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踏枝
2022-10-14枕上浊酒
图/枕上浊酒
文/居何
楔子
苏沅在野外荒村寻到辛安的时候,他正被几个皮肉瓷实的孩子围着要糖吃。乡间土路诘屈且多砂石,苏沅那匹在疆场上踏惯了尸骨的赤骥颇不满地往后一撂蹄子,扬起的土灰全数落在了辛安洗得发白的棉布袍子上。
苏沅勒紧缰绳下马,甲胄寒光熠熠,周身的威压吓跑一众孩童。四围阒静里她伸手一点一点拈去辛安肩上的沙砾,最后把目光落在他眉心的瘢痕上,说:“跟我回京。”
辛安退后半步,一年将尽时连日光也苍凉,湮入他眼底不起半分波澜。“京城难居,”他弯腰长揖到:“还请苏将军放草民一条生路。”
一
苏沅十九岁时死了未婚夫。丧讯塞在白色的信封里传过来时她刚下战场,两只手捏在信纸上,一边一个触目惊心的血印子。
未婚夫是齐太傅的孙子齐昭,齐府与苏府相邻,他们算得上青梅竹马。亲事定下那天苏沅翻了墙,轻车熟路地在齐家书房找到齐昭,拍着胸脯对他保证:“放心,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战乱平定后,苏沅换上朝服跪在紫宸殿受赏。九阶之上,黄门尖着嗓子宣读景尧封她为千户侯的旨意——对于一个未及二十岁的女子而言,确凿是殊荣。
苏沅一早摘下了护膝,因此能感受到殿心玉砖传来的彻骨冷意,丝丝缕缕,不断向里侵钻。她伏下身子谢恩却不领旨,声音从胸腔振出,掷地而为金石:“微臣毫末之功,不敢忝居高位。唯有一愿,还望陛下成全。”
景尧示意她说下去,她便再一叩首,抬头时目光冷冽如寒潭:“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彻查齐昭死因。”
辛安到苏府不久后,就从管家魏立那里听闻了苏沅和齐昭的往事。而在那些或骑竹马或弄青梅的片段里,其实处处有景尧存在的痕迹——说来理所应当,因为齐昭是景尧的伴读,苏沅的父亲又时常带着唯一的女儿入宫教习皇子们武术。魏立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在咱们小姐和齐公子的婚约订下前,陛下还常常来咱们府里玩呢。”
暑气燥热,辛安拭去额上渗出的细汗,因为好奇而多问了一句:“齐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魏立看他一眼,把话说得意味不明:“往后你自会明白。”
辛安当时不懂何以自己“往后”会明白一个已死之人的为人,但这疑惑很快在见到齐昭的画像后消弭——他这个出身乡里的穷秀才,无论身形五官,都实在像极了已故的齐府公子。片刻怔然过后,他隐约领悟苏沅对自己施以援手的用意。
景尧初临天下,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苏沅击溃敌寇后他犹嫌不足,雄心勃勃地意图开疆扩土。仲夏时分,天子辇驾自宫门出,迤逦行过朱雀街,最后停于苏府阶下。苏沅躬身亲迎景尧至书房议事,重瓣紫薇花影透窗掠过他唇边笑意,瞳中光彩却在见到奉茶的辛安时凝结成冰:“他是谁?”
苏沅仿若未觉帝王的惊诧,面色自如地反问:“陛下觉得他是谁?”
当啷一声,是瓷盏被掷下后在辛安脚边碎开。而后他听见景尧的声音,凛冽如刀:“孤告诉过你,齐府满门,尽皆死于时疫。”
苏沅不改从容,竟是一笑:“那就查查是谁把时疫带进齐府。哪怕始作俑者死了,微臣也一样把他的尸首从黄泉底下刨出来,挫骨扬灰。”
辛安还是头一次见她露出狠戾如斯的神色。他握紧茶盘,想起初进府那天,他被魏立引着去佛堂里见这位威赫震于四海的女将军。那时苏沅跪坐在回纹锦裁制而成的蒲团上,正对一尊低眉垂目的地藏菩萨。
菩萨是南山玉雕成,香烟袅袅不绝,缭绕其上像细弱的灵魄。手心的佛珠捻过一轮后她终于起身,长眉下一双微微上挑的眼里沉着寂海:“我替你报了杀父之仇,现在也想请你为我做件事。”
辛安后知后觉,才明了她当时把话说得十分客气,大约因为自己肖似齐昭。
而她砍下他仇人的脑袋就要他相报,大约也因为自己不是齐昭。
二
苏沅偶尔会亲自向辛安说起齐昭,在她发觉他的模仿出现纰漏之后。齐昭出身清贵却嗜爱狂草,苏沅看着辛安笔落处即有锋芒出棱,立刻皱了眉头制止:“不对。”
辛安应声停笔,垂首低过她的目光:“请将军示下。”
他在她的屋檐下一向乖顺,但这同样不对。苏沅命他抬头,两眼深寂如秋潭,清晰照出他的影子:“你该叫我什么?”
院中鸟雀啁啾,热闹得不似溽暑时节。辛安从善如流,张口唤她:“阿沅。”话音落下地同时,发现她的眼底有痛色晕开。
苏沅自记事起就已认识齐昭。齐府有一棵很大的枣树,栽在相隔两府的围墙边。苏沅活泼好动,四岁时就常拿着石片去打枣,但毕竟力气不够,往往徒劳。有天平地起狂风,石片轻薄,刚抛到半空便被风卷歪了方向,须臾传来一声呼痛,而后围墙边露出一颗鼓着两个发包的小脑袋,正是刚总角的齐昭。
齐昭因为吃痛而皱紧眉头,趴到墙沿上时却先问了她的名字。苏沅知道自己闯了祸,秉承苏氏家训规规矩矩地谢罪。奶声奶气的一板一眼,倒惹得齐昭笑出声来:“拿腔作调。”他这样评价苏沅老气横秋的歉礼,接着对她招招手:“到这来,我教你打枣子。”
大约是齐昭胸有成竹的样子让苏沅以为对方是个身怀绝学的武林高手,是以她满怀憧憬地去了齐府,又很快发现自己上了当——齐昭不过没骨头似的斜靠在廊下椅上,命令年长的小厮拿了长杆对着树冠一通乱捅。半青半红的枣子瞬时纷落如雹,小少爷从毕恭毕敬的下人手里拈起一颗抛着当球玩,余光睨向苏沅:“学会了吗?”
苏沅简直不屑一顾:“父亲说过,凡事皆要亲历亲为。”
齐昭把枣子丢还小厮,舒舒服服地换了个姿势:“那么苏将军有没有告诉过你,君子善假于物。”晖光从细密的卵叶间隙筛下,落入他眼底,如星如钻:“赤手空拳不过替人卖命的卒子,帷幄善任方是掌控大局的将帅。”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张开嘴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
那天苏沅气冲冲地回府,连最爱的海棠糕也顾不得吃就向父亲告了状。彼时老苏将军把一柄长枪舞得势若银龙,枪尖穿杨刺入偶人眉心后他向苏沅断言,那个隔壁齐府的小子,将来必定会成为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可惜他们都没能活到那个时候。
苏沅十七岁时,塞外蛮夷投出的火石燃尽了景国的军营,将帅皆罹难,死伤以万计。她秉承父亲遗志披挂出征,又在两年后得到了未婚夫新丧的消息。
侍婢在门外恭声询问晚餐的安排,苏沅起身时无意牵动案上狼毫,没料到墨汁饱涨,恰巧滴在宣纸上。熟宣柔软,墨点顷刻晕染半壁江山,污坏辛安练了半日的字纸。她只看了一眼便抬脚走开——这是她的地界,自然没有道歉的道理。
有御医奉王命而来,要医苏沅的癔病。西域贡来的牛乳被巧手的厨子打发得细如雪沫,苏沅拂袖将乳盏扫落,泼了一地白痕。御医诺诺不敢言,战战兢兢地听她高声大笑,又听她冷然低语:“回去告诉他,本将军好得很。”
秋意拂开院内金桂时辛安察觉到异样。佛堂外开始聚集三三两两的术士,手握相似的符纸——苏沅要为齐昭招魂。
招魂是秘法,要灵力深厚的术士,要朱砂画就密文的符纸,要逝者出殡的灵幡,还要与逝者肖似之人的心头血。
术士与符纸,施以千金即可求得。齐昭的灵幡却极难寻觅。辛安日日临窗练字,也隐约听得阖府都在猜测他的死期。最后一点墨迹干透后,辛安望向窗外快要败落的榴花,神思一绕,飘忽着想到那日红衣染血的苏沅。
“我不会杀你。”苏沅把仇人的脑袋丢到他脚边,这样保证。衣襟处的血凝固成点状块状的腥黑,她抱臂立着,村野平旷,劲风掠过发鬓时竟有苍白隐现。
那时辛安静静听她说完交易的代价,未发一言——两边的筹码看似对等,但谁都清楚,他其实没有上赌桌的资格。
三
昌平王嫁女,苏沅吩咐魏立从库房中拾出一对翡翠双鱼佩送去添喜。魏立应声而去,再将礼盒捧到苏沅面前供她检阅。她看也不看,只随口道:“送去吧。”
魏立却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是陛下亲赏的,送与他人……恐怕不太妥当。”
苏沅继续擦拭她那柄惯用的长枪,面色如常:“我竟不知苏府已是魏管家当家。”
魏立连道不敢,踌躇片刻,终于离去。辛安拿了一帖字过来,苏沅单手收起长枪,接过字纸仔细辨认后总算露出一点笑意:“颇有长进。”
辛安一揖算作回答,苏沅看向他,神色稍弛:“留下吧,与我一同用饭。”
辛安再一揖。他实在是过分沉静,苏沅眉间轻微皱起,到底没说什么。侍女呈上一道蟹粉狮子头,苏沅用犀筷从中剖开,搛一半至他面前。辛安起身谢礼,终于惹得苏沅展露不悦:“坐下。”
辛安轻声回应:“礼不可废。”
犀筷被“啪”地一声摔在桌面上,苏沅冷声道:“滚出去。”
辛安再行一礼,方才离开。蟹粉狮子头随即被送到他的房内,侍女说:“将军吩咐过,奴婢须得看着公子用饭。”辛安谢了苏沅的赏赐,端坐案前细嚼慢咽,饭毕后他饮下一口清茶:“有劳姑娘回禀。”
他生得清俊,温文随和,倒惹得侍女脸红起来。苏沅听了回报,还未说什么,魏立便垂手进来通报:“昌平王府世子求见。”
昌平世子景深小苏沅一岁,行事却很周全。今日出嫁的是他的同胞姊姊,苏沅带了笑拱手道贺,景深亦笑容满面地回礼:“翡翠双鱼佩的意头极好,家父特意嘱咐我来向苏将军道谢。”
苏沅令魏立奉上茶来,斜坐了主位,眼尾扬起:“本应亲自去府上观礼,但沙场之人血债深重,到底怕冲撞了郡主的好事。”
“苏将军为我朝鞠躬尽瘁,实乃有功有福之人。将军这样说,是折煞家姊了。”景深接过茶盏,笑意愈深:“不过将军位高权重,又是陛下心腹……与我昌平避嫌,确为明哲之举。”
昌平王景肃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也是景尧的亲叔叔。景尧的皇位得来不易,对亲王们也格外避忌些。苏沅并不接话,微微笑道:“此茶名为寒春,是北征时于雁鸣山得来。传说雁鸣山藏伏虎豹,险象环生,须得搭上十数名茶工性命方能换回三四两茶叶——世子可还喝得习惯?”
景深呷下一口,赞道:“果然好茶。”而后他看向苏沅,接着道:“久闻将军府的小厨房做得一手远近闻名的扬州面点,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尝?”
苏沅自然应允,命魏立带了侍女去拿新近研制的薄荷糕。满厅只余他二人时景深终于舍得切入正题:“将军如此厚爱,昌平唯有一物可报。”
他自袖中取出一块叠得极方整的白布:“齐氏灵幡在此,愿助将军一臂之力。”
四
景尧病了。罢朝三天后,苏沅终于入宫探视。
明黄纱帐垂下十二层,遮掩他卧病的身形。御医刚诊了脉,苏沅接过方子草草一看,用的倒都是些温补的药材,想来应无大碍。
她屏退服侍的宫人沿榻而坐,伸出一只手想试一试景尧额头的温度,将触及时却被攫住:“苏卿,胆敢弑君么?”陡然睁开的那双眼里直露着慑人的冰雪,苏沅并不急着收回手,只和颜悦色道:“原来陛下醒着。”
景尧却将她的手腕攥得更紧,病由风寒起,又染了咳疾,他潮红了两颊哑着嗓子,重复问:“你想杀我?”
苏沅哑然,片刻后只道:“从前陛下说过,天子宫苑,不得造次。”她终于挣开他的桎梏,腕上却已有红痕。苏沅垂下宽袖覆住痕迹,嘴角露出一个笑来,里头淬着冰:“臣,始终铭记于心。”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下了学堂,齐昭不知被什么人推进了太液池,被侍卫捞上来时已是不省人事。苏沅立时拔了刀横在跟随齐昭的内侍的脖子上,将要见血时景尧赶到:“住手!天子宫苑,岂能容你这般造次?!”
刀锋前逼,沁出血珠来。那时苏沅及笄不过半月,却已随父亲领略过战场剑影刀光,也曾亲手斩下敌人的头颅。内侍在冷凝的刃光下抖若筛糠,她定定看向景尧,终于收回刀柄。
齐昭身子弱,昏沉半日醒来,也不过是对着病榻前的苏沅轻声道一句:“阿沅,我没事。”
“你还记得。”景尧咳了几声,随后闭上眼:“你果真那样在意他。”
殿外有侍药的宫人叩门,苏沅起身:“微臣不过是,知恩图报。”
她性子莽撞,以前不肯加以约束,惹下大大小小的麻烦,大多是齐昭解决。最头疼的一次是她与齐昭景尧便衣上街,见一官宦子弟于闹市纵马,马蹄迅疾,将要踏上一名稚儿。势态危急,苏沅顺手从旁边的摊位上取了一根尖头竹竿,当胸穿过马身,如此方止了一场人祸。只是那匹枣红骏马吃痛之下顿失前蹄,马上之人一时不防,从马背摔下断了两股,自此落下残疾。
纵马者为京城总兵王承之子王睿,王氏与苏氏同为将门却一向不睦,又兼王承爱子心切,当下便连上奏章以求重罚苏沅。苏家本就因功高而为朝臣所忌,祸事既出,竟有大半官员声援王承。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苏沅受了父亲的百鞭后被禁足府内,忧心惶惶之时,也只有齐昭托人传来字条让她安心。
朝堂态势胶着数日,最后她被一道圣旨打发去了边疆戍守。临行那日齐昭带了大包小包前来送行,绿豆糕山楂卷枣泥饼,金疮药清灵丹还元散,满满当当压垮了车轮。苏沅的鞭伤还未愈合却不肯坐车,咬紧牙关在马背上挺直身板,话里话外都是无奈:“我是去戍边,不是去踏春。”
齐昭兀自拣出一只大包袱:“这是殿下让我捎给你的。”
苏沅的事牵扯朝堂局势,景尧身为皇储,为避嫌疑,即便事发时在场,也未替她解释过半个字,甚至在两日前与王氏嫡长女定下了婚事。苏沅有自己的傲气,偏了头道:“我不要他的东西。”
汤药由宫侍一勺一勺喂进景尧嘴里,苏沅向他行礼告退,披了淡淡的月色往外走。将要跨过门槛时遥遥听得一句:“你怨孤么?”
她仿若未闻,一刻未停。
事已至此,怨不怨的,又有什么紧要。
五
景尧病愈后,苏沅递上一道折子,要求一查王承昔年运送军饷之事。两年前苏老将军功败垂成,沙场掩埋尸骨累累,与备管军需的王氏脱不了干系。
陈年旧事,若真要一一细究起来,撼枝动叶,自然千难万难。何况王氏嫡女仍旧坐镇中宫。但景尧扶了一炷香的额角,终是用丹砂朱笔允了她的请求。
圣旨既下,不出几日便有王氏门下幕僚将王承与地方官吏勾结的证据呈交天子。自京城运出的军需辎重,历经层层盘剥,运至战场时竟只剩三成。很快又有官员攀出王氏贪污纳贿,卖官鬻爵,更在朝中私结朋党,排除异己,只为培植势力。
满朝哗然,景尧震怒,领命而去的禁军立时将王承收押监房。与此同时,昌平王景深亦奉了圣旨搜查王承宅邸。
辛安带着新练的字纸,在木香花架下寻到苏沅。春日早过,花朵疏落一地。苏沅背手而立,并不看他。辛安踌躇片刻,终于先开了口:“苏将军……”
但不待他多言,苏沅很快出语打断:“齐氏何以落到灭门的下场?”
“草民不知。”
“昌平王告诉我,天家本就倚重苏氏,景尧又与齐昭交好,苏齐联姻后王氏深以为惧,便先趁征战之际除去父亲,再对齐氏下手。”
“如此,是齐氏树大招风之故。”
苏沅转过身来:“与我苏家无关?”
辛安敛低眉眼:“王承专欲擅权。无论苏齐是否有姻亲之好,皆是王氏必须拔除的肉中钉刺。草民以为,将军虽一向严于律己,却实在不必揽这责任。”
“可王氏女已为中宫皇后,倘若来日诞下皇子,便是储君。王氏何必铤而走险?”
“外戚向来是朝堂大忌。陛下英明,又岂会容忍王氏僭越弄权。”
苏沅看向他,竟是一笑:“你今日倒肯多说几句。”
辛安不答。有风起于东隅,翻动木香花叶,簌簌有声。苏沅矮下身子折取一枝,道:“这花,是他当年亲手种下。”
辛安默然良久,放轻了声音:“逝者已矣,将军切莫过于伤怀。”
“逝者已矣?”苏沅蓦然冷嘲,随手将枝叶委弃于地:“我偏要让他活过来。不仅如此,我还要让他开口,把昔年残害忠良的奸佞,一一咬个清楚。”
七月十五,鬼门开。夜半苏府招魂,符铃声遥遥传遍大半个朱雀街。
朱雀街专为官宦所居,次日上朝,有不少官员议论昨夜苏府鬼影飘忽,更有甚者,直言听到已故齐太傅之孙的哭声,幽幽不尽,似诉冤怨之情。
景尧入座高殿,群臣瞬时噤声。朝拜礼毕,昌平王景深执象牙笏出列,躬身道:“臣此前奉命查抄王氏,于其宅邸暗柜中寻得一包药粉。”他从怀中取出:“臣无能,遍寻城中医士,竟无一人知晓此物。还请陛下着御医一观。”
御医很快验出粉末为南疆毒草所制,若被人误食,轻则病于咳疾,重则有性命之忧。
景深再道:“除此之外,臣还搜得一封书信,信内所言,齐太傅暗中探听军需内幕,王承深恐事败,便起杀心。请陛下亲观。”
朝臣面面相觑,苏沅亦在此时出列:“昔日微臣虽不在京中,却也听说自齐太傅起,齐府上下皆苦于咳疾。若信中所言非虚,齐氏惨遭此祸,非为时疫天灾,竟是奸人所为!”她甩开朝服双膝跪地:“齐太傅一心为国,以致招惹宵小忌恨。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彻查齐氏之祸。”
额头触在地上,苏沅能感受到玉砖幽凉,一如那日吞噬满架木香花的夜色。她想起夜风停下时辛安的问题:“倘若,种花人不是惜花人……将军该当如何?”
六
证据确凿,王氏不日便坐实了残害忠良的罪名。景尧下令问斩满门,刑期恰在中秋。自江南贡来的月桂飘香宫闱时,已被废为庶人的中宫娘娘以一尺白绫悬梁,在冷宫轻易断送了性命。
景尧在中秋宴上听得内监回禀,面色未改,只拟定口谕将自己的第一任皇后草草葬入妃陵。
景深举杯笑道:“陛下仁厚宽和,臣自愧不如。”
景尧不明所以,回以卮酒,问:“皇叔以为如何?”
景深似有三分醉意,呵呵笑道:“区区罪臣之女,且又畏罪自戕,将其保全尸首埋入乱葬岗,便已是我天家恩德。”
此言既出,景尧脸色愈加深沉。满席寂然,唯有苏沅执杯起身:“王爷所言极是。陛下将此女葬入妃陵,得享后世香火,只怕会寒了我等忠臣之心。”
景尧不掩愠色:“君臣有别,苏将军是要置喙孤的内苑之事?”
月上中天,银辉遍洒。苏沅摔下琉璃杯,立时碎了一地的月亮:“忠臣岂可事昏君!”
苏氏与昌平王府的亲兵不知何时藏进宴会之中,摔杯为号,须臾间每位官员的脖颈边都架上一柄寒刃,更有一队精锐执长枪将景尧团团围住。
苏沅振臂而呼:“昏君无道,以致奸佞滋事,忠良蒙冤!天道昭昭,既已负人,岂可负国!”
苏沅与昌平王的盟约,在送出那枚翡翠双鱼佩时结下。
苏沅记得,景尧把玉佩交到她手里时他们都还小,是自己头一次随父亲远赴战场的前夕。十四岁的小殿下听了消息,拉着齐昭找到她,见了面却先冷哼一声:“就算你爹是将军,你一个女孩儿家,去边塞凑什么热闹!”
苏沅最受不了他摆架子,当下变了脸色,好在齐昭及时将她按住顺毛:“巾帼不让须眉,咱们苏小将军此番远征,定是要立下战功凯旋归来的!”
她一抬头,便见齐昭弯唇而笑,眼底光华远胜天边霞彩,双颊莫名就烫起来。景尧翻了个白眼,把一枚玉佩丢进她怀里:“喏,收好了,要是和军队失散流落他乡,当了它,哪怕是爬,也要给本殿爬回京城!”
后来她偶然听得前人的诗句——“远行珍重寄双鱼,鱼中定有长相忆”——才明了何以当时齐昭神色有变。
众臣战战兢兢,苏沅亲执了匕首,抵住景尧咽喉,笑道:“成王败寇,还请陛下交出传国玉玺,禅位于昌平王。”
景尧偏头问她:“你可想好了,果真要如此?”
刀刃贴紧几分,隐隐划出一道血线。苏沅笑意愈深:“开弓哪有回头箭。陛下,事不宜迟。”
景尧或有叹息,几不可闻:“玉玺在紫宸殿中。”于是苏沅便命自己的亲兵押住一众朝中要员,请昌平王及卫兵随行至殿中。玉玺被景尧取出,苏沅抢过,躬身奉向景深:“请王爷敬受天命。”
景深步上九阶,一手接过的同时以袖内短兵刺中苏沅腰腹。见苏沅因猝不及防而神色惊惶,转身高声笑道:“贼子苏沅,谋逆弑君,幸有本王在此,将其诛杀!”
话音未落,一柄尖刀透胸而出。暗红的血滴汇聚刀尖,连绵坠地。景深尚未来得及错愕,便听得耳边苏沅低语:“王爷,承让了。”刀刃拔出后,他随即被身后之人推下阶去。
苏沅一早贴身穿了护甲,景深刺出的兵器并未伤她分毫。
昌平王的叛乱在景尧的意料之内,中秋宴的圈套却是苏沅所设。景深以齐昭之死作饵,挑拨苏沅景尧不和,却没料到苏氏满门忠烈,苏沅绝不会因私怨而生反骨。
本该被苏沅一早制服的御林军涌进紫宸殿,昌平王府数十精锐尽皆血刃。景深咽下喉头腥咸,眼角赤红:“苏沅!你们苏家功高震主,先帝在时便欲除之后快,你如今竟要做这黄口小儿的伥鬼!”
景尧闻言侧目,但她面上未有丝毫波动,只睥睨景深的困兽之斗,声冷如霜:“苏氏之祸,与陛下无关。”
冤有头,债有主。何况宴会开始时,便有苏府亲信密报辛安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踪影。
七
辛安静静听苏沅叙完当日情景,只说:“你一早知道。”
“知道什么?”苏沅前逼一步:“知道你故意化名隐瞒身份?知道你刻意改换笔锋?知道你强忍恶心咽下那道素来厌恶的狮子头?”见他面容依旧沉静,她咬了牙道:“还是知道你齐府上下一心,皆是谋害我父亲的元凶?”
辛安的表情终于出现裂痕,他低下头,声音微有滞涩:“阿沅,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够了?”苏沅冷笑出声,眼里却滚出泪来:“齐昭,你欠了我这么多,如今却想全身而退吗?”
她不信王承区区京城总兵,竟能胆大包天至克扣军饷,甚至在粮草中暗暗藏下火药,以致火石攻来时引燃军营首尾,苏家将士皆如置身火海,无一丝生路可退。她派出探子暗暗追查,却被景尧的人察觉。于是景尧适时患病,再适时宣她入宫。
那天,景尧趁着满殿空寂,对苏沅说:“齐昭已经死了,你又何苦多生事端。”
她一向认死理,只冷冷道:“他没死。”
“先帝要他死,他便是死了。即便死而复生,终究无益。”
苏沅眼眶泛红,用袖剑抵住他的脉搏:“你知道?”
景尧阖目而叹。苏氏世代为将,声威煊赫,无论江湖庙堂,尽皆拜服。帝王驱使猛虎,又怕被虎所伤,终日惶惶,只好暗暗扶持他姓世家,令虎豹缠斗,自相残杀。
“齐氏王氏联手,残害苏氏。但齐门子弟遍布士林,盘根错节,又何尝不是先帝的心头大患?”苏沅嗤笑:“帝王心计,当真深沉。”
“是。”景尧坐起身,直直迎上她的嘲讽:“先帝容不下苏氏,自然也容不得齐氏。我当日拼力周旋,保下齐昭一人,已是不易。你若不解气,大可再杀了王承陪葬,又何必寻了他来装神弄鬼,徒生波澜。”
苏沅收回袖剑,起身道:“有些事,不是装作不知道,就真的能算作没发生。”
“我不想知道景尧是如何安排你远离京城,在这荒郊过了如许安生日子。”苏沅逼退泪光,使长剑迫得他抬头:“王家满门死绝,我岂能容你这齐氏余孽独自逍遥?”
齐昭一笑,竟是十分顺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尾声
新来御书房伺候的宫人偷偷问宫里资历老的嬷嬷,为何前儿个看见陛下抱了六岁的小太子在膝上问话,说着说着,倒眼红起来。
嬷嬷问她可听清陛下问了什么,宫人说,倒也听不大真切,依稀仿佛关乎朱雀街上那处废弃的将军府。清明时小太子随陛下去了一趟,很喜欢府里那架木香花,前儿个来,缠着陛下问那花的来历。
嬷嬷叹了口气:“苏家满门忠烈,苏将军虽身为女子,却也为我朝捐躯赴难。只可惜苏家的香火竟就这么断了,好好的宅院也就这么废了。”
小宫人恍然大悟,继而又问,隔壁的齐府也废了有些年头了,未入宫时远远瞧见,两府间的枣树都有数人合抱之粗。这么好的两所宅子,怎么不见陛下重新赐人居住呢?
嬷嬷再一叹:“苏齐两府是通家之好。咱们陛下年幼时,又和齐公子苏将军交好,这是念着旧情呢。”
小宫人似是了然,听说苏将军曾与齐府公子有过婚约,后来齐府灭门,苏将军竟终身未嫁,真是可惜可叹。
嬷嬷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我与苏家的管家是故交,听他说,昌平之乱后,苏将军曾带回一个身形模样都像极了齐公子的郎君,只可惜那郎君福薄,到苏府的第二日便口吐鲜血。苏将军连夜求了陛下赐御医诊治,却也是回天乏术,不多日便走了。”
小宫人不曾想到还有这样的隐秘,咬了手指问到底,那郎君不会是自戕吧?
嬷嬷瞪她一眼:“话本子看多了不是?咱们苏将军可不是强人所难的主儿!听御医们说,那人是早些年便中了剧毒,本也就没多少时日了。”她跌足叹道:“自那郎君去后,苏将军便喜怒无常起来,有一日半夜未眠,竟把院里一架花连根拔起,弃置十日后,又亲手种了回去。”
小宫人长叹一声:“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呐……”随即脑袋上便轻轻挨了一打,老嬷嬷斥道:“糊涂东西!在宫里少说这些浑话!陛下待会儿要去皇后娘娘宫里用膳,还不去通传一声!”
“哎哎哎!”小宫人点头如捣蒜,刚要动身,又偷偷凑上前来:“好几个嬷嬷都说,咱们皇后娘娘有几分像苏将军的模样,不知……”随即挨了嬷嬷一记眼刀,连忙飞也似的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