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藻溪,张翎生命的原乡

2022-10-13陈亦武

文学港 2022年11期
关键词:故土外公外婆

□陈亦武

藻溪是溪名,也是地名。地名缘溪而得。清乾隆时此溪称燥溪,表示溪水雨后暴涨,久晴即干。清中叶,当地民众筑坝拦水改造溪床,遂溪水长流,藻类丛生,燥溪也就更名为藻溪。藻溪是藻溪平原地带唯一河流。主流西溪,发源于昌禅高垟山北麓,纳陈家擂及古楼山来水,经洞桥进入吴家园水库,然后东北流,经潘庄、燕庄、蔗岙等地至矴步头,与东溪汇合,折向西北,至鱼嘴口,分为东西两支, “二八”分水。东支占流量十分之二,经魁桥、内岙、元店,至流石与西支汇合;西支占流量十分之八,经公婆石脚至杨家汇,与盛陶溪汇合,再经望鹤埭头至流石与东支汇合。汇合后通过流石水闸注入横阳支江,流向大海。

张翎出生在钱塘江,成长于瓯江,求学去了黄埔江,后因寻梦跨越大洋来到加拿大的安大略湖。在张翎生命成长的一长串江河水系中,人们知道,她并未与这条叫藻溪的小河流有过交集。可事实上,正是浙南东海边上这条寂寂无名的小溪,于无形中一直润泽着张翎的生活和生命,并恍然成了张翎与之梦魂相牵的精神家土,生命的源流,写作中故事人物活动的出发地。

合肥学院中文系教授、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导师朱育颖说:藻溪在浙江苍南县境内,这条颇具诗意的河流,成为激发张翎创作灵感与哲思的母亲河。在张翎看来,藻溪不仅仅是一条独立的河流和单一的水体,而是生命的源头、传承文明与文化的载体,以至特意把藻溪当作家乡的称谓和不同版本故事中的核心意象。

很多人感到困惑。我也困惑。

张翎,我也是在数年之前才认识的。要不是缘于写作,缘于这条溪,缘于这条溪两岸的那人、那屋、那些早被人遗忘的陈年旧事,张翎前些年频频回来,我还真不晓得华人女作家张翎,是一位跟我染亲的表姐。

回想起来,最早和我说起张翎这个名字的,是长期旅居在加拿大多伦多的我的一位表弟刘荣锴。他说他也是在读过中篇小说《雁过藻溪》后才发现张翎的。这件事,直到张翎一次回来说起,我才弄明白整个过程的七七八八。

张翎说,有一天,约克大学的徐学清教授给她转来一封电子邮件,邮件主人是一个自称刘荣锴的陌生人。当时,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看过邮件内容才明白,原来这位叫刘荣锴的是自己母亲老家藻溪的一位表亲。

张翎说,她惊奇地发现,她和这位表弟,共同居住在多伦多多年,彼此一无所知,却因着一部与藻溪有关的小说,在茫茫人海里得以相认。于是,多伦多漫长的冬天因着一些共同的话题和记忆而变得温馨起来。

在异国同城,意外遇见一位老家的表弟,我动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怎么都堪比人生四喜里的“他乡遇故知”了。张翎珍惜,荣锴也珍惜。这些年,荣锴不时会电邮一些照片给我,里面除了风光照、单人照,还有一些在多伦多的华人合照。华人里出现最多频次的是张翎,另外也有温州作家陈河。

通过跟张翎几次有限的接触,她给我的感觉不仅因为有着一些共同的话题和记忆而变得温馨,还有那种一见如故的亲切。张翎知道自己目前的境况,几次回来,身边不是有权势赫赫的政要跟随,就是有这样那样的名人专家作陪。虽然她很不愿意这样,但世风如此,又岂容她一人改变?

为了尽量避开各种热闹,多创造一些与乡亲和朋友接触的机会,张翎在一次活动结束之后,晚上饭局之前,预留了一段时间私下跟我们在休息厅茶叙。张翎眼睛看着我,说自己很不善于逢场的应酬。别看她写起长篇小说来滔滔不绝,像个话痨,在生活中人多的场合,尤其是遇上爱打官腔说套话、在两种话语系统里游刃有余的人,她就变得全然无语,像一只合得很紧的蚌。她说她不谙中庸之道,不太会在话痨和蚌中间那个得体的范围里活动。在我看来,这其实也是潜在不安全感心理寻求自我保护的一种显露。

张翎说自己在读小学时目睹到一次规模盛大的抄家,从墙壁拆到地板,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从撬开的地板下发现了一枚不知何年掉下去的硬币。那次抄的便是她的家。那天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藏在一个捆成卷的棉胎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这么多年过去,时代早已回归平常,她也早已被出国大潮裹挟着去了异国他乡,但一直到前几年,她每每听见值勤的警车从身边驰过,这与她毫无相干的警笛声会让她缩成一团,甚至产生心绞痛。张翎曾经坦陈,这便是那次抄家留在自己心头永久性的“余震”。

这种缺失安全感的“余震”有时也波及张翎的写作。张翎在一次谈自己喜欢写长篇小说,却不愿意写散文的原因时说到,散文世界让她感觉不安。她说: “在小说的天地里,我把我自己的看法小心翼翼地掩藏在我的人物身后,他们说着貌似他们自己的话,做着貌似合乎他们性格逻辑的事,我始终站在他们身后的影子里,尽量不暴露自己的态度和姿势。当然也有情绪激动的时刻,一不小心漏出些蛛丝马迹,我也总是扯着一额头青筋,百般抵赖,死不认账,把一切责任推到我的人物身上。他们是我的掩体挡箭牌雨伞,替我遮挡着各种质疑和攻讦。我只需要带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却不需要带嘴,因为我成功地把我的嘴移植到了别人身上。我用我的眼睛看着世间五花八门的怪诞现象,用我的耳朵听着世间嘈嘈杂杂的纷乱声响,把我看见的和听到的用别人的嘴转述出去,他们在替我负着本该我负的责任,挨着本该我挨的刀枪。在小说的世界里,我感觉既过瘾又安全。”

而在实际生活中,张翎感觉藻溪老家才是她最好的避风港,一回到藻溪,心里就会生出一种平时很少出现的安宁和平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张翎的生命磁场与藻溪的地磁特别贴合的原因。在藻溪,她可以敞开心扉,不设防,不隐瞒,不虚与委蛇,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说不出个中原由,也许是生来就附着、黏连在血液里的某种神秘东西起了作用。和张翎在一起的几次,她都主动让我坐到她身边,主动让我和她合影,主动建立老家微信群。这份信任和亲近,除了沾亲的缘故,更多是故土给了她安慰的力量。

张翎既不在藻溪出生,也不在藻溪长大,直至29岁都还未见过藻溪一眼,却为何如此一往情深地惦记着藻溪,把藻溪当作自己的故土来深深热爱?这就不得不要交代张翎的家世了。

张翎的母亲章翠香是藻溪人,她秀外慧中,解放前当过藻溪小学教员。父亲张纯仁,矾山人,解放初期在藻溪工作,是平阳矾矿藻溪堆栈负责人。她外公章涛,留学过日本,浙江大学化工系毕业,解放前任过藻溪小学校长,是我国最早一位从事明矾石资源综合利用的研究专家,当过三届全国人民代表、温州市政协副主席,九三学社温州市委第一届主委。

还有一位特别需要浓墨介绍的是张翎的外婆。我认为,张翎外婆和张翎母亲是促使张翎童年生命形成藻溪情结的同谋。

张翎外婆是土生土长的藻溪人。她的一生有过11次的生育经历,11个孩子,存活10个。张翎在回忆家族某长辈告诉她这些往事时,绘声绘色地描述:炎热的夏天,藻溪水里一位穿着一条在乡人眼里绷得很紧的白色尼龙裤游泳的男人,是暑假回乡的外公。而外婆则坐在柳树的垂荫下做着针线活。 “我外公每年暑假回乡,会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孩子——那是前一个夏天的激情在后一个夏天结出的果实。孩子太多,外公记不住名字,就把纷乱的名字简化成以长幼排列的数字。”张翎母亲是家里的老大,和小姨中间相隔几乎20年。

张翎外婆由于过度生育,透支了身体与生命中的过多气血和能量,才五十出头的年龄,就已经是一个常年卧床极少出门的病人了。从此,易于消化的米糊,从不离身的胃托(一种抵抗胃下垂的布带式装置),和通常由张翎小姨从街头小店买的散装劣质纸烟,陪伴着张翎外婆过完了余生。

基于身体原因,张翎外婆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这时被张翎称作表姑婆的一位藻溪亲戚就此来到了温州城,与张翎外婆朝夕相处,共同生活了一辈子。

表姑婆来到张翎外婆家,两位原生态藻溪女人聚合在一起,藻溪的闽南话从此成了这个家庭的主流话语。这种“节奏很快、音节很短,音量很大”,曾经让张翎暗自蒙羞的方言,张翎外婆与表姑婆交流起来通畅无阻,轻松快活。特别是遇到藻溪乡人带着各种土产干货来家央求办事(因张翎外公明摆的地位身份,藻溪老家人遇到找工作,办事,看病,借钱,都习惯找上她们家),这些裤腿沾着尘土、手指被劣质纸烟薰得发黄的藻溪老乡,他们坐在张翎外婆病榻前,和张翎外婆、表姑婆说话;当聊到一些熟悉的人和事,心头激起某种记忆的共鸣,她们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迷茫柔和而快乐的神情,很是让张翎着迷和受用。

张翎为此不止一次发出感概,说她的外婆和表姑婆,一直到死也没有真正适应在城市生活。身体早就来到了城市,可是她们的心却长久地留在了藻溪。如果把她们的一生比作树的话,她们不过是被生硬地移植过来的残干断枝,浮浮地落在城市的表土之上,而她们的根,却长久地扎在了藻溪。

张翎在五岁的时候随父母来到温州。张翎说,温州是她的故土。藻溪是她外公、外婆和母亲家族的故土。她母亲的家族虽然在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进程中离开藻溪来到了温州,但藻溪留给他们的记忆,是属于他们的“故土”故事。

小时候,张翎母亲、外婆和其他长辈不停地给张翎讲述乡下的种种趣事,他们把各自的故土往事,不知疲倦地揉进张翎童年记忆中,在张翎想象力的土壤中撒下了繁多的种子。

张翎说自己那时是一个多病孤独、几乎没有什么玩伴的孩子。在那些物质生活极为贫匮,缺乏玩具缺乏娱乐渠道的日子里,她用来打发时间的,就是两件事情:阅读和发呆。夏日里,她会和长她五岁的哥哥,一同去瓯江边上呆坐,看着瓜农撑着长长的竹竿,把一船船西瓜白兰瓜停靠在江岸。望着浑浊的涌动着烂菜叶和死鱼的瓯江水渐渐流向远方,混入不灰不蓝的天际。阅读也没有什么好书可读,那时在她和朋友中间偷偷流传的,也就是《红楼梦》 《水浒》 《聊斋志异》,还有手抄的 《塔里的女人》等几本可怜的旧书。

张翎的早年教育是完全混乱和没有秩序的,纯粹依靠偶然过手的星点书籍,汲取极为有限的、通常是谬误百出的养料。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张翎外婆、母亲,还有她数目众多的舅舅姨妈——他们关于藻溪的记忆,源源不断填充着张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孤寂。

张翎说,一个人一生的记忆是一个大筒仓。童年是铺在筒仓最底下的那一层内容。成人后会源源不断地往筒仓里扔各式各样的记忆,到老了,筒仓的积存达到了饱和状态,最先流溢出来的总是最表层的近期记忆,而童年和故土却是永远不会流失的基石。

谁知道,张翎上两辈亲人在平常口头上说出的那些无心之事,一不小心便统统转化为藻溪文化和母语植入了张翎记忆的筒仓,由此直接成就了张翎与故土藻溪现实这样一种奇妙的因缘。

2014年,张翎应邀作“玉苍大讲坛”专题报告:在写作中回归故土。一开场,张翎便用一句不太熟练的闽南话,充满着浓浓的乡情,说: “苍南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好!”然后又用藻溪话重复一遍。

报告开始前,张翎动情地朗诵了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啊)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诗未念完,张翎已经声音哽咽,眼眶发红,泪光闪闪。她说,对不起,我每次念这首诗的时候,都会十分伤感。她说,从严格意义上讲,苍南不是我的故乡。但是,它是我父母这一辈人出生和度过童年的地方。我的母亲是藻溪人,我的父亲是矾山人。我跟苍南之间的联系完完全全是因为我父母给我讲的故事。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我也许从来都没有见过,但因为你们是我父母亲故事里的人物,所以我似乎觉得自己从一生下来就认识你们了。

听完张翎这一席话,我顿时觉得之前自己对“故土”的认识有失偏颇:故土不是原有的国土,不是前朝的天下,不是祖国,也不一定就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它可以是父母,或者是祖上情感的发生地,它是人们特有的文化情结,它是天涯海角游子永恒的记忆。

张翎说,这几年有一个时髦的话题叫“口述历史”,就是用口头的方式记录历史。但是我想,在这个概念成为时髦话题的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们的父母这一代人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身体力行地进行着这个伟大的创作了。从小,我的父母也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给我们讲述着关于童年关于故土的种种,所以我才会对藻溪对矾山这两个地方产生一些很特殊的感情,并有很大的好奇感,我想去看看,这两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1986年初夏,张翎回来了。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天蓝得几乎让人心酸,树和水的颜色都非常明丽,藻溪在阳光底下闪烁如金钱。这是张翎和藻溪第一次真正的对视。以前的藻溪来自长辈口头的描述,形成在她的想象中,虽然美好,却显得虚幻。而眼前呈现的藻溪,才是可视、可触、可摸,真真实实存在的藻溪。

张翎这次回来藻溪,是奉母亲之命:在即将踏上遥远的留学旅程之时,去一趟她的老家,特地为两年前去世的外婆扫墓。张翎母亲的所思和所为,我完全赞同。作为一个藻溪人,我们内心是息息相通的。留学是一次去国离乡的远行,就凭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那种交通条件,一旦出国,万里关山,谁知回来是何年?临行之际,家人团聚一次,聆听长辈们的一两句叮咛,喝一杯饯别酒,最后再给故去的先人磕头,跪拜,烧几张纸,这是作为后辈人应该有的礼数。

正是为了践行这个礼数,张翎回来了。冥冥中,我感到有些可怕。这不是张翎外婆生生把她给拽回来吗?

没有这第一次,哪有后来呢?

那个夏日的下午,张翎的心被这个叫藻溪的地方温柔地牵动起来。她忽然明白,人和土地之间也是有血缘关系的,这种关系就叫做根。这种关系与时间无关,与距离无关,与一个人的知识学养阅历也无关。纵使遥隔数十年和几大洲,只要想起,便倏然相通。

这一次扫墓,张翎第一次看到了她外婆外公的祖坟。那些墓碑里的人,除了外婆的名字认识,其余的她都不知道。她看到那些女性一个一个或是正室,或是侧室,或是填房,都是没有名字的,只注明某某氏。这些女人连名字都没有,她们埋葬在这里,谁会知道她们的人生和故事呢?她觉得应该写一写这一片土地,这样一条河流,这样一群女人。

张翎给外婆扫完墓,乡下的族亲把她带到一处老宅院的前面,说,这座宅院是以前你外公住的,俗名叫“章春和”。他们介绍说,这里原来有新宅和老宅,新老宅之间隔着一座小桥。后来一场大火把新宅烧掉,老宅虽还在,却在土改和历次政治运动中被乡政府征用了。张翎踏上这座宅院的台阶,看到大门上油漆斑驳,就拿手指头抠那门上的漆,发现抠下去之后,底下有另一层漆。再抠一下,底下还有一层。她不知道那底下还有没有另外一层。她很有触动:一定是时代一变,不同的人来了,在门上都漆上一层新的漆。一层漆,似乎都代表着一个时代,在每一个不同的时代,这个宅院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祖墓里的那些女人,在这座宅院一层一层漆后面,她们一定经历了一些她无法想象的人生故事。人类一代一代从乡村迁到城市,走到更远更远的过程中,她们都经历了什么样的伤痛?

张翎内心暗想,总有一天她会把这些写下来的。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个夏天藻溪带给张翎的感动,要经过一二十年的漫长沉淀,才有《雁过藻溪》 《阵痛》等文字浮现在世人的视野。

我和张翎的亲戚关系来自张翎外公的哥哥章畴。章畴与章涛两兄弟的名字很有特点:大哥姓章名畴,字寿田(把“畴”拆开);小弟姓章名涛,字寿川 (把“涛”拆开)。章氏祖辈原先开设章春和酿造坊,到了寿田手上,生意拓宽到明矾、烟、茶、酿酒等业,还在鳌江开设了申平钱庄。坊间传说,寿田经商手段非常独特,他经销煤油,会将一些零散银元放入原桶内批发卖出,诱发购油人侥幸心理,从而促成自己营销的目的。若拿现今市场上形形色色的有奖销售跟他比,都没有什么新的大的变种,充其量只能算是他的山寨版或盗版。寿田成为浙南一带有名的商业大贾后,乐善好施,热心地方公益事业。寿田居住藻溪过桥,他与父亲才墀(张翎的外曾祖父,号仲阶)两次首倡建造藻溪大桥。藻溪大桥原是竹造桥,容易被大水冲走。在章家倡导下,第一次改筑为石桥,第二次改造又加高了桥梁。寿田还独资建造鳌江南岸方岩下码道及凉亭。当时码道附近没有人家,有了凉亭,雨天路过的人就不会被雨水淋湿。1936年,藻溪小学老校址东山殿焚毁,寿田、寿川兄弟念及学生求学无定所,献出家宅春和内楼房五间一座,长廊十二间作校址,并赠送繁枝元店水田两百亩为学田,用作学校岁支。除了这些,寿田还资助建筑藻溪大桥头路亭,藻溪街尾字纸炉等。

我的祖上在藻溪临溪有三间居宅,开过染坊、药店,店号长仁,从我的尾太(曾祖父最小的弟弟)陈瑞伍开始改读代商。他在居宅面溪的门柱上手撰一副对联: “近山水居其人多秀,有诗书气生子必贤。”到了祖父一辈,长仁一共出了七位姑婆,大姑婆秋菊(我曾祖父五弟的女儿)嫁给章春和的寿田作为正室。因寿田是我的大丈公,张翎与我算来属于同辈,我应该喊她表姐。

张翎的外公于1945年任藻溪小学校长,后在平阳中学教化学,当过我父亲的老师,她平常最敬重的大舅父章华表与我父亲是同学,她最小的舅父章华辉又在老家藻溪做过我父亲的学生。

张翎的外公我见过好几次。前数次,都是他从温州回来,专程来我家看望我的爷爷。那时候,我很小,只记得他个子很高,说话声音洪亮,在他身边簇拥着一大堆男男女女的亲属,阵仗很大,把我吓得躲在大人的身后,半天不敢出来。之后不知是我奶奶还是谁把我从人缝里扯出来,让我喊了一声“尾公”。直到现在我还不是弄得很明白,为什么我要管张翎外公叫尾公?后来想想,还是要站在我大姑婆秋菊的角度去考虑,才能说得通。过去的女人地位低,对男人的兄弟,要随子女称呼,比男人年长称伯伯,年小称叔叔,张翎外公虽只是两兄弟,毕竟位序处于尾后,我大姑婆可称他小叔,也可称他尾叔。平常我父亲在家里提起张翎外公都称章涛尾叔,这样一来,我管他叫尾公也就不奇怪了。1990年,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张翎的外公。其时我所在学校的校志刚完稿,专门约请张翎外公作序。那天,我和校长、我父亲,还有一位参加编篡志书工作的老先生一行四人去了温州张翎外公家。这时,他已是一位83岁高龄的老人了,但身骨硬朗,思维也敏捷。我看到他卧室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大排透明玻璃瓶,里面装着饼干、炒米糕等,还有一些粉状的不知名东西。交谈中,他一边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一边说很多时间是无意义地被浪费了。我当时心里很无语,连他这样有着杰出成就和贡献的专家,都自责时间浪费了,那我们呢?不白白活到垃圾桶里了。

这一次在张翎外公家,我遇见一个讲藻溪本地话的老妇人在照顾张翎的外公。我猜测,她应该就是张翎说的那位表姑婆。

从温州回来不久,学校便收到章涛尾公所作的序言,序言写道: “故梓藻溪小学校志付印前夕,约我作序。母校惠泽在身,同仁盛情难却,欣然从命。古云: ‘敬教劝学,建国之大本;兴贤育才,为政之先务。’藻溪经济虽不发达,然矢志教育有识之士,不乏其人。早在清末,乡亲陈瑞伍前辈,有识于‘国家兴亡,教育为先’,克服环境困恶,藉庙宇创办藻溪‘公是学堂’,聘请社会有声望学人执教,一时间,学子负笈风从,校名声闻遐迩。”

“我已是八十晋三的老人了,然兴贤育才之情,振兴故梓之志未减,老而弥笃。恳望同仁,携手努力,为家乡教育和经济的腾飞,多作贡献!”

张翎曾经问我,你跟长仁是什么关系?我笑笑说,我是长仁长房的第四世嫡孙。当时我就想,在张翎的记忆深处,一定有着许多关于陈长仁与章春和的故事。在我长仁老宅二楼,沿溪凌空架设的美人靠上,正斜对着章春和的埠头,这两家当时是藻溪的望门,经过日子点点滴滴的累积,应该有许多温馨与不温馨的事情要发生的。而这些,也正应该是张翎的父辈们所要跟她述及的故事内容。

我无法了解并揣测张翎对故土藻溪到底拥有多少或是哪方面的记忆。1986年那次出国前回家扫墓,她站在被火烧过的章家新宅的荒地上,看见一棵百年以上的罗汉松。传说原来有两棵的,一雌一雄。后来有一棵被大火烧掉,剩下这一棵,已经非常非常苍老。然后她又看见一个残留的小窗廊。在这么小的窗上居然有罗马式的小廊柱。她一下愣住了,天哪!外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能够在一百多年前的穷乡僻壤造这样的宅院,这使她感到很惊奇。

我不知道张翎有没有听说过,在章家这座宅院的前头(即老宅部分),有一埠头,台阶又长又陡,临水筑有蛮石墙。听老人说,章家建宅筑埠头时,溪水很深,砌水底墙基要挑选出精壮且懂水性的汉子潜到水底,将之前甩进水底的一块块硕大的蛮石抱起,垒砌好。大冷天受不住水底的寒气,要先喝一大口烧酒暖身,再潜入水底。过会儿,受不住了,再上来喝一口。如此循环往复,直至石墙露出水面。

老宅临水有个小庭院,种着一棵木兰,粗可合抱。花开时节,街坊邻居纷纷前往摘取。小孩用红线拴着挂在脖子前,女人将花串成一串悬于卧室或帐前。真正是:章家木兰一开,香遍藻溪全街。

张翎前面听族亲介绍的,老宅新宅之间隔着的那一座小桥,也是有来由的。

据历史记载:清光绪二年,飓风大雨,平地水深数尺,江南西塘坏;南港之水灌入稻田,浸之七八日,岁收大歉。当地有民谣云:“江西垟,一日大雨满田垟,十年种田三年收,十亩只收一袋粮。”

由于水利设施差,每遇旱灾上游筑堰拦水,影响下游灌溉;洪水时决堤泄水,水利纠纷突出,群众械斗事件屡有发生。

光绪三十一年,南港发生大水灾,繁枝流石、渡龙等地一万多亩农田被水淹多日,繁枝人陈维厅发动一千多人到镇江决堤泄水,渡龙人反对,发生严重的伤杀斗殴。

宣统三年,飓风大雨成灾,藻溪杉桥头堤塘决口。是年冬,二十六、二十七都(今繁枝、藻溪一带)群众发起修堤塘,欲将 “二八”分水改成“三七”分水,而二十八都(今渡龙)群众反对。双方各聚百人械斗,二十六都被打死二人。

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李存葆曾说: “在邈远的天宇中,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不过是上苍黑色晚礼服上的一颗小小的蓝色纽扣。这‘蓝扣’所以分外明亮,是因为水与生命存在发出的光波。” “水的短缺,早已成为世界性的严峻命题。”

“三七”分水事件之后, “春和”章家便在自己的老宅院旁开了一条小水渠,架设小石桥连接新宅老宅,引进溪水绕过自家宅院,流向缺水的魁桥、三岙等地。这在给自家庭院增加几分幽雅的同时,也化解了乡亲们因争水而剑拔弩张的矛盾。

到了二十世纪末,藻溪又上演了一场现代版的缺水之争。由于苍南县江南河道污染严重,江南片的饮水问题一时无法解决。1998年,县里决定实施平原引水工程——从藻溪吴家园水库、挺南水库引水到江南平原。这项决定引起藻溪群众不满,并群起反对。政府动用警力弹压,才使这项工程得以实施。工程完工后,水库蓄水主要保证江南一带生活饮用,平时很少向下游放水。藻溪溪流日渐干涸。长期缺水,造成水质变差,周边土质恶化,导致了藻溪居住人口恶性病例的发病率不断升高。为了满足用水需要,提高蓄水量,吴家园水库加高了泄洪道,大坝也跟着增高一米,水库库容超量,大坝安全削弱,每年台风期来临,藻溪居民人心惶惶。政府领导看到问题,于2008年在吴家园水库实施加固工程,水库下游进行小流域治理,溪床疏浚、拓宽,溪流两岸砌堤加固防洪。

张翎做完“玉苍大讲坛”报告与听众互动时,一位藻溪人问张翎: “你看到现在这样的藻溪,感觉怎么样?实话实说。”

张翎坦率地说: “治理后的藻溪确实很漂亮,但已经不是以前我看到的那条藻溪了。我更希望能看到以前的那个有矴步,有水藻,有鹅卵石的藻溪。”

藻溪的水,时盈时枯,时清时浊,时而温顺柔和,时而恣肆虐狂。

这是水本来的性格。

人类喜逐水草而居,却又不怎么懂得去珍惜身边的自然造化。他们时常自负地假借着灵长类动物生来的那一点可怜的小聪明,习惯在自己居住的环境周围做一些自以为得意的小道场,以至于将一切弄得似是而非。

可是,对于张翎,所有人力的干预,环境的恶化,地域面貌的改变,都始终未能给她灵魂记忆深处的故园造成任何毁损。在她的心目里,她的故土,她的藻溪还始终保留着原初的、未工业化的那一种绰然风致。

就像她在作品中所描绘的一样:

“藻溪的水不长,流不了多远就叫另外一条河给吞噬了。”(《阵痛》)

藻溪很小。

“藻溪是条小溪,线似地在山石中流过。”(《空巢》) “藻溪的水也不宽,即便在最阔之处,这岸的拢住嘴扯着嗓子吼一声,那岸的也就听见口信了。在最窄之外,这岸的把竹筐放在水面,拿扁担轻轻一送,那岸的再拿扁担轻轻一勾,便取到货了。”(《阵痛》)

藻溪又是朦胧的,丰富的。

“没有大雾,有的是极薄的似有似无的一层水汽,隔在人和景致的中间,让人看得见,又看不远。” “水有深有浅,深处不见底,浅处露出一排大小不一的石头,是让人涉水过河的矴步。水色依稀有些浊黄,不是水本身的缘故,确是水底石头的颜色。水心空荡着,沿岸却长了黑压压一片的败草,将水剪得很是零乱起来。”(《雁过藻溪》)

“轮到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河水清朗如明镜,水底鹅卵石上的青苔,游鱼身上的斑纹,都历历可数。可是一到下雨天,藻溪立即就像个悍妇,说翻脸就翻脸,翻成浑绿的一片,人就是把面孔贴到水面上,半天也找不到口鼻眉脸。”(《阵痛》)

藻溪在当地人生活中的用场是以段来分工的。

“水被岸上的人分成了几段,各有各的用场。谁也说不清到底是谁立下的规矩,反正那是祖宗传下来的习俗,世世代代如此:小石桥下的水,是上游。那里的水,是乡里人挑回家来存在水缸里,用明矾石沉淀干净了,拿来淘米洗菜烧水喝的。从石桥往下走,到了那棵千年古榕底下,就是中游了,那是女人洗衣裳孩子游泳洗澡的地方。再往下走,走到刘家埠头那儿,踩过一串碇步,就是下游了,那是男人们从田里归来洗泥脚,婆姨们洗马桶涮尿壶的地方。” (《阵痛》)

……

对张翎来说,过往的、印象中的藻溪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她《在写作中回归故土》中明确指出:我现在说的故土,再也不是指我脚踩着的那片故土了。她只是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我的记忆中。作为一名小说家,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我脑子里的记忆,用文字这个永久的方式记录下来,这样就没有任何一个东西可以撼动她了。我希望哪怕有一天,我的生命消失了,但我书写的故乡,会一直存在,并且一代一代,永远会让世人知道我们的故土曾经是什么样子。

张翎还说,有些记者在采访我的时侯,说我是在通过书写消解乡愁。这么说也没有什么大错。只不过他们臆想中的乡愁跟我臆想中的乡愁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我是通过书写的方式,在跟现代化的对人文、对地貌飞快侵蚀的过程展开唐·吉诃德式的那种抗争。也许对他人来说是完全无所谓的。可是对我来说却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捍卫我的记忆,捍卫我记忆中的家园,这就是我写小说的目的之一。

她还引用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说过的一句话,把它翻译成中文大概的意思是:离去和流浪都是回家的一种方式。她对这句话的理解是:离去和流浪是离开故土,回家的一种方式是指写作。就是说人回家的路途有很多种,他可以在不是故土的地方书写故土,每一次书写的过程就是回家的过程。

张翎通过一次次写作的回家,让自己对故园的想象记忆沉入心底,不仅为其作品带来一种饱含诗意的美学蕴涵,也给故乡和故乡的亲人传送了一份亲切的、挥之不去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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