”
埃利斯牢记奶奶的话。他用攒下的钱买了个大小合适的马鞍,刻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骑士埃利斯,想了想,他又加上一句:和他的朋友闪电。
想到这里,埃利斯回过神。那个马鞍去了哪里?也许是搬家时弄丢了。他再次看着手里的照片,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时候拍下的,也不记得是谁拍下的。
他想起另一件事,一件他不愿想起的事。
三
那是四年级,夏天刚来那会儿,埃利斯从公园的爬梯上摔下来,右手骨折了。
学校给他放了两周病假,埃利斯受够了一个人待在家里,他说服妈妈送他去奶奶家,叮嘱她不要事先告诉奶奶。他想给奶奶一个惊喜。
浩克像平常那样,跑上来迎接埃利斯。埃利斯揉搓浩克的下巴,四处张望,寻找闪电的身影。
他绕到屋子后面的马棚,闪电不在那儿。
“奶奶,闪电呢?”埃利斯推开屋门,奶奶正在躺椅上打盹儿。
“孩子,你怎么来啦?你……手怎么回事?谁干的?”
“摔了一跤,没大问题。”妈妈提着行李进来,“他非要来这儿,说给你个惊喜。”
“我没事,奶奶,怎么没看到闪电?”
“闪电……”奶奶躲躲闪闪,从厨房取来两杯柠檬水,“闪电被邻居借走了,过几天就还回来啦!”
“可是,那是我的马。”
“奶奶知道,放心吧。很快就还回来。”奶奶又从冰箱里端出两块蛋糕,“快,上午刚烤好的!”
埃利斯有点失落,拿起蛋糕咬了两口又放下,甚至有点后悔走这么远路来这儿。闪电不在,他只好跟浩克重新玩以前的把戏。
农场的日子总是走得慢,埃利斯觉得时间就像他右手上的石膏,静静地凝固了。
这天,他跟浩克在农场的围栏前玩,瞧见远处有匹马走来,马上坐着个女孩。
埃利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自己的马,是闪电。
“嘿!”埃利斯翻过围栏,“那是我的马,你是来还它的吗?嘿!闪电,快过来!”
“你在跟谁说话?”女孩拉紧缰绳,看着拦住她去路的男孩。
“你骑的是我的马。”埃利斯说,“它叫闪电。”
女孩愣了愣,抚摸马鬃,说:“它不叫闪电,它叫银龙。你认错了。”
“哦!你是瑞秋奶奶的孙子吧。我叫内伽。我爸爸说,每年暑假,瑞秋奶奶都会把银龙租去。”
“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块儿骑它。”女孩从马背上下来,指着棕色的马鞍,“看,我没有骗你。”
马喘着粗气,不耐烦地踢踏前蹄。热辣的太阳底下,埃利斯感觉脖子滚烫到发痛。在马鞍上,他看见两个用钢印打上的名字:莎拉·内伽和银龙。
四
埃利斯推开屋门,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没有理会厨房里的奶奶。
他撑开书包,胡乱地把衣服和书塞进去。
“怎么啦?小家伙。”奶奶站在门口,“谁惹你了?”
埃利斯没有出声,一手拎起书包,推开奶奶。走到屋外时他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你骗我!那根本不是我们的马,它也不叫闪电,它叫银龙。”
“孩子……”奶奶伸开手,揉搓手里的面絮,“奶奶……”
“那个叫内伽的女孩全都告诉我了!”
浩克呜呜地叫着,草地沙沙作响,埃利斯掉头,越走越快,迈开腿,奋力跑了起来。路过农场的杂物架时,他看到刻着自己名字的马鞍挂在那儿,抱起马鞍时,他已经顾不得右手的疼。他回头看了一眼,奶奶一瘸一拐,除了传到耳旁的呼唤,没什么追得上他。
奶奶的一条腿,就是年轻时在夜里骑马找兽医的那晚摔伤的。
五
后来,这件事像一根细长的导火线,开了头,就一直燃烧下去,持续了很久。
妈妈在电话里责怪奶奶,怎么能让一个受伤的孩子独自坐车回家。面对妈妈的责问,埃利斯把全部过错都推给奶奶,他没有提自己大声吼叫奶奶,没有提那匹马,带回家的马鞍被他塞进床底下,再也没有拿出来。
埃利斯的右手好了,跟受伤前一样灵活。从四年级到快毕业,他再没去过奶奶的农场。因为愧疚,也因为那时的他不再沉迷关于马的一切,他迷上了电动游戏,在暑假里,跟伙伴们从一个街角钻到另一个街角。
很多次,埃利斯在客厅的桌子上看到奶奶寄来的水果和蛋糕。外包装上,永远都写着一句:想念你,我的孩子埃利斯。
最后一次见奶奶时,埃利斯已经去另一个城市读中学。那晚,他接到妈妈的电话,得知奶奶受伤的消息。埃利斯从床头翻出自己攒下的零花钱,打算买点东西带给奶奶,猛然间他发现,自己从来不知道奶奶喜欢什么。
埃利斯坐最早的一班车回去,走进农场时,他看到了一匹高大的白马,即便过去这么久,他依然认得出它是闪电。那个他独自离开的夏天过后,奶奶从内伽爸爸那儿买下了闪电,配了一块新的马鞍,只为等埃利斯某个暑假回来。
奶奶再次受伤也是因为马。年轻时摔伤的腿不允许她再干养马这件事,但为了埃利斯,她还是瞒着所有人做了。
埃利斯推开屋门,绕过空荡荡的厨房,看到躺在床上的奶奶,一时说不出话。
“孩子,你来啦。”奶奶笑了。
六
车停下来,已经是傍晚,农场里静悄悄。
埃利斯独自穿过草地,走进屋里,打开灯,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厨房。
金色的墙壁瓷砖反光,两只水杯挂在上面,碗橱里整齐地摆放着白色的餐具,烤箱还在原来的位置。自从奶奶去世后,这里的一切都停下了。闪电和浩克都养在邻居家。
埃利斯手里拿着那张照片,依旧想不起关于照片的故事,他闭上眼,试着回想这些在梦里是怎样发生的。他心里空空的,这张照片成了他关于奶奶记忆的一个盲点,只有奶奶知道照片的故事。奶奶一定知道,就好像,永远都是奶奶知道他喜欢什么,他却再也没有机会了解奶奶喜欢什么。
他看向窗外,一匹白马从夜空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