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黄色的墙
2022-10-13麦麦
麦麦
风对着每个出站的人吹,我出了地铁站。寒潮侵袭着我坐地铁的这段时间。
我看着地铁口,我以为丝瓜会在我出来的地方出来。我来回踱着步子。太冷了,旁边的一个男人说。他梳着老式的偏分,扎着一条真假难辨的黑色牛皮带,他时不时看一眼不断有人出来的地铁口。我也时不时看一眼地铁口。
有几拨年轻人和南锣鼓巷的牌楼合了影就直接从扫健康码的过道走进去。丝瓜就是在他们进去的地方出来的。与上次见面不同,这次他穿着一件浅色牛仔上衣。一颠一颠地走在路上的他似乎试图起飞,或许是寒潮的缘故,需要他扭动每一个关节来驱逐寒潮的侵袭。在我们去吃面的路上,他的开心从牛仔上衣里钻出来,真像刚放学的小学生。
我们拐进一家叫幺妹面馆的店。不是丝瓜寻找的那家面馆。绿色皮座椅在左侧排了一路,最里面有一个男人的嘴唇上方挂着黑白相间的胡子,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老板是一个微胖的年轻女人,脸上散发着一股浅浅的喜感,自然得与山里开着的映山红相似。她先端上中辣的肥肠面,紧接着是丝瓜点的微微辣的豌豆面。他挺能吃辣的,不过最近只能吃一点点,他这样告诉我。豌豆面里一点辣的样子也没有,与他思考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保持一致。他说,他和这个世界之间有一根线。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虽然我们只是第二次见面,但我像了解二十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了解他。
《摇曳》(陈晨 绘)
我羡慕他能具体地表达出与这个世界之间似有似无的线,而我呢?正如我吃着的肥肠面,胡乱地绞缠在一起,碗里飘着一股油腻的酸辣味,让我又爱又哈气。我们都喜爱最后上的皮蛋豆腐。我用白色的勺子舀半勺,一块豆腐被我舀了一半。嫩嫩的白豆腐上敷着一层黄膜,可能是醋也可能是皮蛋,它们都来自这家小小的胡同老店。那块豆腐躺在勺子里,我观察着它,我似乎见过它。它把我带回到丝瓜家的客厅。
我们吃得差不多了,打算换一个地方继续摆龙门阵,花椒去收银台结账。丝瓜带着我们,穿过那些排队买老北京小吃的游客,沿着胡同左转了两次,进入一个正在施工的胡同。小型的挖掘机把胡同的路挖成了两半,一半堆着另一半挖出来的新土。开挖掘机的师傅用铲子给我们铺平压实了那些松软的泥土。踩在上面,我感觉到土的松软,也感觉到那个师傅的柔软。我们从路中间的一道门拐进小区。这个胡同小区里是三层的小楼,它安静地躺着。每天熙熙攘攘的游客中有谁曾注意到它?院子里堆满修缮所需的材料,凌乱中维持着工人所特有的秩序。院子偏右有一棵树,它的下半身光溜溜的只剩躯干,爬到三楼的时候,我仰着头看它,它的枝丫和分叉在拐了几道弯之后伸展出来。我心里想,这是一个别致的院落。上楼的时候,丝瓜告诉我们,这个胡同的改造曾获得过联合国的奖。
我们换鞋进屋,我和花椒在沙发上坐下。花椒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不过也不奇怪,毕竟第一次见面就带人来家里的主人极为罕见。丝瓜问我们喝什么,叶子把洗好的杯子放在黄色的茶几上。一个小巧的编织型竹条茶几,竹条的原色让人觉得舒适。抬起头,一张泛黄的2019年展览海报,另外一张崭新的胶版纸上有序地排列着十几张摄影照片。它们贴在橘黄色的墙壁上,像是精心设计过的棋盘。这就是幺妹面馆的皮蛋豆腐,我没有说出来。阳台上有一张小圆桌,旁边放着一个笨重又舒适的椅子。从窗户看出去,绿色的树叶落在微微的阳光里。丝瓜喜欢坐在那儿看书,他和叶子每天坐在那儿学习两小时。
我和丝瓜从幺妹面馆出来,拐进胡同。我们讨论着花椒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一辆开着车灯的汽车嘶吼着,慢吞吞地过去。花椒就在我们的斜后方,我们和她对视了一分钟之后才认出来。花椒戴着眼镜,头发没有扎成之前的两股小辫子。她与世界相处的方式每天都不同。到楼下的时候我们遇到了新的伙伴西瓜。
我们走进屋。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两个手提包和几个扎紧了的袋子。窗户下小圆桌旁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一个女孩跟丝瓜小声耳语。丝瓜说了一句“好的,没问题”。然后他转向我们说,我们上楼去卧室。女孩朝着窗户下的女人走去,我想她们是一对母女。
我们从旋转楼梯上去,推开门,是一个跟客厅差不多大的卧室,是一个榉木色的阁楼。我们被包围着,好像进入一个古老的木质教室,这儿适合做除了学习之外的任何事情。正对着门靠墙的是一个大衣柜,衣柜的门全部敞开着,又好像是衣柜没有门。最大的那一格挂着男人和女人的衣服,旁边的一格放着一个没有枕头套的白色枕芯。左手边两面墙交界的地方放着一个梳妆台,上面摆着一些化妆品。紧接着是一个写字台,一台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卧在上面。一个没有套垃圾袋的黑色孔状垃圾桶躺在地上。挨着写字台的是一张双人床,两个浅蓝色的枕头整齐地压在床头上,接着是铺展平整的浅灰色被子。
丝瓜叫我们坐。我们默契地站着,看看床再相互看看。丝瓜明白了什么,他走到衣柜前,拉出一块小的床单,铺在床上,只能盖住床的一角,他又在衣柜里拿出一个薄薄的被子,铺在床上,盖住了床的大部分。
西瓜一屁股坐下去。我也跟着一屁股坐下去,我坐的地方凹出了比我屁股要略大一些的不规则形状。这床的舒服给人一种在草原的错觉,丝瓜和叶子就像是草原上的马,如胶似漆地撕咬着。这床铺记录下他们亲热时刻的每一个形状,直到第二天太阳钻进他们的被窝,印在他们的身体上。花椒坐在写字台前面的椅子上。她观察着时间留在卧室里的痕迹。
床正对面是冰冷的暖气片,要再过一个月才会暖和。北京每年供暖的日期都是固定的,但寒潮看心情。暖气片上面是两扇窗户,窗台上有间隔地摆放着很多他们去各地旅行时带回来的纪念品,此刻把它们摆在榉木色阁楼的窗台上,更像是他们抵达极乐时的战利品。每次结束刚好清点一下。最中间是一瓶有些枯萎的花,最显眼的还是中间的那朵向日葵,它刚好面对着我。窗户外面是一个很小的长隔间,丝瓜告诉我们长隔间是洗手间。西瓜从右边推门去隔间,风呼呼地拍打在窗户外面的铁护网上,声音穿透进屋。北京今年的天气异常得要命,刚过十一,天就冷下来,在外面站不上几分钟就想往屋里钻。更要命的是今天刚好是寒潮。
丝瓜问我们喝什么。我们都要了一杯白开水。准备工作结束之后,丝瓜坐在进洗手间那道门的台阶上,再朗诵起他最喜欢的长诗中的一段。墙角放着的黑色花瓶插着一朵花,从旁边立着的穿衣镜里能看到丝瓜的侧脸和花瓶的另外一侧。他时而盘腿时而伸直,他读得很认真。
我沉浸其中,感觉这首诗适合坐在地上听,但我还是坐在凹下去的床上。我不想影响他和房间里每一个回旋的声音。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读的也是这一段,我想他在很多个无人的夜晚也曾独自朗诵起这一段。
丝瓜轻轻地拿起又轻轻地放下。他读完之后,脸上流露出的喜悦在穿衣镜里绽放出来,映在花瓶插着的那朵花上。我们逆时针转吧,下一个西瓜读,丝瓜说。
西瓜在我的左侧。他从包里掏出一本拆了封套的小说,慢慢地翻开白色的书皮和书页。在他的声音还没有走入安静之前,我坐到对面一进门的地板上。木质的地板没有我想象的冰凉,反而给我一种温和的舒适感。西瓜的声音开始,弥漫在充满空气的房间里,落在菊儿胡同的每一块地砖上,被游人捡起。外面的风依旧刮得厉害,我想这些微弱的声音会被风带到更远的地方,温暖着更多游荡的灵魂,我是其中一个。我用余光又扫了一遍房间。花椒和丝瓜时不时地点头,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印着西瓜手里捧着的文字。西瓜读到他甚是喜欢的地方,换了一个姿势。声音在榉木色的房间里回旋,回音和发出来的声音堆叠在一起。又到了甚是喜欢的地方,他又换了一个姿势。
他们都做了准备,带了喜欢的书籍。我什么也没有准备。也不是,我有准备的,我是来纪念一个已逝的青年作家。我在网上找到了青年作家的诗,把链接发给了自己。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过于简单,对于这样的阁楼里放着的柔软的床还不够慎重。
轮到我读了。我的链接就在这时候掉链子了,一直在缓冲,完全刷不出来。我的脸发烫,红起来,像是憋尿的小孩怎么也找不到厕所。还是没有刷出来,榉木色的房间里安静地盛放着四个人,他们听到楼下两个女人的嘀咕声,也听到窗外寒潮的翻滚声。不知过了多久才刷新出来,我高声地朗读起那些属于八月的热烈的诗句,我的声音环绕在房间里久久不能散去。我的脸一直充斥着红色不散,不过这是激动造成的。因为我把一个寒冷的诗人带到了这个温暖的阁楼,找到了三个虔诚的听众。他们听得认真。已逝的青年诗人看了四个年轻人一眼,又随着寒潮的风跑到了另外的地方。
花椒拿出一本红封套的书。她翻开红色的书皮,里面是泛黄的脆纸页,花椒的手在上面划拉出小提琴发出来的声响,让人变得柔软和舒缓。她在每一个字符上跳动。
从她振动的声带中清晰地发出:“他们走在胡同的路上。夜晚虽然灰暗,但是已足够看清对方。他们见四周没人,接了一个吻。男孩还想再来一个,女孩用手指挡住了。他们搬来菊儿胡同已经三个月,家里一切收拾得妥当。刚搬家的那一晚他们很累,收拾完就睡着了……第二天清早他们各自去上班,平展的浅灰色被罩任由阳光自由地跳动,仿佛忘却了昨晚热烈的火焰。”
花椒的声音停在了刚翻过去的那一页。楼下关门的声音传上来。丝瓜从地上站起身,沿着旋转楼梯下去。我安静地听着窗外的风声,盯着那面镜子,似乎从里面看到了另一个时空中的房间。房间半开着的门被推开,丝瓜用食指碰一下鼻子,然后说客厅里的母女俩走了,我们下去吧。
踩着柔软的旋转楼梯下楼,我们分坐在客厅灰色的沙发和红色的椅子上。就像第一次那样。黄色的茶几上放着一瓶东北的格瓦斯,叶子分倒在四个杯子里。白色的杯子被染成褐黄色,像几个调皮的孩子在黄色的土地上玩游戏一般。竹制的茶几柱子和底座保持着竹子的原色。丝瓜打开金属质感的留声机,一种古老的声音环绕在客厅,甚至渗出窗外。内嵌在墙里的书架摇摆着,它正在跳着一段即兴的舞蹈。书架上摆放的书籍,除了电影类的,还有历史的、哲学的。这些都是二房东的书,二房东就是刚刚出门的那个女孩。原本她要和我们一起读书的,但她母亲突然降临,就泡汤了。
她的母亲担心她,因为前两天她跟另外一个租房的女孩吵架。那个女孩我们见过。我们第一次来客厅,刚倒上格瓦斯时,她从卧室里出来,在茶几上拿走了她的眼镜。客厅激烈的争吵过后,她决定搬家,但在搬出去之前,她要销毁所有跟她有关的东西。她先是把墙上的海报撕了,然后再把摄影照片也撕了,唯独剩下橘黄色的墙上粘贴海报的糨糊残痕。
院里的那棵老树隐藏在黑黑的窗外,我能感到它的摇摆。那张圆桌安静地躺着。丝瓜再一次朗诵起他喜欢的长诗中的那一段,结束之后他要去接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