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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不老

2022-10-13潘明喜

青春 2022年10期
关键词:庄子故乡记忆

潘明喜

沧海桑田,远不只是个成语这么简单。

扬泰分设,泰州组建地级市,我那个庄子被整体划入泰州成立高港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庄上人,并没有先知先觉到将会有多大变化,太阳照常升起,日子照常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该打工的打工,该种田的种田,甚至到了东西向的通港路横穿庄子的时候,我给父母写信的地址仍然是小庄生产队。

似乎很慢,又似乎很快,庄子的东面西面南面各造了新马路,东西南北的马路组成井字型,庄子就在井中间,庄上人这才如梦方醒,拆迁的命运已无法避免。为我遮风挡雨伴我成长的房屋带不走,房前屋后的大树小树和竹林带不走,庄子旁静静流淌的小河带不走,充满着稻香麦香和蛙鸣声的田地带不走。站在正待入场的、发出隆隆轰鸣声的推土机旁边,我努力睁大眼睛,想把眼前的一切完完整整收纳进我的记忆,眼睛看得太久太累了,装进去的景物太多太满了,终于再也装不下泪水。

多年以后,我非常庆幸那一刻的深深凝望,美好甘甜的画面夹着几笔无可奈何的苦涩,这种特殊色彩成就了我的特殊记忆。河流被填平,大树被移走,土路被改道,水景小区在庄子的原址上拔地而起,我曾走进去试图找出原来的样子,没有了参照物,我完全是走进别人的新小区,旧日痕迹荡然无存。新小区的模样覆盖不了我坚固的记忆,拆迁前的画面总是毫无征兆地入梦来,梦里行遍故乡路。

《无题》(东良 绘)

我总觉得故乡这个词太大了,大得让人接不住,其实我心里认为的故乡可能只是留有我童年少年青年时光的村子而已。乡已经变成了城,故乡也就只剩下故土。王朔说:“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孩子,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里。”不管他是不是真羡慕,反正我就乐意,我就尽情遐想,事实上因为有了遐想,也就夜有所梦,也就可以梦回故园,重拾往事,重返旧时光。

梦境有情节,但没有规律,没有章法,纯粹是跳跃性的任意。画面大体如此:春天桃花红,梨花白,竹笋钻出地面;夏天豇豆枝蔓缠绕架子,青椒开白花,丝瓜开黄花,蝉叫蛙鸣,萤火虫一灭一亮地飞来飞去;秋天月光如水,门前桑树榆树随风轻摇,地上月影斑驳。人物是父母兄弟和伙伴,爸爸在挑水,妈妈在喂猪,兄弟在追逐戏闹,伙伴吆喝着一起去大队部看电影。午夜梦回,望着黑漆漆的夜,独自回味刚才的好梦,想到时光已逝,心头涌起一丝淡淡的酸楚。

以往每个月尚能回老家一趟,自从有了疫情,便没有了定数,只能待机而动。近来疫情消停了些,高速出口不再检查核酸报告和行程码,机不可失,说走就走。

多云天,闷热,黄昏时的知了受不了,叫个不停。通港路的北侧还存着庄子的一点残余,是以前的大队部、加工厂和电灌站。我要去看看,看一回赚到一回,说不定哪天就又消失了。

昔日大队部是村子里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门口的场地,我称之为广场,用来开大会、文艺演出和放电影,大路也名副其实,宽阔得可以通过手扶拖拉机。走得越近,心里越百感交集,与旁边高楼林立的水景小区比起来,如今这里是汪洋中的一座孤岛,孤独地在风中飘摇。路,隐隐约约还在,只有尺把宽,吴宫花草埋幽径,我是凭着记忆才从高低不一的杂草中辨认出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一长溜矮房子面前停住。广场成了菜地,种了各种蔬菜,豇豆丝瓜茄子它们不会认识我,但苍老的白果树一定记得我,因为曾有个少年像猴子一样在树上爬来爬去,与它零距离接触过。大队部的房子更老了,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屋顶有的地方塌陷了,还有个大洞,我担心它随时都会倒塌了。正面墙上方的大字标语越来越模糊暗淡,费力猜测才能看个大概:“控制人口数量,提高人口素质,促进社会进步,实行计划生育,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计划生育刚开始的时候,小学数学老师站在梯子上划线打格子用排笔刷,我站在下方看,觉得“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八个字对仗有气势,是好词好句。

沿着长满杂草的小径,继续往前走二十来步,便是加工厂和电灌站,房子更为矮小。我好像还听得见机器转动发出的响声,看得见挑着稻谷和麦子排队等候的人们,可如今他们都在哪儿啊?电灌站有个大型水泵,水管直径超过一尺,流过四通八达的渠道供全村灌溉用水。取水的小河没有名字,不远处连通着南官河,河水清澈见底,水面茂密地长着水葫芦,爸爸曾带着我在这里捞水葫芦当猪饲料。眼前的加工厂电灌站被废弃了,塌陷的河岸像无规则的锯齿,刺痛了我的心。有人说,人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不还乡真的就行了吗?在梦里还不是一样心痛不已吗?

庄上同学小吉小高知道我回来了,打电话约我第二天早晨去吃肉丝面。不用说在哪里,也不用说哪家面馆,经过多年,彼此早已知道那个老地方。这碗肉丝面成了我每次回老家的标配,如果不去吃上一碗,何以慰藉我那无处安放的乡愁呢?三碗香味扑鼻的面,三张岁月留痕的脸,三颗记忆充盈的心。我试着问,面馆这个地方是不是当年的陈家庄,小高想了想,点点头。这里曾有一棵大杨树,那年我们刚升入高中,三个人去学校报名,平常很少走那么远的路,下午在教室打扫卫生,回来的路上浑身疲惫,我们靠着大杨树休息,迷迷糊糊中竟睡着了,醒来时晚霞满天。小吉轻叹一声,一晃快四十年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管世事怎样变化,我一直伫立在时间河流的两岸,坚守着记忆中的庄子不肯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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