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邵雍先天学视野下的理性“神”思想*
2022-10-14翟奎凤
翟 奎 凤
“神”是中国哲学的重要范畴,作为哲理化的神在先秦集中体现在《易传》中,《易传》之“神”与古希腊哲学家塞诺芬尼所说的理性神有相似处,都是形而上的作为整体存在的“一”。北宋诸儒如周敦颐、邵雍、二程,特别是张载,对《易传》之哲理神皆有深刻而精彩的阐发。目前学界对张载论神与神化有较多讨论,对周敦颐、邵雍、二程论神关注还不够。总体上看,邵雍对神与易、太极、性、气、心、形等相关范畴的关系有集中论述,神在其思想中既是本体性的道、太极,也是主体性的心,两者实际上是一体的,是一个神。邵雍比较有特色的地方在其于独特的体用观,其“体”多是指形而下的气质、形体(质料因),“用”则是类似亚里士多德四因说中动力因、形式因和目的因意义下的“神”。
一、神者易之主
《周易》之易的基本意思是变易、流变不息,而变易、变化之主宰者或者说动力因,在邵雍看来是“神”。
《易传·系辞上》说:“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对于这里的“神无方而易无体”,现在能看到的比较早的注解是干宝所说:“否泰盈虚者,神也;变而周流者,易也。言神之鼓万物无常方,易之应变化无定体也。”“神”鼓万物,即表现为使万物否泰盈虚、消息盛衰,“易”为“应变化”之“周流”,这里有以“神”为主动方、动力因的意思,相对地,“易”为“神”流动、鼓动万物之表现。其后,东晋韩康伯说:“方、体者,皆系于形器者也;神则阴阳不测,易则唯变所适,不可以一方、一体明。”这里主要解释了“无方”“无体”,没有明确揭示“神”与“易”有什么内在关系。旧题“北魏关朗撰,唐赵蕤注”、今人多认为此为北宋阮逸伪托的《关氏易传》中说“夫易极乎神而已矣”,又说“神也者,易之灵也”,这里非常突出“神”的重要性,如果说易为动之变化,那么其灵为“神”。
邵雍在《观物外篇》中说,“神者,易之主也,所以无方。易者,神之用也,所以无体”,又说,“‘神无方而易无体’,滞于一方则不能变化,非神也;有定体则不能变通,非易也。易虽有体,体者象也,假象以见体,而本无体也”。应该说,这里“主”与干宝所说“鼓”、《关氏易传》所说“灵”都是可以贯通的,强调了“神”的能动性、主动性,而“易”为“神”之能动功用的表现。南宋张行成解释邵雍这句话时说:“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神也。变动不居,周流六虚,所以应天下之故,易也。故易为神之用。易者,阴阳也。神者,阴阳不测也。”“寂感”“变动”“周流”之说皆出自《易传·系辞》,“感”与鼓动义是相通的。这里用到“应”字,与干宝所说“应变化”意思接近,易表现为阴阳流变,可以测以阴阳,而神则阴阳不测。张岱年解释邵雍这句话说:“神是变易之主宰,变易是神之作用。神便是不滞于一方而能变化的。”以“主”为“主宰”,“易”为“变易”,应该说张先生这个理解是非常精准的。类似地,王永祥也说“神是变易的主宰或主持者,它是没有方所的,变易则是神的作用或表现,它是没有定体的”。这些解释也都突显了“神”的主动性、能动性,而“易”、阴阳变易流行,则可视为“神”鼓动万物变化之表现。
比较而言,邵雍此“神为易主、易为神用”的观点,应该说与张载“神体化用”的思想较为接近,“化”为阴阳气化之变易。“神”为变易大化的动力因,神为本体之“一”,“易”体现为阴阳变化,为“二”。这些都突显了“神”的重要性,突显了其本体性、灵动性,当然,神在化中,神不离易,体在用中。程颢曾说,“盖‘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其命于人则谓之性,率性则谓之道,修道则谓之教”,这里看似与邵雍之说相反,即以易为体、神为用。程颢还说“‘生生之谓易’,生生之用则神也”,这里也是以神为用。对于程颢此说,牟宗三曾指出,“至于‘其用则谓之神’,用即是道体生物不测之神用。‘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故神即是寂感之神,亦曰诚体之神,皆即指道体自己说:全道体即是一神用,全神用即是道体之自己。此神用之用非是如普通之可以分解为体用,而体用各有所当属之用也:此神用不与体对,神即是体;道体亦不与神用对,体即是神”。这样来看的话,程颢此说与邵雍的观点也是内在贯通的。
二、太极不动,发则神
实际上,邵雍也有类似程颢以神为用的看法,而且多次论及,是其思想的重要特色。他在论太极与神的关系时说:“太极一也,不动;生二,二则神也。神生数,数生象,象生器。”又说,“太极不动,性也;发则神,神则数,数则象,象则器。器之变复归于神也”。这里相对“太极”(不动,性),“神”又被表述为太极功用之表现(“发则神”),这与程颢所说“其用则谓之神”的观点更为契合,如此比较的话,邵雍所说“太极不动性也”也相当于邵雍所说“其理则谓之道”。南宋张行成解释邵雍此说认为:“太极本静,故不动为性。发则神者,应感而通也。神则数者,动静变化,倐阴忽阳,一奇一偶,故有数也。有数之名则有数之实。象者,实也。气见则为象,凝则为形。器者,形也。形者,神之所为而以自托焉。如蚕作茧,本自我为,非外来也。”这里张行成基本上是顺着邵雍的意思作了述说,他由邵雍所说“神、数、象、器、神”之论,认为形为神所变现,如蚕作茧,蚕如“神”,茧如“形”。张伯行这里对太极与神的关系没有深入讨论。邵雍说“器之变复归于神”,没说“复归于太极”,应该说“归于神”大体上也可视为归于太极;当然,也可视为在神—数—象—器—神之流变中,太极皆在其中而不动。“数、象、器”也可视为“变易”之展开,主宰这种变化的还是神,这与上节所说“神为易主、易为神用”的观点也可以贯通。张载也曾说,“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然则圣人尽道其间,兼体而不累者,存神其至矣”。此“太虚—聚—万物—散—太虚”之流变过程,神贯穿于其间,这与邵雍所说“太极:神—数—象—器—神”之过程可以形成较为有意思的对比。如果参考《易传·系辞》所说“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也,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来看,“寂”与“感”实际上皆为易或神之表现。太极之一即在阴阳两仪之中,这种一与二的关系可以说是不即不离的。因此,太极与神用实际上也是一体的,只是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有此区分。侯外庐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认为在邵雍思想中,“最高的‘太极’或‘道’既是‘无’,但又表现而为万有,这就和纬学中的‘太一’一样,其实是神,邵雍也正把它称为神”。王永祥在论及邵雍思想时也认为,“太极自身是不动的,这是它的本性。太极之所以表现出发展,完全在于神。正是由于神的作用,才有了数的变化,数变即引起象变,象变即产生了万事万物,万事万物再变,即又复归于神。可见,太极表现出的变化,完全不在太极自身,而是‘神’作用的结果”,又说,“从实质上来看,太极之‘一’的衍化,不仅发动者不在太极自身而在于神,而且它的各种变化也只是神自身的各种表现”。姜国柱也强调,“邵雍所讲的‘神’,不是指上帝鬼神之‘神’,而是主宰、推动‘气’的变化之‘神’,它潜天潜地,出入于有无生死之间,无所在,又无所不在,万物由它产生,又复归于它,这个‘神’,实际上是推动万物神秘莫测变化的原动力,即‘神’是表示‘太极’创造万物所显示的神妙变化的作用”。这些解释有一定道理。应该说,太极是静与动的统一,即静即动。就太极本身作为一个自在统一的混沌整体而言,谈不上动静,但是以人观之,即从人的视角来观太极,又展现为天地、阴阳、动静。
关于太极,邵雍还说“道为太极”,“太极,道之极”,由此而言,太极即是道。他又说“道与一,神之强名也”,这样来看,太极、一、道,实际上均是本体(神)的不同称谓。赵中国认为,“我们理解认识邵雍的观念,必须要把道、太极、心、神等合起来考察,才能真正领悟其本体论层面的思想精义”。“强名”之说取自《老子》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邵雍还说,“元有二,有生天地之始者,太极也。有万物之中各有始者,生之本也”。朱熹也曾说,“盖合而言之,万物统体一太极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极也”,这与上面邵雍的说法有些类似。太极也可称为“元”,此元为生天地之始者,可以相当于朱子所说的“统体一太极”,“有万物之中各有始者”相当于朱子所说“一物各具一太极”。“生之本”之说,《史记·太史公自序》中也说“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这样比较来看,“万物之中各有始者”之“元”也相当于“神”。这样,在邵雍的思想中,太极、一、道、元,也可以看作是本体之“神”的不同表述。神是一,同时也是二,“一”更多从先天的角度来讲,“二”更多从后天“乘气变化”的角度来说。
三、神,乘气而变化
上面讨论了神与易、太极的关系,神主导变易流行,同时神也可以说是太极妙用之灵。变易流行实际上就是气化的过程。那么,神与气又是什么关系呢?邵雍说,“气一而已,主之者乾也。神亦一而已,乘气而变化,能出入于有无死生之间,无方而不测者也”。对此,张行成解释说,“乾者天德,一气之主也。分而禀之,有万不同,皆原于一而返于一。天德者,诚也。至诚不息,则不为死生间断。刚健粹精,有气之用,无气之累,故能载神而与之俱也。神者太虚之灵,在乎有物之先,当为一而应乎次二者,以虚必寓实而显仁,神亦乘气而变化也……惟其变化不测,出入于有无生死之间,不为实之所碍,是之谓神。凡人皆有神而不能自神者,为实之所碍尔。惟至诚存心者,其心虚明,有心之用,无心之累,不累于物,乃能如神”。这里主气运化之乾,为天德乾元。在中国哲学,“天”大体上有绝对的“天”与相对的“天”两种含义,绝对的“天”为上帝意义上的至上神或理性神意义上的主宰者,相对的“天”,即与“地”相对的天。那么,相应地,乾也可以说有绝对的乾,及与坤相对的乾。邵雍这里所说“主之者乾也”当是绝对意义上的乾元。张行成认为,此乾元天德刚健至诚,能“载神而与之俱”。这里“载神”未必契合邵雍原意,在邵雍,乾元、神大体上是一致的,张载也曾说“神,天德;化,天道”,可以说,天德、乾元就是神。南宋朱子在《周易本义》中解释乾卦彖辞“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时说,“天地之间,本一气之流行而有动静尔。以其流行之统体而言,则但谓之乾而无所不包矣”,明代罗钦顺认为朱子此意与这里邵雍之说合。朱子又曾说,“气之精英者为神。金木水火土非神,所以为金木水火土者是神。在人则为理,所以为仁义礼智信者是也”,这里朱子关于“神”的理解有些复杂,从“所以为”的角度来看,神是根据因,是形而上之理,是但从“气之精英者”来看,“神”似乎又是一种特殊的气(精英),仍是形而下。罗钦顺显然从后者即形而下的角度理解朱子这里所说“气之精英”,他认为邵雍所说“乘气而变化”之神与朱子所说“气之精英”之神“不合”,他大概认为,邵雍之“乘气变化”之神是形而上的,而朱子“气之精英”之神是形而下的。当然,这也只是罗钦顺的个人之见,全面来看,朱子所说的神实际上也有形上之理的意思。
《皇极经世书·观物外篇下》说,“天以气为质而以神为神,地以质为质而以气为神,唯人兼乎万物而为万物之灵”,对此,南宋张行成解释说,“天以气为质,以神为神,是天无质也,故能动不能静。地以质为质,以气为神,是地无神也,故能静不能动。惟人备乎神气质,故兼天下之能而为万物之灵也”,张行成的意思是天主于神、地主于质,人是神、气、质兼备。实际上,这也未必十分契合邵雍的原意。邵雍这里表述了一种相对的体用观,不过邵雍的体用论思想,用是本,是灵魂性的,体反而是形而下的、气质性的。“天以气为质,而以神为神”实际是说天以气为体、以神为用;而“地以质为质,以气为神”实际是说地以质为体、以气为用。“唯人兼乎万物而为万物之灵”当是说人可以灵活地以不同层次的存在为体或为用,这与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人是万物的尺度”的观点有相通之处。邵雍还说“气者神之宅,体者气之宅”,这里也可以说气为神之体(宅),而质(体)为气之体(宅)。“天以气为质而以神为神”一句与“气者神之宅,体者气之宅”是可以贯通解释的。张行成说“地以体为体而宅气,天以气为体而宅神”,实际上就是把这两句话联系起来做了解释。
四、人之神即天地之神
上述讨论更多从一般本体论的角度来论“神”。本体论意义上的神可称为天地之神,相对地,邵雍还多从主体的角度论及心神、形神,此主体之神也可称为“人之神”。在邵雍看来,“人之神则天地之神,人之自欺,所以欺天地,可不戒哉”,此观点有点类似黑格尔所说“实体即主体”的思想,与陆王心学强调的“心即理”的思想也有一致性。张行成解释说“神一而已,人之神即天地之神也。人为外物所蔽,不能得一,是以彼此之间不相知。天地虚明,不用耳目而无不见闻。人自欺即是欺天地,天地已知之矣”。也就是说人之神与天地之神实际上还是一个神,人之神可以视为天地之神的显现,人心即天心,自欺即是欺天。邵雍既认为“道为太极”,又强调“心为太极”,这与“人之神则天地之神”的思想实则也是贯通的。唐君毅认为,“康节之尊心为太极者,其旨正同其言神为太极……天地间之神之不测,惟显于此心之神之不测;亦惟因有此心之神之不测,乃见天地间之神之不测。二者若相为内外,而于义无别;则天地间之神之不测,即吾心之神之不测也。人于天地间之神之不测,谓之道,谓之太极,则于此心之神之不测,亦可谓之道,谓之太极,自亦可言心为太极矣”。应该说,天地之神、心神都有阴阳不测之形而上性。同时,神不离气,于天地如此,于人心也是如此,人心之神功能的展开离不开气血。
受中医思想影响,邵雍也以神对应心脏,他说:“心藏神,肾藏精,脾藏魂,胆藏魄。胃受物而化之,传气于肺,传血于肝,而传水谷于脬肠矣。”这段话与中医经典的表述有所不同,《素问·宣明五气》中说“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是谓五藏所藏”,《灵枢经·九针论》也说“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精志也”。比较来看,就“心藏神,肾藏精(志)”而言,邵雍的观点与《素问》《灵枢》一致,但其他几条出入较大。“心藏神”之神指人的神气、精神,从这个角度而言,中医多认为此神与“心脏”关联甚大,这其中也关联着血脉,《素问·平人气象论》中说“藏真通于心,心藏血脉之气也”。邵雍曾说“体四而变六,兼神与气也”,南宋张行成解释说,“神者太虚之灵,其光为血。气者太和之发,其液为精”。这些都揭示了神、血脉、心脏之内在密切关联。现代医学会认为人的精神、意识活动与大脑关联更密切。站在道家修真的立场来看,意识、精神活动还只是识神,不是元神,道教特别是丹道学也认为元神与泥丸宫(大概在大脑中心)有密切关系。实际上,进一步来说,这些也还是从后天来看,从先天本体来看,包括心脏在内的“身体”仍是意中物象之我,尚非本我、本心、本神。这一点其实邵雍本人也有点破,他在《自余吟》诗中说,“身生天地后,心在天地前;天地自我出,自余何足言”。心,即人之神,与心脏已无关系,此神为先天之神、天地之神,后天返先天,可以说即是回到天地之神。
五、形可分,神不可分
中国古典哲学把人的生命体看成由形、气、神三个方面构成,其中神是最为重要,也是最为根本的,邵雍也强调说,“神统于心,气统于肾,形统于首。形气交而神主乎其中,三才之道也”。这是把人的生命作了形、气、神三分。南宋俞琰解释邵雍这句话说:“人之一身,首乾腹坤,而心居其中,其位犹三才也。气统于肾,形统于首,一上一下,本不相交,所以使之交者神也。神运乎中,则上下浑融,与天地同流,此非三才之道欤?”“神”为形气之主,此“神”当兼具两方面含义,一是元神之体,二是有具体内容包含知识、情感、意志、智慧等综合心理因素的“识神”。“形、气、神”又可简单概况为形神两方面。就形神关系而言,邵雍认为“形可分,神不可分”,张行成解释说:“可分者不能分,不可分者能分,犹可变者不能变,不可变者能变也。神者形之用,形者神之体。神寓于形,形有殊而神则一,故一体动而四支应者,神本一故也。人能体神致一则万物应感,如同一形,故曰‘至诚如神’,又曰‘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神为主则能一,形为主则不一,众人以形为主,物为之累,安能体神而致一乎?”张行成此发挥可谓相当精彩,他对“神”的发挥,所谓“不可变者,能变也”,有点类似亚里士多德论“神”时所说“不动的推动者”。张行成所说形神体用关系,实际上还是强调“用”是“体”之根本性、灵魂性,“体”无“用”不活,“用”无“体”不立,这与邵雍的主张是一致的。邵雍曾说,“用也者,心也。体也者,迹也”,显然,“用”与“心”才是根本性、灵魂性或形而上的存在,“体”是“迹”,反而是形而下的。邵雍还说,“先天之学,心也;后天之学,迹也。出入有无死生者道也”,张行成解释说,“先天造物之初,由心出迹之学也。后天生物之后,因迹求心之学也。心虚而神,道亦虚而神。能出入于有无死生、在先天之初不为无、在后天之后不为有者,迹不能碍,本无间断故也”。心、神之用,为先天存在;迹、形之体,为后天存在。“形”的特征是“殊”,“神”的特征是“一”。张行成的这一解读确实抓住了邵雍思想的精髓。邵雍强调“神”为不可分的“一”,张载也说“一故神”,但张载说,“神,天德;化,天道。德其体,道其用”,以神为体、化为用,这与邵雍以神为用的说法看似相反,实际上还是相通的。邵雍、张载所说体用内涵不同,张载所说体是形而上的本体,而邵雍所说体是形体、迹,有形而下性;邵雍所说神用是先天的,有灵动性,这与张载以神为变化动力因的思想,实际上还是一致的。
邵雍还说:“神无所在,无所不在。至人与他心通者,以其本于一也。”“他心通”为佛教六神通之一,在邵雍看来,至人之所以能感应到他人的意识活动,因为己之心神与他人之心神,实际上是共在一个“无所在,无所不在”的“神”之中。张行成解释说:“形可分,神不可分,以其不可分,故未尝不一。天下无二心者,亦以本一而已。本一而不能一者,形为之累,物或碍之也。至人与他心通者,其心虚明,形不能碍,尽诚之极,体物之至也。《记》曰‘天降时雨,山川出云。耆欲将至,有开必先。’凡人吉凶祸福,或得之梦寐,或见之证兆,有知先觉焉者,神之灵也。人心皆有神灵,多为血气外物所昏,如鉴之蒙垢,己则先暗,何以照人?”张行成的注解重点强调了人心本一本神,有灵觉感应能力,凡人之心之所以不再如至人那样神灵,主要是由于形气之欲及外物的遮蔽。
六、鬼神者无形而有用
宋儒多从阴阳屈伸的角度来讲“鬼神”,这样的话,真可谓“其鬼不神”。程子曾说“鬼神者造化之迹”,张载说“鬼神者,二气之良能”,这些都是从阴阳气化、屈伸往来的角度讲鬼神。大体上来说,邵雍也是在这个理性化的向度上来论鬼神的,但是在具体观点上,其鬼神观与张载、二程又有所不同。
《易传·系辞》中说:“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东汉虞翻解释说,“魂阳物,谓乾神也。变谓坤鬼。乾纯粹精,故生为物。乾流坤体,变成万物,故‘游魂为变’也”,此以“精气”“游魂”为万物生成的过程。但是一般认为,这里“精气为物”是说“生”,“游魂为变”是说“死”,如东汉郑玄注曰:“精气,谓七八也。游魂,谓九六也。七八,木火之数也。九六,金水之数。木火用事而物生,故曰精气为物。金水用事而物变,故曰游魂为变。精气谓之神,游魂谓之鬼。木火生物,金水终物,二物变化,其情与天地相似。故无所差违之也。”所谓“七八,木火”实际上是说春夏,为万物生发的季节,而“九六,金水”是说秋冬为万物收藏(死)的过程。东晋韩康伯说,“精气絪缊,聚而成物。聚极则散,而游魂为变也。游魂言其游散也”。邵雍对此句的解读与这些又有不同,他说,“‘精气为物’,形也;‘游魂为变’,神也”,又说“‘精气为物’,体也;‘游魂为变’,用也”,邵雍这里说的“体”指形体,“用”指神灵。张行成解释说,“形者体也,神者用也。言‘精气’则知‘游魂’为神气,言‘为物’则知‘为变’者性也。言‘游魂’则知‘精气’为沈魄,言‘为变’则知‘为物’者常也”。这样来看,在邵雍,精气构成事物的形体,游魂是事物的神灵,神灵是变化的动力因。
邵雍还说,“‘天地之心’者,生万物之本也。‘天地之情’者,情状也,与‘鬼神之情状’同”。《周易》复卦彖辞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大壮卦彖辞曰“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复卦一阳来复,于此见天地生物之心,至大壮,是万物盛开之时,天地生物之情已表现得淋漓尽致。邵雍认为此“天地之情”即“天地之情状”,与“鬼神之情状同”。此“情”“情状”应该说主要都是就“神用”而言,而且此生物之神与“阳”关联密切。因此,邵雍还说,“阳者道之用,阴者道之体”,“阳尊而神,尊故役物,神故藏用,是以道生天地万物而不自见也。天地万物亦取法乎道也”,又说“阴对阳为二,然阳来则生,阳去则死,天地万物生死主于阳,则归之于一也”。因此,总结来看,在这些语境下,邵雍所说“鬼神”往往偏指神,神是万物生命力的根本,而其功能又通过阳气来实现。
《礼记·乐记》中说“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在宋儒的诠释中,礼乐、鬼神皆为阴阳屈伸之义。邵雍套用这句话略做转化说“明则有日月,幽则有鬼神”,这里日月、鬼神对应明幽,主要强调的应是慎独之义。他在《幽明吟》中说,“明有日月,幽有鬼神。日月照物,鬼神依人。明由物显,幽由人陈。人物不作,幽明何分”,也就说是鬼神、幽明实际上还是以人之主体性对世界的分判。
余 论
北宋五子普遍重视《易传》“神”的问题,这是早期理学发展的一个较为突出的特征。他们论神既有相似性,也有各自的特色。如周敦颐在《通书·诚几德第三》中说“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在《通书·圣第四》中说“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这与邵雍所说“太极不动,性也;发则神”的思想颇为相似,都是从“用”的角度来讲“神”。程颢说,“冬寒夏暑,阴阳也;所以运动变化者,神也。神无方,故易无体”,以神为运动变化的动力因、主宰者,这与邵雍“神者易之主”的思想也有类似性。程颢还说“神是极妙之语”,邵雍也说“以神为神者,至言也”,都非常重视“神”的问题。唐君毅认为邵雍论神“与周濂溪、张横渠之言道、太极、神等之义,似不甚相远”。
在邵雍,神为易之主,具体在人,心神也为形体之主,形可分,神不可分。神是太极发动之妙用,神、太极、道皆为“一”,同时,神乘气而变化,是气化的动力因。这里再引申讨论一下在邵雍思想中神与性的关系。邵雍说“太极不动,性也;发则神”,又说“因物则性,性则神,神则明矣”,从这些来看,性与神是一体贯通的,两者当皆在形上之道的层面。邵雍还说,“气则养性,性则乘气,故气存则性存,性动则气动也”,这里性与气的关系如果表述为神与气也是可以的,性乘气即神乘气,神、性以气为载体,也可以说气质为体、神性为用。邵雍认为,“性非体不成,体非性不生……性得体而静,体随性而动”,可见,性是有能动性的“形式因”,是用,而“体”则类似质料因,是被动性的,这里性也可以视为神。但邵雍又说“神无方而性有质”,从这句话的表述来看,似“神”为形上存在,而“性”为形而下存在。这又该如何解释呢?张行成说:“神依于气,性依于质。故气清则神清,昏则神昏,质明则性明,暗则性暗。曰‘神无方’者,主神而言也;‘性有质’者,主受性者言之也。谓性为万物之一原者,以性为神,在命之先也。谓性为有质者,以质为性,在命之后也。性正如精神,有精而后有神,有命而后有性,此世人所共知,后天之学也。”这种解释实际上是认为,性有先天之性、后天之性,就先天之性而言,性为万物之本原,此性与神是一体的,就后天而言,性嵌入形质之中,为具体之性。也就是说“性有质”之性,是从后天的角度来讲的。
以神性为用、以气质为体是邵雍非常独特的体用思想,他还说,“体无定用,惟变是用。用无定体,惟化是体。体用交而人物之道于是乎备矣”,应该说这与“神无方而易无体”的思想也是一致的。神为用,易为体;性为用,气为体;阳为用,阴为体。其体有形而下性,而其用反而有形上性,而其体与用也有相对性,体在一定的关系中也可以视为用,而用也可以变为体,有其相对性、灵活性。陈来就强调说,“邵雍讲的体用还不是理学一般讨论的典型的体用问题,但他的提法具有相当的辩证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