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学中黑发地位的流变及其价值

2022-10-16朱芷苑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南京210016

名作欣赏 2022年30期

⊙朱芷苑［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南京 210016］

人物的外貌描写往往是人物设定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在人种发色差异极大的西方社会，人物发色成为文学作品中人物塑造的重要一环。在近年大火的几部西方奇幻小说中，作者或有意或无意地将“黑发”这一特征赋予笔下血统高贵却饱经磨难的人物，如《魔戒》系列小说中的人皇阿拉贡、《哈利·波特》系列小说中的主角哈利·波特和《冰与火之歌》系列小说中铁王座的正统继承人琼恩·雪诺。他们往往能力出众，代表正统，却身世不幸或屡遭他人质疑。现代西方奇幻小说的作家们对黑发人物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偏爱，其中的缘由并非无迹可寻，本文旨在通过分析不同历史时期“黑发人物”在小说创作中的地位，探究黑发地位的流变及其价值。

一、中世纪主流发色及形成原因

（一）中世纪文学及发色介绍

学界一般认为中世纪是指从罗马帝国衰亡到文艺复兴开始前的时光。在这近千年的岁月里，欧洲经历了数不尽的饥荒、战乱、瘟疫，统治阶级基督教更是不断钳制着人们的精神和情感，人们生活在黑暗之中。但作为西方文学不可缺少的一环，中世纪文学仍有着重要意义，主要被分为教会文学、英雄史诗文学、骑士文学和城市文学。

中世纪教会文学作品数量庞大且种类繁多，《圣经》是其中最重要的文学作品。《圣经》原文中并没有出现对主要人物发色的描写，但后人仍可从中世纪的宗教主题绘画、装饰画或插画手抄本中了解到当时人们对不同发色的偏爱程度。查理大帝建立的加洛林王朝使得9世纪前后的西方出现了回归古希腊古罗马传统的加洛林文艺复兴，此阶段的画作，如《戈德斯卡尔克福音书》中《正面端坐的基督》（图1，见下页）就描绘了一个有着一头偏金色长发的基督形象；12世纪切法卢大教堂后殿拱顶上出现的镶嵌画（图2，见下页）中的基督是偏深的亚麻棕色；画家乔托一生致力于宗教绘画，其最著名的壁画画作《圣母哀悼基督》（图3，见下页）中，画中人物大多则是泛金光的深色头发。这些中世纪及文艺复兴时期的圣像画塑造了传统的耶稣形象，其中的耶稣是理想化的形象：高大伟岸、脸型瘦长，一身白衣，头发或卷曲或笔直，头发长度较短或齐肩，头部有光环等超自然元素，并持续影响着今天人们对耶稣的认知。

图1

图2

图3

英雄史诗中的发色描写同样极少，以《尼伯龙根之歌》为例，这部作品的第一部分写了王子齐格弗里德如何向布尔恭腾王国的公主求婚以及如何帮助公主的王兄求娶冰岛女王的故事，第二部分则写齐格弗里德被害后公主的第二段婚姻以及她对杀夫凶手的复仇。通览全篇，文中不乏人物描写，如前王后“雍容华贵，仪镇一方”，前国王“臂力惊人，是威风凛凛的君王”，但细致的外貌描写少之又少。读者可知王子英勇帅气，公主美丽聪颖，但二人究竟是何样貌，只有依靠推测。

作为特殊制度产物的骑士文学，也是中世纪文学的重要代表。正如教会文学歌颂宗教、英雄史诗文学歌颂英雄，骑士文学也有其永恒主题——爱情。以亚瑟王的圆桌骑士高文爵士为例：高文为了帮助亚瑟王活命，曾迎娶丑陋的女子瑞格蕾尔为妻，但他最终凭借对女子的尊重解除了瑞格蕾尔身上的咒语，帮她恢复了美貌；他还代表圆桌骑士接受了绿衣骑士的挑战，在砍下绿衣骑士头颅一年后前往绿教堂受斧，并最终平安归来。这些故事刻画了一个忠诚勇敢、保护女性的形象，他在荣誉和性命之间的短暂犹豫使得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但从始至终，高文爵士的样貌都是被淡化的，后人同样只能依靠推测绘制高文画像。

城市文学同样忽略了对人物外貌的细致描写，许多文学作品中甚至没有出现人的形象。如城市文学代表作《列那狐的故事》中，男爵列那狐是只狐狸，国王诺博尔是只狮子，廷臣伊桑格兰和勃伦分别是狼和熊，一大批动物世界中的下层阶级则分配给了猫、鸡等动物。杰弗雷·乔叟的《百鸟议会》也通过塑造群鸟反映了他的现实主义创作倾向，正如人类社会存在不同的阶级一样，乔叟也将鸟类分为不同等级，用它们代表英国社会各阶级的代表人物。

（二）中世纪忽略发色描写的原因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得出，中世纪的文学作品对人物发色乃至人物外貌都较少关注，这与中世纪文学的作者息息相关。

教会文学的主要作者是僧侣，为维护封建主和教会的利益，他们依托《圣经》创作了这一类作品。教义中视虚荣之美似过眼云烟，而且凶险莫测，《圣经》中美的观念即为神性的显现。作为中世纪文学的正统，他们必须维护上帝与宗教的尊严，因此创作时在《圣经》原文基础上的自由发挥都是危险的，《圣经》中未明确指出的人物的发色，上帝形象是不可名状的，是超越现实的存在，后人可以想象，却不能妄下定论。

而英雄史诗则由欧洲的不同民族依据本民族的神话传说等创作而成，不同民族在创作英雄史诗的过程中无疑会赋予主人公本民族的特征。不论是脱胎于远古传说的英雄还是人民记载的同时代英雄，不论是中世纪初期的部落英雄还是封建国家逐渐形成时的爱国英雄，他们都应具有本民族最普遍的长相特征，作家也常常因此忽略对英雄的细致刻画。此外，即使作品中提及了英雄的发色，不同国家、地区、民族的人长相不同，中世纪英雄史诗的主人公们的发色也就不同。

骑士文学则是中世纪封建主义的产物。骑士全部都是封建贵族，骑士文学的作者也多为王公贵族或教士，与英雄史诗类似，不同民族的作家创作骑士文学时，会赋予笔下的骑士以本民族特征。例如法国是骑士文学最兴盛的地区，骑士抒情诗的中心在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此地区人种以拉丁人为主，此地区的骑士也因此具有拉丁人种的特征。

城市文学则出现在10世纪以后，此阶段欧洲生产力的发展促进了商业的兴起和城市的建立，市民阶层出现，他们为了自身利益不得不与封建统治者斗争。在中世纪教会的高压统治下，过于直白地批判显然是很危险的，细致描摹笔下人物的外貌也是不明智的，因此广泛运用象征、寓言、讽刺等手法的城市文学成为其思想的最好载体。

二、文艺复兴主流发色及形成原因

（一）文艺复兴文学及发色介绍

文艺复兴发生在14世纪至16世纪，其核心是人文主义，此阶段的文学作品多主张以人为本，在对封建制度、道德以及宗教禁欲主义进行抨击的同时，也肯定了人的价值和尊严。

意大利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出身于此的但丁、彼特拉克和薄伽丘被后人尊称为“文坛三杰”，他们的巨著《神曲》《歌集》和《十日谈》被视为意大利文学三顶桂冠。在《神曲》中，但丁将他一生的挚爱贝雅特丽齐描绘成一个引导他走过地狱的天使形象，她出现在花雨缤纷之中，“蒙着白面纱，其上安放着一个橄榄树叶编的花冠，披着一件绿披肩，其下衬着一件鲜红如火的长袍”，美得摄人心魄，但不知有意与否，作者避开了对其头发的描写。彼特拉克的恋慕对象劳拉则有着一头金发，她“金色的长发在微风中摇曳，风儿将那金发挽成千万温柔的结”，由此走入了诗人的心房。薄伽丘则没有表现出对某一种发色的女郎的格外偏爱，他在《十日谈》中塑造了不少有思想、有欲求、有智慧、有勇气的女性形象，使她们成为爱的向导和美的化身。

（二）文艺复兴时期作品忽视黑发的原因

发生在西欧的文艺复兴是人类文明发展过程的重要阶段，但此阶段的文学作品仍没有表现出对黑发人物的偏爱，一头纯正的金发时常成为称颂的对象。笔者认为，这一现象的原因有以下两点：

第一，文艺复兴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主张人生的目的是追求现实生活中的幸福，倡导个性解放。因此作者在塑造人物时，多强调人物的美好品质而非美好外形。笼统的人物描写如“聪颖”“勇敢”“智慧”“美丽”有利于给读者以更深的心理启迪，鼓励他们与书中人物一同发挥人生价值、勇敢追求幸福。

第二，文艺复兴发源于意大利，而意大利的主体民族以古罗马拉丁人为主，在外貌上表现为黑发棕眼、须发浓密。文艺复兴开始前的欧洲接受了近一千年的宗教压迫，因此不论是画家还是作家，创作时都免不了将宗教信仰与人文理念相调和。但丁的贝雅特丽齐成为引导他的女神，彼特拉克的劳拉也被他神化，不论是这种赋予凡人神性的作品，还是将神描绘成平易近人、仿若凡人的作品，在当时都是非常常见的。为了让自己心中集万千美好品格于一身的“凡人”受到更多人的尊敬与喜爱，作家们很可能会赋予人物以一种圣洁的、与众不同的发色。

三、西方奇幻文学中黑发地位及形成原因

（一）当代西方奇幻文学中黑发地位介绍

当代西方文学的流派众多，诸如表现主义、意识流文学、存在主义文学、未来主义文学等，而近代西方文论出现的“奇幻文学”（la littérature fantastique）概念系由茨维坦·托多罗夫首先提出。奇幻小说的背景倾向于独特的世界观架构，同时也倾向于在历史中寻求背景依据，因此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希腊神话、罗马神话、北欧神话、苏美尔神话与圣经神话等。毋庸置疑，现代西方奇幻小说家们对神话人物的认知极大地影响了他们对笔下人物的塑造。

在现代“西方奇幻小说三巨头”《哈利·波特》系列、《魔戒》系列和《冰与火之歌》系列中，读者可以很明显地察觉到作家对“黑发”的偏爱，因其总倾向于将“黑色”这一发色赋予笔下血统高贵却历经磨难的主人公。《哈利·波特》系列中的主角哈利和青年伏地魔都有一头黑发，二人是善恶的两极，故事也围绕二人的命运展开；前者是佩弗利尔三兄弟中伊格诺图斯的后代，后者祖先则包括三兄弟中的另一人：卡特摩斯和斯莱特林学院的创立者萨拉查·斯莱特林。《魔戒》系列中，人皇阿拉贡和霍比特人弗罗多·巴金斯都有着一头黑发，阿拉贡的祖先是有着精灵之血的人类男子贝伦和具有次神血统的精灵公主露西安，他英勇正直，是霍比特人的向导和保护者；弗罗多·巴金斯是护戒小队的核心，他勇于冒险、意志坚定，在摧毁魔戒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冰与火之歌》中的“黑发”则被赋予小说中最重要的家族史塔克家族和私生子琼恩·雪诺，史塔克家族是北境最古老最显赫的家族，琼恩·雪诺则是铁王座的正统继承人。三部作品中黑发人物的设定，都反映了现代西方奇幻小说家们对黑发的偏爱。

（二）当代西方奇幻文学偏爱黑发的原因

由前文可知，从中世纪起乃至文艺复兴时期，“黑发”并非作家们青睐的发色；然而，现代西方奇幻小说中，“黑发”却明显受到了更多重视。这一变化发生的原因，很可能与现代西方人脑海中对不同发色的刻板影响有关。

现代欧洲人的发色是多种多样的，这是欧洲历史上各个不同发色的民族相互迁移融合所致。追根溯源，现代黑发白肤的欧洲人大多为古希腊人和罗马人的后代。前者主要由伊奥利亚人（佩拉斯吉人）、亚细亚人、爱奥尼亚人和多利亚人四个部族组成，后者主要由拉丁姆人（拉丁人）、萨宾人、翁布里亚人组成，虽然肤色深浅仍有差异，但几个部族都是黑发的白种人，后者更是以黑发黑瞳为主要特征。古希腊人创造的文明成为西方文明的发端，罗马人则因其霸权统治和随疆域扩大而传播愈广的文明对欧洲各民族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这就不难理解为何现代奇幻小说家们倾向于将“黑发”赋予笔下的主人公。正如黑发的罗马人被广泛认同为欧洲正统，黑发的主人公也代表了作家构建的奇幻世界中的最高贵血统。作家们在为主人公构思发色时，赋予了这些英雄人物以最正统的地位，暗示了其不同寻常的身世和冒险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