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复戡与林散之草书比较研究
2022-10-17黄泽昕
文_黄泽昕
南京师范大学
内容提要:在民国“求新”“求变”的艺术潮流中,朱复戡与林散之立足传统,创新书法。二人身处同时代,而草书风貌迥异。本文欲从朱复戡和林散之学书途径、草书风格以及书学思想入手,比较两者草书艺术之异同,以期给当今的草书学习带来启发。
20世纪的中国,随着清王朝灭亡,西方思想渗透到中国的各个方面。西学东渐给中国传统书法带来了新气象,书家们开始追求创新,希望探求新的书法元素。由于赵、董书风的盛行和“馆阁体”的应用,草书在清代日益衰落。时代的易变,首先带来的是稍微宽松的学术环境,具有较强表现力的草书再度崛起,给书家提供了无限的情感寄托。另外,民国初期,随着青铜器、金石铭文等大量出土,印刷技术水平日益提高,许多拓本刻帖得以流传,更多的人能够一睹金石、青铜之貌。碑帖融合的时代为草书的崛起增添了更多可能性。
20世纪的书坛可谓群星璀璨,朱复戡与林散之便是其中明亮的两颗。作为同一时代的人,朱复戡和林散之都以精湛的书法技艺享誉书坛,共同见证了社会的变革和文化的发展。在这社会大背景下,朱复戡与林散之在书法学习中的“走进去”和“走出来”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学习范本。一种书法风格的形成有自身的发展规律,同时也受一些客观因素的影响。
朱复戡 致戴季陶信札42cm×30cm1930 朱复戡艺术馆藏
一、朱复戡与林散之的学书途径比较
朱复戡的书法成就得益于他广泛涉猎,转益多师,兼取诸家之长。他从小跟着父亲学习书法,对书法产生了懵懂的认识。幼年时期,他受到王秉兰的教导,学习《说文解字》《石鼓文》,打下了扎实的小学基础。作为朱老的第三任老师,张美翊老先生的指导对朱老的一生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使他在治学、做人、交友方面有了很大的提升。张美翊先生在学术上对朱复戡严格要求,让其多吸取前人经典中的长处,但不泥古人,不追逐潮流,写出自己的风格特色;主张多看尺牍,“望贤留意尺牍,万勿乱说乱写为人笑话。贤试观前贤尺牍,何等矜慎,可妄为耶”;认为篆书的学习也非常重要,重视篆书规范。除了老师们的引导外,“亦师亦友”的吴昌硕对朱复戡的影响可谓深远。吴昌硕将篆刻中的金石气融入自己的书法创作,这种独特的艺术风格启发了朱复戡,为他以后的书法实践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形成了富有“金石气”的草书。
林散之早年追随张栗庵,后者要求林散之要多读古文,要将较多的精力放在诗和绘画上,增加文学修养。这使得后来林散之的作品中增添了“书卷气”,书风更加自然雅致。而林散之书风的转折点便是在遇到黄宾虹之后,他继承黄宾虹先生的书法精髓,60岁以后,书法终有所成,成一代大师。
纵观他们的书学道路,二者都学识渊博,精通各艺。老师正确的指导,使他们得以在正统的书法道路上前进,并以此为基础变法出新。这些客观因素造成了他们草书风格面貌和书学思想不同。
二、朱复戡与林散之的草书风格
(一)草书风格比较—意境
相较于其他书体,草书有它自身的独特魅力。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写道:“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喜怒、忧愁、无聊,都可以通过草书抒发。朱老与林老因学习草书的方法不同,由此产生的书法意境必然会有差异。
朱老先生钟情于草书,七律《草圣》有云:“羲献草如龙凤舞,低昂天地势纵横代传双绝抗钟繇,自谓独难胜伯英。”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古人草书的热爱,那种龙飞凤舞、低昂天地的态势深深地打动了朱老。草书的学习并非一蹴而就,先生曾说:“信手写来大小篆,史籀李斯似旧识。汉魏以降重行草,草书本由篆书出。以篆作草宗张芝,出入羲献复颠旭。”他的草书既受到明代黄道周、倪元璐、王铎和清代康有为、吴昌硕等书家的影响,又受时代风气影响,一直将“书法以金石气为第一”作为自己始终追求的目标,即书法的线条要有篆籀意味,呈现出厚重、拙朴的艺术效果。
篆书为静之书体,而草书为飞动之书,篆不入草,则草书难有沉实之气。动静结合或许就是朱老想要在书法创作之中实现的。在朱复戡早期的草书创作中,他谨遵“取法乎上”的原则,追求“古源”。他从《石鼓文》出发,将目光锁定在西周、秦汉,上追甲骨、金文、秦刻、秦诏等,植根于篆书。受到吴昌硕篆刻的影响,朱复戡将篆刻的刀法化为笔法融入书法线条,增加线条的力量,使之更加苍劲、拙朴。他既学习古人又学习今人,以篆书为源流,取秦汉笔法,草书题跋亦遵守篆书笔法和章法,笔画刚劲有力,结字端庄,线条浑厚转折处有刀刻之感。“古”“厚”“秀”“挺”四个字,完美地诠释了朱复戡草书的整体精神风貌。
同一时期的林散之在时代潮流中坚持自己独特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与朱复戡有异曲同工之处。与朱复戡的书学思想类似,林散之也倡导以篆隶入草。林散之认为“学碑要从汉下手”,吸收碑刻爽利的方笔,配合圆笔使用,使得线条更有骨力。同时,林老始终选择与帖的审美意蕴相类似的工整汉碑为学习对象。与朱老不同的是,林老重视对“二王”、赵董书法与唐楷的学习,更加注重对线条神韵、笔墨意趣的表达。林老将碑刻雄强精神融入帖的韵味中,其草书作品中透着灵润之气,将帖的面貌展现得淋漓尽致。在碑学大兴的民国书坛,林老的取法重新唤醒书家回归帖学。
朱复戡先生是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能够将碑与帖相融合的大家。他的书法风格雄浑凝重,古朴中又不失灵动,阳刚之气弥漫于笔墨之间。林老则是以帖学作为根基,融合汉隶,创造出飘逸灵动、清雅刚正的书法风貌和意境。二者同样都顺应书法的发展潮流,倡导碑帖融合。但二者学习草书的切入点略有不同,由此造成“金石气”与“书卷气”内在审美的差异。
(二)草书风格比较—用笔
朱复戡追求古人之心从未变过,曾说“写字放不开是受晚清的影响”。碑刻是朱老前期书法学习的取法对象,然单一的取法并不能满足其创作需求。故先生在20世纪70年代多取法张芝、怀素及“二王”书法。但朱老也不是一味固守传统,在经典基础上,相应地作出调整:“草书圆转交叉处,勿随意画圈,二王书此,都带角带尖,两个角一个尖如杏仁,两个尖如瓜子。”
自20世纪80年代起,朱复戡的书法风格发生转变。他将视线重新聚焦于金石碑版,回归大气刚强的碑派面貌。商周金文的融入,增加了作品的表现元素。而在1985年以后,原先的圆转笔法渐渐被方折笔法替代,圆转处出现方折的痕迹,草书使转笔法的圆劲让位于浑厚古拙的金石气。
从朱老的草书中,能够看到王羲之、张芝、孙过庭、怀素草书和《流沙坠简》的影子。可以说他是以篆书之意、简书之笔和隶书之体创作书法。受幼年书法学习的影响,朱老更爱富有金石气的碑版,认为“书法以有金石气为第一,书卷气次之”。在朱老晚年的书作中,可见方笔的使用,用笔上无矫饰造作,笔笔扎实,点画充满骨力;结体上,以方正为主,大开大合,参差错落中仍不失稳重之感。他将虚实开合融入章法、笔法和字法之中。
林老受老师黄宾虹的影响,用笔“宜留、宜圆、宜平、宜重、宜雅”,重视魏晋萧散简远的“二王”书风。同时,他还受到怀素、王铎的影响,利用长锋羊毫书写出瘦劲圆健的线条。林散之书法多以圆笔为主,结字方整,瘦健的气息充盈在整个书作中。
三、朱复戡与林散之的书学思想
齐开义说:“朱复戡先生基于渊博的学识和对书法史的正本清源,身体力行地提出了‘以篆入草’的艺术主张,显示其审美取向的独到。”朱老的“崇古”观念,使他在草书的学习上追寻到了源头。他提出了“以篆入草”的书学思想,强调草书是有法度的,要理解草书中的“理”“法”“意”三者的关系问题。他认为草书的结字是有自己规律的,我们在书写时不能写错字。他说:“草由篆出,是古代简笔字,是最严格的书体,稍不注意,便会搞错。”“作草须先辨晓字理,然后观其笔法,察其体势,多加观摩,而后下笔,庶几近矣。”草书作品一定要书写规范,这是评判一幅草书作品有价值的基础。所以,朱老在创作中理性大于感性。
与之相反,林老的创作多重感性。林老的创新在于“以画入书”。他曾说:“余学书的过程即余学画的过程,以作画之理写字,以写字之理作画,互为影响。”林散之的作品给人一种身在画中、字字皆有画之感。
禅宗主张要解放自己的天性,敢于打破成规。参禅佛教和前期的书法基础使林老晚年的草书达到巅峰。性格的“内藏”,造就了他含蓄低调的创作方式,风格趋于平淡、从容,书作中有诗意。林老晚年更是达到“人书俱老”的境界,书写更加自然,实现了书风上的突破。其书法墨色浓淡枯润,虚实相间,笔法灵动飘逸,诗、书、画完美融合。
在相同的时代,在碑帖融合的背景下,朱复戡与林散之的书学思想和取法对象存在差别,这是他们书法风貌迥异的重要原因。
四、朱复戡与林散之书法的启示
第一,二人能够在民国书坛脱颖而出,自身的修养学识是必不可少的,这是他们书法创作的基础。纵观二位大家的书作,最感染我们的乃是其中所反映的书法精神。当今的书家为了各种比赛,日复一日地书写,技法上日益精进,但其作品终究还是缺乏底蕴。苏轼说:“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我们书法工作者要阅读大量的古代典籍。这些具有学术价值的书籍能提高我们的学识修养,拉近我们与古人的距离,使书卷气发于笔墨之间,并给人以一种新的审美意境。
第二,越来越多的年轻书家对书法创新有误解,为博人眼球,刻意追求字形的夸张欹侧,布白的不匀,线条的抖动、毛涩,章法大开大合,以及涨墨或是枯墨,过度表达自己的情感,将经典弃之不顾,这与书法艺术的发展是背道而驰的。这并不是天真自然的流露,而是有意而为之的怪诞。我们学习书法艺术要根植于传统,理解“古意”,不失古法,在严格的法度之中,实现技巧与情感的完美融合。
当今书坛还有一些问题需要我们解决,可喜的是,像朱复戡、林散之这样的大家已经给我们做出了很好的榜样。他们治学态度严谨,勇于突破时代的枷锁,在继承经典的基础上进行创新。这使他们站在了当时书坛的最高峰,散发着自己的光辉。
林散之 瑶池归来(自作诗)92cm×33cm20世纪80年代浦口求雨山文化名人纪念馆 · 林散之纪念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