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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茶

2022-10-17林筱聆

广州文艺 2022年9期
关键词:吐蕃凯瑟琳

林筱聆

1653年冬天,葡萄牙首都里斯本,连日阴冷后的晴天。午后的阳光透过美人树的叶子,暖暖地照着王宫花园。花园的石桌前,若昂四世的小女儿凯瑟琳颓然呆坐。她已经生病十几天了。先是胀气,几天不消食。吃了宫廷医生开的药,胀气解决了,再一开吃,又胀气了。几番折腾后,胃口跟着胀气一块儿跑了,不想吃东西,甚至连看一看、闻一闻都觉得累,再好的珍馐摆在面前也提不起兴致。如果没有那双娇嫩的手托住下巴支在石桌上,很难想象她的头是否还能立在脖子上。她的目光无力慵懒,没有焦点地四处弥散。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曾经溢满的湖水干涸了,曾经奔跑的两只小鹿没了声息。托了那么一会儿也累了,凯瑟琳把左手徐徐放下,让头部缓缓枕上这只手臂,整个上半身沉沉地趴向桌面。阳光从她微翘的睫毛、紧闭的双眼走过,在她高挺的鼻尖上停留,又滑过她几乎没了血色的嘴唇……一旁的侍女拿起毛织毯正要往她身上披盖,若昂四世和王后走了过来,跟在身后的是小心翼翼的宫廷医生。王后抬手止住了侍女,又吩咐随行的侍女把沏好的咖啡轻轻放下,而后,挨在凯瑟琳的身边坐了下来。王后抚摩了她的头,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把她轻轻揽进自己怀里。凯瑟琳知道是自己的母亲。她的头在母亲胸前摩挲了几下,身体蜷缩起来,直往母亲的怀里钻,俨然一只寻找母乳的小动物。

王后的心更疼了。她和若昂四世先后生育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可是这十八年来,他们似乎一直都在送别孩子们上天堂的路上。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每一次都是扎向她心头的刀。噩梦从1635年开始。那一年,大女儿安娜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五年后,二儿子曼努埃尔也在出生之年夭折了。今年更是至暗之年,已经长到18岁的二女儿约安娜说没就没了,比约安娜大一岁、多年前就已经成为巴西亲王的长子提奥多西奥也这么走了。怀中的凯瑟琳是圣母马利亚留给她唯一的女儿了,她那么爱她。可是,她也病倒了。凯瑟琳已经15岁,出落成大姑娘了。然而此刻,她还像个婴孩,无助的婴孩。一万次祈祷、一万次哀求之后,王后的心就像高空中的风筝被狂风吹送着上升、跌下,狠狠往地上摔去,摔得只剩散落的骨架。

若昂四世望着妻女,悲从中来。这一二十年来,他干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13年前的冬天,他举起复国的旗帜,带领葡萄牙贵族们占领里斯本王宫,将葡萄牙从西班牙60年的统治下剥离出来。几年后,丹吉尔、安哥拉、伯南布哥等多个非洲和美洲失地相继从荷兰人手里夺了回来。独立的道路并非坦途,来自西班牙的威胁依然存在。大的战争几年来一次,小的战争几乎从未间断过。国小人少,内生动力不足,周围是一个个随时想吞并它的豺狼,几次主动靠拢英国、法国作为稳固的盟友也总是难遂其愿,这种夹缝中求生存的状态令他焦虑、煎熬。一天天长大的凯瑟琳像是夹缝中照进来的一道光,时时抚慰着他。她开口一说,似春风吹走了阴霾;她明媚一笑,如老树上长出了新芽;她往他怀里一扑,管他西班牙什么时候来袭!管他印度洋的锡兰岛、马六甲等地什么时候收回!又管他教皇承认不承认葡萄牙的独立!他把自己的王冠都献给了圣母马利亚,像祈求国家的平安一样祈求小女儿的平安。

宫廷医生再次为小公主查看了病情,依然找不出其他病由,依然开不出新的药方。医生低着头,不敢看若昂四世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定然瞪得大大的,燃烧出的火焰足以吞噬任何一个人。恰在这时,宫务大臣来报,几年前去往亚洲进行商业贸易的几个葡萄牙商人刚刚回到里斯本,请求拜见若昂四世。若昂四世脸一沉,说,不见。

他们送来几箱中国cha。宫务大臣解释说。

中国cha?这有什么好稀罕的?!若昂四世有些不耐烦。寡淡得很,也没什么好喝。

这回他们去了中国的Macau,带回的是中国的红cha。宫务大臣强调。

红cha?若昂四世有些纳闷。正在犹豫之时,宫廷医生开口了,若昂四世陛下,或许您可以给公主试一试这个。

你说试什么?

中国cha。

cha?它不就是种饮料?

在中国,cha可是经常被当作药。据说,几千年前,中国人的老祖宗去挖中药,一日遇到七十二毒,后来用cha来解了毒。

达·克鲁斯好像在书中提到过这种cha……蔫得像片干叶子的凯瑟琳突然抬起头来,她的目光望向父亲。父亲的书架上除了大量有关音乐的著作,还有一本比较有趣的《中国志》。100多年前,葡萄牙传教士达·克鲁斯到过中国,在Macau东部的浪白澳小岛上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在回到里斯本后写下了这本书。她几年前偶然翻过这本书,隐约记得书中提到他在中国经常接触到的一种饮料。若昂四世让侍从找来那本书,她很快就找到那段文字:比较体面的人接待客人时,会奉上家里最好的瓷器杯子,斟上一种叫作“cha”的饮品。这种饮品味道微苦,颜色暗红,能够治病……

若昂四世立马令人烧水沏茶。商人们同时送来的还有几套中国茶具,素雅的青花瓷,精致的茶罐、茶壶、茶杯。琥珀色的茶汤很快就斟出来,凯瑟琳刚喝下一杯,就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嗝,再几杯下肚,放出一个大大的臭屁,身体像是房间里猛地开了门通了窗,全部舒畅起来。当晚就可以进食了,第二天气色就有了明显的好转。这以后,每日午后,小公主总要来上几杯红茶。一开始,还是纯茶汤,慢慢地,借鉴冲泡咖啡的方式加了糖加了奶。公主的脸渐渐恢复往常的圆润和光泽,笑声重新在王宫里回荡。那天,她新泡了一壶香气特别的红茶,端去请父王鉴赏,正在跟大臣探讨政治联姻利弊的若昂四世一高兴,大手一挥,亲爱的凯瑟琳,等将来你结婚的时候,你想要什么样的嫁妆?丹吉尔、安哥拉、伯南布哥,这些殖民地城市,你想要哪一座?

不,我不要城市,我只要中国红茶就可以了。凯瑟琳窘红了脸,说得有些慌乱。

真是个傻丫头。若昂四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中满是爱怜。

可惜,若昂四世没有等来小公主的大婚。三年后,若昂四世去世,王位留给年仅13岁的三王子阿方索。又过了几年,出于寻求英国这棵可倚靠大树支持的政治考虑,阿方索六世决定把自己唯一的姐姐凯瑟琳嫁给英国国王查理二世。婚姻在谈判桌上谈拢。

1662年春天,皇家查尔斯号军舰领航的14艘英国舰队马上就要到达里斯本港口,国王弟弟召见了凯瑟琳。国力本不充盈,国王还是遵照谈判桌上的约定把印度孟买和直布罗陀战略要地丹吉尔等两座重要城市,还有与葡萄牙在巴西和东印度的殖民地的自由贸易权早早就列进嫁妆清单里,镶嵌红宝石、蓝宝石、钻石等各种奇珍异宝的挂坠、发饰、耳环、鞋子、衣服等,尽显皇族尊贵的物件也一样样都备下了,可惜凑不足原先允诺英国的80万英镑。真金白银减少了一半,多加进了从亚洲载回来的香料、食糖,他希望查理二世不跟他太计较,希望姐姐能跟查理二世表达他的十二分诚意,充分解释清楚嫁妆缩水的缘由,以及今后密切往来合作的期盼。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国王宝座能否坐得安稳,却读不懂姐姐一日比一日复杂的表情。跟一个脑子不好使的傻瓜弟弟能多说什么?母后不在房间。凯瑟琳站在窗前,望向北方。天上繁星点点,地上花香徐徐,带不走的家乡很快将成为一个遥远的思念。她知道,与她同样忧郁的是她的母后。从这里要一路北上,经过西班牙、法国,穿过比斯开湾,再穿过英吉利海峡,才能到达那么遥远的伦敦。等在那里的是一个据说风流成性的夫婿,以及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国家。那里冬天比里斯本冷,夏天比里斯本热,从没出过远门、从未离开过亲人的小公主如何让人放心得下?一个即将行走远方的胃最牵动母亲的心。她不想让母后担心。她想好了各种轻松应对的话语,却在母后刚刚靠近身边时便土崩瓦解。

好好哭过一场,还要好好沏上一壶茶。母后一边为凯瑟琳擦去眼角的泪水,一边让宫女准备烧水,说,交代他们去Macau采购的几箱上好的中国茶今天才到,有松萝、屯绿、熙春,有武夷、白毫,有安红,知道你只喜欢红茶,我就留下了这箱。说是顶级红茶,来自中国福建,有一股奇异的香,你一定会喜欢。一箱总共221磅,到时你都带去英国。

不,不用,我一个人哪喝得了那么多。凯瑟琳收起手中的方帕巾,笑了。

听说英国人不喝茶,他们更喜欢喝咖啡,也许他们还觉得茶就是药而已。在伦敦别说这么好的红茶,恐怕连茶叶都不好买吧。你都带上,就当是母后送你的嫁妆吧,虽然它远远比不上国王送的城市……

不,不,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嫁妆,真正属于我的……

5月14日,查理二世的婚礼上,成为王后的凯瑟琳公主一出场就惊艳了全场。她的皮肤雪一样的白皙,嘴唇似樱桃红润,腰肢犹如杨柳般纤细、柔软,步态像蝴蝶一样轻盈。她频频举杯,接受王公贵族们的祝福。王后手中透明的高脚玻璃杯里,装着跟大家完全不同颜色的酒。那酒看起来比白兰地多了几分红艳,又比红葡萄酒多了几分金黄,漾晃着琥珀一般的光亮。她接受大家的祝福,干脆地同人们碰杯,没有一丝推托之意,微笑着饮下。琥珀色的液体成了宫廷贵妇们心中的一个谜,她们盯着她,盯着她空了又满、满了又空的高脚杯。1,2,3,4,5……有细心的人列数她喝下的杯数。

你确定那真的是酒吗?有人问。

应该是一种比较特殊的酒。有人猜。

不像。你没发现王后好像越喝越清醒?有人疑惑。世界上还有能让人清醒的酒?

不是酒那会是什么?有人猜不明白。

也许那是一种非常名贵的特殊饮品。

……

王后再一次高高举起酒杯,杯中有她的美好与希冀。人人看到的都是她人前的无限风光,有谁知道她内心的落寞与忧伤?六天前,接她的英国舰队驶入朴次茅斯海港,伦敦所有的钟都敲响了。钟声如此深情,可即将成为新郎的查理二世却如此薄意。两个小时,十个小时,一天,两天,他一直没有出现。国王的手下一次次禀告,国王忙着处理国事,明天,明天就会来。几个明天过后,开始有各种各样的花边新闻传进她的耳朵里,说什么国王的肠子有多花,说什么他的情妇有多美,一个是贵妇,一个是演员,说什么国王这个晚上在这个情妇的家里吃饭喝酒,那个晚上陪着另一个情妇看戏。

结局已经注定,人生的色调已然调成灰色。凯瑟琳冲着查理二世莞尔一笑。还好有茶。漫长的异国生活,总归还有一杯善解人意的中国茶可以随时温暖女人的心。母后听来的消息并不准确。伦敦也有cha,只不过英国人把它们称作“tea”。英国两年前就开征饮茶税了,英国人也喝茶,只不过喝茶的都是英国男人,他们偶尔去咖啡馆里喝上一杯,让自己可以“身体轻快,提神醒脑”。伦敦加威咖啡馆的海报上,茶叶的功效被列出一条街的长度来。而女人们,更多时候,只能在无聊的等待中煎熬着漫长的时光。

她主动走向那几个正在偷偷交换眼色的贵妇,主动与她们碰杯、碰杯,神秘的红色液体从高脚杯口溢了出来。

伦敦的上空红成一颗透明的琥珀。

凯瑟琳公主绝不会想到,早她1000多年前的公元641年,与她相隔25000公里的中国长安城,比她小了8岁的唐朝文成公主也正走在政治联姻的路上。那年正月十五,天还冷得很,宫廷里的红灯笼早早便挂起来了,长安街上张灯结彩。上千人的送亲队伍绵延几百米,既有护卫前行的部队、服侍公主的侍女,还有拥有各种专业技能、未来将要跟她一起留在吐蕃生活的文人、乐师、木匠、铁匠、酿酒师、制陶师、大夫、厨师以及农人。马匹、骆驼、载重马车上装着皇室典籍、宫廷乐器,装着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装着上百种叫不出名的中草药,装着柔软的杭州绸缎、绚丽的成都蜀锦、精美的苏绣蜀绣、太湖的香米、素雅的景德镇青花瓷器,装着小麦、荞麦、豌豆、油菜籽等谷物和蔬菜的种子,装着碾磨、陶器、绢帛、纸张,还有黄金白银、珠宝珍玩、衣物服饰、家具器皿等。最让她欣喜的是那几百饼可心的茶叶——半个月前的嫁妆清单里还没有它们。那一天,皇上召见她,赐给她各种珠宝,再次强调了她身上肩负的和亲之要义,以及到吐蕃后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了然于心的东西被这个不再一脸威严的皇帝堂伯父一一提起,16岁女孩脸上的拘谨一点点被笑容打开了,她频频道着,我懂,我明白。起身之时,皇上顺口一问,你看看还想要什么?她低头不敢言语。皇上哈哈一笑,你尽管大胆要,此去吐蕃几千里路程,今日不要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她一听,眉头一挑,指着碗里还微微冒着热气的茶说,这是不是剑南道雅州(今四川雅安)的茶?能不能让我带一点这茶去吐蕃?只要几饼就可以。我喜欢这茶。

每一个碗里的茶香都具有翻山越岭的能力,牵引着文成公主回到她出生和成长的任城(今山东济宁)。如果记忆没有出错,三个月前,她第一次喝到这茶。那时候,她还是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还是住在任城王府里的一个上不管天下不管地,只管自己喝茶只负责自己开心的小姑娘。那时,大家还亲昵地都管她叫李雁儿。那是个多么美好的午后,任城的天空为深蓝腾出了所有的空间,偶尔有一点留白,一丝丝一缕缕都是蚕丝般雪白。阳光恣意,几个堂、表姐妹聚在王府里准备看她煮茶。李雁儿最近从父亲处新得了剑南道雅州的一饼茶,又新学了一个煮茶法,她约了众姐妹想小露一手。再过几日,她便要随父亲进京面圣了。如果有机会,她真想为那个端坐龙椅万人景仰的堂伯父煮茶,一次就够了。李雁儿备好茶,烧好炭,拿茶夹夹住一块饼茶靠近火炙烤。她时不时上下翻动,几缕淡淡的茶香开始在屋子里萦绕。姑娘们不关心这个,她们围坐在桌前吃着甜点,叽叽喳喳说些可心的话儿。

听说吐蕃的松赞干布又来跟皇帝请求和亲了?一个说。

听说来求婚的可不只吐蕃,天竺、格萨、大食、霍尔的国王也都派使者来求婚了。另一个说。

听说皇上给几个使者出题了,考他们的智商。一个说。

说是出了三题呢,三难使者。另一个说。

不止,不止,是五题。另一个说。

不止五题,说有六题呢。又一个说。

姑娘们争执不下,有人便转过头去问李雁儿。雁儿,你说说,皇上到底给那些使臣出了几道题?李雁儿可不管她们,径自翻烤自己手中的饼茶。新制的小青竹茶夹表面微微渗出些许竹液来,茶香里多出几丝清新的竹香。眼看饼茶往上冒出一阵阵热气,她闭上眼睛,接连嗅了几口。一屋子都是清清爽爽,从鼻孔到整个身心都透透亮亮。

雁儿,怎么不说话呢?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和亲的事?有人拍了她一下。

别忘了,年初嫁到吐谷浑的弘化公主,她也是宗室的女孩。你们说,皇上怎么可能舍得自己亲生的女儿远嫁吐蕃?有人提醒。

我听说皇上目前重点考虑的人选里有你。有人替她操着心。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此番王爷带你进京,说不定就为的这个事儿呢。

为什么要担心?去就去喽。李雁儿依然在笑,眼里像是漾动着春光。碾木走得飞速。

还去就去喽,说得这么轻松。有人调侃她。再说了,还不知道哪个使臣会胜出呢,谁说就一定是嫁去吐蕃?万一是天竺,或者是大食呢?

吐蕃一定会胜出。李雁儿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句话一出,她自己被吓了一跳。碾木轮子也顿住不动了。姐妹们有人反应过来,正要取笑她,她赶紧补了一句,我听说吐蕃的那个松赞干布派出的使臣特别聪明,是不是?这一说果然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姐妹们开始议论起这个叫禄东赞的使臣在求婚大赛上的表现。一个说,我最佩服他能完全正确地为100匹小马驹找到它们各自的母亲。一个说,这不算什么,把小马驹关在马棚里饿一个晚上,第二天,小马驹们从马棚里跑出后肯定要去找自己的母亲吃奶,这个不难。如何辨别100块看起来同样粗细的木头哪头是根哪头是梢,这个才难。他居然能想到把木头往水里一丢,沉下去的那头是根,浮起来的那头是梢,是不是很厉害?一个说,不,不,要把一根细线从一块中间的孔道细小而且弯曲的玉石中穿过,那个才叫绝。听说当时其他六位使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傻了眼。他把细线绑在蚂蚁身上,让蚂蚁从九曲孔洞中穿过……李雁儿不关心首领面前的使臣,她只关心使臣背后的首领——懂得使用这么聪明的使臣的首领一定是一个比使臣聪明一万倍的男子。她的父亲与他没有在战争上交过手,但她多次听父亲说起这个名字。在父亲的口中,她想象着那张被赭色制土涂抹覆盖住的面颊,想象着他被高原的烈日和狂风晒吹出来的黝黑,想象着他犹如石头般坚硬的雄壮,想象着他穿着皮裘骑上骏马,想象着他对着苍天的雄鹰射出他手中有力的箭……热浪一阵接一阵地涌过来,她的脸像被碾轮碾过的茶一样迅速发烫。

欸欸欸,大家看啊,雁儿的脸怎么红了?她是不是在想她的吐蕃首领?有小姐妹在起哄,其他人都围了过来。李雁儿下意识地摸一下自己的脸便低下头去,拿起拂末这儿扫两下那儿拂三下,而后推动碾木继续走。姐妹们咋呼了好一会儿,话题不知什么时候转移到了吐蕃首领身上。一个问,听说吐蕃首领骁勇善战,很小的时候就击剑、武术、骑射样样在行?一个答,那当然,人家12岁就当赞普了,听说他的目标就是统一高原地区。一个又问,他到底有多高?长得有多帅?一个又答,吐蕃人整天拿泥土涂在脸上,谁知道他长得帅不帅?一个再问,他的力气一定很大吧?听说他已经有了四个还是五个老婆?去年刚新娶了一个?另一个接着问,听说吐蕃那边都是沙漠,每天一张开嘴,都能吃进不少沙子……

吐蕃人还特别好战。表姐的担心又来了。她说,他们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哪懂得喝茶?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马背上的人怎么可能好好坐下来喝茶?表妹质疑。他们只喝奶。

不用担心。李雁儿搂过表妹坐下来。事物都会变,人也会变化。你看我们现在经常喝茶,你以为以前的人也一直喝茶?才不是呢。早我们现在一百多年前,茶被称作什么你们知道吗?水厄、酪奴,这些都是当时对茶的恶称。什么是酪奴?就是只能给奶酪当奴仆。什么是水厄?就是把喝茶当成溺水之灾。当时,从南方到北方去当官的魏国大臣王肃,就因为爱喝茶还被人取了个外号叫“漏卮”。都想不到吧?喝茶,多么美好!你们说现在谁会把喝茶当作受苦?如果这是受苦,我愿意天天受这苦。

嗯,嗯,我也愿意天天受苦!

我也愿意!

来吧,来吧,一起受苦吧!

在姐妹们嬉戏笑闹的时刻,侍女们往桌上的茶碗里一一盛上茶。红色的茶汤在青瓷的映衬下,显出淡淡的白红色,煞是好看。李雁儿端起茶碗,轻吹几下,小嘬一口,茶的清爽、姜的微辣、葱的香,裹上一层薄荷的凉丝丝,像是给丝绸锦缎绣上一朵艳丽的红牡丹镶嵌了闪亮的金边。如果把奶加进这茶水里煮,或者把茶加进奶里煮,会是什么味道呢?正想着,父亲急急走了进来。雁儿,收拾一下,明天随我进京!

明天?不是还要几天吗?李雁儿惊了一下。

皇上刚派人送来八百里加急件,要我们尽早出发,越快越好。父亲没有停留,一个转身又走了出去。桌上的茶升腾着白白的烟气,那白气被转身的气流带动着往外扭往上旋,而后消逝……

当然可以!皇上答应得非常爽快。不愧是我大唐的公主啊!看来我们的文成公主还挺懂茶啊!这确实是雅州的茶。什么几饼?皇上大手一挥,命令总管道,给文成公主备茶!看库房还有多少饼今年的雅州茶,到时都给公主带去吐蕃!我看也不一定都是雅州茶,湖州和常州的紫笋茶、溪州的茶芽,都可以带一些去。

不用那么多,不用那么多,只要几饼就可以。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都带上,都带上,我大唐公主的嫁妆肯定要足够丰富。皇上没有停止他慈祥的微笑,到了吐蕃想喝茶你就尽管喝,以后每年我都让人给你送一些过去。

宫墙越走越远,渐渐模糊成一片暗色的红,聚拢成一种无边的伤感。据说,经大城鄯城(今西宁),过险峻的赤岭(今青海日月山)后需要下车换乘马,很快便可以进入吐谷浑境内。她期待着能在那儿与去年初嫁给河源郡王诺曷钵的弘化公主见上一面,并为这个早她一年走上和亲之路的堂姐煮上一碗她带来的贡茶。而后,继续西行。在吐谷浑与吐蕃边界的柏海(今青海鄂陵湖和扎陵湖),她的夫君,那个英勇威猛的松赞干布正在那儿等着迎接她的到来……前路茫茫,是一眼看不到头的三千多公里路程和无法预知的陌生。好在,有茶一路相随。好在,有茶一生相伴。将思念烹煮成茶,便可治愈所有远走的他乡。她想。

随着宫城远去的是喧嚣是繁华,文成公主的内心缓缓归于一种新奇,一种新生的向往。

腊月。卯时将到未到,天还灰蒙蒙的。安溪县西坪镇西原村草莓岭下,雾山林氏龙美厝彻夜通明。厝门上两天前贴出的大红“囍”字暗暗发着光,厝门外高挂的两盏红灯笼亮得有些妖娆。林姓人家的女儿今天就要出嫁。厅堂上,又大又红的“天公灯”高高悬挂,不时有人影进出走动。矮小的林家祖母拿一块小板凳垫脚,往厅堂左侧近一米五高的神龛上点一对很大的红蜡烛,蜡烛前置放三个装着茶颗粒的白瓷茶杯。她挪开小板凳,点上三炷香,对着神龛叨叨絮语,祈求神明佑护远嫁的孙女。龛台上的白瓷观音发光地微笑,黑脸的清水祖师威严中不失悲悯,五颜六色的土地公憨态中不拘慈眉一脸欢喜。厅堂右侧的祖先龛矮了有二三十厘米,祖母的身影一挨近,蜡烛就亮了起来,茶颗粒也装进三个茶杯里。分出三四层设置的龛台此刻显得有些空落。不久前新修建了活水厝祖祠,更早的祖先牌位已经被请进了那里。林家的祖上是出了名的茶商,不仅售茶,更是世代种茶、制茶。十八世纪中期,迫于生计,林家十一世祖林燕愈北上开荒种茶,把家乡的本山、肉桂、大叶乌龙、水仙等茶树的种苗遍植武夷,鼎盛时期在幔陀峰、宝国岩、霞宾岩等十八岩上建有岩茶厂。为了推动武夷岩茶厂生产的岩茶和在家乡生产的包括铁观音在内的乌龙茶的销售,林燕愈开始在厦门开设茶铺。林家第一代茶商就此诞生,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很快就打响了名号。民国时期,林家茶铺开出的茶票甚至被当作货币在市场上自由流通。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后来又把茶号开到新加坡、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这些烙着安溪印记的福建茶经由马六甲海峡被销往葡萄牙、英国、荷兰等欧洲各国,成为欧洲女人每天必备下午茶的主角。

两百多年前,欧洲的商船乘着季风来中国,一个航程七八个月,再乘着季风回,又是七八个月,加上在中国的采购和等待季风以及等待拍卖季节的时间,头尾需要四年才能完成完整的一个贸易季。当外国的采购商忙碌于繁忙的海上航线,林家也正忙着茶叶的种植和生产。每年春秋时节,林家活水厝和林家各地的茶厂里,到处是茶农和茶师傅们劳碌的身影和挥洒如雨的汗水。可以想见,英国皇室那些穿着紧身长裙、戴着精致礼帽、在花园草地的茶桌前喝茶的公主,她们每天的茶杯里装着的福建茶凝聚了多少林家先辈的汗水!那些诱人的有色香水,有如透明的琥珀,有如金灿灿的黄金,有如血红的玛瑙,愉悦了多少嗅觉、视觉、味觉!又安抚了多少异国佳人的美梦!

曾经的繁华很快灰飞烟灭。林燕愈绝料想不到,在他去世后一百多年,他的子嗣抽上大烟,又染上赌瘾,将家中财产悉数败光,从此家道没落,又回到纯粹茶农的起点。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林家父亲跟随几位堂亲一起前往汕头,挑着茶担走街串巷卖茶叶,慢慢又把茶叶生意做了起来。族人们有的直接在汕头开店,有的回到安溪开店,有的去厦门开店。此刻,祖先龛只留下最底层的三个牌位——那是林家祖母的公公、婆婆和她早亡的先夫。红蜡烛、黄红的烛火,老人瘦削的脸庞镀上一层红光。一旁的房间里,林家母亲将四个崭新的红包塞进红皮箱箱底的四个角,又将热水瓶、镜子、梳子以及针头线脑装进洗脸盆里;父亲跟在旁边把装着木炭的风炉、茶盘、茶壶、茶杯,又检查了一遍。

新娘子正坐在梳妆台前,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盘在脑后的头发上喷着发胶撒满金粉,别几枝素雅的小花,小花边上两三片新鲜的茶叶——那还是她的独特创意。睫毛又卷了一遍,腮红又打了一遍,口红又涂了一遍,接亲的队伍终于到了。

厅堂上,祖母、父母均已坐定。新娘子双膝跪地,接过嫂子泡好的茶,第一杯敬奉给居中而坐的祖母,唤一声,阿嬷!祖母泪花莹莹,颤抖着摸摸她的头,她的喉头跟着哽咽。第二杯敬奉给父亲,唤一声,阿爸!父亲没有抬眼,送到嘴边的茶水溢了出来。第三杯敬奉给母亲,唤一声,阿姆!茶未入口,母亲与新娘子抱在一起,哭声已经连成一片。

好了,吉时已经到了,孩子该出门了!站在一旁的福寿大姆催促了几番,扶起新娘子。把眼泪擦干,将红伞撑起来了,福寿大姆扶着新娘子的手就要往门外走。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喊了一声,等一下,反身进了大房。再出来的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两样东西:一个大红茶罐,一包用红色包装纸包住根部的茶苗。

阿爸,你拿这些做什么?新娘子破涕而笑,半是撒娇半是埋怨地说,你不会忘了吧?李家那边可是相府之地,海拔低,又没有茶园可以种茶。

我知道我知道。挽面、上头、上轿,这些都按照你的想法给免了,但这两样嫁妆不能免。父亲把茶罐放进新娘子的右手里,这个是咱们老林家二十年的咸茶,你胃肠不好,闹肚子的时候,煮上一碗喝。这些茶说不定当初也有你的功劳呢!

是吗?这二十岁的茶,我才比它大几岁呢。新娘子一脸疑惑。在母亲默许的目光中,她恍惚看到,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四五岁的一个小女孩跟在母亲和哥哥的身后,跌跌撞撞地上了茶山,进了茶园。高大的母亲往双手上吐几口唾沫,抡起手上的锄头,一镐,又一镐,黄土被翻起,杂草被埋下。几米外,七八岁的哥哥带着她摘茶籽,哥哥告诉她,这些小小的茶籽榨出油可以卖钱。她可不关心这些,她只关心茶籽边上偶尔会有一两朵小小的茶花,茶花外面的花瓣白白的,里面的花蕊黄黄的。她还关心叶面上色彩鲜艳的瓢虫,它们背上的圆圈有三个四个五个……一只蝴蝶飞过来了,停在叶尖处。她悄悄往前靠,手刚伸出去,蝴蝶便飞起,她跳起来拍,蝴蝶往旁边飞,她追过去,又追过来。

父亲又把茶苗往她左手里一塞,草莓岭下一直有嫁青的习惯,咱们也不要坏了这规矩。到了婆家,门前屋后找块红黄土种下就可以。这茶,重在种,不重在收。

这个我留下!新娘子把右手的茶罐往怀里揽,把左手的茶苗往父亲手里回塞过去,说,这个就不要了吧?反正也没地方种。而且,大老远带这东西过去,也太老土了吧?

必须要。父亲握住女儿的左手往回送。怎么会土?要在古代,这可是公主才有的待遇。

人家公主的嫁妆可是几百磅几百饼的成品茶,保证每天可以喝下午茶不断供,你这又不是。我总不能拿这几株小茶苗喝下午茶吧?新娘子嘟着嘴半开着玩笑,左手又推了过去。关于英国下午茶,她听过一个说法:维多利亚王朝的贝德福德公爵夫人,每到下午四五点钟时经常感到心发慌头发晕。喝过女仆送来的热茶,又配上面包和蛋糕之类的小点心,人就舒服起来。她将这种边吃边喝的惬意感跟朋友们分享,很快在贵族女人的社交圈内成为一种时尚,慢慢地普及到平民。她当然相信公爵夫人的影响力,但她更相信凯瑟琳公主是下午茶的鼻祖,就像她更相信奶茶是文成公主发明的一样。无需理由,她就是相信。

不要小看它们。无论几百磅还是几百饼,茶会越喝越少,总会有喝完的时候。茶苗会长,会越变越多。父亲把女儿的手推了回去,眼眶已经发红,说,过不完的好日子在前头呢。

嗯,嗯,我晓得!我晓得!新娘子握紧手中的茶苗,用不停点头来掩饰喉头处的发紧。泪水马上就要决堤,她自我安慰道,那些当公主的,都是远嫁和亲才有那么丰厚的茶嫁妆,我可是自由恋爱呢,咱们茶乡的女儿享受的可是比公主还要高的待遇呢!

什么东西松开了,厅堂上的脸都笑了。就这样,一手老茶,一手茶青,新娘子过顶厅,走过水,经下厅,出厝门。鞭炮声一阵阵地响,几辆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窗外,倒退的远山,远去的茶园。新娘子徐徐坐正身子,目光一点点聚拢,望向正前方。

没错,好日子在前头呢。那里有大片的光亮正在汹涌,有鲜艳的色彩正在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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