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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渊潭咖啡馆

2022-10-17

广州文艺 2022年9期
关键词:寒意海豚

丰 杰

都市小说双年展

李否死了

十二月的一个下午,陈愚正在机关会议室陪领导“推”一份材料。领导口述,陈愚敲字。局长、副局长、处长,还有1名副处级调研员,他们对着投影,陈愚对着电脑。手机放在鼠标旁边,屏幕亮起,陈愚瞟了一眼,就看到了“李否死了”。一晃神,在键盘上多敲出一个空格。

“啧——”副局长精准又不失体面地发出一个单音节。陈愚赶紧又敲了一个回删,不敢怠慢专心打字。一刻钟后,局长办公室的“红机”响起,他起身去接电话,副局长也伸了个懒腰,叉开五指把左鬓角残存的一绺头发沿着抛物线安抚到右边鬓角。陈愚赶紧拉上旁边的“副调研员”,请他帮忙顶一下。“我家里有点急事,”陈愚晃了晃手机,“接个电话,马上回。”没顾上领会“副调研员”的眼神,陈愚匆匆忙忙跑了出来。

信息来自“玉渊潭咖啡馆”,一个七八个人的群。作为李否生前最好的朋友和他生病后接触最多的人,王海豚又转发了李否家人发出的讣告:

我们亲爱的朋友李否因脑动脉瘤医治无效,于12月11日下午3时15分在积水潭医院辞世,享年29岁。

本周六上午9时,在积水潭医院南门彼岸殡仪馆举办遗体告别仪式……

没有人表示震惊,至少在群里没有一个表示震惊的表情。陈愚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消息,甚至有些疑虑它为何姗姗来迟。大家约定了周六集合的时间地点。王海豚问寒意:“你能赶过来吗?”

寒意此时正远在贵州参加扶贫,上午他的朋友圈还在晒他和挂钩点贫困户家里刚成功诞下八头小猪崽的黔北黑猪“杜拉斯”的合影。郝松评论很嘴损:天伦之乐。可能是受山区信号影响,寒意的回复有些迟缓,却很干脆:当然。过了一会儿,寒意又跟了一句:我带莉萨来。

女神莉萨

莉萨并不属于“玉渊潭咖啡馆”,她一开始的身份是寒意的小说责编。6月底的一次聚会,寒意带来一位长发披肩的姑娘。“给你们介绍一下,”他显得有些扬扬得意,“这位是理想出版社的青年编辑莉萨,也是我的——合作伙伴。”莉萨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来,一边点头一边跟他们几个握手,显得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合作伙伴”。她的手真美啊,葱白一般,纤细却不嶙峋,有点像敦煌壁画飞天中的模样,没有涂指甲也没有戴戒指,四指并排向陈愚伸过来的时候,陈愚竟然有些猝不及防。他捏住这只手,脸颊竟然有些发烫。

“陈愚,你脸红什么啊!”

“啊!有吗?还真是。”大家起哄道。

易菲菲盯着他,“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陈愚的脸就红得更厉害了。

“喝点吗?”郝松推了推眼镜,笑眯眯问道。

莉萨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寒意,见寒意笑着点了点头。莉萨又回过头来,轻轻鞠了一躬:“那就喝点吧。多谢了!”

那是六月的最后一周,天渐渐开始热了起来,玉渊潭咖啡馆里倒是如世外桃源一般独自清凉。它坐落在一个戒备森严的部队大院深处,每次进门都需要咖啡馆主人王海豚向岗哨打电话确认,并押上来访者的证件;如果是开车进来更麻烦,身份证、行驶证、驾驶证扣上之外,还要打开后备厢接受防爆检查,手续烦琐到让人对这里肃然起敬,也让每次来咖啡馆聚会充满了隆重的仪式感。咖啡馆其实是王海豚的起居室兼创作室,位于一幢笨重的苏式建筑的三层,二十来平方米,狭长,东西两面墙被各种书堆满,北面墙上挂着一幅四尺的书法“心上无尘”,南边的窗台上和墙角里挤满了滴水观音、龟背竹、常春藤、发财树、鸭掌木、绿萝、小叶玫瑰、洋桔梗……一个盆里甚至还种着小葱和芫荽。房间里还放了一张宜家的书桌、一架二手雅马哈电子琴、一台梵尼诗黑胶唱片机、一个装酒的玻璃橱柜,剩下来的空间只摆得下一张三人沙发和四五把折叠椅。

“啤酒、白酒、红酒,还是威士忌?”王海豚打开酒柜,伸出左手指着里面高高低低色彩斑斓的瓶子罐子,炫耀似的冲莉萨问道。

“啤酒吧。”这么爽快的答案很快赢得大家好感。郝松推了推眼镜,端详了一下莉萨。王海豚从小冰柜里拿出一瓶“麒麟”,又煞有介事地表演了他的“单指开瓶术”,然后躬身放在她面前。莉萨看了看瓶子,略带赞许地点点头:“不错哦!怪不得寒意说这里是人间福地、世外桃源。”

郝松笑道:“寒意没说这里是伊甸园吧!”

莉萨瞟了一眼郝松那粗短肥胖的身材,笑着说:“亚当,你的肋骨可不好找啊!”

大伙儿又哄笑起来。

“来,欢迎新成员,”郝松举起手中的方杯,摇了摇冰块,“干杯!”

“干杯!”

“开始吧?”

“开始。”

郝松把那副捏在手里很久的扑克拿了出来,寒意开始附在莉萨耳边讲解游戏的规则,不过还没说两句就被莉萨打断了。“知道了,”她微笑着说,“玩过的。”

她的耳廓很薄,覆着浅浅的金色汗毛,耳垂却很饱满,像某种多肉植物一般充满童趣。

“第一把我当法官哈。”郝松先把自己的牌亮出来,大家看好自己手中的牌。

陈愚翻开一看,红桃K。Bingo!

“天黑请闭眼,”郝松命令道,“杀手出来杀人。”

陈愚抬起眼,与郝松短暂对视了一下,环顾四周,把食指指向了莉萨。

郝松那双躲在厚镜片后面向来懒惰的眼睛瞬时瞪得极大,让人无端想起“决眦入归鸟”这句诗来。

他又冲陈愚皱了皱眉,意思是:“你确定?”

陈愚点点头,一脸的大义凛然:“确定。”他仿佛听到“砰”的一声枪响,看到一颗罪恶的子弹从他的食指射出,命中了她的左胸(她的胸也很美,似乎大一分便显得轻佻,小一分便有失性感),鲜血飞快地染红了她的白色丝质衬衣。她抬眼看了看陈愚,眼神疑惑又幽怨,眉头拧成痛苦的“几”字,最终合上了眼睛。

“杀手请闭眼——杀手请闭眼。”郝松再一次提醒道,“警察出来寻找凶手。”

天亮了,郝松说:“莉萨,把杯中酒干了吧!你被杀了。”大家的脸上都是错愕,陈愚也极配合地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惊诧。

“莉萨,你有什么临终遗言吗?”郝松笑着问道。

“有句话叫作相爱相杀,我想杀我的人一定是爱我的吧。”这个“遗言”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啊!

“哟嗬!”大家共同起哄,“那一定是寒意了。”

寒意哈哈大笑起来:“我是爱她,但真不是我杀她。”

李否嚷道:“肯定是王海豚。”

“就因为她喝的是啤酒吗?”王海豚说,“好不容易有个跟我一起喝麒麟啤酒的,我怎么可能舍得让她死。”

“那就是陈愚了。刚才他的脸都红了。”

“怎么可能是我!”根据游戏规则,陈愚为自己辩解,“莉萨这么美,我怎么下得去手。”

大伙儿又起哄了,陈愚的脚踝忽然被踹了一下,还挺狠。陈愚倒吸了一口凉气,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易菲菲,她正煞有介事地端着一本《抱朴子外篇》在翻看,陈愚挂着笑脸把那口猛然吸进去的气缓缓吐了出来。

那场游戏从下午一直玩到天黑,好像是陈愚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几乎每一局都是莉萨最先被杀死,然后大家哄笑,似乎莉萨被杀死成了一种祭祀,只有完成这一步才能启动后面的程序。所幸莉萨开得起玩笑,当听到被杀死的消息后,总是自觉地端起手中的玻璃杯,一饮而尽,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大家轮番表演。她的身边堆了七八个瓶子,但让人吃惊的是,她不仅没有任何喝多的意思,甚至连洗手间都没去。陈愚后面就特别好奇,那七八瓶啤酒是怎么装进她那修长纤细的身体的呢?

玩到后面,易菲菲有些兴味索然,显然今天的女主角已经换了,她成了B角。她拿着手机接了个电话,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了。陈愚在一轮被“杀”之后,借口上厕所跑了出来,易菲菲正在走廊对面的小卧室里撸猫呢。小家伙叫玛雅,一只纯种雄性暹罗猫,据说是王海豚的某个前女友留给他的“遗产”——除此之外,还有周庄的油画、丽江的印花桌布、三星堆的青铜仿品、鼓浪屿的贝壳等,各种女友在不同时期留下的“遗产”,某种程度上成就了玉渊潭咖啡馆的琳琅满目。在找女朋友这件事情上,王海豚像一个刻苦钻研、富有挑战精神的科学家,孜孜不倦地寻找和研究不同的样本,采集数据,留下各种“标本”,然后迅速转身投入新的研究对象。而无论这算是优点还是缺点,他们几个早已适应。

“怎么跑出来了?”

易菲菲噘着嘴,没理他,兀自举起玛雅的双爪,说道:“玛雅,你说他们凭什么把你的蛋蛋割掉啊!怎么不把自己的蛋蛋割掉啊?他们发起情来,不也是原形毕露吗?”

陈愚哈哈大笑起来,叉开五指轻轻揉了揉易菲菲的脑袋。

她的头发已经不像过去那么柔顺了,陈愚心想,她那时多么朝气啊,长发飘飘,脸上素净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白色鹅卵石,一双新百伦的慢跑鞋从冬天穿到夏天。他们像所有恋爱中的学生一样,整天整天待在一起,不知疲倦,一提百威啤酒能让他们坐在研究生楼的楼顶上数着星星到天明。

王海豚突然闯了过来,半身倚靠在门框上,贱兮兮笑道:“我要不要把门给你们带上?”

陈愚笑着说了一声“滚”。

“走了,吃饭了。郝松请大家吃烤羊腿。”

郝松的局

郝松是他们当中最阔绰也是最大方的,他热衷于张罗各种饭局酒局,大家吃得喝得也心安理得——谁让他是一集收费15万的编剧呢——尤其是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已经适应了千字三五百的稿酬标准,这样的编剧费在他们的眼里简直就是不义之财,是必须打土豪的。

那次聚会之后大概一个月,郝松请客在五棵松喝啤酒,庆祝他又签下一部“烂片”。已经是盛夏了,女孩子都穿得很清凉,各种色别和规格的腿在华熙商城斑斓的灯光下穿梭,如同雨后的彩虹里长出的各种色泽鲜艳的蘑菇,有毒与否不得而知,但诱人是肯定的。郝松由衷地感慨:“我喜欢北京的夏天。”陈愚没有说出来,私底下却深以为然。北京的夏天的魅力不仅在于有原始森林一般茂密的腿、沙漠一般起伏的胸,更有一种自由的精神,一种释放自我的气氛,一种青春洋溢的格调,这几乎与严肃古板的政治形象阴阳调和,形成默契。这个时候的北京更加可爱,让人心怀憧憬。郝松最先到,然后是王海豚带着李否,然后是易菲菲和陈愚,寒意和莉萨最后到,寒意依旧是水洗牛仔裤加圆领白T恤,胸前有个最近两年烂大街的标“champion”。莉萨穿了条牛仔短裤加超大的圆领白T恤,露出半个肩膀,既像是为了搭配寒意,又像是为了赴这个酒吧而精心准备的。相较之下,易菲菲的瑜伽裤就略显逊色了。

偷偷打量完莉萨的腿后,陈愚发现她的手正挽着寒意的胳膊,动作很自然。倒是寒意,胳膊像被一根无形的绷带固定了一半,进退两难地吊着。

“哎哟,寒意,不说点什么吗?”

寒意笑呵呵地:“大家好,这是我的女朋友莉萨。”

莉萨笑了笑,为了印证这句话一般特意把寒意的胳膊箍得更紧了。其他几个人迅速交流了一下眼神,他们都知道,寒意的太太是个中学英语老师,每年夏天都会回东北老家待上两个月,学生放假走,学生开学回,像候鸟一样准时。这个时候,寒意便会找个女孩陪他度过漫长的夏天,然后在9月到来之前分手。在找女朋友这件事情上,他不像王海豚那么精通,也不如他那么执着,但以他的性情、人品和文学成就,找个女孩并非难事——毕竟热爱文学的小姑娘还没有绝迹。

聚会的地点是一家叫“牛啤堂”的酒吧,郝松那天出手阔绰,把店里最贵的几种酒和小吃挨个点了一遍。易菲菲八卦道:“郝松,你这是赚了多少钱?这么烧包。”郝松推了推鼻翼上的黑框眼镜,眯着被肥厚的眼袋挤得睁不开的眼睛笑了笑,举起杯子跟易菲菲重重碰了一下。寒意也端起杯子,开玩笑说:“算了,我也不写小说了,给你当枪手吧。”

“你不行,”郝松有些醉眼迷离,“你以为谁都能当编剧吗?”

所有人都意识到郝松已经喝多了,寒意的酒还没喝,就这样尴尬地举在空中。陈愚赶紧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干了哈。”

“你肯定以为我喝多了。但我没有。”郝松笑了笑,又说,“你体会过人家一口一个老师,却把你关在宾馆里,找人在门口看着的感受吗?你尝试过甲方说‘这个逻辑有点问题’,你就得废掉十万字重写一遍的痛苦吗?你知道老板说‘给她安排个角色,台词不能太少,但也不能太复杂,还不能跟任何男人有情感交流’,你内心奔跑过一万只羊驼,却还在点头哈腰的感觉吗?关键是——当你面对一帮花不出去钱的煤老板、面对一心想睡十八线演员的公子哥、面对挂着文化公司总裁头衔却连黄段子都讲不好的甲方爸爸,去讲述故事梗概或剧本大纲时,他们从鼻孔里喷出来的不屑你都得当成金点子恨不得用笔记下来,那种为了钱把尊严踩在屎里的罪恶感你能忍受吗?”

郝松端起一杯酒,而这时寒意杯子已经空了,他几乎是很郑重地碰了一下桌上的空杯,说道:“寒意你不会。你做不到。你们都做不到。”

郝松干了杯中酒,长叹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跟你们在一起吗?我对文字的憎恶,得在你们身上找补回来。”

寒意望着莉萨,莉萨望着易菲菲,易菲菲望着陈愚,几个人面面相觑,气氛骤然有些冷,好在来了一个歌手,唱起了荒腔走板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时,一直在桌子一角的李否跟着哼哼起来,开始声音很小,后面声音渐渐大了点,感觉比台上那个流里流气的歌手还唱得好一点。郝松叫过服务生,冲他耳语一番,然后推了一把李否:“去试试!”

李否一开始还有些扭捏,却架不住易菲菲和莉萨的一顿劝,上了台,跟键盘手聊了两句,音乐起,《清白之年》,然后李否的歌声像是从天上徐徐降落下来:

故事开始以前,最初的那些春天

阳光洒在杨树上,风吹来闪银光

甫一开口便把人镇住了,酒吧里的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杯子、停下正在交流的话题扭过头去,似乎想确认是不是朴树亲临了现场。李否双手捏着话筒,眼神有些空灵,要不是一张娃娃脸,那做派跟朴树都有几分相似。酒吧里安静下来,只有李否那风吹麦浪一般的嗓音:

心里像有一些话,我们先不讲

等待着那将要盛装出场的未来……

一曲唱罢,掌声和口哨声响起,有姑娘高喊着:“小哥哥,再来一个!”李否笑着没有理会,在众多男男女女追随的目光下走过来。“可以啊李否,一鸣惊人。”“以前练过吗?”

李否咕嘟咕嘟灌了半杯啤酒,说:“也就是在学校组个乐队唱着玩,下次学校有演出请你们去看啊!”

“好啊好啊!”大伙儿诚心实意地响应。

寒意说:“要不我们干脆去唱歌吧?”见识李否的功力之前,寒意一直自诩作家里面歌唱得最好的,主打歌曲是《吻别》,声音模仿张学友挺像那么回事。没人响应,郝松已经有点多了,闭着眼睛嘴里嘀嘀咕咕的语焉不详。易菲菲面露难色,陈愚知道太晚回去可能家里交不了差。他善解人意地说:“不如今天先到这里,我们明天还要加班推稿子。”

“那就散了吧。海豚你送一下郝松。”寒意有些兴味索然,搭着莉萨的肩膀走了。

易菲菲和他的孤独情事

出了酒吧,华熙LIVE的南面,就是享誉全国的某总医院,气派方正的建筑顶上,鲜艳的领袖题字点亮夜空、傲视苍穹。时值深夜,医院的大门早已紧闭,广场上却三三两两地打着地铺,有的垫着一床草席,有的干脆是报纸。从外地慕名而来的病人或家属为了一个号,连夜在这里排着队。那些手里提着标记着全国各个医院的CT、核磁等片子的病人,如同孤独的鬼魂在广场上游荡着。

“看啥呢?车来了。”易菲菲拍了拍他的脖子,陈愚赶紧拉开车门,把易菲菲安顿在后排,自己便要往副驾驶去。

“你过来!”易菲菲的语气有些重,不容置喙。陈愚便老老实实地坐到后面来。易菲菲伸出手来,捉住他的手,把五个指头插进了他的手指缝里。陈愚扭头看看她,笑着没说话。

车上了西四环,陈愚把车窗按下来,巡视着夜色下的北京。自他10年前考上人大的研究生,到两次从省里的宣传部门被借调过来,兜兜转转在这个地方待了5年了。相比他从小生长的那座阴雨绵绵的南方小城,这里粗犷又细腻,傲慢又包容,人与人之间距离更远,却无论什么样的角色都能在这里找到同类。在古板严肃的政治面孔背后,它像热带雨林一样富有层次感,物种的丰富性构成这座城市的最可亲可敬的特点。

他喜欢这座城市。

“看啥呢?”

陈愚回望了一下,易菲菲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或许是易菲菲比他大了一两岁的缘故,她看他的眼神通常都是怜悯的、包容的,带着母爱的慈悲。

“没啥,想起咱们毕业时的一些往事了。”易菲菲听了这一句,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头也偏过来倚靠着他的肩膀。

深夜的路上很通畅,车从紫竹院路拐了个弯,便是中关村大街。这条路他们俩是多么熟悉啊!左手边就是国图,他们一有空就过来蹭网吹空调、看小说写论文、躲在角落里接吻,如痴如醉;往北是魏公街,有易菲菲最爱的地铁奶茶和陈愚钟情的童心厨屋,站在街口可以看到对面的军艺,里面有穿军装的身条很好的姑娘;再往北到了魏公村地铁站,西边有两家咖啡馆,一家叫“雕刻时光”,还有一家名字不详,门脸极小,里面破破烂烂更像个旧书店,一只眼神不怀好意的加菲猫总喜欢趴在窗台上晒太阳。易菲菲给那只猫取了个名字叫巴别尔,每次过去总是巴别尔巴别尔地叫着,还给它带进口的金枪鱼罐头,为此陈愚还有些耿耿于怀。

易菲菲的电话响起,陈愚瞟了一眼,来电显示“老公”。陈愚赶紧把头向窗外扭去。这时,两个人的手指默契地分开。易菲菲用那个腾出来的手捂住电话,尽管这样,陈愚还是没有办法装作听不到。幸好此时陈愚的手机振了一下,是先前添加莉萨为微信好友,她的验证信息——我这么美,你怎么下得去手。

陈愚禁不住笑了一下,回了四个字:相爱相杀。

“笑啥?”易菲菲已经挂了电话,回过头来问他。

“哦,没啥,一个朋友发来的段子。”

“我看看。”

“别看了,三俗。”陈愚搪塞道。

“女孩子吧?”易菲菲瞟了他一眼。陈愚忽然之间有些恼怒,没说话,再次把脸转向窗外。易菲菲挽住他的胳膊,八卦道:“上次你说你们领导安排你去相亲,你到底去了没有啊?”

“去了。”陈愚很诚实。

“怎么样?”

“不怎么样。”给他介绍对象的,有副局长、巡视员、处长,也有部里面其他局的领导。出于礼貌,能见的他都会遵照指示见一见,然后吃顿饭或者喝杯咖啡,礼貌地告辞。与领导安排的“对象”相亲,构成陈愚业余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所幸陈愚供职的部门算是手握“权柄”,领导的整体素质应该属于这个体制里比较优秀的,所以哪怕是在介绍对象这个问题上,也是有板有眼,极少出现“不靠谱”的状况。

印象深刻的只有两个,一是某领导安排与一个姑娘在五道口的漫咖啡见面,年龄与陈愚相仿,长相大方,谈吐优雅,彼此聊得还算欢畅,快结束的时候,女孩主动加完他的微信,问道:“喜欢孩子吗?”陈愚下意识回答“当然啊”,随后便反应过来。陈愚体面地结束了那次谈话,并在回去的路上向那位领导致以诚挚的感谢。

还有一次,陈愚受命与一个女孩相见,地点在后海边上,时间是晚上7点,但陈愚等了40分钟女孩还没来,陈愚看了看表,准备把手机中的一局游戏打完,就撤。这时女孩过来了,穿得很清凉,下臀线依稀可见,脸上被手术刀雕琢得像一件动漫作品。“你就是陈愚?”陈愚忙退了游戏起身:“你好!我就是。”陈愚招来服务员,“喝点什么?”

“不了。我还有事,坐几分钟就走。”

“嗯。”

“首先我申明一点,”女孩从包里掏出小镜子和口红,补了补妆,“不是我要来的,是家里逼着我来的——我有男朋友。”

“哦,”陈愚笑了笑,“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女孩似乎愣了一下,看了看他,然后继续打开她的小镜子,给睫毛刷了两下。妈的,陈愚在心里骂道,到底是从哪一年起中国人的审美就被日本动漫给带跑偏了?

“这样的话,咱们就算是完成任务喽。”陈愚起身,稍微点了点头,“有缘再见啦!”

过了银锭桥,陈愚沿着后海往北走。此刻酒吧还不算喧闹,太阳也没有完全掉下去,粼粼霞光投射在这座繁华都市最负盛名的水域里,让人产生一种宁静安详如世外桃源的错觉。

“嘿,嘿。”如此几声之后,陈愚才意识到有人叫自己,他回过头去,女孩正夹着一支“艾喜”摇头晃脑走过来。

“我叫陈愚。”

“嗯,这次记住了。”女孩的表情明显松弛下来,“请你喝一杯?”

“我请你吧。”

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事情,构成了陈愚人生经历中屈指可数的几次 One night stand。事后,陈愚一遍又一遍回味那天晚上的来龙去脉,迷幻如一场夏夜春梦。酒精在血液里左冲右突,陈愚像一个听到紧急集合哨却找不到装具的新兵,笨手笨脚地剥下对方的衣服,后面的过程很顺利,就像一把质量可靠的钥匙打开一把质量可靠的锁。女孩趴在他身上,如一个经验老到的驯兽师。河流湍急,浪花拍打着他,把他朝岸上推去。潮水退去,陈愚醒来,女孩已经消失不见了。要不是看到床头的“智选假日”,陈愚更愿意相信这就是一个梦——和他过去许多个寂寞的夜晚做的梦并无二致。陈愚有些忧虑,如果让给他牵线的领导知道他相亲当晚就把人睡了(其实用被动语态更准确),他为留在北京所做的努力很可能就会前功尽弃。所幸后面再没人找他,陈愚又感到有些失落,他开始怀念那天晚上女孩像个驯兽师一样骑在他身上威风凛凛的模样,可是,她连微信都没有给他留下。

“又发愣呢!傻子。”这是他们谈恋爱的时候,易菲菲对他的昵称。每次从睡梦中醒来,易菲菲总喜欢撑起一只胳膊,伸出另一只手来拍着他的脸蛋,不厌其烦地喊他:“傻子傻子傻子。我的陈傻子。”

“哦,没啥。”

“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莉萨那样的。陈愚就差脱口而出了。美,知性,温柔,善解人意。可惜是寒意的女朋友。她怎么能做寒意的女朋友呢?就因为他小说写得好吗?她不知道寒意已婚吗?想起这个,陈愚又有些愤怒了。车经过海淀剧院,绿化带里通红的巨大的扇面上镂刻着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标语,平等在哪里?公正在哪里?凭什么有人多吃多占,有人却孑然一身?话说回来,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追求幸福的权利,这不正是自由的体现吗?婚姻又怎么样?不就是枷锁吗?

想起这些,陈愚又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好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陈愚说,“照着你这样的来一份就好了。或者克隆一个你也行——我不介意复制品。”

这话易菲菲果然受用,搂着他的脖子猛地啄了一口。停下来后,她又面露忧伤,关切道:“相亲还是要相的,万一有合适的呢。”

陈愚笑了笑:“我的相亲故事,够出个短篇小说集了。”

“你知道吗,等你正式调过来了,你会更抢手。体制内的适龄未婚男青年在北京可是香饽饽。”

“嗯,奇货可居。你到时在我背上插根草,把我扔在新中关那里叫卖就行了。100万起,价高者得。”

易菲菲咯咯笑了起来,拍着陈愚的脸喊道:“你这个傻子啊!”

司机点了点刹车,沉闷地说:“到了。”左边的车门打不开,于是陈愚先下车,易菲菲再下车。她抱了抱陈愚,说:“按时吃饭哪。少喝点酒。遇上不错的,就试着交往一下。”

陈愚笑着应道:“好嘞。”

司机探出头来,瓮声瓮气:“走吧?”陈愚回到副驾驶,放下车窗向后面摇了摇手。

后视镜里,易菲菲的影子一点一点变小,却始终站在那里。陈愚蓦地有些感动。

寒意的围城

王海豚说到做到。八月底,校园音乐节,他作为“寻鹿乐队”的主唱,在“玉渊潭咖啡馆”里发信息邀请大家参加。群里响应寥寥——寒意随一个采访团去了广东福建,郝松被剧组关在青岛写本子,易菲菲跟她老公去了札幌,只剩下陈愚和王海豚。陈愚原本是想去798看一个展览的,但一想到李否第一次邀请便是这种局面,有些不落忍,便应了下来。

“太无聊了,”王海豚私下发了个信息,“我带个姑娘一起去。”

陈愚发了个“请便”的表情。

“要不你邀请一下莉萨?”寒意并没有把莉萨拉进群里,原因不得而知。陈愚正有此意。这是一个周五的下午,近期没有出差调研,没有集体政治学习,也没有发函发通知,甚至也没有领导安排他相亲,这样的清闲甚至让陈愚产生一种不踏实的错觉。他把一堆理论学习材料摆在前面,却半天没有看进去一个字,打开莉萨的微信,字斟句酌半天,最后还是选择单刀直入:明晚有空?李否他们学校音乐节,可否邀请你一起?

陈愚刚把手机装进裤兜,微信提示音就响起:好哇!

她甚至没有问还有谁一起!陈愚抑制不住兴奋,抬头向窗外望去,目光越过和他同一个办公室的“副处调”那营养不良的脑袋,投向湛蓝的天空和连绵的白云。“我要是温柔起来,像一朵穿裤子的云。”他无端想起马雅可夫斯基的那一句来。他觉得他此刻的心中,也像被云朵塞得满满当当的。

周末。七点半的演出,他六点半就抵达京大东门站。这个时节的北京依旧有些溽热,陈愚躲在地铁出站口一边听着歌,一边等着莉萨和王海豚。冷气沿着楼梯扑面而来,很快便稀释在嘈杂的中关村大街上了。

“嘿。”一只手伸过来,摘掉了他的耳机。

“咦,你什么时候上来的?”陈愚看见莉萨颇感意外,“我一直盯着自动扶梯都没见你。”

“哈哈哈哈,”莉萨笑着指了指旁边,“那是因为你没看楼梯。”

“为啥不搭电梯?”

“减肥啊!”

陈愚退了一步,冲她浑身上下扫了一眼,略微做出夸张的表情:“你这身材还减肥啊!好歹给其他女生留条活路嘛。”

“哈哈哈哈,”莉萨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可以嘛陈愚,之前怎么没见你这么会哄女孩子。”

“你也没给我机会展示嘛。”

“怪不得。”莉萨笑着歪脑袋打量着陈愚。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寒意说你是闷骚男,哈哈哈哈。”莉萨又大笑起来。

“我就知道寒意不会说我什么好话。”

“不不不不,”莉萨收住笑容,“他说你好。你们这群人里,他对你评价最高。”

“我开玩笑的。”

“我是严肃的,”莉萨说,“他把你写的东西发给我看了,很棒。”

“那完了。”陈愚挠挠头,“早知道你会看,我就再写好一点。”

“你的问题在于——”莉萨一本正经,“写得太少了。”

“嗯,”陈愚叹了口气,“没办法,机关太忙了,我又是个借调的,周末加班都是常态。”

“我知道的,”莉萨说,“我一个舅舅好像就跟你们一个单位,忙起来几天都不着家的。”

陈愚有些失神,没有搭腔。

“期待你后面的作品,”莉萨又笑了起来,“话说我今天还参加了一个作品的发布会,我是从会场赶过来的。”

“哦。”陈愚心不在焉地应和道。

“你不问问是谁的发布会?”莉萨有些好奇。

“兴趣不大,”陈愚一脸的玩世不恭,“菜市场的东西卖不出去才使劲吆喝呢。”

“哎!”莉萨吸了一口气,“你这嘴可够损的。”

“我跟人去过一两次,没啥意思,无外乎就是请二三十个观众听三两个人吹牛,聊的内容嘛,除了吹捧还是吹捧,似乎谁都是被时代埋没的天才,而他们怀着崇高的使命,去向文学界提示这种埋没是多么不可原谅。作家嘛,写好东西就行了,干吗跟个演员一样热衷于上台。”陈愚意识到话有些多,“我是不是冒犯你了?”

莉萨这才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作势拍了一下陈愚的肩膀,说道:“在大机关磨了这么久还是很愤青啊。”

“一切皆可圆滑,唯有文学要保持棱角。”

“嗯,肃然起敬。”莉萨笑过后,“你说的倒是事实,今天在言几又书店的二楼,主持人、作者、嘉宾加读者,一共二十来人,其中好几个还是我们请过去的媒体。太尴尬了。”

“文学嘛,本来就是自说自话。都是呓语。”

“都是啥?”

“呓语,”陈愚换了个词,“梦话。”

莉萨逆着光,再次仰头端详了他一下,点点头。

“嘿,”正聊着,王海豚牵着一个女孩的手从扶梯下面缓缓升了上来。“你们先到了哈。”

那女孩看上去像刚刚成年,瘦,骨架伸展着却没多少皮肉,似乎等着时光慢慢填充,穿着松松垮垮,脸上写着满不在乎。陈愚那一刻有一个下流的想法,瘦骨嶙峋的女孩和同样瘦骨嶙峋的王海豚,他们躺在一起做爱的时候,是谁会硌到谁呢?

“嘿。”陈愚和莉萨回应道。女孩没啥反应,攥着王海豚的手扭头看向外面。陈愚和莉萨交流了一下眼神,礼貌地闭嘴了。李否已经在校门口等着,把他们接进去了。

校园音乐节还是千篇一律的热闹,一群胸怀梦想、天真烂漫的还没有被生活重锤过的青年聚集在塑胶操场,高唱着爱情、理想、生命与时代。他们什么都不懂,所以他们歌唱,陈愚有些阴暗地想,等到有一天他们真的明白了这些,他们就唱不出来了。

李否的“寻鹿乐队”出场是在一个重型摇滚后面,可能调音师过于外行,李否的歌声完全被器乐盖住了,效果并没有出来。唱完一曲后,他们在嘘声中狼狈地从台上跑下来。贝斯手一脸愤怒似乎要去找调音师算账,被李否给拉住了。

“对不起对不起!”走出来的时候,李否一脸歉意,陈愚他们赶紧说“挺好的挺好的”,一边齐声数落起调音师来。李否依旧是一副打了败仗的样子:“表现得太丢人了!还把你们请过来了。”他像是要为这糟糕的表现埋单一般,他说:“我请大家喝酒吧。”大家热烈地响应了,似乎好好喝一场,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其他的,都是前戏,是铺垫。

陈愚记得刚来北京的时候,路边摊还有,油迹斑驳的聚丙烯材质的桌子,放着同样油迹斑驳的卷纸筒,几个红色的腿脚残缺的凳子彼此拴成一圈,地上到处是竹扦和卫生纸,空啤酒瓶作为战绩码在桌子一角,形成可笑的攀比,猜拳的声音和京骂此起彼伏,大号电风扇在烧烤摊前方鼓着风,把孜然辣椒味的烟吹向远处。

——现在文明了,室内规规矩矩坐着,每人发上一件塑料围兜、一双手套,每一桌头顶上还安着一根排风管,确保吃完之后衣服上不会残留气味。李否扫码点餐,这家烧烤店名曰“小骆驼”,除了烧烤之外陕西小吃十分地道,红油汪汪的凉皮、香甜浓稠的枣糊粥、表皮烤得酥脆的腊汁肉夹馍等都是网红菜品,服务员攥着刚烤好的串在大堂里走来走去,想吃啥就拿啥,最后数扦子就行。烤串上来之后,王海豚旁边一直沉默的姑娘的脸色终于活泛起来。她瞅了一眼王海豚,似乎是得到许可后才拽起一根鸡爪啃了起来。陈愚和莉萨又对视了一眼,默契地笑了。

李否从冰柜取来“泰山7天”啤酒和白色搪瓷缸子,给大家每人倒上一杯。姑娘挥舞着已经被咬残的鸡爪子义正词严地拒绝了,王海豚好脾气地让服务员给她拿了一瓶冰峰汽水。陈愚有些赌气地端起搪瓷缸子,提议大家干一杯。缸子有点大,陈愚坚持喝完了,然后盯着王海豚,把自己的缸子倒过来,说:“海豚,你这次的标准有些低啊!”

李否和莉萨都听明白了。王海豚翻了翻白眼,没说话,端起搪瓷缸子把剩下的那点全喝完了。李否赶紧岔开话题,说没想到这次音乐节的效果是这样,让大家扫兴了。

“没有没有。”莉萨和陈愚打着圆场,开玩笑说他们来的真正目的是喝一顿。

陈愚的手机“嗡”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寒意,于是陈愚的头也跟着“嗡”了一下。他一扭头,莉萨正在剥一个毛豆。“怎么了?”

陈愚看她一脸无辜的表情,摇摇头,打开手机。寒意问:忙不忙?

陈愚拍了张烧烤的照片发过去。

寒意回信:方便回个电话。

陈愚打了个招呼便出了店门,接通了寒意的电话,他准备好了应对寒意的兴师问罪。寒意的声音有些颤抖:“黄雯怀孕了。”陈愚迟疑了大概五秒,才想起黄雯是寒意的太太。陈愚下意识说了一句:“那恭喜你啊!要当爸爸了。”

算起来,寒意和黄雯结婚7年了。是的。研究生毕业那一年的“五一”,陈愚的导师带他和易菲菲去参加的婚礼。那时寒意、郝松是人大首届创意写作班的学员,他们的班主任也是陈愚的导师。两个班次的课程多有重合,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彼此认识,成为好朋友。

婚礼是在贝聿铭设计的香山饭店举行的,那是陈愚第一次参加草坪婚礼,浪漫奢华自不必说,新娘子也很漂亮,只是寒意像个赶鸭子上架的新郎官,西装紧巴巴套在身上,胡子也没刮干净,致辞的时候竟然还磕磕绊绊,完全没有谈论文学时候的从容自在,好在大家都没有计较这些。《婚礼进行曲》响起,陈愚感到易菲菲攥着自己的手在轻轻颤抖,易菲菲咬着陈愚的耳朵说:“以后我们也要在这里举行婚礼。”

一晃竟七年过去了。

寒意的太太,陈愚只在他们结婚的头几个月见过两次,印象中她是一个温顺沉默的女人,坐在寒意身边,看他喝酒,看他抽烟,看他高声跟人谈论文学,她只是偶尔笑笑(或许谈论文学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只有在寒意喝多了开始缠酒的时候,她才会轻轻地说:“别喝了。”后面寒意就不带她了,或许在她看来,没有比一群自以为是的作家在一起喝酒谈论文学更幼稚可笑的事情了。

“我的婚姻就像一堂英语课。”寒意说,“我既听不懂,也不愿意听,但还是得规规矩矩坐着,因为这是一个学生应尽的义务。”他把他们婚姻的问题归咎于两个人的志趣不一样,比如他喜欢烧烤、啤酒、美剧和纳博科夫,而她喜欢的是烘焙、奶茶、综艺节目和男明星。寒意热衷于群居生活,隔三岔五总要和大家混在一起,而黄雯更喜欢有距离的生活。作为一个作家,寒意对他们婚姻的BUG分析未免过于庸俗。而事实上,婚姻的本质就是庸俗,就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每一个躁动的灵魂不甘囿于婚姻的牢笼,这是大多数婚姻让人焦虑的本质。

对此,郝松或许看得更准。他说,寒意的婚姻岌岌可危,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们没有孩子。

寒意无疑是喜欢孩子的。有一次聚会,有个朋友带着五岁的儿子参加,寒意的眼神几乎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小男孩,他差不多把那家店能做的甜点都点了,又专门去外面给孩子买了酸奶,而且在郝松点烟的时候几乎是暴躁地制止了他,把大家搞得有点不自在。陈愚也记得,寒意的小说里好几次写到孩子,有些千篇一律,无外乎是天使般的模样。陈愚有印象,在他的小说里不止一次说过:孩子是救赎,是宽恕。

可是,他们迟迟没有生育。据寒意说,一开始是黄雯不愿意,等到几年后黄雯愿意了,却发现怀不上了。求医问药方法用尽,就是没动静。两人有些气馁,更加貌合神离。太太一到暑假便躲回东北避暑,一到寒假便跟爸妈去海南过冬,周而复始,像一只候鸟。

“一只候鸟和一只留鸟怎么会生活在一起呢?”寒意喝多了自嘲道。每年夏天,寒意总是带来不同的女孩子和他们聚会,然后一到秋季来临她们便像被施了法术一样消失了。陈愚开始以为莉萨也是扮演这样的角色,后面越来越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就在前一周,在广渠路的郝松工作室,寒意郑重地和陈愚、郝松探讨离婚的可能性。

“你想和莉萨在一起?”

“是。”寒意把一只手放在桌上,看神色却像个基督徒把手放在《圣经》上一样。

“坦白说吧。我过去以为婚姻也就这样子了,凑合过吧。直到——我和莉萨开始交往。”寒意咽了口唾沫,像一粒小石子扔进深潭一般发出清晰的声响,“你们也能感觉到,她和我过去找的不着四六的女孩是不一样的。”

“所以,是她跟你提出来的?要跟你在一起?”郝松推了推眼镜。

“没有。”寒意摇摇头,“她从来没跟我提过。越是这样,我越是想有个——结论。”

“她愿意跟你在一起吗?”

“我想应该是的,”寒意说,“我们相处很愉快、很默契。简直像——太极图一样吻合。”

陈愚不动声色,轻轻叹了口气:“她是挺好的。”

郝松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愚一眼,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所以,我要离婚。”寒意斩钉截铁。

“我支持你。”

“我也支持你。”陈愚说这句话的时候,隐隐感觉到一阵钝痛,像被一把榔头迟缓却精准地砸中了自己的心脏。

“嗯,你要好好给我参谋。毕竟你离过婚,有经验。”寒意突然冲郝松开了个玩笑。

郝松笑着骂了一声“操”。

“喂——陈愚你在听吗?”

“啊?!”陈愚从过去的纷繁中缓过神来。“在呢。在听。”

“造化弄人啊。”寒意在那头叹了口气。尽管是叹了口气,陈愚却听出来一种老来得子的喜悦。陈愚明白了,说:“跟莉萨解释清楚吧。”

“可是……”寒意变得婆婆妈妈起来,“莉萨确实挺好的。”

陈愚忽然有些愤怒,他讥诮道:“可是不能三妻四妾嘛!”

寒意在那头没作声。陈愚说:“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飞去东北你老丈人那里,好好陪着你太太。至于莉萨——”“小骆驼”外面就是一座天桥,陈愚不知不觉中走上了天桥,刚好可以平视二楼坐在窗边的那一桌。莉萨靠窗坐着,长发垂落在肩上,轻轻抿着一杯啤酒,时不时被李否和王海豚逗乐一下。“她那么好,你以为会吊死在你这棵又老又不值钱的,除了会写几篇破小说其他啥㞗都不会的歪脖子树上吗?”

陈愚挂了电话回到桌上,李否正在结账。“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开溜了呢。”陈愚看了一眼莉萨,说:“接了一个朋友的电话,被甩了,要死要活的,劝了半天。”

王海豚带着姑娘去开房了,李否步行回学校,陈愚坚持送莉萨回望京。这时地铁已经停了。莉萨直到快车来了还在婉拒,陈愚却不由分说坐进了车里。

上车后,莉萨问:“刚来电的是寒意吧?”

陈愚的眼睛一下子瞪大起来:“他跟你说啦?”

莉萨笑笑:“没有。我猜的。”

陈愚松了口气:“第六感。”

“嗯,第六感。”说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陈愚想起“第六感”是个安全套的品牌,或许莉萨的笑点在这里吧。他故意问:“你笑什么?”

莉萨笑着说:“没什么。”

“威猛先生和太太乐。”陈愚心情好,决定“开个车”。

“嗯?”

“听过这两个品牌吗?”

“听过啊。洁厕净和调味用品。”

“有人说,这两个牌子其实听上去更像是情趣用品。”

“哈哈哈哈。”前面的司机爆笑起来。这一笑彻底把莉萨逗乐了。莉萨捂住嘴笑了差不多一分钟,偏过头来说:“你还真是个蔫儿坏。”

“这也是寒意说的?”

“我说的。”

“好吧。形象已然坍塌了。”

“对了,寒意这么晚找你,是有急事吧?”

“没有。”陈愚搪塞道,“你知道的。他一喝多了点就喜欢拉着人聊文学。”

莉萨又笑了起来:“对对对,感觉他扛着当代文学的大旗。”

陈愚试探着问:“你觉得寒意怎么样?”

“挺好的啊!小说写得确实很不错,可惜还没长篇出来。我一直等着他的长篇呢。”

“我是说,”陈愚打断她,“你觉得他人怎么样,作为一个男人?”

莉萨扭过头来盯着陈愚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眼神里寻找什么线索。跟莉萨一对视,陈愚两秒便败下阵来。他把脸扭过去,看着驾驶位置。

“他是个优秀的男人,宽厚,善良,幽默,古道热肠。有点文人的放浪,也有点侠士的风范。”莉萨说完,征询似的再次看着陈愚。

陈愚的嘴唇张了几次,却最终忍住了。

“陈愚,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莉萨低下头,“我不想,也不会为难任何人,但我也不希望每个人拧巴地活着,毕竟,生命何其短暂。如果有选择,那就听从内心的想法。如果没有选择,那就听从命运的安排。”

“这句话,谁说的?”

“嗯?”

“讲得真好!”陈愚由衷地赞叹。莉萨脸上的表情又活络起来。“我还一直想八卦一下你和易菲菲呢。咋回事?听寒意说,你们也曾一度谈婚论嫁啊。”

“嗯,”陈愚叹了口气,“毕业之前,我们俩都在她现在的报社实习。后来那里只要一个人,她比我优秀,就留下来了。”

“我怎么听寒意说,本来留的是你,后面你主动退出了。”

“寒意还挺八婆的,”陈愚说,“他还跟你说了啥?”

“说你回去后考了你们湖南的公务员,进了省里的宣传部门。”

“然后呢?”

“易菲菲一直等着你。你当时对调过来没信心,又怕耽误她,就骗她说有了对象,快结婚了。”

陈愚轻轻吁了一口气,像是担心被人听到一般。他调动着脸上的肌肉,笑着说:“结果她一气之下,闪婚,嫁了个卖止咳糖浆的。”

“哈哈哈哈,看来是真的。”

“止咳糖浆这个梗,千万不能在易菲菲面前提哈。不然她会泼你硫酸的。”

“为啥?”

“因为事实就是这样啊!”

“真的吗?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不要小看止咳糖浆,人家现在身价过千万。”

“不不不,”莉萨止住笑,“我有复发性的支气管炎,一到冬天就离不开这玩意儿,所以我对止咳糖浆肃然起敬。哈哈哈哈!”

莉萨笑起来原来也是如此豪放!

“莉萨,”陈愚止住笑,“作为寒意的朋友,我不该告诉你,因为这不厚道。但我忍不住——我更希望你好好的。”

司机踩了个急刹车,莉萨的笑声也踩了个急刹车,她有些愣神地看着陈愚。

“寒意,当爸爸了。”

待拆的咖啡馆

这是陈愚在葬礼之前最后一次见到莉萨,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倒下之前的李否。

李否的病来得很突然。音乐节之后一周,他和他的乐队正在排练,一首歌唱到高音的时候,李否突然卡住了。“你们先练,我有些头晕。”这是李否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大家一开始还调侃他发挥失常,后面见他斜靠在长椅上没动静也就不管他了。直到排练结束去叫他,才发现他已经无论谁都叫不醒了。

王海豚拉着陈愚去北大医院看了他。他躺在那里,气色尚可,却毫无知觉,心电监测仪上,那条红色齿状线均匀而单调。李否的妈妈从山西忻州过来了,这个瘦小、黝黑的女人看上去还算年轻,只是眼睛红肿着,对周遭的环境还有些发蒙。王海豚的眼睛也红着,坐在床头攥着李否的一只手,直愣愣地看着他。尽管医生说了凶多吉少,在陈愚他们的意识里,还是坚信他一定会好起来,而且肯定是某天忽然醒过来,就像周末睡了个懒觉一般,伸伸懒腰,元气满满地坐起来,洗脸刷牙,换上干净的鞋袜去吃豆浆油条或者咖啡面包,然后约他们喝酒看电影吹牛,直至放倒在桌上。至于医生的话,向来危言耸听,见鬼去吧。

陈愚第二次去医院,是寒意从东北回来(接回了已经显怀的黄雯),大家约着一起去的。李否的妈妈坐在病房里,她看上去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也接受了李否躺在这里的事实。她似乎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看到他们过去竟然有些兴奋,拉着寒意的手喋喋不休。李否依旧躺着,神色和十多天前并无变化。郝松牵头,大家凑了五千现金交到他妈妈手里。他妈妈千恩万谢接过了,一直把他们送出医院大门。

沿着小道往南,便是元大都遗址公园。四人信步前行,寒意问王海豚:“他还有多长时间?”

“说不定,医生说有可能三两个月,有可能三五年。”

“还能醒过来吗?”

“几乎不可能了。”

“那还不如早点,”郝松叹了口气,“对他本人和家庭都是解脱。”

王海豚迅速从背包侧兜里翻出一副墨镜戴上。李否是经王海豚介绍才加入他们的,而他们的相识据说是因为一次诗歌笔会。当王海豚向他们热切推介李否,并征求群主郝松的同意拉进群时,寒意和郝松对此非常抵触,郝松甚至不屑一顾地回绝了他:“你不要把阿猫阿狗都招过来。”因为这一句,王海豚一气之下退了群,后面陈愚好说歹说和了半天稀泥才又给加了进来。

后来,只要大家相聚在玉渊潭咖啡馆,李否一定在(毕竟是王海豚的地盘)。他年龄最小,给大家跑腿接人送餐取快递等很是殷勤,大家也没有明确反对,直到有一天,郝松多嘴问了一句:“李否你从山西高考考过来,分数应该不低吧?”

李否正在给外面送来的烤鱼支架子,他头也不抬回了一个数“707”,大家顿时把嘴巴张成圆形,一副肃然起敬的表情。王海豚补了一句:“他前不久雅思英语考了多少你知道吗?9分。”于是大家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那天之后,郝松主动把李否拉进“玉渊潭咖啡馆”了。

郝松问:“听说他去普林斯顿大学的签证已经拿到了,是吗?”

王海豚点点头,陈愚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天妒英才啊!我是没见过理工科那么好,还会写诗、会唱歌的天才。”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我们一届唯一一个本科没毕业的,现在却成了准一线编剧、我们同学中最有钱的了。”每次活跃气氛,最便捷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寒意拿郝松开涮。

“劳驾您把‘准’去掉可以吗?”郝松的调门高了起来,“寒意你能好到哪里去,你的英语四级还是买答案过的呢。”

寒意没搭理他,转身问陈愚:“易菲菲呢?最近也不见写东西了。”

陈愚笑道:“写啥呢,她现在最需要做的是保养好自己,不让脸上的胶原蛋白流失。”

“可惜了可惜了。”寒意感慨道,“她文笔多好啊。”

“莉萨呢?还联系吗?”陈愚问得小心翼翼,不动声色。

“发过几次信息,除了关于新书出版的内容,其余的她都没回复。”

“挺冷静一女孩,”郝松感慨,“她什么星座来着?”

“天蝎吧。”

郝松忽然对着陈愚问了一句:“你是啥星座?”

陈愚慌了一下神,仓促回应道:“不知道,听易菲菲说是双鱼吧。你还研究这个?”

“编剧行当,啥都得懂一点。”郝松又开始显摆他的博学,“我们做项目,都会看看制片人、导演、演员的配置,星座知道了,合不合得来就有个谱了。”

“所以,你问陈愚啥星座是什么意思?”王海豚忽然问道。

“没啥意思,”郝松把他那黑色素沉淀的大眼泡眯上,又瞟了陈愚一眼。

“去我那儿坐坐吧!”

“不行,我得回去赶稿子。”

“我也要给黄老师准备体检和建档。”

“我——”

“随你们,”王海豚粗暴地打断陈愚,他猛吸了一口电子烟,狠狠吐出来,“那地方马上就要拆了,后面想去都没机会了。”

果然,那幢笨重的苏式建筑外墙已然画了一个白色的圈,圈里是一个“拆”。“到底是机关大院,这拆字写得都比别处有气势,寒意你看,起手是不是有点‘二王’的意思。”对于郝松的卖弄,大家并不买账。天阴沉沉的,秋分之后竟然有些凉意,大家长久地伫立在那个巨大的拆字面前,像一群遗老对着前朝的断壁残垣长吁短叹。

“《长空文艺》12月停刊,我也马上就要失业了。”

“为啥?!”

王海豚把玩着手里的电子烟,漫不经心地回应着:“我2008年来的时候,这个杂志发行量是一万册,后面一年比一年少。去年是两千,到今年呢,每印出来一期都愁往哪里堆——地下室已经堆满了。最主要的是,没人写了。现在一期杂志,八十个页码都凑不齐,只能把机关报纸的通讯稿改一改放报告文学栏里。最主要的,今年机关缩减行政开支,竟然把出杂志的经费给拿掉了。”

“对了,说起来你还欠我两篇小说的稿费呢。”寒意一把薅住王海豚的背包。

“你到玉渊潭咖啡馆来了这么多趟都没买过单,还好意思要稿费。”

郝松挠挠他那墩布似的长头发,笑道:“要不你们开个栏目刊载剧本,我每个月提供八十个页码的稿子。”

“登姐夫勾搭小姨子的剧本吗?我还不如登陈愚写的材料呢!至少三观没问题。”

“滚滚滚……”

几人闹过之后,寒意问:“后面打算怎么办?”

“回兰州。”

王海豚说完这三个字之后,大家再也没有说话了。

清白之年

周六,陈愚从半地下室的单身宿舍的被窝里艰难地爬起来。昨晚隔壁的两口子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先是吵架,然后是砸东西,再然后是女的号啕大哭,后面哭声渐小,变成喘气,此时已经过了一点,两口子丁零咣啷像敲麦芽糖一般敲了十多分钟,声音透过暖气片传来,清晰到完事了从纸筒里抽纸的声音都能听见。陈愚半躺在床上听着那丁零咣啷的声音,身体胀鼓鼓的,脑子里横七竖八全是莉萨的身影。夏天的莉萨秋天的莉萨冬天的莉萨,长裙的吊带的牛仔裤T恤的丝质衬衣阔腿裤的高领毛衣的莉萨。哦,莉萨!陈愚闭上眼睛,把手伸进被窝里,莉萨莉萨莉萨莉萨……万籁俱寂,北风摇晃着外面的枝丫,吹着沙子拍打着半地下室那只能打开三分之一的玻璃窗户上,窸窸窣窣,无休无止。加湿器滋滋地冒着水雾,像一头濒死的喘着粗气的野兽。世界荒芜得让人厌倦。陈愚总算是沉沉睡去。早上起来后,头重得像吊了个铅锤一般,陈愚在卫生间冲了个澡,好歹缓过神来,打开衣柜找衣服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参加葬礼,既没有黑色外套也没有黑色裤子,甚至连皮鞋都是棕色的,唯一能跟葬礼沾上边的只有一副墨镜。透过那三分之一扇窗户,陈愚看到外面的天色一片阴沉,戴着墨镜走在外面,估计会有热心人搀扶过马路吧。

积水潭离他家不算远,13号线西直门倒2号线,一共六七站的样子,不过等陈愚赶到的时候,他们几个都已经到了。寒意正单脚踩在马路牙子上抽着烟,胡子拉碴,牛仔裤脏兮兮的像是被他的黔北黑猪“杜拉斯”啃过;郝松看上去似乎又熬了一个通宵,靠在一棵玉兰树下一边抽烟一边打着哈欠,那把长头发就像刚拖过厨房似的油腻腻湿淋淋;莉萨和易菲菲在客套地聊着天,见了陈愚后易菲菲照例伸出双臂拥抱了他一下——这是他们分手后一直坚持下来的习惯,陈愚的目光越过易菲菲的肩头看了看莉萨,莉萨却正盯着寒意,眼神说不上爱或者恨,更像是一种宽宥或垂怜。

“王海豚呢?”

“在里面给他家里人帮忙,前一波追悼会刚结束,现在忙着搬遗体、换照片、重新布置花圈挽联。听说这儿最近生意好得不行。”

“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李否生前最近这段时间有谁去看过?”陈愚问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问题。

“应该是王海豚了吧。”

寒意说:“我十一月份去过一次,跟王海豚一起。”

“还那样?”

寒意叹了口气,摇摇头:“除了心电图上的显示,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寒意猛地吸了一口烟,刚燃了一半的香烟似乎一下子就到了过滤嘴那里,“我喊了他几声,没有任何动静。不是睡着的感觉,是已经死了的感觉。”

“嗯,我也去过一次,可能更早一点。”易菲菲叹了口气,“左边的胳膊连着药水和营养液,右边伸出一根导尿管,感觉他的身体只是一个转接头,灌进去无色的水,流出来茶色的水,仅此而已。”

“植物人。”

“其实连植物都不算,至少风来了,叶子还能随风动一下——植物是有知觉的。”郝松有些卖弄,“也许他能听见,也能感觉到痛苦、留恋,但无法表达,就像——被封印了一般。”

“走吧走吧!可以进去了。”寒意打断谈话,几个人开始朝里进。王海豚抱着一个鞋盒子在门口发放着小白花,陈愚到了跟前,看见他眼圈红红的,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越发瘦了,肩胛骨简直要划破他那件道袍一般宽大的亚麻布衬衫支棱出来。灵堂不大,三十来平方米的样子,中间停放着灵柩,围着一圈的松柏和鲜花散发出塑料的味道,两侧靠墙摆放着花圈,可能是前面那位还没收拾干净,有个花圈上竟然还贴着女儿某某女婿某某敬挽。正面墙上的投影幕上播放着李否的照片:两三岁时穿着肚兜坐在小自行车里的、七八岁时站在秋千上缺着牙齿咧着嘴大笑的、十五六岁嘴巴上一圈胡茬穿着背心短裤倚着篮球架的、来北京后以未名湖博雅塔为背景的……他的一生,便被打包在这一组不到200兆的幻灯片里了。人群还没有站定,幻灯片循环播放,两颗虎牙频频出镜,每一张都笑容灿烂无邪,是他们印象中李否的样子,只是与此刻低沉的哀乐格格不入。应该放什么呢?陈愚想到了那首琼·贝兹的《Donna Donna》。或者,哪怕是李否曾给大家唱过的那首《清白之年》也可以啊。陈愚又瞟了一眼莉萨,她正攥着一叠纸巾在拭擦眼角,这让陈愚有些意外,说起来,他们这群人里最晚认识李否的就是她了。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司仪像个树懒一般指挥着大家鞠躬、默哀。默哀毕,大家排队绕灵柩一周。陈愚走在队伍里,从远到近,从右到左看着李否。他的脸依旧水肿,看上去有些变形,可能是护理需要,头发剃得光光的,脖子似乎也大了一圈,这让他看起来很陌生,不像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一笑就露两颗虎牙、喝一杯啤酒就满脸通红的小兄弟。直到此刻,陈愚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李否离他们远去了,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生命终结在这个冬天。陈愚悲从中来,眼角一阵酸涨,却忍住了泪水冲出眼睑。队伍缓缓行进着,陈愚突然想起,假定躺在那里的这个人是自己,带着无数没有了却的心愿,忍受着冰棺彻骨的寒冷,像充了气一般肿胀着脸和脖子被人从头到脚端详,还要抓紧点时间为后面的尸体腾位置,这该是一件多糟心的事情啊!如果意识到自己将面临如此的境地,他将该如何反抗命运的安排?死神到来之前,他会抓住最后的机会去完成什么样的心愿?弥留之际,他会拟定一份什么样的遗嘱?

李否想过吗?

他肯定没想过。

此刻,在拥挤的散发着塑料气味的殡仪馆里,在低回的哀乐声中,陈愚又见到了李否妈妈。只是过了三个月时间,这个热情亢奋、说话带着浓厚鼻音的山西女人,像被诅咒过一般,苍老得不成形了。她头缠白布,被两个年轻的女人架着立在一侧,不出声,眼睛肿肿的。陈愚走过去,握了握她的手,轻声说道:“节哀。”

他妈妈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直愣愣地看着他。

从殡仪馆出来后,每个人都深呼吸了几口,像是着急把里面的肮脏腐烂倒霉的气息全部代谢掉一般。寒意掏出一包烟,郝松和陈愚都过去要了一根,莉萨从包里掏出小镜子,给自己上了一点口红,易菲菲的眼眶依旧红着,陈愚赶紧掏出一张纸给她。

“接下来去哪儿?”易菲菲问道,“王海豚估计还得跟着去八宝山,等遗体火化了才能回。”

“找个咖啡馆待会儿呗。”寒意说完,看了莉萨一眼。

莉萨礼貌地回绝了:“我中午还约了人,就先失陪了。”扭头的时候似乎是瞟了陈愚一眼,又像是瞟了寒意一眼。陈愚目送她一直到她消失在医院大门外。跟寒意分手后,莉萨就淡出了他们的视线,像一只蝴蝶翩翩而来又翩翩而去。

莉萨走后,易菲菲向着寒意八卦道:“就这样分了?”

寒意白了她一眼:“不然怎么办?”

“你老婆肚子应该很大了吧。”

“五个月,”寒意长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掸进灌木丛里,“呸呸呸,这会儿能不能不讨论这个,不吉利。”

这下轮到易菲菲白了寒意一眼。

几个人晃荡着,沿着西海北沿走到后海,经过宋庆龄故居,穿过银锭桥,又沿着后海南沿往回走,竟然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咖啡馆。此时的后海,已经上了冻,冰层不厚,所以也没有滑冰的人。这个时间点,后海萧条寂寞,难得清闲。“看,那个二楼,”郝松用手指了指左手侧的一个酒吧,“记得电影《老炮儿》里面,许晴和冯小刚那什么的一段吗?就在这儿拍的。”

“咦,真的吗?”易菲菲的湿眼眶早就被吹干了,很快恢复了往日的脾性。

“后海这一圈,有多少被拍进电影电视剧啊。”郝松慨叹,“我第一次对北京心生向往,就是年少时看了一部电视剧叫《北京的夏天》。曹颖演的,蓝天鸽哨,胡同校园,青春男女,啧,真是美好啊。”

“所以从那时起你就立志要写电视剧。”寒意笑道。

郝松笑笑:“没那么牛,不过从那时起我就立志考大学,考北京的大学。”

“然后遇到一个像曹颖那样的——女演员呗。”大家都笑了,好歹从殡仪馆沉闷的气息里摆脱出来。“女演员”也是一个梗,郝松的前妻便是一个女演员,是他北影表演系的小师妹,毕业后跟着他混了两个小角色,两人早早把婚结了。后面郝松始终不温不火,既没写出一炮走红的热播剧,也没写出能捧红她的好角色,她一怒之下跟一个大导演跑了。

“讲真,郝松,”易菲菲继续八卦,“你现在也是知名编剧了,后面难道就没有遇到不错的女演员?我是说可以结婚的那种。”

郝松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一本正经地回答:“从演员角度来说,当然有一些不错的。但跟结婚扯得上什么关系呢?接下一个剧本,就会有女演员过来找你,‘郝松老师,能不能帮忙给我安排一个角色’,我说‘好的’;定下角色,演员又会跑过来找你,‘郝松老师,能不能多给我一些台词和镜头?能不能让我跟男一号多安排一些对手戏?’我说‘好的’。她们这些人,有些是发微信,有些深更半夜的给你发些嗲声嗲气的语音信息,有些直接晚上来敲你房间门。你觉得我会从这里面找到适合结婚的人吗?”

寒意笑了:“无产者失去的只是枷锁,得到的却是全世界。”

“对了寒意,你长篇写得怎么样了?”

“不顺利。”寒意叹了口气,“最近糟心的事太多了。”

“因为莉萨?”

“嗯,我很想她。”寒意实言相告,“每次跟黄雯在一起,我脑子里全是她。我感觉莉萨简直就像是上天为我量身打造的一般,相比之下,黄雯简直像卫生纸一样无趣!”

“嗯,英语是比较枯燥。”郝松又忍不住卖弄起来,“寒意你说你英语四级还是买答案过的,你干吗非要找个英语老师呢。”

寒意没有搭理他,倒是易菲菲伸出手作势拍了郝松一把。“你没有缠着人家吧?”

“没有。给她发过几次信息,没回。只有这次,送李否,她才回了信息。”

易菲菲正色道:“寒意你也别骚扰人家了,放过这个姑娘,让人家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吧。她也不小了吧?89的?”

寒意郑重点点头。

有那么一次,陈愚遵照领导指示坐在一家哈根达斯里等候一个相亲对象,陈愚照例到得太早,而女孩又千篇一律地迟到了。百无聊赖中,陈愚给莉萨发了一个搞笑的表情,莉萨很快回了一个笑脸。

“干吗呢?”

莉萨的回复很快:“说出来别笑我,我在相亲。”后面跟了一个吐舌头的表情。

“这么巧,我也是。”陈愚笑着回复道,“我相亲的档期已经排到了明年3月份。”

莉萨回了一堆大笑的表情,陈愚还想说点什么,一个长得像樱桃小丸子的姑娘坐在了他对面。

寒意从牛仔裤掏出一包皱巴巴的“荷花”,抽出一根,捋顺,点上,吸了一口,长叹了一口气。胸腔中的烟雾随着这口气喷向后海,消失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我有种很悲观的预测。”

“嗯?”

“我觉得我的写作生涯很快就要终止了。”

“为啥?”

“我感觉我到现在已经完全被困住了。每天按照孕妇食谱给黄雯炖各种汤羹,有空就上网研究胎儿的生长发育、第多少周该注意什么,时不时送她去海淀妇幼做产检,黄雯不能弯腰,我还承担了家里的洗洗涮涮……总之,我一天忙到晚,发现自己根本静不下来看书写作。”

“结婚7年了,你其实到现在才算是正式步入家庭生活——普通人的家庭生活。”

“是啊!”寒意又叹了口气,“我真正担心的是,一旦孩子出生后,家庭琐碎更多。奶粉啊尿片啊营养啊辅食啊……想想就很害怕。”

“没办法,你想享受天伦之乐,就必须付出围城之苦。”易菲菲说。

“这就是你丁克的原因吗?”郝松问道。

“关你屁事。”易菲菲怒气冲冲。在陈愚面前不谈家事不谈老公,这几乎是易菲菲给他们定的规矩,大家也都遵循着这个规矩。今天郝松不知是抽风了还是怎么回事,屡屡触雷。

“好吧好吧,”郝松叹了口气,像寻找台阶一般转过来问陈愚,“你怎么样?一直不说话。”

“就那样呗。”陈愚告诉大家,到12月底,他在京借调的时间就算是满一年了。按照规定,不能再借调,要么正式调入,要么发配回原地。不过从现在的形势看,留下来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一是大家对他的工作还算认可,二是他们部门缺人是不争的事实。

“你也别大意,你这都是二进宫了,再留不下就麻烦大了,你原单位都不一定要你,”郝松拽住陈愚的胳膊,“我觉得你还是跑一跑,送一送,打点一下,这样稳妥点。我给你拿点钱,十万够不够?”

陈愚笑着拒绝了:“放心吧,都新时代了,谁还敢搞这一套。”

郝松还要说什么,寒意停了下来。几个人跟着他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歌声从一家餐吧里飘来:

此生多寒凉,此身越重洋

大风吹来了,我们随风飘荡

几个人停下脚步,愣愣地盯着那个蓝地红字的“后海时光”的门头有些出神。五个月前的盛夏夜,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李否在酒吧里唱着这首《清白之年》,惊艳了所有人。五个月后的此刻,他已经化作一具冰凉的尸体——或者如果够快的话,此刻已成为一抔骨灰。歌毕,几人回过神来相互看看,都是泪水婆娑。郝松骂了一句:“操!刚在那里忍了半天,想着也老大不小了不该掉眼泪。没想到在这里还是给掉了。”

陈愚的自白

过来一年多了,我还是第一次坐在局长办公室的沙发上。这是一张黑色皮质的折叠沙发,摊开便是一张单人床。许多个点灯熬油搞材料的夜晚,局长就睡在这小小的沙发上,他总是提倡“5+2”“白+黑”并率先垂范,状态饱满得似乎随时迎候着从正厅到副部的跨越。此刻,我坐在这里,坐在局长的“卧榻”之上,有一种坐在审判席上的感觉。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屁股只敢挨上一半,像一只感恩节等待被赦免的火鸡。

局长却不紧不慢,一脸的和蔼慈祥,他甚至还亲自接了一杯水,用两个纸杯摞在一起泡了杯太平猴魁,我就更忐忑了,又把屁股往外挪了挪。他这么隆重,不会是向我宣布借调结束,回原单位报到吧?想到这里,我的额头上和背上的毛孔全部张开了,像老家春天回潮的土地一般往外渗着汗珠子。

我热爱北京。我不想回去。我谈不上热爱这份工作,但我尽心尽力,给处长取快递接孩子,帮副局长搬家拆洗抽油烟机,为局长打好每天的开水送上每天的报纸倒完每天的垃圾,承包了全局几乎所有的节日值班,甚至卫生间堵了也是我赶在物业之前修好,只为领导们那句“小陈挺能干”的表扬,工作之内工作之外我都是最努力的,我只是想留下。

“别紧张,喝杯茶。”局长露出久违的笑容,这笑容让我想起希腊神话里的美杜莎——见过她眼睛的男人都会化作石头。

“局长,我有些愚钝,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您批评就是。”既然这样了,不如主动点吧。在老家,有一句话叫要死卵朝天。去他妈的吧!

“不不不,”局长摆摆手,“小陈你别紧张。你干得挺不错的,局里上上下下有目共睹,文字材料也很不错。今天找你聊呢,第一是你过来也一年了,一年来跑跑颠颠忙东忙西,也没好好跟你谈谈心,没有过问你的生活,是我的失职啊。”局长云遮雾罩说了半天问了半天,终于转到了“第二”。

“第二呢,你的考察期即将结束。我呢,向党委极力推荐,局里上上下下也都很认可。而且,印象中你这是第二次借调过来了吧。所以我们共同努力,还是要力争留下。”听到这里,我轻轻喘了一口气,生怕重了会破坏这美好的气氛。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暗示要送点?郝松说要送一送,要是听他的就好了。

局长喝了口茶,突然问道:“我记得你没女朋友吧?”

嗯?他问我有没有女朋友!他是单纯八卦一下客套一下,还是关心我的个人生活?我如实相告:“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我把头摇得跟招财猫的手一般。

“哈哈,那就刚好。”局长放下茶杯,“我有个亲外甥女,叫黎胜男,也在北京,比你略小一点,她也是个文艺青年,你们接触接触,或许聊得来。”

“哦,”我长吁一口气,做出兴高采烈的表情,“太好了!”看来正厅级干部也不能免俗,也扮起了月老红娘的角色。相亲我已经轻车熟路了,多一个也不多,还怕你一个亲外甥女吗?

“她有工作,自身条件也很好,但没户口,他爸妈就想给她找一个有北京户口的,这样老两口也很安心。你看你,如果正式调过来了,明年就能落户了,以后结婚生孩,一切都顺理成章,岂不是刚刚好?”局长热烈地介绍着,仿佛已经成就了一桩好姻缘一般。

我算是明白了。他牵线不是因为自己优秀,只是不想浪费一个宝贵的北京户口指标。易菲菲说得对,等正式调过来了,自己会更抢手。“感谢局长从工作到生活无微不至的关照。我一定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局长得到满意答案一般大笑起来,说:“那你去吧。我随后把见面时间和地址信息发给你。”

“明白。”我起身的时候,下意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手拂过额头的时候,发现局长那双被肥硕眼袋包裹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如同草丛里盯着瞪羚的狮子。我没敢再逗留,端起桌上一口没喝的一纸杯猴魁,欠着身子向门口退去。

“陈愚,”一只脚要跨出门的时候,被局长又叫住了,表情严肃得如同开民主生活会,“记住哈,组织随时在考察你,哪怕你正式调入了,也必须保持好状态。我们既可以把你调入,也可以把你调出。”

如果前面还有些冠冕堂皇的意思,后面一句感觉更像是要挟了。我的汗水顺着眉毛从眼角流进眼睑,把眼睛灌得酸涨。“一定的,局长。请您放心。”局长这才心满意足地摆摆手道:“去吧”。

出了局长办公室,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衬衣已经汗透了。天灰蒙蒙的,窗外飘起了雪花,这是北京的第一场雪,下得很不成气候。喜鹊在光秃秃的枝丫间跳跃,间或“哇”的一声,声音粗野,听起来像是在骂人。一股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寒战,感觉脚下有些虚浮,便借口感冒发烧,跟处长告了假。处长从转椅后面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说了声:“去吧。”

回到单身宿舍,才发觉自己一语成谶,身体真有些发寒发紧。刚在局长的办公室被拷问得大汗淋漓,出来后寒风一灌,我的上下颚便像装了小马达一般敲得咯咯作响。手机在床头柜响起:“晚上7点,五彩城二楼字里行间。黎胜男,电话……”

“黎胜男,”这个名字——真难听啊。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这肯定是哪个重男轻女的家庭生了一串闺女后不得已取了这么个庸俗恶心的名字断了念想。就这,居然也“文艺青年”。好吧,这年头文艺青年和网红一样,似乎是点外卖就可以赠送的标签。这种人热衷去书店去画廊去咖啡馆,然而如果你以为她们喜欢看书欣赏油画喝咖啡就大错特错了,她们热衷的只是在那里拍照,然后把照片修得亲妈都不认识放在朋友圈或者微博里,配上两句莫名其妙无关痛痒的诗文,美其名曰“打卡”。现在这样的女孩像得了传染病一般满大街都是,而这个“黎胜男”只是刚好也染上了而已。

——可是局长为什么说她“也是个文艺青年”呢?或许在他眼里自己已经和她们合并同类项了,娶一个“文艺青年”应该就像茶壶配壶盖一般妥帖。易菲菲开玩笑说奇货可居。说到底,自己不过是领导“居”的“奇货”,一直在等着最好的时机出手。如果这个“黎胜男”真是他货真价实的外甥女的话,那都不叫出手,叫自产自销。想到这里,我仿佛预见到自己未来十年的人生轨迹:在一个后宫一般复杂的部委机关里熬到椎间盘突出、头发掉光,娶一个矫情的女人搭伙过日子,然后生上两个孩子,分别给他们上了北京户口,然后为各种学区和辅导班焦虑。

我的头越发痛了,浑浑噩噩地,定好6点的闹钟,和衣躺在床上,准备睡上一觉,然后去落实把我的前途命运攥在手里的局长的指示,见那个叫黎胜男的可笑的女人。我没有挑选的权利,如果她不幸看上我,我必须娶她为妻,否则将会打回原籍。想到自己北漂了两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最终还是要通过这种“买一赠一”来拿到大机关的入场券,我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寒意,把被子裹得更紧了,昏沉沉睡去。

“砰——”的一声把我震醒。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随即“砰——砰——砰——砰、砰、砰……”节奏由慢变快,一声比一声紧,是隔壁宿舍的大嫂剁肉的声音。五点半,各家开始准备晚饭了,哪怕是只有一个房间,他们也在楼道里支起煤气灶,用个从办公室淘汰下来的破茶水柜当调料台,米面粮油菜胡乱堆在地上窗台上,对付着一日三餐。

这一层宿舍名曰单身宿舍,是给尚没正式调入的京外公务员周转用的,住的却大多是夫妻甚至一家子。一间小小的房子,放着安身立命的全部家当,有的一住就是六七年。隔壁的那位仁兄,听说还是北京奥运会结束的时候就过来了,到现在还没正式调入,丈夫上班就在陈愚楼下一层,妻子在房屋中介上着班,一天到晚往各家门缝里塞小广告。孩子都上小学了,户口也迁不过来,只能跟着爷爷奶奶在老家上。

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自己是足够幸运的。既然这样,是不是又该庆幸自己这么快调入呢?既然这样,见一个“黎胜男”又有何妨呢?

大嫂开始擀面了,开始烧水了,开始炒菜了,我索性起床,头发都没梳衣服都没换就出门了。

雪下大了,一坨一坨地往下掉着,地上很快铺上薄薄一层,脚踩上去,留下大大小小的印子,像过往的时光,一层一层地覆盖着。这个冬天的北京似乎更冷,我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头,又把帽子扣下来,还是感觉冷,牙齿不听指挥地上下敲击着,鼻涕也兀自流了下来。耳机里响起了京剧《野猪林》的唱腔:

大雪飘 扑人面

朔风阵阵透骨寒

……

应景。此刻我就像落魄的林冲,那五彩城就像破旧的山神庙,于是这趟相亲的行程便具有某种悲壮的意味了。我胡思乱想着,头也就不那么疼了,身上也暖和了一些。脑子里一番自编自导自演后,五彩城也就到了。

二楼,字里行间书店。或许是天冷没人愿意出来,或许图书本来就一天不如一天受待见,总之,书店清冷得如同包了场一般。我步履维艰,好歹走进了书店,去寻找那个叫黎胜男的女“文艺青年”。阅读区只有一个人,却是熟悉的面孔。这是一场梦吗?还是发烧把脑子烧迷糊了?我晃晃脑袋,又捶了捶,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像个帕金森患者,颤巍巍地掏出手机,找到那条短信,拨通了上面的号码,显示的却是“莉萨”。苹果手机的铃声响起,莉萨回过头:“欸,陈愚!”

哦!莉萨,真的是你!“你不舒服吗?脸怎么这么红?”莉萨冲过来,伸出手,捂住了我的额头:“呀,真烫。”

她的手真凉、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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