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雪条
2022-10-09鄞珊
鄞 珊
下午最先穿越耳朵的是“雪条”的叫卖声,在记忆的编码上,它是干巴巴的童年里不可或缺的一点滋润的雪花,味蕾上那点冰冷的甜味慢慢氤氲扩散,童年在一根雪条的点缀下,又苏醒过来。
午饭的炊烟停息,太阳炙热的压迫下,镇上的居民沉沉地在屋里睡去。百货店陈姨的瞌睡就袒露在低矮的柜台后面,那不叫瞌睡,她纯粹是午睡,除了没有一张床,下面摆满百货的玻璃柜台足够她趴在上面美美地睡上两个钟头,没人打扰她。除了树上的蝉、街上的母鸡让人知道还是活的,这样的夏日,它可以让所有的生物活动暂停两个钟头。若有路人,会误会街上是否还有人。只是连半个路人也不可能有,除了中午的“雪条”声杀进来。
“雪——条——”
卖雪条的男孩子声音极具磁性,从丹田发出的气息穿过喉咙,再拐个弯从鼻腔缓缓而出,“雪”字从鼻腔掼出时高音直抵槐树顶端,马上盖过满树的蝉声,“条”字则放低了八度,像个尾音,像女人拖长的鱼尾裙摆,犹如潮剧的青衣出场,必定绕过长长的半个剧场。
“雪条——”这一叫,孩子先从睡梦中追寻着他从远而近的声响渐次醒来。声音的分贝一致时,卖雪条的男孩想是蹲在某个阴凉的地方——大榕树下、屋檐底下,进行守株待兔,希望能从某个门里跑出一两个孩子。声音许久停歇,定是有买卖进行着,男孩子才会停下叫卖声,进行手中的活计。卖雪条的男孩子有着矮墩的个头,戴着一顶宽檐草帽,跟连环图里面上山下乡的草帽一模一样。实际上那个时代根本没得选择,就是这种草帽,大人、小孩都是一样的款式,那戴在头上的部分又特别浅,风一吹,帽檐像帆,马上带动帽子飞离头部,所以帽子下面会系上一根白色带子,可恨的是这带子也没法子打结,它已经给你连接好了,不管你的脖子长短。所以每次戴这种帽子,是非常不舒服的事情,编织帽子的草刺还经常会钩住头发,弄不明白雪条弟为啥能戴得这么怡然自得。雪条弟——我们是这样叫他的,这个名字感觉不是那么好听,可是他做这买卖就得承受这个称号,好像是天经地义的。
雪条弟把帽檐戴得低低的,像电影里面的交通员。他提着保温壶走路的时候,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他的皮肤黝黑发红,这大热天,街上就他一个人,走在白晃晃的阳光下,只有帽子顶着阳光。偶尔他会冲撞了歇息的鸡群,飞起的翅膀声和鸡叫的声音混淆一阵子,又恢复平静。孩子们已经习惯“雪条——”的叫卖声,这声音跟蝉声一样渐成天籁。他叫得那么遥远,离嘴巴还有好长的距离。
这样的叫卖声跟大人无关,一两分钱的是孩子自己口袋里的事情,每个人从很小的时候已经懂得算计自己的积蓄,哪怕这积蓄是极少的几分钱。这雪条是夏日的,夏日的雪条又甜又冰凉,没有尝过的只有在旁边看着人家尽情享受,想象着那种美好的凉意。冰、雪,来自北方的想象就在这一根插着小木棍的冰棒里,一整根就三分钱。雪条像个不规则的长方形,下面接近木棒的部分粗壮厚重。没有哪个孩子能在一个中午一下子把三分钱给花出去,所以雪条弟提着的保温壶还带着一把小刀、一块木板。雪条就放在木板上,你指看哪个部分。一分钱的是雪条的顶端。二分钱的可以选择:是上面有绿豆的三分之二部分,还是下面那很大块的部分,这一部分沉甸甸的,够慢慢舔上大半天,但没绿豆或者红豆的参与,多少有些遗憾。美味的丰富与享受时间的长短在一根冰棍里成了对立的矛盾。
叫卖声来到家门口,看到门虚掩着,雪条弟朝里面多叫了两声:“雪条——”
没有哪家会觉得他骚扰,本来镇上走街串巷卖东西就是这个样子的。躺在草席上的大人动了动身子,又转过去。小孩已经在他的第一声叫卖中开始思虑,直到他到达自家门口,这抉择终于分明起来。有站起来的,已经去找自己的零花钱,摇摇四方木桌上的陶公鸡或是陶胖猪,能从它身上的缝隙里倒出一两个子儿,一分钱被从满满的陶猪里面摇出来显得底气十足。大人也不阻止,任由他去,毕竟自己的零花钱,没有哪个小孩会舍得每天都出手的。
在竹帘里面把他叫住:“雪条——”
这一声跟他的叫卖声有天壤之别,雪条弟的叫卖声是戏曲的,拖长着音,抑扬顿挫;孩子的“雪条——”是生活的口语,没有声调,但雪条弟耳朵能伸进屋里,听到屋里的喊话,他在门外马上回应了。
“哎——”他等待着人家叫他进屋去或是他们出来买。
“进来——”一听得这话,他随即推开半掩的门,发出厚重的“吱呀”声。他的前脚已经迈了进来,手掀开陈旧的熟褐色竹帘,前半个身子探了进来。我们是喜极了,几个孩子围了上来,雪条弟蹲了下去,把柳条编的篮子放下,保温壶就挂在里面,掀开大大的壶盖,壶盖下还垫着好大的一块布。盖子还没打开就能看到这块发黑的布边被压在外面,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冰棍包得这么严密。“怕化了。”雪条弟这么说。可是,夏天穿棉袄不是更热了吗?我们更不明白,雪条弟这下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怕化了。”他还是如是说。
他很笨,像他的块头,除了“雪条——”这声,好像没听他说过其他别的话。他的家就在伯公巷子的旗杆埕里。他卖雪条,卖完雪条有空也去上学,不知道他上的是几年级,他好像也不在乎他上哪个年级。但他的雪条切得那叫准确,一分钱、两分钱,没人算得过他。吃了绿豆的那部分,你会后悔少舔了好多冰块;吃了冰块的那部分,你会为绿豆的缺席而遗憾好长时间,直到你下次重新再买绿豆的那部分。
雪条弟任由我们选择。我们会在这根雪条面前指手画脚,在他手上的小刀切下去之前,这种选择是交给我们的。切好了我们要的那部分,他用兜里的竹签——他在家里一根根地削好了,一插,一根冰棍可以分成三份,卖三分的钱。每人各得其所,拿着自己的那部分,慢慢地舔,冰凉的感觉从口里融化,沁入心里,甜美,还有时尚的感觉一起弥漫开来。想想古人是没有这种东西的,它从哪里来我们不知道,但想到我们现在拥有这种食物,我们便无比自豪起来。
以前每吃一种东西,我都会无比幸福地问外婆:“你们小时候吃过吗?”外婆不语,我们便对她的小时候藐视起来。这时又把这个问题例行抛给外婆,却好像拧开了外婆一直关着的盖子,她一脸不屑:“我哪样没吃过?卤鹅、焖鸡、豆豉排骨……”
外婆一下子列举了一大堆食物名称,我听都没听过,但冲那些个名字,我多少知道是什么东西,用什么方法烹调而成,我目瞪口呆。
幸亏,现在有雪条,我们上过学的都知道它另外的名字叫冰棍,这是我们那个匮乏得只剩下阳光的下午突兀出来的骄傲和自豪。
“雪条——”
那样的声音一直穿街而过,穿过我的整个童年,那个卖雪条的男孩子一直长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