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 语
2022-10-27周齐林
□周齐林
时间走向深冬,寒风在大地上四处游荡,发出呼呼的响声。旷野里人迹寥落,喧嚣了一年的土地进入沉睡状态。风耀武扬威地在大地上游荡了一圈下来,渐渐感到了孤独和无趣,灰溜溜地走了。大人们围坐在炉火边烤火时,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传来我们的嬉闹声。我们分工明确,两人负责从一旁的水渠里取水,两人负责往老鼠洞里灌水,堂哥和我则各自戴着毛手套,守在老鼠洞的左右两旁,时刻做好了冲锋陷阵擒拿老鼠的准备。
三桶水下去,弯腰仔细打量洞口,我隐约看见一只湿淋淋的老鼠爬到了洞口,它左右察看了一番,嗅了嗅洞口,又迅疾退了回去。失望之下,我和堂哥立刻加快了灌水的力度。随着五六桶水下去,依旧迟迟不见老鼠夺命而逃的踪影。水淹不行,采取火攻。在附近的菜园子里拾来干柴和稻草,我迅疾在老鼠洞口生起火,而后借着火势点燃一捆又一捆干稻草,塞入老鼠洞内。浓烟瞬间弥漫整个老鼠洞,像是长了脚,我看见缕缕浓烟透着泥土的缝隙从田埂上冒了出来。几分钟后,老鼠叽叽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听到声音的堂哥迅速把冒烟的稻草拔了出来。几只欲逃窜的老鼠一把被守在洞口的我们擒住。
鼠在乡村随处可见。稻田的鼠以稻谷为粮,春秋两季稻谷喂养下来,一只老鼠有半斤多。挖开鼠洞,能看见洞内藏有不少稻谷。村里的张铁匠擅捕鼠,每每冬季来临,总有那么两三天搁下铁匠铺子,带着锋利的铁器和铁桶子游荡在山脚下的田野间。张铁匠捕鼠也是采取常见的火攻,但他眼疾手快,老鼠刚逃至洞口的那一刻,迅疾间,他便用凹形的铁钳钳住了老鼠。腊月将近,年味渐浓,村里人纷纷上街买几斤或十几斤猪肉、牛肉或者鱼肉回来做腊肉、牛干和鱼干。
张铁匠家贫,上有老、下有三子嗷嗷待哺,他把捕来的硕鼠杀了,清洗干净,放上盐,挂在厨房的铁丝上烟熏火燎,几个月下来就成了鼠干。开春时,他取下鼠干,用辣椒爆炒,香味扑鼻。午饭时分,他从楼上打来一碗自酿的烧酒,就着鼠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晒干的鼠肉吃进嘴里,颇有嚼劲。
彼时捕鼠人居多,但只捕出没于稻田间的老鼠。家鼠出没于厕所、污水、废弃的屋瓦房之间,无人问津,村里人时有捕获也不敢吃,多给自家小孩玩耍。
年幼的我们用绳索的一端绑在老鼠的脚上,而后把鼠扔入广阔的池塘里,任其游泳。老鼠是游泳高手,后脚划水,以前脚操控方向,尾巴充当某种方向舵。它们的耐力惊人,能连续踩水3天。而且它们的潜水功夫一流,能在水下闭气3分钟。我们看着鼠在水中肆意游荡,游到畅快时忘记了被束缚之身,正欲钻入洞内逃走,却又被调皮的孩子拉了回来。如此循环往复,鼠筋疲力尽。
薄暮下,我提着捕获的老鼠回到家中,父亲见状,从我手中接过,将其放置于房间一隅的小铁笼里。
夜色深沉,苍白的月光透过窗户斜射进屋。鼠在笼内发出叽叽叽的响声,像是在呼救。
彼时家里种了六亩稻谷,收割回来晒干的稻谷堆积在二楼的仓库里。家里的房屋矗立在稻田中央,孤零零的如一座碉堡。老鼠昼伏夜出,夜幕降临,老鼠在洞口探头探脑畏畏缩缩了一阵,确认四周安全无误后,开始肆无忌惮地在地板上来回奔跑。父亲提着木棍上楼,总会看见老鼠三五成群地蹲在窗口的屋檐下窃窃私语,像是在密谋什么。
夜色渐深,藏匿在杂草丛中不知名的虫子发出的鸣叫声渐渐隐去,四周万籁俱寂。躺在床上,我陷入失眠中,盯着天花板默默发呆。老鼠在楼板上来回窜动的声音像一阵风不时传入耳中。月光的映照下,我看见一缕灰尘透过木板的缝隙掉落下来,在夜风中飘荡着。
墙角一隅的铁笼子里不时发出叽叽叽的响声,像是深陷牢狱的囚徒在向同伴发出求救信号。楼上不时传来老鼠疾速从楼板上来回窜动的声音,仿佛有大部队走过。几分钟后,惊奇的一幕出现了,隐约中,我看见几只老鼠顺着木制楼梯疾速从二楼滑下来。不久,我听见铁笼子边发出老鼠撕咬铁笼子的滋滋声。我故意咳嗽一声,声音即刻消失。
为了震慑老鼠,作为木匠的父亲精心制作了一个外表笨拙实则反应灵敏的捕鼠器。沉重的四方形木头在一根铁丝的牵引下悬挂在半空中,母亲在木匣子内放置花生、稻谷和米饭作为诱饵。夜幕的掩护下,一只老鼠小心翼翼地在木匣子四周爬动着,仿佛经验丰富的勘探者,欲寻找出脚下埋藏的危险。老鼠喜好吃谷物类食物,木匣子内的花生、稻谷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在食物的引诱下,饥肠辘辘的老鼠一下子跳入木匣子内。老鼠落地的那一刻,瞬间触动了木匣子的机关,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在耳畔响起,悬挂在半空多时的沉重的木头迅疾砸了下来,嗅到危险气息的老鼠来不及逃脱,瞬间毙命。
楼上的一声巨响之后是长久的寂静。警报拉响,这一声巨响的余音回荡在房间里,震慑着隐藏在暗处的老鼠。闭上眼,我仿佛看见受到惊吓的老鼠,潜藏在洞穴里瑟瑟发抖。
睡意渐浓的父亲听到这一声巨响兴奋不已,顿时睡意全无。父亲摁亮灯,拿着手电筒,顺着楼梯上了楼,毫无睡意的我紧跟其后。在手电筒的照射下,被砸的老鼠躺在木匣子里正垂死挣扎,嘴角流出一丝血迹。父亲摸了摸木匣子,对木匣子的威力颇为满意。两个多月前父亲把精心制作好的捕鼠器放到楼上的那一刻起,我们一家人都在期待着肆无忌惮的老鼠落网的场景。好几次楼上响起巨大的响声,我和父亲兴冲冲上去一看,只见木匣子的机关已被触碰,却不见老鼠的踪影。
捕鼠器的威力在随后的日子里迅速凸显出来。暗夜里的一声声巨响成为我们共同期待的声音,如连续多日声音没降临,总觉若有所失。
捕鼠器的威力顿显后,父亲说准备给祖母也做一个捕鼠器。我兴奋地跑到祖母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却遭到了她的拒绝。彼时,年幼的我还不知道祖母把老鼠日夜发出的声音当作了一种陪伴。
我生肖属鼠,作为祖母最小的孙子,颇为受宠。我老鼠般喜欢吃豆类食物,山上打来的豆子经过几日的暴晒后,祖母就会取来猪油炒豆子。豆子炒熟后,祖母在里面撒上一层白糖,然后从井里打来一桶冰凉的井水,把装满豆子的瓷碗放在水桶里。瓷碗在水面漂浮着,温度慢慢降低,这样吃了不上火。
祖母看着装满豆子的瓷碗在水面轻轻晃动,荡漾出丝丝涟漪,沟壑纵横的脸上流露出可爱的笑。她微微起身,弓身迈着碎步走到田埂边,朝稻田中央的那栋屋子大喊着:林林,过来吃豆子,奶奶给你炒了豆子。我听到祖母熟悉的声音,一路小跑着穿过田埂,扑进祖母的怀抱。
在祖母的监督下,我在井水边洗净双手,而后迫不及待地抓一把豆子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就是一只小老鼠,吃东西的样子都像老鼠。”坐在一旁的祖母笑着对我说道。
我喜欢去祖母那里睡,每次去她那里,她经常会炒一些黄豆、花生,并烤几个红薯给我吃。祖母把香气弥漫的黄豆、花生和红薯放在一个铁盒子里,端到床头上。
夜色渐深,借着窗外的月光,我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零食,一边听祖母给我讲故事,时光的脚步仿佛慢了下来。祖母住在祖辈们传下来的百年老屋里,冬暖夏凉,青砖瓦房,二楼堆满了杂物和稻谷。夜半时分,楼上发出的轰隆响声不时在耳畔响起,像是有怪物在楼上活动。百年老屋带着神秘的气息。每每我不听话时,祖父总会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道:再不听话,扔到楼上去。楼上有怪物。祖父边说边发出怪物吼叫的声音。
年幼的我吓得躲进祖母的怀抱。 “别听你爷爷乱说,是老鼠的声音呢,别怕。”暗处的祖母慢悠悠地说道,黑暗遮蔽了她的眼睛。“奶奶,你怎么不买药把这些老鼠毒死?它们偷吃稻谷呢。”我满是疑惑。 “让老鼠吃点谷子也无妨,它们多吃一点,我们少吃点就可以了。一条老鼠也是一条命呢。”与村里人看见老鼠人人喊打不一样,祖母信佛,她不会轻易杀生。
父亲来不及给祖母做捕鼠器,次年春天,他如一尾鱼般随着打工的浪潮去了南方。微雨的清晨,父亲提着蛇皮袋,扛着木工箱,跟着村里人踏上了南下的大巴。
父亲饥寒交迫,无处藏身。查暂住证成了他的梦魇。暂住,意味着异乡人的身份。为了躲避暂住证的盘查,父亲东躲西藏着。他借住在老乡租住的铁皮房里,去上夜班的老乡临出门前叮嘱他不要轻易开门。老乡一走,父亲就关了灯,铁皮房里一片漆黑。在黑夜的掩护下,父亲顿觉安全了许多。透过铁皮房的缝隙,他隐约看见窗外不远处摇曳的灯火。远方的灯火勾起了父亲浓浓的乡愁,他渴望走出房间感受一下屋外苍茫的夜。屋外寂静无声,父亲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左右察看一番后,走了出来。屋外空气清冽,凉风习习。父亲在屋外站了不到两分钟,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不远处传来。父亲如惊弓之鸟迅疾跑入屋内。
屋外危机重重,一出门就有丧命的危险。急促的脚步声在窗外响起,而后渐行渐远。在窗前站立了许久,他在铁皮房里一个不易发现的角落蜷缩下来。浓浓的睡意来袭,入睡不久,父亲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手电筒“刷”地一下照亮了铁皮房,父亲迅疾把身体挪到了床底下,伸手用杂物遮住了自己的身体。灯光在铁皮房里扫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慢慢收了回去,适才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远。
后来,为了躲避频繁的查暂住证,夜幕降临时他藏身在附近山上的坟墓间。饥饿难耐的他藏身在山间一个破败的庙里。庙里经常会有本地人带些瓜果米饭来烧香拜佛,烧香拜佛的人走之后,他就偷偷去拿一些供品来果腹。怕别人发现,每次他只敢拿一点。每次拿之前,他总不忘深鞠躬三次,祈求佛祖的原谅。他偷吃供品的事最终还是被人发现了,只能逃到别处藏身。
老鼠谨小慎微,每次出行,它的两只爪子趴在洞口,左右反复查看着,直至确认安全无误后才敢迈出脚步。面对不熟悉的道路,它不敢轻易向前走动,前方稍有声响,它就会立刻缩回洞口。只有反复确认,直至四周寂静无声,才会小心翼翼地前进。
父亲没想到他到南方后东躲西藏,被人围追堵截。故乡的老鼠嗅觉灵敏、警惕性强,一有风吹草动就望风而逃。而在陌生的城市,面对一条条陌生的路,父亲感觉自己陷入了迷宫,时刻有落入陷阱的风险。
父亲靠着在异乡艰难觅得的食物喂养着年幼的我。
几十年过去,以木工为生的父亲在外漂泊了二十多年,流逝的时光化成了他鬓边的白发,当初他手中崭新的木工箱已破旧不堪。走遍大半个中国的父亲如一张活地图。在外漂泊多年,父亲小心翼翼地活着。纵使父亲已拥有丰富的城市经验,然而夜幕降临,走在城市车流密集的马路上,他依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负责装修的老板面前,父亲面露胆怯,声音微弱。四个油漆工、三个木工,只有父亲年过六旬,他们都三十出头,年富力强,沉重的装修材料扛在肩上,几步就跨上楼。父亲扛着沉重的木板步履维艰,扛到三楼,已是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大腹便便的老板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眼底满是不屑。父亲时刻有被炒掉的危险,他担心着。
2016年深秋,当父亲回到生养他的故乡,他僵硬紧张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来,他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响亮。
当年迈的父亲回到故乡,我早已从他手中接过接力棒在异乡辗转颠簸多年。
2008年,金融危机如巨浪般席卷而来,我所在的五金塑胶厂订单锐减。作为外贸业务员,往常每个月我经手的订单近三十张,金融危机之后,一个月只有零星的三四张订单。往日笑嘻嘻的香港老板整天阴沉着脸,背着双手在办公室和生产车间来回巡查着。很快,第一波裁员名单贴在告示栏上。薄暮下,我看见许多车间的同事提着行李、背着被褥离开工厂。夕阳的余晖映射出他们孤独苍凉的背影。我开始变得小心翼翼,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时刻假装着忙碌的样子。办公室里都是干了十多年的老员工,老板不敢裁他们,怕赔钱。我来这里不到一年,随时都有卷铺盖走人的危险。我隐隐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个月后,第二波裁员名单上有我的名字。
提着行李离开工厂正是一个落雨的黄昏。细雨绵绵,我在雨水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宣泄内心的忧伤。一直到浑身湿透,我才在一家旅馆住下来。洗了个热水澡,静静地坐在窗前凝望着细雨中的桂花树。桂花的清香让我想起故乡院落里的两棵桂花树,每到深秋时节,院落里便弥漫着浓郁的香味。
次日,我乘坐L1公交车来到了市区,租住在人才市场对面小巷深处的八元店里。漫长而煎熬的找工作经历让我筋疲力尽,三个月后依旧处于失业状态,而此时的我裤兜里只剩下九十元。
黄昏时分,我收拾行李往建筑工地的方向走去。夜色愈来愈深,工地上寂静无声,杂乱的工作淹没在无边的夜色里,偶尔有一丝灯光射向这里,停留几秒,迅疾消失。在夜的掩护下,我钻进了建筑工地旁摆放着的圆形水泥管里。冰凉的水泥管里铺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塑料泡沫,泡沫上面是一层厚厚的纸壳。
夜风带着一丝寒意,借着微弱的灯光,我从工地旁找来一块硬纸壳封住了水泥管的一端。我蜷缩着身子,轻轻躺下,把单薄的被子和包里的衣服全盖在身上。适才入骨的寒意渐渐退去,世界顿时安静下来,侧耳倾听,风不时发出呼呼的响声,不远处的马路上传来疾驰的汽车发出的巨大噪声。
夜半,我被一阵叽叽叽的声音吵醒。不远处的马路上车流稀少。借着微弱的灯光,循着声音的方向,我看见一只老鼠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来回窜动着,咬着半块馒头从我面前一闪而过,疾速钻入了一旁的石洞里。重新躺下,竖耳倾听,石洞里不时传来老鼠发出的叽叽声,仿佛暗夜里的私语。
老鼠有自己温暖的窝,有亲人子女的陪伴。石洞的老鼠映射出我的孤独和忧伤。
五天后,我终于结束了三个月颠沛流离的生活。当晚,在食堂吃完热气腾腾的晚饭,去超市买了一床厚厚的被子。夜深了,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回想起三个月的流浪生活,恍若隔世。老鼠躲在石洞里发出的叽叽声不时回荡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几天后,天气骤变,天空下起瓢泼大雨,密集的雨一连下了多日,路上低洼处蓄积的雨水足有齐膝深。看着不远处浑浊的水,我不由想起那只把窝垒在石洞里的老鼠,不知它们的窝是否遭受洪水的侵袭?
2011年,我因病在家休养了一年;次年春寒料峭之际,背着行李又回到了熟悉的东莞。几经辗转,我寄居在好友锋工厂的宿舍里。锋是我早年的同事,他在这家制衣厂工作三年。宿舍摆放着四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但只住了两个人,除了锋,还有一个88年的甘肃小伙辉。
厂门口拴着一条人高马大的猎犬,脖子上套着银色的项圈,虎视眈眈地盯着门外,随时做好撕咬的准备。为了让我顺利进入宿舍,锋提前买了两包中华烟。我跟在锋后面,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到保安室门口,狗忽然直立身子,嘴里发出呼呼的响声,欲扑过来。我顿时停住脚步,心底一阵发紧。 “蹲下,听到没有?”保安忽然呵斥了一声,狗听了,乖乖回到原地躺下。锋立刻把烟递给保安。保安扫了我们一眼,示意我们走快点。
来到锋的宿舍,放下行李,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一脸疲惫的我躺在铁架床上闭目养神时,锋的室友辉抱着两本自考书回到宿舍。辉中专毕业,正在自考大专学历。辉面色红润,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声音十分响亮,大病初愈的我看着辉生龙活虎精力旺盛的样子心生羡慕。睡意渐浓的我隐约看见辉洗漱完拉亮台灯,在床边的小桌子上复习起来。
早上近十点,我被一阵敲打声惊醒过来。“快起来,老鼠跑到你床底下去了。”睁开双眼,我看见一旁的辉拿着长棍正往床底下戳去。被围追堵截的老鼠顺着墙沿和杂物一跃跳到窗前放满杂物的桌子上,而后越过窗口逃了出去。我踮起脚跟,看见嗅觉灵敏的猎犬闻到动静后迅速朝老鼠扑去,身手敏捷的老鼠一个转身钻过门口窄小的石洞,逃窜到了马路上。
狗一直盘踞在厂门口,虎视眈眈。我怀揣简历避开门口的猎犬,小心翼翼地走出厂门,看见了一只被撞得血肉模糊的老鼠躺在马路中间。我心生疑惑,不知眼前这只鼠是否是适才逃跑的那只?逃亡的它应该恰巧撞在了疾驰的汽车上,瞬间被碾压得血肉模糊。不远处,工厂门口的猎犬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厂门外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伺机扑上去。
一个多月后,我在锋工厂附近两公里的地方找到一份文案策划的工作,月薪六千,颠簸的日子暂时稳定下来。闲暇时分,经常会去找锋聊天。
五一劳动节期间,正在睡梦中的我忽然被锋的电话吵醒。辉死了,死在宿舍,现在已经被拉到医院太平间。锋话语里满是悲伤。辉的死如一块巨石砸入我的心湖,掀起阵阵波澜。
在众多搜集到的琐碎的信息里,我和锋还原了辉去世时的种种细节,辉死不瞑目,墙壁上留下的鲜明指痕暗示着他曾做最后的挣扎。他的指甲缝里残留着血丝。阿辉死于心梗,过度劳累所致。4月30日那晚,辉的主管让他“五一”期间把仓库整理好,辉5月1日早上吃完早餐就去加班了。没想到次日早上,一个舍友推开门,就看见辉狰狞的样子,身体已经僵硬。
阿辉的弟弟从遥远的甘肃飞过来,脸上挂着失去亲人的无限悲伤。最终,厂里只赔了一万元,加上工厂同事的捐款,总共才一万八千元。辉迅速被火化。几天后,辉被装进了骨灰盒里,他瘦弱矮小的弟弟带着他,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甘肃。
三个月后,我又跳槽到一家事业单位编内刊。暗夜,躺在床上,这些年辗转颠簸的经历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五年间,我搬了无数次家,每次搬家,那些弥漫着私人气息的物品搬不走,只能丢弃在垃圾堆里。这些旧物带着伤感的气息。
出租屋楼下是一家烧烤店,夜幕降临时,嘈杂的声音仿佛长了脚沿着墙壁攀爬而上,在我的耳畔回响。窗外的喧嚣映衬着我的孤独与疲惫。鼠成了我唯一的陪伴。一只老鼠透过门底的缝隙钻进来,沿着墙根一掠而过,转瞬消失在厨房的暗影里。
回南天的天气,狭小灰暗的出租屋里湿淋淋的,仿佛被雨水长期浸泡过。床仿佛一艘在海上孤行的船。下班归来,我疲惫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我想起卡夫卡短篇小说《地洞》中的那只小鼹鼠。
《地洞》中,小鼹鼠费尽心思地建造一个地洞,让自己有一个相对安全的栖息之地,借此来保护自己。但安全是相对的,永远没有绝对的安全,为了让自己心安下来,它不断地修复巩固城墙,挖掘一条又一条通道,并同时储存足够的粮食。它终日不知疲倦地挖洞、修洞,只不过是为了换取内心的安全感。每个人都是一只焦虑而恐慌的鼹鼠,通过终日不知疲倦地挖洞和修洞,来获取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在这里,洞成了一种安全的象征。地洞是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野外则是一个无限开阔的世界。洞外的广阔映衬出洞穴内部的狭小和压抑。 “即使从墙上掉下来的一粒砂子,不弄清它的去向我也不能放心。”在喧嚣的都市,我也如一只小鼹鼠,蜷缩在自己逼仄狭小的洞穴里,为了确保这份粮食的安全,需要不断多挖几条通道来迷惑敌人,抑或迷惑自己。
“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关着门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间。饭由人送来,放在离我这间最远的地窖的第一道门后。穿着睡衣穿过地窖所有的房间去取饭将是我唯一的散步。然后回到我的书桌旁,一边深思一边细嚼慢咽,紧接着又马上开始写作。那样我将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啊!我将会从怎样的深处把它挖掘出来啊。”
当时的我最渴望的生活方式是在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里读书写作。
几年后,随着房价的快速攀升,几经挣扎,我在南城的一个小区定居下来,离开居住多年的城中村和出租房,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住在十五楼,有时坐电梯,有时为了锻炼身体就爬楼梯。
虽然在城市的高楼定居下来,但我始终明了自己习惯故乡潮湿泥土的根须远没有深扎到城市的土壤里,只是浮于表面。城市里四处都是坚硬冰凉的水泥地,我在异乡辗转颠簸多年也未曾扎破水泥,深入下去。有时我的根须试图扎入两块水泥地间的泥土缝隙里,但很快就被一场暴风雨连根拔起。
住在高处,我时常有悬空之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老旧的小区,运行多年的电梯摇摇晃晃。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做这样一个噩梦,我梦见自己坐在迅速往上攀升的电梯里,即将抵达十五楼时,电梯忽然失控,如发射的火箭般加速往上奔去,迅疾间,电梯就蹿到了天际。我担心自己粉身碎骨,在电梯里尖叫着,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双手紧抓着被褥,房间里寂静无声,重新咀嚼适才的梦境,依旧心有余悸。窗外夜色深沉,我却深陷在恐慌的深渊里。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当我站在逼仄浑浊的电梯里,内心总是惶恐不安,时刻担心着梦境会搬到现实里。我试着爬楼梯上下班,但赤手空拳轻装上阵一个来回下来就气喘吁吁。
我有恐高症,当初买房时,我本选在一楼,这样不仅免去坐电梯之忧,还可以坐拥一个偌大的庭院,在院落里种满花草,春夏时节,花香弥漫,院落里郁郁葱葱。但妻子喜欢住在高处,她坚持说住在高处空气好,视野好,不会受到苍蝇、蚊子和老鼠的侵扰。
我渴望双脚踩在泥土里贴着大地行走的生活,就像年幼时赤脚在无边的稻田里奔跑,脚上沾满故乡的泥巴。当妻子说到老鼠二字时,我心底不由一阵触动,那些关于老鼠的记忆纷至沓来。我发现自己已有多年没看到老鼠的身影。我渴望见到老鼠的心情背后是对往昔的怀念,更是浓浓的乡愁。
暗夜降临,我在小区散步时,时刻留意着周遭的一举一动,留意着细微的声音。但总是失望而归,老鼠叽叽叽的声音从未在我耳畔响起。
从外散步回来,回到房间,在清晰的电视屏幕上,我看见一只身形敏捷的排雷鼠快速地穿过绿色田野,用鼻子嗅来嗅去。这是一只大胆的鼠。它被一根绳子拴着,在用警戒线隔开的雷区里跑来跑去。突然,它停了下来,警觉地四处嗅着。随即伸出前爪,猛刨地面,用动作示意它的训练员它找到了一颗地雷。作为奖励,排雷鼠会得到训练员为它早早准备的一根香蕉。在哥伦比亚,几十年的内战让哥伦比亚伤痕累累,广袤的大地上布满弹孔。大地的肌肤里埋藏着的恶性肿瘤依旧肆意生长着。四十多年的战火潮水般退去,十万多枚地雷却埋藏在大地深处,时时刻刻成为生命的陷阱。排雷鼠经过一年严格的专业训练,识别炸药的准确率达到百分之百。这些小家伙体重只有半斤,却拥有超乎寻常的嗅觉。它们即使误踩到地雷上,也不会死亡。
我时刻想象着一只胆大的老鼠顺着消防管道攀爬而上,来到我十五楼的房间里寻觅食物。我想着坚硬的墙壁和光滑的瓷砖让它们无处藏身,它们怎会在此安家。但外面危机重重,小区每隔两个月会四处投放杀虫剂杀鼠剂,闻到危险气味的老鼠早已逃到了外面。
我慢慢过上了枯燥而稳定的生活,家和单位,两点一线。从家里通往单位的路总共七公里,需要经过七个红绿灯。几年下来,车技生疏的我慢慢变得轻车熟路,不再如当初那般小心翼翼。这是一条熟悉的路,这是一条固定的路,路上的一草一木我都了如指掌。在这条熟悉的路上,车技娴熟的我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就像暗夜里沿着固定路线在人面前一闪而过的老鼠。
鼠面对陌生的路总是小心翼翼,灵敏的嗅觉时刻在捕捉危险的气息。而只有在固定熟悉的线路上,它才能放松自如地奔跑。
又一个失眠的夜晚,窗外的霓虹灯散发出昏黄的光,夜风透过拉开的窗户吹进来。深陷在失眠河流里的我时刻渴求着睡意的小舟施救。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沉沉的睡意终于来袭时,我忽然被床底下一阵爪子挠床板发出的吱吱声惊醒。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心头一紧,暗地里缓缓起身,隐约看见一只老鼠在床底下爬行。我没想到会与老鼠以这样一种方式相遇。我迅疾开灯,受到惊吓的老鼠倏地钻到写字台下,而后顺着墙沿爬到了窗户口。我快步走到窗口,夜色中,看见老鼠沿着消防管道迅疾爬到地面,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这是一只在高处觅食的老鼠,鼠的胆大不由让我感到震惊。我匆忙打开电脑,查阅资料,果然了解到老鼠是技艺高超的攀岩者,能沿着粗糙的墙壁迅速攀升几十米,如履平地,即使受到惊吓也能从几十米的高处顺利逃脱,安然无恙。
与一只攀爬在高处的鼠相比,在复杂的人际关系编织而成的迷宫里,我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单位狭小的格子间上班时,我总会想起这只老鼠。
深夜,屋外传来猫叫春的凄惨声音。这是隔壁邻居饲养的一只宠物猫,肥头大耳。被圈养的猫是孤独的,它虽然食物充足,却早已丧失了捕鼠的本领。
村庄越来越孤寂,村里的剩菜剩饭变得越来越少,仓库里早年堆积的稻谷早已吃完,坚硬的水泥房光滑无比难以打洞,一只只老鼠只好陆陆续续逃离村庄,奔赴陌生的城市。
每年清明前夕,我总会沿着那条固定的返乡之路,回到熟悉而陌生的故乡。我住在先辈们留下来的百年老屋里。年过八旬的祖母早早在隔壁房间的床上铺好了干净的被褥。晨曦微露时,我听见一墙之隔的房间响起细微的声音,祖母起床了,她提着个蛇皮袋,手里握着一根生锈的铁钳子,推开沉重的木门,出门去捡破烂。祖母从六十八岁那年开始捡破烂,一直捡到今天。
从残缺的破烂身上,祖母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倒影。十多年前,祖母一天破烂捡下来能挣个二十多块。彼时的钱值钱,靠着捡破烂,祖父和祖母还清了几万元的债务。许多年后,祖母提着蛇皮袋在空荡荡的村子里转了一圈下来,只捡到三双掉了底的鞋。
收破烂咧!祖母扯起嗓子吆喝起来。没人回应她,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伸出脖子看了祖母一眼,又缩了回去。晨风如调皮的孩子般在村子里四处游荡着,没人跟它玩耍,风很快歇息下来。祖母从这个村子走到隔壁那个村子,一整个上午,她看见村子里大多数人家大门紧闭,偶尔看见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老人坐在墙角根孤独地晒太阳。
晌午时分,祖母只捡到六个啤酒瓶和三双掉了底的鞋。祖母叹息了一声,把它们整理好,摆放在院落的一隅。空荡荡的村子里,村里的生活垃圾锐减,风吹不动一片垃圾,风独自吹着灰尘浮荡而起又落下。日渐苍老的祖母一辈子未曾离开巴掌大的村庄。许多村里人跑到城市去捡破烂收废品了。村里曾经善于在田间捕鼠的张铁匠在城市里帮他女儿带小孩之余,每天在小区的垃圾堆里捡拾破烂。他捡废纸壳、破鞋子、酒瓶、易拉罐,拿到小区外的废品收购站卖,一个月下来能卖七八百元。祖母很羡慕却又舍不得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哪怕离开一天。
大片的田地被撂荒,曾经连绵起伏的稻浪变成疯长的杂草。土坯房和砖瓦房变成了水泥筑成的三层小洋房。一栋栋水泥钢筋筑就的洋房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水泥坚硬而冰凉,几乎刀枪难入,惯于在土坯房里打洞栖息的老鼠只好作罢,灰溜溜地另择别处栖息。在屋檐下垒窝的燕子也早已不见踪影。
夜幕降临,年过八旬的祖父过世后,祖母独自一人固守着老屋。夜色深沉,祖母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厚厚的被子盖在她瘦削的身躯上,仿佛潮水瞬间淹没了一只蚂蚁。偶尔有老鼠从灰旧的楼板疾速跑过,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响声过后片刻,无边的寂静愈加浓郁起来。鼠发出的声音映衬出祖母人到暮年的孤独。
祖母居住的老屋夹杂在两栋四层楼高的新房之间,仿佛一个破旧的补丁。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年幼的我跟着祖母睡,夜深人静时,楼上不时传来阵阵咚咚咚的响声。祖父小心翼翼地上楼,拿着手电筒一扫,看见五六只老鼠在稻谷间来回穿梭着。
这些年,一栋栋新房如雨后春笋般矗立在大地上,只有小叔和小婶一家还住在补丁般的老屋里,他们倍感羞愧。祖母去世一年后,积攒了一些积蓄的小叔选定了一个吉日,准备推倒老屋,在原有的地基上建一栋崭新的洋房。小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几日后,随着一声巨响,百年老屋轰然坠地。站在远处,我看见激荡而起的灰尘久久弥漫在半空中,而后又缓缓落下。一只鼠在瓦砾中四处逃窜,转瞬间消失在不远处的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