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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萧红小说中的时间意识

2022-10-16白佳玲郴州市第六中学湖南郴州423000

名作欣赏 2022年30期
关键词:呼兰河麻木萧红

⊙白佳玲[郴州市第六中学,湖南 郴州 423000]

⊙李文浩[湖南科技大学,湖南 湘潭 411100]

萧红小说的风格与众不同,具有散文化的特点,在她的小说中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鲜明的中心人物。这一独特的叙事风格源于她对时间的特殊运用,但在诸多的萧红研究中,从时间与生命意识这一方面来对萧红进行研究的并不多见。时间在萧红的笔下有着独特的意义,其小说中的时间通常以事件的衬托和景物描写等模糊化的方式呈现,又通过人物对时间的感知即意识程度决定人物的命运。时间观念与人物命运及生命意识之间的关系展现出萧红独特的批判角度和艺术思考,以时间为切入点来解读萧红的文学观不失为深入了解其创作风格和哲理思想的一种方法。

一、萧红小说中时间观念的缺失

时间在萧红的小说文本中通常处于缺失的状态,呈现出循环性、琐碎性和模糊性。这不仅体现在对于时间形式的书写上,还通过小说中的人物对于时间的感知程度显现出来。

(一)时间的循环性

通常而言,人类的时间观可分为线性时间观和循环时间观,线性时间观指向世界历史的进展,它强调:“时间不断向前发展,光明就在前方。”因此又可称为历史时间或社会时间。循环时间观认为时间的流动是一个循环反复的过程,它强调“周期、回归、轮回”,以春种秋收的季节更替和人类原始的生老病死为最基本的表征。萧红所创作的大多小说便是消弭了线性时间,而以循环时间为时间的书写形式和行文准则。这样的时间观念体现出时间的循环特性。

以萧红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生死场》为例:“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旧似十年前……山坡随着季节而更换衣裳,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春去秋来,这里的人们麻木机械地生存着。季节的轮回体现出时间的循环特性。作者在前面五章中依次描写了不同季节生死场中人们的生活状态,第六章时作者写道:“夏天又来到了人间,叶子上树了。”于是一年过去了,夏季再次来临,季节又开始了轮回。作者这么写并不是为了说明季节交替的自然之理,而是为了展现出生死场中人们生活无休止的重复,时间无意义的循环。作者呈现给读者的是生死场中的人们夏季要割麦,冬季要预备着明年的播种;女人们在夏季遭受着生育的刑罚,冬季又要为来年预备衣裳。作者描写了一次季节轮回中人们的生活,为读者呈现出生死场中一种永恒不变的生活方式。

时间的循环性还影响着人们对于新事物的感知,生活方式的永恒不变使得新的生产方式在此无法长期存在,赵三卖鸡笼的难以维持正验证了这一点。人们失去了对新事物的感知,实质上就是丧失了变化的可能性,失去了对于时间的观照。“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这一“忙着”的表述,正是生死场中人们缺乏对时间的感知和体悟的体现,因此他们无休无止地在生命中进行着盲目热情而无效的劳作。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这里的人并没有时间观念(意识)。”他们感知不到时间,却又在时间的支配下重复着生活的进程,经历着生老病死的轮回。

(二)时间的琐碎性

生活事件的重复和生产方式的缓慢更替体现了时间的循环性,时间观念的缺失不仅体现在时间的循环性上,还体现为时间的琐碎性。萧红对于小说的写作不像一般意义上的小说有完整的故事叙述,她的小说全篇都是一些琐碎的重复的日常生活,这些琐碎的日常将作品中的时间零碎化、片段化,从而形成时间的琐碎性。

这在《呼兰河传》中表现得十分明显。这部小说是作家萧红对于童年的回忆,寂寞和单调是回忆里呼兰河城的主题词。同时呼兰河城的生活也是卑琐平凡的,人们凡事顺应自然,按照几千年的传统来思索,按照千年如一日的习惯生活。在描写这些日常琐碎时,萧红创造性地使用了“时间”这一要素。

小说描写了住在呼兰河城小胡同里人们的一天。作者从午睡醒来开始写,起先是写卖麻花的来了胡同里,等卖麻花的过去就来了卖凉粉的,于是大家便知道应该烧晚饭了;卖凉粉的一过去,这时卖豆腐的又来了,于是,烧晚饭的同时,有人家里便添了一道豆腐;待家家户户吃过了晚饭,火烧云就上来了,这时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就准备睡觉;等到火烧云下去了,漫天盖地的黑乌鸦飞过,这一天就过去了。这就是呼兰河城的一天,住在这里的人们好像不是用时钟来计算时间,而是凭借琐碎的日常事件来划分一天的时间段。包括在小说开篇,作者描写了卖豆腐的、赶车的、卖馒头的。萧红只是进行了一次细致的描绘,对于胡同里的生活也只是选取了一天来进行描绘,但给读者的印象是这里每天早上都有买豆腐的和赶车的,小胡同里的每一天都是这么过的。事件的重复降低了对于情节的推动,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展现给读者的都是诸如此类的琐碎生活,无论是卑琐平凡的日常还是精神上的盛举,呼兰河城的一切都是平静的,容易让人遗忘的。这样的时间书写方式使得萧红的小说带有独特的散文化笔调。

(三)时间的模糊性

以琐碎的日常生活来划分时间,实际上是对具体的时间刻度模糊化。在现当代文学的很多作品中,时间往往呈现出一个明晰的状态,作者会特别地在作品中提到一些具体的时间刻度。而在萧红的小说中,时间几乎都是模糊的,她最常写的时间单位是季节或者月份,作者的目的也不是用来标明时间节点,只是为了展现乡间生活的日常,在她的作品中常常出现的是“有一天”“下雨的时候”“那个时候”等一些模糊不清的时间,甚至是用景物的变化来代替时间的更替。

如《呼兰河传》中时间模糊性的描写:“只要一到冬天,大地就裂口了”,“一到冬天,冯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卖一锅年糕时”……作者用抽象性的模糊性的时间代替了具体时间的表述。所发生的事件既似乎是曾经,又好像是现在,还可以是将来。无论是哪个时间段,人们的生活总是在自然的规约下遵循着习惯性的行为。作者在《呼兰河传》中不但没有提及过具体的年月,甚至连季节的变化也非常缓慢,最经常写的是冬天,时间的模糊性使得季节的循环也模糊了。虽然作者也有提到过具体的时间,例如呼兰河城每年的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七月十五的盂兰会、秋收的时候会唱野台子戏,但作者提到这些极少数的精确的时间只是为了要描绘呼兰河城的精神盛举,由此介绍这个小城的风俗。在这部小说中时间被平凡琐碎的事件消磨了,时间观念的缺失使得他们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也丧失了对生命意义的追寻。

二、萧红小说中的时间意识与生命意识

时间观念的缺失对于人物的时间意识、生命意识以及命运都有着深刻的影响。在萧红的小说中依据有无时间意识,可以总结出两类人或者说某类人物的两个阶段。当人物处于时间意识觉醒状态,对于生命价值的思考会促使他们做出一系列向着光明发展的行为;当人物处于时间意识不自觉阶段,他们的命运则可能进入一个宿命般的轮回。通过理论定位与文本解析相结合,探讨时间意识与人物命运之间的关系,解读萧红作品中人物时间意识觉醒前后的表现,由此展现出萧红通过对生命意义的体悟试图向世人传达的对于生命价值的追求。

(一)时间意识与人物命运

时间意识决定人物的命运。时间的本质是变化,萧红小说中的大多数人物缺乏对于时间的观照,也就缺乏了对变化的感知,时间观念的缺失使人物丧失了对生命的独特认识和把握,因此人物的命运也只能随着时间的循环而轮回。

金枝与成业越轨的婚姻最终走入了与叔叔婶婶相似的婚姻围城。婶婶所经历的婚姻生活,其实是所有女人相似的命运,男人最终会失了感情,变得冷漠。金枝重复着婶婶的过去,复制着女人们的现在。丈夫的咒骂,妇人的刑罚擒着她,她逃脱不了因而掉入了这样的命运中,而这样的命运又势必会继续轮回着,一代又一代。

《小城三月》中的翠姨同样重复着跟妹妹一样订婚之后买这买那的阔气行为,即使她并不满意自己的婚姻。她以生病来反抗自己的婚姻,最终还是在无望的幸福和病苦中去世了。时间依旧轮回着,小说结尾处萧红写道:“年轻的姑娘们,他们三两成双,坐着马车,去选择衣料去了,因为就要换春装了。”春天再次降临,翠姨已经不在了,但这些姑娘们正如当年的翠姨,她们或许也即将走进与翠姨相似的命运中去。

这种轮回般的命运不仅出现在萧红的笔下,还出现在沈从文先生的创作中。沈从文的小说有着散文化的特征,这与萧红的创作风格是相似的。从时间这一角度观察可以发现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时间同样是缓慢而模糊的。不管天晴还是下雨,日子都这样一天天过着,每日抱抱小丈夫,帮着家里做点事,这是短篇小说《萧萧》中萧萧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平静而又缓慢,让人忘记了时间。在小说的结尾,“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蜡树篱笆间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与翠姨一般,“萧萧”般的命运也将继续轮回下去。

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时间虽然也具有循环性、模糊性等特点,但是在这样的时间意识下作者想要展现出来的是湘西世界牧歌般的生活。与萧红小说中想要展现出来的卑琐平凡的日常或是生死轮回所不同的是,沈从文创作的目的在于挖掘人物的人性美,而萧红创作的目的在于揭示人物意识的麻木。

(二)时间意识的觉醒

“生命来自于时间,时间的流逝使生命体衰老、消亡”,萧红小说中的人物正因为时间意识的缺乏,所以生命意识也没有觉醒。

《呼兰河传》中的有二伯是一个性情古怪的人,他不受人尊敬,也没有什么正当行业,十年如一日地活着。有二伯的时间意识没有觉醒,他的生命意识更是麻木的。除了有二伯,萧红笔下还有很多意识麻木的典型,他们麻木地活着,丧失了时间意识。《生死场》中的月英本是村中一个美丽的女人,但是后来患了瘫病,丈夫嫌她晦气不再理她。月英的牙绿了,身子脏污了,她像一个鬼魂一样。她的身体没有了任何感觉,对于周围的世界也没有了任何意识,她就这么活着,挨不过了就死了。还有麻面婆,她整天是洗衣烧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也不会去思索。“死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样活下去。”女人们继续着无止境的家务,男人们则随着季节年复一年地在田里耕种。这些意识麻木的人们,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便是萧红独特的批判角度,不同于鲁迅和赵树理,萧红对于国民性的批判并不是以人的行为和精神为直接对象,而是借时间这一元素为中介,通过小说中人物对时间流逝的麻木和浑浑噩噩的生存状态显示出人物在封建礼教毒害下生命意识的丧失以及对于生与死的冷漠。这样的批判又往往运用了儿童或旁观视角,从而形成一种远距离的震撼。

觉醒前的人们是麻木的,当他们的时间意识觉醒后,便会努力寻求积极的改变。《生死场》前十章讲的是十年前,到了十一章“年盘转动了”。人们随着自然变换,四季循环的自然时间观念被打破,他们开始思考“这是什么年月”,在他们的意识中开始出现了历史时间。麻木的村民们开始觉醒,面对困境的威胁,赵三也由往日的懦弱无能意识到了必须反抗与斗争,他逐步接受着革命的思想,涌起了沸腾的热血。王婆也在困境的压迫下不知不觉地具有了革命意识。向来刚烈的李青山轰轰烈烈地闹起了革命,他宣传着革命的思想,召集屯子里的小伙子起来救国。就连起先只想着自己那头老羊的麻木的二里半,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也投入到了革命中去。

人们的意识觉醒了,他们感受到了时间和变化,他们清楚地意识到必须反抗起来!这些曾经麻木的愚夫愚妇们在时间觉醒的感知下做出了一系列向着前方、向着光明行进的行为,他们不再处于自然时间的支配下混混沌沌,而是有了自我的选择。“蚁子似的为死而生的他们现在是巨人似的为生而死了。”

(三)生命意识的觉醒

“人类生命意识的觉醒便是从时间意识的形成开始的。”《生死场》中的赵三、李青山等人伴随着时间意识觉醒,随即而来的是生命意识的觉醒。《后花园》中的冯二成子,他的人生历程为我们呈现了从时间意识觉醒到生命意识觉醒的完整历程。

《后花园》中对于时间的消弭更为彻底,不仅历史时间处于缺失的状态,自然时间也是模糊的。主人公冯二成子的生活是寂寞的,他永久地在他冷清漆黑的磨坊里拉磨,外面无论是阴天还是下雨,又或是春夏秋冬的季节交替,他都不在乎。他不与人来往,拉磨之外的事情都与他毫无关系。他全然是个麻木的人,既没有关于时间的记忆,也失去了对于时间的知觉。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了邻居女孩子的笑声,冯二成子的内心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他突然意识到那边还住着人。邻家女儿似笑非笑的大眼睛,使他无缘无故地心跳加速起来。与此同时文中也开始出现一系列的时间标志:“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了”,“有一天,冯二成子在院子里洗衣裳”,“有一天,他打了一夜的梆子”,尽管这里的“有一天”还是比较模糊的时间概念,但已经初步展现出冯二成子时间意识的觉醒。如同海德格尔所说:“时间性的有无对于存在的意义有着最根本性的阐释意义,有时间意识的人则具备了一个本真的人,无时间意识则不能成为一个本真的人。”麻木的冯二成子感知到了时间,他开始由非本真的状态转向为本真的状态,这是时间意识觉醒的第一步。

时间觉醒的第二步便是唤醒以往的记忆。冯二成子在睡不着的晚上把这两年来甚至更幼小时候的一些生活都回想了一番。冯二成子不但对时间有了感知,对外界的变化有了自我的体识,同时也唤醒了关于时间的记忆。他的时间意识彻底觉醒了,时间意识的觉醒促成了他对自我生存状态的反思:“这两年是怎样生活的呢?”海德格尔论述时间观念时,把时间分为三段:曾在、当前、将来。与传统时间观不同,他认为“将来不晚于曾在”,“曾在不早于当前”。人之所以能够回首看见往事,是因为人生存在往事中。曾在并非简单地逝去了,曾在凝结在存在上。曾在与存在是实质上连续同一的存在。冯二成子拥有了关于往事的记忆,也就是拥有了自己的存在之思,随着时间意识的觉醒,冯二成子的自我意识也觉醒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这一段时间,他有了各种作为一个本真的人所应有的情感体验。

觉醒后的冯二成子思考了许多,他发出了对人生的终极疑问:人为什么要活着,又为什么会分别。他看到那些辛苦劳作的人们,他可怜又批判那些人,他们艰辛地活着,省吃俭用,终归什么也没有,可这些劳苦的人们却不自知,他们麻木地活着,从来没发现自己活得如此不堪。觉醒的冯二成子在此时成为萧红笔下生命意识最强烈的人物,他的思考已经触及生活的意义层次了。冯二成子成了一个彻底的自为存在者。

作者通过对时间的特殊书写来刻画人物的生存状态,揭示出人物的麻木性及意识的觉醒,展现出作品的悲剧意蕴和人物的反抗精神,在这麻木和悲剧的背后隐藏着作者的批判,但作者并不因此而怀有一种无奈的叹息,相反正是通过对悲剧的反抗传递出她对于生命光明一面的呼唤和追求。

三、萧红小说中时间意识的哲学之思

萧红是一位富有才华而又命运坎坷的女作家,她的一生遭遇着时代命运和情感的不幸,战乱纷飞的时代背景让她沉痛地感受到人民的灾难和痛苦。她将个人的情感灌注笔下,写出了对于女性宿命般人生悲剧的觉悟,也寄托了她对于人生最终虚无的痛苦思索。然而对于命运永远不放弃挣扎的萧红来说,即使迷茫和绝望却一直在寻找出路,因此在她的作品中读者又能清晰地感受到人生宿命感和虚无感之外,萧红作为一个特立独行的女作家对于人生价值的追求。

(一)人生宿命感

“我这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却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现实生活中的萧红尝尽了女性悲苦的命运,她所虚构的文学世界中面临着家国危难和根深蒂固的传统父权制度双重压迫的女性代代相传的悲剧,阐释了作为女人无法摆脱的人生宿命。

《红玻璃的故事》是萧红在生命结束之前最后的文学创作,也是她留在这世间的一声叹息。这部小说通过描写代代轮回的无奈的苦难揭示了女性的悲剧命运,融入了作者对于人生宿命的悲叹。

主人公王大妈是个寡妇,她的丈夫同村中其他的男人一样去黑河挖金子了,多年来杳无音讯,她带着儿子过着清寒孤苦的生活。命运在带来苦难的同时也塑造了人类面对苦难时乐观坚毅的性格。和萧红曾经描绘过的愚夫愚妇们一样,王大妈在乡间过着日复一日、单调但快乐的日子,然而这时的快乐来源于对自我苦难人生不自知而形成的满足与麻木。这份快乐在她对着外孙女小达子的万花筒观望时戛然而止:“但当王大妈闭一只眼向里观望时,突然地拿开它,在这一瞬间她的脸色如对命运有所悟……”透过红玻璃万花筒,她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也看到了小达子的未来。在她愉快而纯真的童年时也曾玩过这样的万花筒,女儿小时候也是玩着这样的万花筒长大的,现在小达子是第三代了,又是玩着红玻璃万花筒。残酷的宿命将这方土地上的女性推向了同样一条道路——出嫁,丈夫外出,女人们留在家中过着孤苦的一生,悲苦的命运一代又一代地轮回着。王大妈觉醒了,她同冯二成子一样产生了对于生命意义的思考,在思索中她感受到被宿命支配的恐惧和女性悲剧命运轮回的残酷。

《红玻璃的故事》和《后花园》这两部作品都展示了个体时间意识的觉醒,冯二成子和王大妈他们在时间觉醒前的共同特征都是感受到了“焦虑”,这是诸如“害怕、厌恶”等一种具有存在主义的情绪体悟,当这种情绪出现时,时间概念便伴随着产生了。时间意识的觉醒促使王大妈向着人生价值和生命存在意义发问,并由此道出了人生的苦难和生命的无意义,从而产生了一种整体否定的情绪和无所希冀的悲凉心态。她最后做出让儿子外出淘金的选择,是对宿命的认同和妥协。

萧红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是她作为女人的悲哀和伤痛,她将这份悲痛寄寓在这只红玻璃万花筒上,透过这只红玻璃万花筒,我们看到了女性宿命的悲哀和无奈。

(二)人生虚无感

萧红以极致的笔触描绘着宿命的残酷和生命存在的虚无,她的一生是寂寞的,其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呼兰河传》处处充满了寂寞悲凉之感。呼兰河城中的人们从来不去思考他们生而为人的价值,也没想过要如何去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甚至体会不到荒凉人生中的心理空虚。只是随着时间的循环、四季的轮回,在宿命的安排下走进一个又一个不自知的苦难。

小说里时时都充斥着冬天寒冷的气息。作者整体上选取了秋冬作为小说的季节背景,秋冬的荒凉与寂寥为小说营造了一个凄清寂寞的氛围,在这荒凉氛围的背后,透露出的是作者孤独、寂寞的生命体验以及对生命的虚无与绝望。

《呼兰河传》中的时间是模糊的,时间的缓慢和静止使人们丧失了对于时间的感知,更容易使人产生遗忘。在这样的时间观念下个体的存在也似乎变得渺小和微不足道了。王寡妇的独子掉到河里淹死了,这事情曾在家家户户中传得沸沸扬扬,可是不久也就平静了。染缸房里边发生了人命事件,闹得人尽皆知,但是过了几年再有人提起来,就好像讲着很久之前的历史人物似的。在时间的长河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人的存在和价值似乎也无关紧要,一切都顺乎自然、糊里糊涂地就过去了,这是对于人生虚无的直观写照。时间永久不息地流动着,人们感受不到,也不愿去过多体会。

呼兰河城里的人们遵循着自然的法则和传统的规约过着“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生活,凡过去的,就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地希望着”。就这么一天天平凡而单调地生活着。“一年四季,春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去地过着。生老病死也都是一声不响地默默地办理。”这不但是时间观念的缺失,连死亡观念也几乎没有。如果说在《生死场》中还存在着生的痛苦与死的恐惧,到了《呼兰河传》则是连生死观念都虚无化了,因此萧红才会问出“人生为何这么悲凉”的问题。

琐碎的日常割裂了时间的整体性,正如不知来往何处也不知流往何方的呼兰河一样,这里的人们体验的是没有方向的时间点。人们所经历的“现在”是一个静止的时间点,它既是过去也是将来。呼兰河城的人们存在于一种虚无的时间中,过着荒凉、寂寞,而又虚无的人生。

(三)对人生价值的呼唤

无论是时间观念的缺失,还是生命意识的不自觉;无论是对于人生宿命的无法把控,还是人生虚无的绝望,萧红为读者展现了那个时代的生命悲剧。透过萧红寂寞的心境以及她在文学创作中时时流露出的荒凉悲凄之感,带给我们的是沉重的思考。然而在读萧红作品的时候却不会使读者产生过多的压抑和悲伤,这是因为在她的作品中,尽管写了许多“生”的痛苦与“死”的淡漠,还蕴含了对于生命价值的追求。

在萧红的小说中,常常存在着光明与凝滞、欢欣与寂寞的两极对立。如《生死场》中作者在前十章向我们展示的是“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的四季轮回的生存状态,人们的意识是麻木的,但是在后面的七章,随着“年盘转动了”,麻木的人们开始有了作为人的自觉的意识,出现了反抗与斗争。在前后两种极性对立和意识对比中,生与死的沉重得到了光明的解救,隐藏在背后的是作者对于反抗和斗争的呼唤,对于人生价值的追求和肯定。

在《后花园》和《呼兰河传》中作者依然运用了两极对立的手法描写后院。“后花园五月里就开花,六月里就结果子,黄瓜、茄子……倭瓜的秧往往会爬到墙头上去”,“六月里,后花园更热闹起来,蝴蝶飞、蜻蜓飞、螳螂跳”。园子里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希望。然而与此相对立的是后花园旁冷清漆黑的磨坊。作者没有直接先写主人公冯二成子,而是在开篇便设置了一个代表着欢欣与生命的后花园。采用这样的内外视角和两极对立,便让寂寞凄清中添了一分明丽、一分色彩,从而表达了作者对于生命的礼赞和热爱。

冯二成子在经历了从时间意识的缺失到生命意识觉醒的这一过程后,他对于生命意义和自身存在发出了个体思考:“你们为了什么活着”,“这样广茫茫的人间,让他走到哪方面去呢”?表面上这是冯二成子的思考,背后实则是萧红对于生命意义的传达,萧红将这些关于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的问题抛出来,实质上是对生命价值的呼唤。而这样的问题同样也出现在《呼兰河传》里:“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样悲凉。”

悲凉和空虚的生命体悟让人感到无望,但是作者的目的并不是传达消极的情绪,相反是对绝望的抗争。萧红正是承续了恩师鲁迅“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以悲剧反抗悲剧,以虚无反抗虚无,把对生命意义的肯定和对生命价值的呼唤潜藏在悲剧和虚无背后。“选择”是人之为人的意志特性的核心表现,个体时间意识的觉醒将“选择权”重新交回给个人。因此无论是选择反抗的赵三、李青山等人,还是觉醒的冯二成子,我们都能从中解读出萧红对于生命意义的追求。

四、结语

在艺术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哲学的发展总是相伴相随。一部好的文学艺术作品中,必然蕴含着丰富的哲理,而一个伟大的文学家,其思想一定自觉或不自觉地与哲学靠近,因此作品才能经受时间的沉淀,在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时代中显示出宽阔而历久弥新的思想。萧红正是因为对于人生价值的追问与永恒追求,而使其作品获得了长久的艺术魅力。

作为一个用文学探究生命意义的作家,萧红始终强调自为的人生和“成为一个本真的人”,她书写了一个又一个悲剧,以期用悲剧来促使人们正视人生,通过批判来突出对笔下人物生存方式的否定。如果说鲁迅的文学思想是“反抗绝望的哲学”,那么萧红则是“反抗悲剧的哲学”。进入数字媒介时代以来,《萧红》《黄金时代》等影视作品对萧红艺术生命的呈现使得萧红的人生与创作以更加鲜活的方式与新时代的受众产生观念碰撞。禁锢在纸面上的文字与时间,在文字文本与影视文本的交融中持续循环,进一步丰富了时间与空间的表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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