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视域下“田螺姑娘”故事的遗存研究
2022-10-16曾德竹贵州财经大学贵阳550025
⊙曾德竹[贵州财经大学,贵阳 550025]
田螺姑娘的故事是流传较广泛的一个民间故事类型,这一类故事在美籍华裔学者丁乃通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编为AT400C,并命名为田螺姑娘,收录异文32篇。其大概情节为:“仙侣是男主角蓄养在水池里的田螺,或其他甲壳类的生物,或水生动物变的。她出水后变成人形,为他做饭理家等,被发现了捉住。通常当她的儿子因为有一个‘田螺母亲’而受其他男孩奚落时,她便离去,不再回来。”故事在流传的过程中,往往带有口传人的主观色彩、时代色彩和民族色彩。那么,在没有文字记载的少数民族地区是怎样流传的呢?又与当地文化习俗产生何种互疏呢?
一、田野调查概况
在汉文献记载中,贵州省剑河县巫包苗寨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该寨气候湿润,水资源丰富,主要以水稻种植业为主,有“中国苗族红绣第一村”及“仰阿莎文化的发祥地”的美誉,同时也是一个传统村落。
(一)调查地:剑河县巫包村
剑河巫包苗寨没有独立的文字体系,但通过当地的歌谣,我们能够知晓其历史渊源,当地服饰甚至被誉为“穿在服饰上的历史”。巫包苗寨呈现出现代文明与苗族传统文化和谐交融的景象,让人急切想要去探索民间故事在当地是如何流传的,与当地文化有什么联系。
调查发现,当地的民间故事以散文体口头叙事为主,有神话、传说、民间笑话和寓言等,其中幻想故事是流传最广泛的,如田螺姑娘故事(当地称为霄郎钓鱼)、蛇郎故事(当地称为蛇故事)、小鸡报仇(当地称为小鸡故事)、猫故事(讲述猫屎为何有三根草)、虎外婆、两兄弟分家,等等。这些故事主要是以“大人给儿童讲述”为主要传播方式,故事内容不仅具有强烈的教育功能,同时也是当地苗族人民对世界万物的认识与价值观的表现。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巫包苗寨还比较封闭,不与外族有过多交往,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白天,苗家阿哥耕田种地,苗家阿妹种棉纺线织布;晚上,苗家阿哥阿妹对唱情歌游方,年长的老爷爷、老奶奶给小朋友讲故事,还有一些爱好苗歌的孃孃(当地方言,指阿姨)结伴在老歌师家里学苗歌,等等。改革开放后,工业文明和外文化与当地传统文化相互融合,村里的孩子不再以附耳听故事为乐趣,动画片逐渐比肩故事,而年轻人都去了沿海地区打工,老人成了苗寨的守护者,妇女们的布也不用自己纺织,直接从集市上买来就能进行染制。尽管外来文化不断冲击着当地的传统文化,当地居民仍然秉承着先民的智慧,以讲故事的形式给孩子们传授知识,引导孩子们树立正确的价值观。
(二)当地田螺姑娘故事
由于没有文字记载,无法直接通过文献资料来考察当地苗族人民的历史文化发展,民间故事、歌谣、服饰遗存与传统文化进行互疏是了解当地文化内涵的一个有效路径。
霄郎钓鱼的故事是流传于巫包苗寨的田螺姑娘型故事。故事情节大致为:一个叫霄郎的青年,每天去钓鱼且只钓到同一个龙螺,于是把龙螺带回家并放在装有淘米水的坛子中;龙螺化身为漂亮姑娘,每天帮他打扫屋子做饭;霄郎看到龙螺化身为美丽的女子,抱住龙姑娘;霄郎询问龙姑娘出现的原因,原来是龙姑娘同情霄郎,才一次次上钩,希望能帮助霄郎,后二人结为夫妻并生儿育女;婚后霄郎不明是非,听信旁人,认为龙姑娘偷吃邻居的鸡鸭,赶走龙姑娘;龙姑娘回不到岸上,霄郎落魄成乞丐,比以前更贫穷。霄郎钓鱼故事里的龙姑娘不仅善良、美丽,更是同情受苦人,在她身上体现了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与传统优秀品德,被学者称为集心灵美、形象美与崇高美于一身的典型形象。男主人公是非不分,婚前婚后不一致的薄情寡义行为是故事讲述者所重点批判的,使听者能从故事中学会做人的道理。
由龚力新整理的《美女蛇民间故事集》记录剑河少数民族地区田螺姑娘的故事,故事男主人公叫穆仲青。故事没有谈及他的身世,只知他是一钓鱼郎,但该故事没有具体到某个地区,无法与当地文化结合来分析它的互疏性。
二、独特的遗存观念
人工遗存指人类生产生活遗留下的资料,包括物质和文化两方面。在很多水乡地区,螺是重要的食物,巫包苗寨甚至将螺视为男性象征,蚌为女性象征。根据AT分类法,田螺姑娘型故事的基本母题为“得螺、窥视、离去”,以上两则田螺姑娘故事的母题基本不变,巫包苗寨的田螺姑娘故事中女主人公的称呼和其动物特征极具当地民族文化特色。
(一)龙螺观念
巫包苗寨居民对龙有着神秘的认识,他们认为龙能够呼风唤雨,是天气的布施者。例如当地苗族人民把彩虹称为“龙喝水”,认为彩虹的两端是龙喝水的源头。看到龙喝水,人是不能靠近其两端的,否则会遭到龙的斥责而生活不顺。把民间信仰引入故事中,一方面,给故事带来了真实性;另一方面,给故事增加了神秘性。自古以来,人们认为龙是权力的象征,并把最高权力的拥有者称作真龙天子,可见,龙在人们的心中是神圣不可触碰的。当地人讲霄郎钓鱼的故事时,会特意强调其中的螺是龙螺,但现实中谁也没有见过龙螺长什么,只是知道它与普通螺有区别,使龙螺带上了神秘且不可侵犯的色彩。当地苗族人民把故事中的龙隐喻为心中的贵人,把龙当成幸运之神来看待。人们想表达某人脾气暴躁时,会说“说不得这个龙鳞”(苗语直译);又如表达某人很犟,会说“这个龙鳞”。很显然,这两处的表达是引申义,运用借代,龙鳞代指龙威,暗示此人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普通人不能随意冒犯,须谨慎对待。人们认为龙天生贪睡,是懒惰的代表,却也是富裕的象征,如想表达某人不勤劳却很富裕,会说“他像龙一样,懒是懒,但是很富裕”。
按当地的认知,螺的隐性指称应是男性,而霄郎钓鱼故事中,螺却是女性的化身,并且把龙带入,形成一个新的叫法——龙螺。不难看出龙螺是龙的神秘性和螺指称男性的结合,把龙象征的权力和神秘元素加入螺文化,是当地对提高女性地位的强烈呼吁。
(二)动物特征来源说
民间传说与故事之间相互影响、彼此渗透,有些故事和传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故事在流传的过程中,当地人会不自觉地依附上当地特定风物。巫包苗寨的霄郎钓鱼故事把知了空腹的来历和羊角弯的来历巧妙地嵌入故事中,一方面以此来解释自然万物的合理性,一方面在基本母题不变的情况下增删故事情节,使故事情节不断丰富曲折。情节的增删与人们的心理诉求和为解释某种自然现象息息相关。
知了为何空腹,当地人不仅在该故事中做出解释,在其他故事里也有讲述。例如故事“芦笙是怎么样来的”,大致内容为:“地上的人都去天上踩鼓跳舞了,只有两姐妹在人间并被老虎盯上,两姐妹请知了去告知天上的凡人,知了厚重的腹部不能飞上天,只能把腹部掏空飞到天上,告诉他们凡间两姐妹的困境,但是没有人相信,知了没办法就回了凡间,哪知知了腹部之物被鸡给吃了,此后知了的腹部再没有其他东西……”而在霄郎钓鱼的故事中,男主人公责怪知了看护不周,便解剖了知了的肚子,因此知了就一直都是空腹。同一个动物特征的来历出现在不同的故事里,突出“人为万物之灵”的观念,同时也表现当地人崇拜神秘大自然的复杂情感,以及与自然万物相互依存、和谐共处的关系。
关于羊角变弯,在霄郎钓鱼故事中,男主人公赶走了龙姑娘后,家中所有的财富都跟着龙姑娘离开了。在最后一刻,男主人公抓住了羊角,由于用力过猛,把羊角弄弯了。龙女拥有神力,能造山创林,能养得各种家畜,是大自然的代表。男主人公则是普普通通的凡人,能从拥有神力的龙女手中抢走羊,体现了人类敢于与大自然抗争,表现了人类战胜自然的强烈愿望。
故事中的动植物传说是偶然的,有学者认为这些故事是讲述者解释自然万物特征的手段。为了提高故事的真实性,人们不断增加新的元素,从而丰富了故事的内容。在人类社会的早期,人们的心智还未成熟,各种接近原始的、古老的观念占据主导地位,因此人们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愿望多表现为一种超自然力的想象。
三、人物形象遗存与当地文化观念的互疏
民间故事具有教育意义,霄郎钓鱼的故事告诫人们在拥有幸福生活的时候要懂得珍惜和感恩,做人要重情重义、明辨是非。如果忘恩负义、不明是非,只会错失幸福生活。讲述者在讲述时会带入当代具有代表性的时事,以警醒后人,这也是口头文学在流传过程中独具的鲜明特点。
(一)人物形象互疏
霄郎钓鱼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形象被认为是当地夫妻的代喻。女主人公具有传统女性持家有道、善良美丽的特点,在家庭中承担妻子的职责,同情并给予那些贫苦男性一个温暖的家,深刻地反映了底层劳动人民渴求美满婚姻的愿望。从故事男主人公戏剧性的婚姻经历来看,从富到穷这一起落是他自己造成的。龙女可以说是男主人公的贵人,能给他带来无穷的财富,但他并没有珍惜和感恩,反而无情地把龙女赶走。从美满婚姻到妻离子散,故事男主人公不信任妻子,且一味地认死理,导致妻子离去。婚前婚后的不同,把人性的初重情后薄情赤裸裸地表现出来。轻信旁人的一面之词、不明是非、薄情寡义是故事男主人公最终归于贫穷的重要原因。该故事表面上是男主人公误认为龙姑娘品行不端而赶走她,实际上将当地人认为妇女应该勤快的观念与龙姑娘爱睡懒觉进行对比会发现,最终让男主人公赶走龙姑娘的,不只是人品问题,更是因为传统观念。由此可见,不遵守传统“妇道”才是“被赶走”的根本原因。螺是男性生殖器官的象征,为何在故事中却让螺化身为女子?用男性的象征物螺来做女性化身的基础,是对男女平等的渴望,强调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上的重要性。
(二)婚姻观念互疏
霄郎钓鱼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看到了霄郎的老实和勤劳,才主动嫁给他。在当地女性的择偶标准里,老实勤劳是最重要的判断因素,故事女主人公与其观念相一致。据当地40岁左右的妇女称,她们嫁人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只听说对方是个勤劳的人,家庭背景好。在嫁人前,她们通过游方(晚上男女对唱情歌和聊天),都有自己心仪的对象,但很少因此而结为夫妻。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思想下,她们只能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有些女子以私奔来反抗这种安排,私奔成功的女孩子有的永远不能回娘家,不成功的便只能和心上人成为陌路人。在严重的封建家长制思想与改革开放带来的工业文明冲击下,听从父母安排的婚姻并不都是幸福的,一部分男性在婚前勤劳憨厚老实,婚后却浑浑噩噩,有些竟嗜赌成性。
霄郎钓鱼故事中女主人公的遭遇与当地大部分女性的婚姻遭遇存在互疏性,故事女主人公离开时的一步三回头,正是现实中女子希望男子能够回心转意的愿望。男性讲述该故事时,不会出现龙女离开时的期望,仅仅是将其当作一则“南柯一梦”的笑话来讲述,而女性则把细节描述得十分细致,尤其是龙女对丈夫的无奈、对孩子的不舍、对生活的期盼。我们听女性讲述时,甚至不会认为这是一个故事,而是某个女性的遭遇。
四、结语
田螺姑娘型故事流传已久,文本异文丰富,口传异文更是数不胜数,以人类学田野调查法所搜集的资料为第一手资料,以文献研究法和参考AT分类法的资料为辅,将故事遗存与具体个案作互疏,可探索“人为万物之灵”、婚姻自由的观念。在人类学视野下,对民间故事遗存与流传地文化进行互疏研究,可以使民间故事更具有现实性价值,同时使人们的观念有更可靠的依据。口传故事的发展与传播和流传地的社会背景以及文化观念有极大的联系,尤其在没有文字的民族,故事不仅是一个叙事过程,更是一个民族在某时期的社会观念和文化的体现。
①〔美〕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郑建成、李惊商、孟可等校,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85页。
②刘守华、陈建宪:《民间文学教程》,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5页。
③讲述者杨老珍,记录者曾德竹,2021年12月巫包村。
④肖远平:《物象审美的艺术回望——螺女故事审美文化探求》,《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
⑤王均霞:《讲述人、讲述视角与巧女故事中的女性形象再认识——兼及巧女故事研究范式的反思》,《民族文学研究》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