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月宜
2022-10-14张怀济枕上浊酒
文/张怀济 图/枕上浊酒
日光将三人的背影渐渐拉长,最后融成了一道影子,仿佛在暗示着他们即将开始踏入密不可分的往后余生。
(一)
元月里,劲荡的北风倏然卷入京中,挟着那漫天霜雪一同落了下来,不过数日,便将天地裹成了一片玉色。
宝亲王嫡福晋富察·元瑛在府中办赏梅宴那日,甘州大捷的消息也自千里之外快马而回,不过半日便成了街知巷闻的一大庆事。
诸位福晋格格听闻此事后,无论出于何种心思都想上前与佟月宜道一声贺,可谁知举目四望半晌,也没有在梅林中瞧见那道纤弱丽影,直到问了富察·元瑛才知,佟月宜近来染了风寒,不便出外见风。
暮色落下,富察·元瑛目送最后一台软轿而去后,维持了整日的端然笑意便倏然散开。
路过佟月宜所住的西苑时,富察·元瑛忍不住停下脚步,望着绮窗上透出的点点光火生出几分妒意。
月上中天时分,刚自宫中而回的宝亲王允琅便径自去了西苑,他一踏进大门,屋内便传来阵阵疾咳之声,令他不由自主地蹙了眉,不着人禀报便疾步踏入内室。
“我说了,将那苦药撤下,你们怎还……”佟月宜话音未落便听出了那是允琅的脚步声,定了神后便睁开眸子,准备下榻给他行礼。
可谁知起得太急,一阵昏天暗地的晕眩便袭了过来,她控制不住绵软无力的身子,随即往空悬的榻边倒去,幸好允琅快步上前将人扶进怀里,才免了她跌下榻后的皮肉之痛。
佟月宜靠在允琅的肩上缓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后才恢复了一丝清明,可谁知刚睁开眼,积压在喉间的咳意又涌了上来,最后咳到允琅都心生不忍之意,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轻抚她那瘦弱的纤背。
不知过了多久,偌大的屋室终于安静下来,允琅抱着轻若无骨的佟月宜缓声道:“你不问问本王今夜为何而来吗?”
佟月宜闻言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而后缓声慢道:“爷上一次来西苑,是朝廷收到陕州大捷消息的时候。若是妾未猜错,这次应是甘州。”
允琅闻言眸色一动,勾了勾好看的唇角便当作了回应,转而命人将药重新端了上来。
“爷要亲自给妾喂药?”佟月宜看着允琅手里的动作疑惑道。
允琅一边搅着滚烫的褐色汤药,一边缓声问:“有何不可?”
佟月宜闻言垂眸静默片刻,答:“妾恐受不起。”
允琅手中一顿,而后看着她那低眉顺目的模样蓦然想起旧事,于是,原本晴好的心情突然被一股油然而起的莫名怒气所取代,惹得他刹那间变了脸色,继而冷着声音一字一句道:“你确实受不起,可谁让你有一位好哥哥呢?本王多少都要来你这西苑做点样子给旁人瞧,要不然怎么能让视妹如命的抚远大将军死心塌地地为朝廷效力?”
佟月宜闻言心间一颤,瞬间红了眼眶,那些好不容易才能不去回想的不堪日子又被允琅这番话勾了出来,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最后迫得她忍不住呛声回道:“爷所言极是,妾若是没有那样一位战功赫赫的哥哥,此刻大抵还在浣衣局里为太监宫女洗衣……更不可能凭着这二嫁之身成为宝亲王侧福晋,这些年当真是委屈爷了!”
允琅手中的药碗在佟月宜说出那“二嫁之身”四个字后轰然落地,碎在脚榻上的褐色药汁四处飞溅,瞬间便将佟月宜那双以云锦织面的花盆底鞋染成了不堪入目的异色。
随后,拔步床边,两对充红泪眼无声对峙,谁也不肯退让半步,佟月宜撑着仿遭烈火焚心的孱弱身子一直按着隐隐发颤的手腕,直到允琅因为怒极拂袖而去后,她才脱了气力,含着泪花猝然倒下。
西苑里的下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早早请了太医候在门外,允琅一出门,众人便鱼贯入了房中,虽然显得有些兵荒马乱,但最后仍是如旧那般平安度过。
(二)
月余之后,佟月安班师回朝,允帝龙心大悦,命人备下盛大宫宴,勋贵重臣纷纷受邀出席。
按照礼数,在这样的场合里,亲王都是与嫡福晋一同前去的,可因着佟月安的缘故,佟月宜也得了赴宴的旨意,富察·元瑛心中憋闷,临行之际推说身体不适,便没有随同前往。
佟月宜因为久病的缘故,已经许久没有打扮过自己,这一日,为了不让佟月安瞧出她憔悴的面色,方才命人在脸上敷起粉来。因她本就是皮骨双绝的好底子,所以只要稍加上心便是明艳绝伦的大美人,自她踏出西苑的那一刻起,一路上不知撩动了多少人的心神,就连允琅看见她时都忍不住眸闪一瞬惊艳之色。
佟月宜的风寒并未痊愈,凛冽的北风透过车帘的缝隙钻进来时,她还是忍不住掩唇轻咳起来,婢女连忙给她递药,她饮下之后便生了倦意,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婢女退下马车之后,她便觉得浑身发冷,可御寒的氅衣放在允琅身边,若是她起身去拿,必定会与允琅相碰,她不想再遭人无端奚落,宁可冻着也不愿挪动半点位置。
马车驶过地面坑洞时产生了剧烈的震动,佟月宜毫无防备地自昏沉中惊醒过来,本以为顷刻便要摔落在地,可最后却落入了久违的温暖怀抱。
佟月宜余怒未消,便即刻将眼闭了起来,她原以为允琅很快便会将她推开,可谁知他竟舍下手中的公文,拿起氅衣披在她的身上,一直将她抱在怀中,大抵是觉得她尚在昏睡听不到他说的话,他终于忍不住低喃道:“我知道你身子不好,从不想与你吵的,可你总是拿我在意的事情气我,你到底要我如何待你?”
佟月宜从未听过允琅用这样既无奈又委屈的语气说话,刹那间便酸红了鼻头,可往事便如覆水一般不可重来,多说无益,再提亦不可改,她已经没有必要让允琅再受一遍她的所经历的折磨与痛楚了,所以她最后仍是选择了沉默。
佟月安见到佟月宜时是极为欢喜的,尽管因为身份有别,他只能隔着人群与她遥遥一敬,但他却可以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允琅或许因为那些旧事时常与她置气,却从未在旁的地方薄待于她,甚至明里暗里借着他功勋卓著的由头给了她许多侧福晋本不应有的礼遇。
旁人大多觉得允琅这般做是存了拉拢他的心思,可是他的心里却十分清楚,若不是当年出了误传允琅死讯的事儿,这对青梅竹马的妙人儿必定会是这皇室宗亲里难得的一对恩爱眷侣。
(三)
那一年,佟夫人病逝不久,宫中便下了挑选世家贵女入宫教养的旨意。
佟夫人与皇后皆出身满洲镶黄旗,本就是闺中时的密友,皇后可怜佟月宜小小年纪便没有额娘疼爱,当下便点了名将人领到了坤宁宫中,这样的殊恩,在当时出身汉军旗家的小姐里可是头一份的。
佟月宜入宫的第一日便因为周遭陌生的人事物而感到有些害怕,再加上皇后待她极近温柔,令她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额娘,瞬间便湿红了眼眶,可自小学的规矩让她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意落泪,所以她只能含着豆大的泪珠,眼巴巴地望着宫门,想着阿玛与哥哥何时才能入宫看她。
皇后瞧着她那模样心疼极了,没一会儿便将人抱入怀中,宠溺道:“月宜想哥哥了是吗?用过午膳后,娘娘让七阿哥带哥哥一起过来请安,顺便陪月宜玩会儿好吗?”当时,佟月安已经成为了允琅的伴读。
这一年,佟月宜已经五岁了,自然听得懂这些话,于是,白糯糯的小哭包瞬间成了眉眼含笑的大阿福。皇后看着怀里的小人儿,仿佛看到了允琅幼时的可爱模样,只觉一颗心都要化了。
佟月宜自午觉中醒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门外便响起了两个少年轻快的脚步声,佟月宜知道皇后没有骗她,心中很是欢喜,连忙下榻匆匆奔了出去。
彼时,允琅与佟月安自宫外而归,路过街市瞧着面具有趣便买了几张,远远瞧着有小人儿奔来时,佟月安玩心一起便撺掇允琅将面具一起戴了上去,因为允琅穿着不显身份的常服,身量又与佟月安差不多,佟月宜实在没有办法将两人认出,最后只能佯装落泪,看谁先迈出步子朝她走来。
果然,珠泪一滴,其中一位少年便忍不住了,佟月宜随即破涕为笑扑进了他的怀中,奶声奶气地喊着“哥哥”。
允琅十分受用佟月宜这一声“哥哥”,随即俯身将佟月宜抱了起来,佟月安一脸丧气地摘下面具,佯作难过地看着佟月宜道:“这才进宫第一日便将哥哥认错了,往后可还得了?”
佟月宜见状愣了愣,霎时慌了神,挣着要从允琅怀中下来,可允琅一边笑着,一边将她抱得越发紧了。
“小月宜,这样调皮的哥哥咱们不要了也好,你觉得呢?”
七阿哥金口玉言,佟月宜哪里敢反驳?更何况,她心里也有些生气,佟月安竟然没有比允琅更快些朝她走来,于是揽着允琅的脖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允琅见状灿然大笑,打趣佟月安一眼后便抱着佟月宜往宫内走去,佟月安也笑弯着眉眼跟在他们身后,日光将三人的背影渐渐拉长,最后融成了一道影子,仿佛在暗示着他们即将开始踏入密不可分的往后余生。
(四)
佟月宜及笄那年,亦是允帝整寿之时,蒙部小王子赫齐托在宫宴上为允帝献礼之时,一眼便看中了站在皇后身边的佟月宜,即使后来得知佟月宜并非皇家格格,却仍向允帝道出了求娶之意。
彼时,允琅也在殿中,听了赫齐托的话后脸色瞬间便白了下去,允帝怎会不知自家儿子的心思,斟酌过后只能用佟月宜尚未参加选秀且是汉臣之女不堪联姻重任为由拒了赫齐托的请求。
赫齐托心中虽然对此感到百般遗憾却也未再强求,只能借着去向皇后拜别的机会再看佟月宜一眼。
皇后因为染了寒症身体乏力,于是便让佟月宜代为相送,同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佟月宜怎会感觉不到赫齐托知慕少艾之意?尴尬之余便走神踏空了台阶,幸好赫齐托眼疾手快,倾身相护方才无事。
可谁知赫齐托扶着佟月宜的那一幕撞进了前来给皇后请安的允琅眼中,允琅以为赫齐托色胆包天,竟敢在坤宁宫内调戏佟月宜,怒极之余,不由分说便上前给了赫齐托一拳。
赫齐托是蒙王最小的儿子,自幼受尽宠爱,哪里挨过旁人这样的打?更何况,因为允帝拒婚一事,赫齐托心中本就藏了无处发泄的烦闷之气,允琅这一拳无疑是打破了他心上的闸口,怒气上头的孔武少年哪里还顾得上允琅的尊贵身份,当即扑上前去与允琅缠打起来。
允琅虽然自幼习武,但在面对这样的蒙族勇士时,也是占不到半点上风的,待两人被侍卫远远拉开的时候,允琅的脸上早已挂彩,眼角青了一大块,红肿的唇边还在渗着血丝,让佟月宜心疼得直掉眼泪。
允琅有错在先,允帝过问此事后便将允琅罚去跪了奉先殿,且不让太医给允琅上药,佟月宜没有办法,只能扮作小宫女,借着给允琅送饭的时候偷偷给他送药。
殿内烛火昏暗,佟月宜担心上不仔细,只能紧紧靠在允琅身侧,于是,清苦的药粉气便与佟月宜身上的淡淡清香交织在一起,浮游于允琅的鼻尖,惹得他情动一瞬,倾身点上了女子的丹唇。
“你不是一直问我今日为何这般冲动吗?这便是我的答案。”
那一刻,允琅的眼就像天边的银花一般,闪着灼灼光火,诱得佟月宜不得不坦然承认自己对他亦怀有同样深切的爱慕之情。
少年时的爱意总是这般明朗纯澈,真挚热烈,佟月宜心中感动,却不敢似他那般放肆,只能悄悄伸手与他十指紧握,那一刻,久隐乌云之后的月光终于透了下来,落在他们的指间,仿佛要为他们照耀一生一世。
赫齐托离开帝京那日,允琅特地前去送行,真心诚意地向他道了歉。
离别之际,赫齐托忍不住开口朝允琅问道:“七阿哥将来会娶佟小姐为妻吗?”
允琅闻言,没有丝毫犹豫便极为肯定地点了点头。
“可按照祖制,阿哥的嫡福晋必须是满洲上三旗出身的贵女,佟家虽也显贵,可终究只是汉臣,按规矩,佟小姐至多得一个侧福晋之位。”
这确实是允琅心中的一大忧虑,也是他迟迟不向允帝提出求娶佟月宜的原因,可在垂眸片刻之后,他仍是坚定地看着赫齐托回道:“我会想办法跨过这道阻碍的。”
那一刻,赫齐托被允琅眼中的光所震撼,不知为何便心生释然之意,最后由衷地祝他心想事成。
(五)
赫齐托离京次月,帝京便入了冷冬时节。
皇后的寒症由太医院精心养着,本已有了明显的起色,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使得帝京气温骤降,皇后仅在出席一场宴会之后便彻底病倒,短短十余日便到了药石难医的绝境。除夕夜里,皇后靠在允帝怀中饮下最后一口汤药后便安然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繁冗的丧仪过后,悲痛难当的允琅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回宫的马车里,待宫人发现之时,他已经高烧到不省人事。
佟月宜闻讯之后心急如焚,可碍于礼数,她无法光明正大地前去探疾,所以只能借着佟月安前去探病的时候,扮作随从跟了进去。
彼时,允琅病恹恹地靠在软枕上一言不发,直到看见佟月安以及他身后女扮男装的佟月宜时,方才起了些许精神。
佟月安与允琅寒暄片刻后便踏出内室为佟月宜与允琅望风。
佟月宜本来准备一肚子的话要安慰允琅,可当她看到他眼中难以言表的悲切之意时,便觉得什么话都是多余的,最后伸出手主动将他抱入怀中。
允琅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在那一刻彻底崩溃,那一日,允琅将自己从未在旁人面前表现出的脆弱、恐惧、悲痛尽数展露于佟月宜面前,毫无保留地让她彻底了解了他。
两个失去额娘的人儿就那样紧紧相拥在一起,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彼此相互慰藉。
……
佟月安的回忆被簇拥而来的敬酒声倏然打断,他也不忍再细想下去,压下泪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醇香的烈酒呛得他喉管生疼,却怎么也疼不过他隐隐作颤的那颗心。
他总是忍不住地想,如果允琅与佟月宜的人生就停在了那一日该有多好!
(六)
宫宴之上,允琅虽然陷在觥筹交错之间却并未因此生出几分醉意,可为了趁此机会留宿西苑,允琅仍要装出醉意盎然的模样惹来佟月宜的关怀。
佟月宜拿着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的时候,他的精神是极为放松的,可也正因如此,一向受缚的思绪忽然间便像脱了缰绳的野马一般,径自奔向了许久的从前。
他的皇额娘崩逝一年后,西疆起了战事,允帝有意让他在军中树立威望,便派他上了战场历练,而他也想借此机会立下军功,而后光明正大地为佟月宜讨一个嫡福晋之位。
他是有领兵天赋的,初战便打了个大胜仗,消息传回京中时,允帝来来回回地翻看军报,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允帝若只是位寻常人家的阿玛,对他这样的肯定,至多惹来其他兄弟心生不满之意而已,可在这冷情冷血的皇家,这样的表现却足以让对储位有意的阿哥们向他举起致命的屠刀。
不久之后,他便在战中遇到了一股不明势力的暗杀,他在亲随的拼死护卫之下逃出生天,却也因为伤势过重而陷入长久的昏迷之中。
他醒来之后才知,他战死沙场的消息早已传得举国皆知,待他极为艰难地与允帝取得联系之时,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回到帝京那一日,他满心期待着与佟月宜的久别重逢,可谁知,最后等来的却是佟月宜已与两江总督之子瓜尔佳·容永定亲的消息。
他因此气得旧伤复发,呕血昏迷,躺在榻上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吓得太医院上上下下人心惶惶,数日不敢合眼。
允帝还没有从失而复得的欣喜之中缓过神来,便因此再次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威胁,难免为此生出大怒,恰巧朝中又有人在弹劾两江总督贪污大笔赈灾银两,操纵当地科考,于是允帝立马派人南下督办此事,官兵前去捕人之时正是佟月宜与瓜尔佳·容永的洞房之夜,因为大礼已成,即使两人未行鱼水之欢,佟月宜仍是跟着夫家一起入了罪,唯一的区别便是,案结之后,瓜尔佳氏的其他女眷全都发往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而佟月宜却只是被罚没入宫,在辛者库总管的指派下去了浣衣局服役。
佟月宜在浣衣局里待了三年,其间,他如愿以偿封了亲王,被逼无奈娶了嫡妃,却也无数次地借着各种名目,经过浣衣局前那条本不配由他经过的湿陋宫道,心心念念地盼着在那有心算计出来的偶遇之时,佟月宜能够上前拉一拉他的衣角,给他一个心软的机会去向允帝替她求情,可谁知每一次遇见她时,她总是隔了老远便朝他跪了下去,然后跟着旁人低眉顺目地向他行礼请安,即使在数九寒天的季节里,被冰冷的雪水泡出满手冻疮,她也始终不肯近前一步,向他开口讨一句饶。
直到佟月安在军中声望大起,捷报频传之后,允帝才在左右权衡之下,借着给佟月安封赏的机会赦了佟月宜的罪,然后本着为他拉拢一位得力干将的心思将佟月宜赐给他当了侧福晋。
允琅睁开眼的时候,屋内的烛火已经熄了下去,他只能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亲吻近在咫尺的丹唇,而后在痛与泪中低声发问:“你当年究竟为何要与瓜尔佳·容永成亲?”
只可惜,他的声音随后便消散在了偌大的屋室之内,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只有佟月宜腕上的一只玉镯,遮着鲜为人知的秘密,静沐在月光下,透着莹润柔和的光泽。
(七)
次年莺时,佟月安在宁州又取了一次大捷,允琅奉旨赴前线犒赏三军将士。
允琅离京前夜,佟月宜破天荒地主动踏进了允琅的书房,府里的下人是极怕这两位祖宗独处的,十次里会有七次不欢而散,可谁知,这一夜竟过得异常宁静祥和。
直到翌日,允琅身边突然多了位面容秀丽的亲兵时,大家才恍然明了佟月宜骤然服软的原因——她为了前去探望佟月安,第一次开口求了允琅。
宁州处在边地,一起风便是漫天黄沙,遮云蔽日般的浑浊,起初,佟月安并未注意到允琅身旁这身材娇小的亲兵,直到近前下跪行礼时才对上盔帽下佟月宜那双含笑杏眼,佟月安眸色一震,险些在万军面前红了眼眶。
夜里,佟月安为允琅接风洗尘,两人把酒畅谈,仿佛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宴罢之后,佟月安出了营帐吹风醒酒,佟月宜扶着允琅上榻,准备伺候他歇息,可谁知,就在这时,入内奉送解酒汤药的亲兵中竟然混入了敌军派来的杀手,银光一闪,冷匕便径直朝允琅的心头刺了过去,允琅在混沌之中感觉到有人替自己挡了一刀,直到他听见佟月安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他才在醉梦中骤然惊醒,后知后觉地抱紧了倒在怀中的人儿,看着满手的殷红之色涌起痛彻心扉的感觉。
军中药材不足,且伤处距离佟月宜的心头太近,随军的大夫都不敢保证佟月宜能够平安度过这一场劫难。
佟月安心焦难耐,思虑再三过后,提着两坛烈酒进了营帐,将死守在榻边多时的允琅拉到了一旁的圆桌前。
……
“这些年,人人都羡慕臣妹有臣这样的哥哥,肯为她拼了命的在前线打仗,护她在京中荣华安稳,却不知,当年若无她的牺牲,臣根本不可能有活到今日的可能。爷心中有气,尽管朝臣发泄,要杀要剐,臣绝无二话,只是,此番臣妹倘若过了此劫,求爷看在她多年隐忍皆是为爷的份上,莫要再怨臣妹,亦不要让她知晓此事,囫囵过完这一生就好。”
佟月安离开以后,允琅独自在圆桌前坐了许久,不是他不想离开这个地方,而是他只要轻轻一动,便会有止不住的泪水自眼中滑下,他不能让旁人看到他那样彷徨无助,心痛难言的模样。
数日之后,最后一碗解毒的汤药被喂入佟月宜的口中,翌日天明时分,佟月宜终于吐出了体内的毒血,转危为安。
佟月宜醒来的时候,疲惫不已的允琅正坐在榻边,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望着她腕上的玉镯暗自神伤。
她心底一颤,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允琅方才回过神来,挤出一丝笑意看向她。
佟月宜在允琅的搀扶之下缓缓坐了起来,犹疑片刻之后开口试探道:“爷,这些日子哥哥与你说什么了吗?”
允琅闻言眸色一闪,匆匆敛起一片狼藉的心绪,仿若无事般地温声回道:“没有,为何这般问我?”
佟月宜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安下心来靠在他的怀里缓缓摇了摇头,因此,她没有看见允琅眸中险些便要夺眶而出的潸然泪意。
直到一盏茶后,允琅才彻底平静下来,俯身吻了吻佟月宜的眉心,温声求道:“人生苦短,不值得用来做无谓的争执,往后我们好好过,将那些旧事尽数忘却可好?”
佟月宜不疑有他,只当允琅是因为她替他挡了一刀心生感动方才这般说的,于是闭着眼笑了笑,弯着唇角柔声回:“好。”
(八)
在此之后,佟月宜与允琅确实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和美日子,以至于令二人都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他们真的可以这样携手走到发苍齿摇的古稀之年,直到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佟月宜毫无预兆地晕倒在允琅怀中时,允琅才猛然意识到这一场幻梦已经到了应该醒来的时刻。
佟月宜的身子在浣衣局里时便已有了损伤,极易感染寒症,伤了心头之后更是雪上加霜,宫里的太医隔三差五便要去为她诊脉开方,生生活成了如琉璃般易碎的病美人。
按理说,佟月宜的身子如此孱弱,这辈子基本上是断了儿女缘分的,可谁知,她在这样艰难的境况下竟然奇迹般地有了身孕。
太医自诊出喜脉的那一刻起便与允琅直言,世上无人可保佟月宜母子均安,唯有早做决断,方能护住其一。
允琅若是凭心行事,自然是要保佟月宜的,可佟月宜身为人母,怎会为了自己的性命舍弃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亲生骨血?
允琅三日一小劝,五日一大求,无可奈何之时甚至连强灌堕胎药的残忍念头都冒了出来,可终究还是在佟月宜的眼泪中败下阵来,认命般地答应她留下这个孩子。
七个月后,麟儿平安落地,佟月宜在金汤玉药的奉养之下,咬着牙熬过了半年光景,但最后仍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弥留之际,佟月宜靠在允琅怀中,望着眼前的一片虚空终于生出一丝勇气回顾此生来路。
当年,允琅死讯传回京中之时,佟月安见她悲痛欲绝,便向允帝请旨让她出宫,跟随佟月安前去苏州赴任,好借此机会散心。
一次宴饮上,瓜尔佳·容永为她的美貌所惊,随即生出了求娶之心。
平心而论,两家门当户对,是极为般配的家世,可佟月安知道她还没有从失去允琅的悲痛中走出来,舍不得这样早便与她谈及另择良配之事,于是便婉言谢绝了瓜尔佳·容永的提亲。
可谁知半年之后,佟月安便在一次剿灭乱党的行动中受了重伤,瓜尔佳·容永听闻此事后,便趁机握着手中的救命良药生逼着她应下那桩婚事,而后又买通宫中负责选秀的官员,在第一轮选拔里就撂了她的牌子。
允琅生还归来,误会她变心之时,她本可以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她也知道,允琅必定会原谅她的苦衷,可难就难在,允琅之上还有允帝,试想一下,允帝一怒之下便可以将两江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全族抄没,难保不会因为这样的缘故而怪罪佟月安,毕竟若不是为了救佟月安,她也不必接受这门婚事,将允琅气到几度徘徊在阎王殿前。
因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所以她为了将这种万一彻底地扼杀在摇篮之中,只能选择在允琅的次次逼问之下缄默以对,始终不肯对他吐露半点前因后果。
她也知道,允琅一直为她在浣衣局时的倔强而感到无比气恼,可他却不知那样的倔强并非发自她的本心,如果可以,她在第一次遇见允琅时,便会像幼时那般扑进他的怀中哭诉自己的委屈与伤痛。
可那时,诸位阿哥仍对储位虎视眈眈,允琅在那四面楚歌的环境之中若是为了她向允帝求情,势必会引起富察氏一族的不满,当时,允琅已经没有了皇额娘的庇护,倘若再失去强盛妻族的鼎力支持,必然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之中,她不想让他再遭受生死威胁,所以即使明知道富察·元瑛买通宫人,暗中在她的食物里下了慢性毒药,她也只是在发觉之后将那些毒物悄悄倒掉,始终没有向外告发此事。
……
“宜此一生,无怨无悔,夫已尽力,莫要自苦,若有来生,庆候重逢。”
佟月宜一字一句地嘱咐完这句话后便含泪缓缓阖上双眸,而后皓白的素腕也随之悄然滑落,名贵的和田玉镯倏然撞在坚硬的榻沿上,“啪”一声碎成了两半,再也无法遮蔽佟月宜腕上的那道骇人疤痕。
那年在宁州,佟月安担心佟月宜熬不过去,便借着烈酒壮胆,将一切都与允琅说了个明明白白。
其中,最让允琅感到心痛的是,佟月宜在得知他死讯的当夜,竟然起了殉情之心,趁着婢女不在之时,用匕首割破了手腕,若非佟月安及时发现,佟月宜早已因为失血过多死在那个寒冷月夜里。
因为佟月宜不想让允琅知道这些,所以在佟月宜转危为安之后,允琅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强行忍着那呼之欲出的心疼不让她看出破绽,直到此刻,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亲吻这道疤痕,感激她这一生为他所付出的一切。
(终)
允琅登基为帝之后,碍于富察家族的势力,并未因为富察·元瑛曾给佟月宜下毒一事儿而废了这个发妻,反而依着礼数册了她为皇后。只不过,与此同时,允琅也以佟月宜诞育皇嗣有功,力排众议,追封了后位。
生死两皇后,是允琅对富察·元瑛无声的羞辱与惩罚,亦是允琅对佟月宜至死不渝的珍爱,无论后世史书如何记载,佟月宜都是允琅心中唯一的结发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