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顾随先生
2022-10-11叶嘉莹
/叶嘉莹
我的老师顾随先生本名顾宝随,是河北清河县人。生于1897年2月13日。他的父亲名叫顾金墀,是前清的秀才。金墀先生管教顾先生是非常严格的。顾先生的女儿顾之京曾对我说,她父亲身体这么不好,心情比较忧郁,可能跟他小时父亲管得比较严格有关系。而顾先生的中国古典文化的根底也是因他父亲的严格管教而打下了深厚的基础。顾先生从小就诵读唐人绝句以代儿歌,五岁入家塾,由父亲金墀先生亲自教授“四书”、“五经”、唐宋八家文、唐宋诗及先秦诸子中的寓言故事。1907年顾先生十一岁时考入清河县城高等小学堂,三年后考入广平府的中学堂。
1915年顾先生中学毕业后在他的父亲金墀先生的鼎力支持下报考了北京大学国文系,可是后来他读的却是英文系,这是因为他遇到了当时北京大学的校长蔡元培先生。听说蔡先生当年亲自审阅学生的入学试卷,他发现顾先生的国文水平卓异,再读国文系,学业上不一定有更大的突破,于是亲自找顾先生谈话,建议他改学西洋文学,以求扩充眼界,拓宽知识领域,这样才能在今后中国文学的研究上取得重大的成就。蔡元培先生真是伟大的教育家,他为近代中国培养了一大批学贯中西的人才。顾先生接受了蔡元培先生的建议,到天津北洋大学预科读了两年英文后转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在北京大学,顾先生不仅接受了“五四”新思想的熏陶,而且在饱学中国古典文化的基础上,接受了西方新文化,从而形成了他融汇中西、兼容并包、博大精深的治学基础。
到北京大学后,顾先生改用顾随为名,取字羡季。顾先生用的是《论语·微子》篇“周有八士”中“季随”这个典故。先生还自号苦水,取自“顾随”二字在英语拼音中相近的声音。晚年号驼庵。1920年顾先生大学毕业后,曾先后在河北、山东、京津地区任教。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大学、中法大学及中国大学都留下过顾先生的足迹。解放后一度担任辅仁大学中文系主任。1953年转到河北大学的前身——天津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1960年9月6日在天津去世,享年仅六十四岁。
顾先生是在1942年秋季,我上大二那一年来教我们唐宋诗课程的。先生身材瘦高,爱穿长衫,常常面带微笑,潇洒从容地走进教室。他讲课生动深刻,不但受中文系同学欢迎,而且外系同学也来旁听。
顾先生对诗歌的讲授,真是使我眼界大开。他讲课跟一般老师真是不一样,一般的老师讲的只是书本上的知识,而顾先生给我的是心灵的启发。顾先生不仅有着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的修养,而且具有融贯中西的襟怀,加上他对诗歌有着极敏锐的感受与深刻的理解,所以他在讲课时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那真的是一片神行。我虽然从小在家诵读古典诗歌,却从来没有听过像顾先生这样生动深入的讲解,他的课给我极深的感受与启迪。从此以后,凡是顾先生所开的课,我全都选修,甚至毕业以后,我已经到中学教书了,仍然经常赶往辅仁大学或中国大学旁听顾先生的课,直到1948年我离开北平南下结婚为止有六年之久。这一时期,我从顾先生那里所获得的启发、勉励和教导是说不尽的。
作为一个听过顾先生讲课六年之久的学生,我以为顾先生平生最大的成就,并不在于他各方面的著述,而是在于他对古典诗歌的教学讲授。因为顾先生在其他方面的成就,往往还有踪迹可寻,只有顾先生的讲课是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顾先生是我平生所接触过的讲授诗歌最能得其神髓,而且也最富于启发性的一位难得的好老师。
顾先生讲课是重在感发而不拘泥死板的解释说明,有时在一个小时的课堂上,竟然连一句诗也不讲,从表面看来有人会以为顾先生所讲的都是闲话,而事实上顾先生讲的却是诗歌中最具启迪性的精论妙义。以前禅宗说法有所谓“不立文字,见性成佛”之说,诗人论诗也有“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说法,顾先生讲诗的风格就是这样。
顾先生讲的真是诗歌美感的本身,他对于诗词不同的美感有很仔细、很敏锐的分辨。他讲课时用很多的比喻,联想也很丰富。比如讲到杜甫时,顾先生说,杜甫的诗是深厚博大、气象万千。他举例说:盆景、园林、山水这些好像都是表现自然的景物,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艺术,不恶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园林也是模仿自然的艺术,比盆景范围大,可是匠气太重,因为是人工的安排,人工造出来的;而真正的大自然的山水雄伟壮丽,我们不但可以在大自然中发现一种高尚的情趣,而且可以感受到一种伟大的力量,这种高尚和伟大在盆景、园林中是找不到的。有的诗人作的诗,也不是不美,可是就像盆景,再大一点像园林,范围很小,总是有人工雕琢的痕迹;而杜甫诗的那种博大深厚的感情、那种莽莽苍苍的气象,是真正大自然中的山水,他的那种高尚的情趣、伟大的力量,不是其他的作品可以相比的。
顾先生讲诗还有一个特色,就是他常常把学文与学道、作诗与做人相提并论。顾先生一向主张修辞应当以立诚为本,不诚则无物。所以凡是跟随顾先生学习的学生,不仅在学文作诗方面得到很大的启发,而且在立身为人方面也可以得到很大的激励。听顾先生讲诗词,你不只获得在文学上的欣赏和启发,还能给你一种品格上、修养上的提升。他讲喜欢的作者,也讲不喜欢的作者,讲为什么喜欢,也讲为什么不喜欢。比如前人说姜白石的词如同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而顾先生说白石词的缺点是太爱修饰,外表看起来很高洁,然而缺少真挚的感情。他说白石的词是清空,清就是一点渣子都没有,空就是空灵,不坐实。清空当然也是一种美,但顾先生认为:一个人做人只是穿着白袜子不肯沾泥,总是自己保持清白、清高,这样的人比较狭窄,比较自私,遇事不肯出力,为人不肯动情。顾先生讲诗就是这样,通过讲课传达了他自己对于人生的理念。
凡是上过顾先生课的同学都会记得,每次讲课,他常常是把昨天晚上或是今天路上偶尔想到的一首诗写到黑板上,有时是古人的诗,有时是他自己的诗,有时也不是诗,是从一个引起他感发和联想的话头讲起来,引申发挥、层层深入,可以接连讲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周。我的笔记上记着,有一次顾先生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字,第一行:自觉、觉人,是说自己觉悟,也使别人觉悟;第二行:自利、利他,是说自己得到好处,也使别人得到好处;第三行:自度、度人,是说自己得到度化(这是佛家的说法),也使别人得到度化。初看起来,这三句话好像与学诗没有什么重要关系,只是讲一种为人为学的修养。但顾先生却由此引发出许多论诗的妙义。
他首先说明诗的主要作用,是在于使人感动,写诗的人首先要有推己及人与推己及物的这样一种感情。用中国儒家的话来说就是“民胞物与”,就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用诗来说,就是你要有一种多情、锐感的诗心;也就是我常常在课堂上用一句英文讲的“care”,就是关怀,你要有一颗关怀的心,一种对于人、对于事、对于物、对于大自然的关怀。杜甫说“穷年忧黎元”、“路有冻死骨”,这是对人世、对国家、对人民的关怀;辛弃疾词说“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这是对大自然花草鸟兽的关怀。伟大的诗人必须有把小我化为大我的精神和感情,把自己的胸襟扩大。把自己的关怀面扩大的途径有两种:一种是对广大人世的关怀,一种是对大自然的融入。例如杜甫的《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这是对广大人世的关怀,他的关怀、他的感情是博大的。像晏几道写花:“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句子当然写得也很美,但他的感情就很狭窄。像陶渊明《饮酒》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是跟大自然的融入。
顾先生讲诗总是用联想推展出去,他举出杜甫、陆游、辛弃疾同样是关怀国计民生的诗人,举出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同样是关怀大自然的诗人,比较这些诗人之间的差别和不同。从诗人本身不同的襟怀、性情,从诗歌作品中的用字、遣词、造句所传达的不同效果,从中国文字与西洋文字的不同特色,层层深入地带领同学们对诗歌中细微的差别做深入的探讨,并且以自己多年研究和创作的心得体会,为同学做多方面的讲解。元遗山《论诗绝句》有一句说:“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顾先生讲课,其联想及引喻之丰富生动,就有类于是。顾先生自己曾经把讲诗比作说禅,他写过两句诗说:“禅机说到无言处,空里游丝百尺长。”这就是我老师顾随先生当年讲课的方式。他对文字本身的声音、形状、各种不同的作用非常注意,这对我真的是有很大的启发。这种讲课方法使我学到了最可珍贵的评赏诗歌的妙理。
顾先生对诗歌的评析实在是根源深厚、脉络分明。就以前面所举过的三句话头来说,顾先生从此而发挥引申出来的内容相当广泛,其中有对诗歌本质的本体论,也有对诗歌创作的方法论,还有对诗歌品评的鉴赏论。因此谈到顾先生讲课,如果只以为无途径可依循,固然是一种错误;而只欣赏他讲课时生动活泼的情趣,也有买椟还珠的遗憾。顾先生所讲的关于诗歌的精微妙理是:既有能入的深心体会,又有能出的通观妙解,能对此有所体会,才是真正有所证悟的。
顾先生对诗歌有很敏锐的感受、很深刻的理解,他能透过文字表面讲出一个境界来。一般的老师只是抠着字讲,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明白就算了。可顾先生不是这样,他讲得是上天入地,兴会淋漓。这种讲授,给学生的不是只让你字面懂了,你能把诗歌翻译成散文了,把文言翻译成白话了,那是很笨的,那种翻译不但不能翻译出比本文多的东西,而是把本文给减少了。因为本文五个字、七个字一句诗,给读者很丰富的联想,你把它翻成白话一句话说明了,它的意思就被限制住了,所有的联想都没有了。文字本身在诗歌里边有很多的作用,你把它翻成白话,把它的意思减少了、缩小了,诗歌本来的文字结构、语言作用都没有了。不管是中文翻译成英文,还是文言翻译成白话都不及原作好。
我讲课时也常常说到,语言文字本身有一种潜在的能力,是藏在语言文字本身里边的,说“菡萏香销翠叶残”,为什么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呢?因为它说的是“菡萏”,它没有说“荷花凋零荷叶残”。菡萏与荷花给你的感觉不同,给你的联想不同。因为荷花很现实,可是菡萏是《尔雅》上的字,读起来就比较古雅。王国维曾经写过古雅的美学价值。还有“香销”这两字双声,它用声音给你一种消逝的感觉。把“荷叶”说成“翠叶”,不仅给人颜色的感觉,还使人想到翡翠、珠翠那样的珍贵。这都是文字本身给人的感觉,一定要用这七个字才能使人有这种感觉,如果说“荷花凋零荷叶残”就没有这种感觉了。所以诗不能死板地翻译,我从来就觉得翻译是把诗歌原作品杀死的办法。小说是可以翻译的,因为小说是讲一个故事,中文讲的一个故事,你用英文讲清楚就可以了。
顾先生往往以禅说诗,顾先生教学的态度也与禅宗大师颇有相似之处。他所期望的乃是弟子的自我开悟,而并不是墨守成规。他在课堂上经常鼓励学生说:“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
当时也有人认为顾先生之讲课是跑野马,没有知识或理论规范可以遵循,因此上课时不做任何笔记,但我却认为顾先生所讲的都是诗歌中的精华,而且处处闪耀着智慧的光彩。顾先生讲的是诗歌的生命,是诗歌里那种生命的感发。所以我在听课记笔记的时候,那真是心追手写,一个字都不肯放过。凡是老师说的话,我都要记下来。几十年以后,史树青学长还说我当年记笔记像录音机一样,一个字不漏。我的字虽然写得不好,非常潦草,但我重视的是老师讲课的内容含义。因为顾先生讲课都是他心灵的感受,不是哪本书里写的,也不怎么引经据典,完全是他自己读诗的感受。我想我后来教学时喜欢跑野马,以及为文时一定要写出自己真诚的感受,而不敢人云亦云地掇拾陈言敷衍成篇,大概就是由于受顾先生的鞭策教导所养成的习惯。而顾先生在课堂讲授中所展示出来的诗词之意境的深微高远和璀璨光华,更是使我终生热爱诗词,虽至老而此心不改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在辅仁大学读书从先生修习唐宋诗课时,顾先生还在中国大学开词选课,我就跑到中国大学去听。跟随顾先生听课,前后有六年之久。这六年间,我记下了八大本笔记,还有许多散页的笔记。多年来,这些笔记我一直视如瑰宝,在飘零辗转忧患苦难的生涯中,我从北京、上海、南京、左营、彰化、台南、台北、美国、加拿大一路走来,多数书物都已散失,只有这些笔记我一直随身携带,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因为我知道,这些笔记一旦散失,永远无法弥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给我的老师顾先生和我的伯父看看我多年来所做出的一点成绩。因为在我的诗词道路上,伯父和老师给我的影响最重要,伯父给我的是培养,老师给我的是启发。1974年我回国探亲时,我最想见的就是我的老师和我的伯父,可是他们已经都不在世了,留下的是我终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