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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后”文洁若:有梦想的生命永远年轻

2022-10-17潘彩霞

时代邮刊 2022年19期
关键词:萧乾尤利西斯日文

● 潘彩霞

202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迎来71岁生日,直播活动中,95岁的“建社元老”文洁若出镜。观众直呼:“译界大咖!”

“大咖”名副其实。笔耕70余载,她是翻译日文小说最多的中国翻译家,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等日本作家的作品,很多都是由她带到中国读者面前的;年过花甲,她和丈夫萧乾合译了被称作“天书”的《尤利西斯》,译作一问世便引起轰动,她也因此被中国翻译协会授予“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 文洁若与萧乾

“只要身体允许,我就不会放下手中的笔,我要一直不停地写下去。”在她的字典里,只有“写作”,只有“翻译”。

父亲:用功搞翻译,将来把你的名字印在书上

文洁若祖籍贵州,家族自其祖父始扎根京城。父亲是驻日外交官,1934年,他把全家接到日本,这年,文洁若7岁。

文洁若的父亲重视教育,给她请过家庭教师,还经常给她买日文的小人书,并引导她说:“你把图中的字变成中文,这就是翻译。”有次,父亲带她去书店,指着《尤利西斯》的日译本说:“你看,日本人连那么难懂的书都翻译出来了,要是你用功搞翻译,将来把自己的名字印在书上多好!”

文洁若的心中,就这样埋下了从事翻译事业的种子。

1936年,日本发生政变,一家人回到北京,文洁若进入一所日本小学读书,她是班里唯一的中国学生。父亲因种种变故失业,家中生活变得艰难。文洁若穿着姐姐的旧大衣上学,衣摆拖地,遭到同学的耻笑,但她毫不在意,只管发愤读书,每年都上台领优等生奖。

父亲也时时督促她。从四年级开始,父亲要求她把一套《世界小学读本》的日译本转译成中文。每晚,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父亲读书,文洁若翻译。万籁俱寂中,她走进了一个个斑斓世界。这套小学读本共有10本书,4年后,这套书的翻译终于完成,这是文洁若最早的“作品”。

13岁时,文洁若进入天主教圣心学校,学习英文和法文。学费是靠变卖家产交的,她体恤父亲,加倍努力学习。那段时间,她仅有的一双鞋,就是四姐的卸了冰刀的旧冰鞋。但没过多久,她还是因家中拮据辍学了。半年后,大姐工作,为她交了学费,她这才到辅仁大学附属中学做了旁听生。

1946年,文洁若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那时,她身边家境好的同学们,身穿皮大衣,每周看两次电影,但她一点儿也不羡慕,日日以图书馆为家。

“功课拔尖儿”,就是她的骄傲。为了练笔,她将郭沫若的《女神》翻译成英文,心无旁骛地驰骋在翻译的世界里。她还选了好几门高年级的课,时间对她来说总是不够用。在校园里,每遇喁喁私语的情侣,她就想:“我可没有那份儿工夫。”

大学毕业后,文洁若进入三联书店,当了一名校对员。在三联工作时,文洁若是出了名的认真,校对翻译稿时,她会特地找来原著,把稿件中漏译、误译的地方一一指出来。

因为业务能力得到认可,195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时,文洁若被调了过去。有一天,副社长楼适夷拿着一部日译本,请她提建议。对她提出的建议,楼适夷全部采纳,并安排她翻译日文小说《日本劳动者》。

受到鼓励后,文洁若满怀激情投入翻译工作,至于人生大事,她从未考虑。直到2年后,她遇到了萧乾。

萧乾:你来这世间,就是为了搞翻译的

1953年,文洁若编校一部英文转译的苏联小说,校样改到第五遍仍不能付梓,于是她前去请教刚刚调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萧乾。

那是文洁若第一次见到萧乾。面前的大作家、大记者,讲话诙谐幽默,她许久未能改好的句子,经他一润色,立刻生动起来。更难得的是,对她这个小编辑,他给予了充分的耐心和鼓励,这让她非常感动。

萧乾的学识吸引了文洁若,此后,她便经常去请教。随着交往增多,他们惊奇地发现,彼此有太多共同爱好,都喜欢罗曼·罗兰、狄更斯,都爱听莫扎特的《安魂曲》。

文洁若逐渐意识到,在翻译上,萧乾既是向导,也是知音。不顾他比她大17岁,1954年,他们结婚了。雇了一辆三轮车,文洁若把衣服和书拉到萧乾家,没有仪式,也没有通知任何人,新婚之夜,她还在灯下看翻译稿的校样。萧乾不由感叹:“你来这世间,就是为了搞翻译的。”

有了萧乾这个导师,文洁若进步神速,除了完成出版社的工作任务,还利用业余时间翻译日文、英文小说。那时,她的效率非常高,翻译3万字的日文小说,约一周就能完成。

她的文字也变得洒脱又精准,好几位有名望的译者都对她加工过的稿子表示满意:“一个零件也不丢。”在文洁若带动下,萧乾也翻译了《好兵帅克》等经典著作。

夫妻俩正携手共进时,政治运动不期而至,萧乾一度被下放农场。作为业务骨干,文洁若保住了饭碗,负责日本文学编辑工作。

要赡养母亲,照顾患病的三姐,抚养三个孩子……那段时间,文洁若拼命接翻译活儿挣外快,几乎每天都要在小厨房的案板上工作到凌晨两点。多年后,忆起往事,萧乾由衷地说:“在我心里,她是个超人。”

经文洁若之手,川端康成等日本作家的作品的中文译本不断面世。意气风发的她,还协助萧乾完成了包括《未带地图的旅人》在内的几十万字的代表作品。成就得到认可,1985年,她受邀赴日,研究日本近现代文学。

1990年,文洁若结束了退休后的返聘工作,回家休息。一个月后,时任译林出版社社长的李景端上门,请他们夫妇翻译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这部书以晦涩难懂著称,80岁的萧乾断然拒绝,认为“搬这座大山太自不量力”。63岁的文洁若却雄心勃勃,多年来,因工作需要,她翻译日文小说较多,业余时间翻译的英文作品,没有一部是名著,她想啃下这块“硬骨头”。她还记得父亲对她的教导和鼓励,想将已故父亲的期许变为现实。

为了说服萧乾,文洁若先翻译了一章,给他试阅。“底稿还不错,润色起来不费事。”萧乾这才同意参与这项工作。在给儿子的信中,他说:“翻译这部奇书,是近半个世纪的文学姻缘中,最值得大书一笔的事。”他的期待与喜悦溢于言表。

从此,“一对老人,两个车间”,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有文洁若的三姐做后盾,他们经常半个月不下一次楼。为了避免被打扰,他们还在家门上贴了一张纸条:“疾病缠身,仍想工作;谈话请短,约稿请莫。”

翻译时,文洁若是“火车头”,负责“信”,萧乾则力求做到“雅”和“达”。历时4年多,百万字的《尤利西斯》中文全译本终于完成,甫一出版便成为文坛一件盛事,李景端激动地说:“这是一个奇迹,是一个珍品!”

“那4年是一生中最愉快的日子。”《尤利西斯》成为萧乾和文洁若“献给对方的最生动的一首爱情诗”。

文洁若:有翻译,我就心满意足

1999年,萧乾去世,在国外的儿女劝文洁若去小住,她回答:“我哪里走得开?你爸爸身后的事,10年也做不完。”

把往事折叠好,古稀之年的她马不停蹄地整理萧乾的书信、回忆录、散文集,《微笑着离去——忆萧乾》《余墨文踪》相继出版。萧乾的“身外之物”,她都捐赠给了图书馆、文学馆,她只把他留在梦里,留在心底。

文洁若独自住在他们的“后乐斋”里,守着一方书桌、一部电话,安静地写作、翻译。每当她伏案时,橱柜顶上,年轻的萧乾正歪着脑袋,笑嘻嘻地注视着她。

“很多人都觉得翻译工作挺辛苦的,但我就是乐此不疲。对于游山玩水、看电影、看戏,我都没有兴趣,我就是喜欢翻译、写作。”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手机,餐食极简,“苦行僧”一样的日子,文洁若却自得其乐。多年来,究竟翻译了多少作品,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有读者知道,从大名鼎鼎的川端康成到鲜为人知的三浦绫子,她推介过的日本作家,已经能列出一大串。

坐在老旧的书桌前,耄耋之年的文洁若笔耕不辍。桌上的月历本,每一个方格里,都标注着她当天翻译的字数,记录几乎没有间断。窗外,四季变换;书桌上,稿纸更迭。唯一不变的,是她对翻译的热情,是她笔下工工整整的一撇一捺。

几十年来,文洁若坚持用手写方式翻译。“虽然累,但是心里踏实。”她牢记萧乾的教导:“翻译并不是单纯的语言转录,而是要把其背后的文化理念表现出来,使读者在精神上有所收获。”

在文洁若的心里,萧乾从未离开,每当赠书给他人时,她总是郑重地盖上两个人的印章。她豪迈地表示:“我也会像萧乾那样,写到拿不动笔的那一天!”

文洁若始终对笔下的文字怀揣敬畏。翻译芥川龙之介和井上靖的作品前,她认真阅读了巴金、沈从文等作家的小说,力求译文的语言贴近文学大家的气质和风格。翻译幸田露伴的《五重塔》时,她又把“三言”“二拍”等明清小说看了一遍。读者的反馈是最真实的,“翻译五颗星”是对她的最大褒奖。

“有翻译,我就心满意足。”每天早晨,文洁若都准时坐在书桌前。2020年,她不慎摔倒,导致右手手腕骨裂。在这一天的“小方格”里,她用左手写下请假事由:去医院。

在亲友劝说下,她接受现实,请了保姆。这一年,她93岁,同时翻译着5部书稿。手伤稍一恢复,文洁若又投入到翻译中。在保姆眼里,她是一个“小学生”,每天要做作业,还要被催稿。是啊,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唱起日文儿歌,那样兴奋,那样快乐,可不就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么!

激情在,梦想在,生命就永远年轻。“我要翻译到100岁!”对此,文洁若很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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