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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省色达藏戏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塔洛口述史研究

2022-10-08杨于卓

西藏艺术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塔洛藏戏格萨尔

杨于卓

格萨尔史诗具有重大的文化价值和学术价值,格萨尔史诗保护不应局限于史诗说唱,在广大的藏族地区,还存在《格萨尔》的藏戏、石刻、唐卡等多种艺术样式,他们和史诗说唱一起,构成格萨尔史诗活态传承的整体。说到“格萨尔”藏戏,就不得不谈到色达藏戏,谈到色达藏戏,就必然谈到塔洛老师。

塔洛是最初尝试将《格萨尔》引入“南木特”藏戏舞台表演的藏戏人之一②据桑吉东智《论安多藏戏的发展状况与文化特点》,将格萨尔王的故事引入“南木特”藏戏,早在1962就有尝试。演出剧目为《阿达拉茂》,作者为完玛仁则等,演出单位是俄巴扎仓(红教寺)藏戏队。这个剧目是拉卜楞南木特9个演出剧目之一。但从时间看,因为处于特殊的历史时期,这样的尝试可谓浅尝辄止,直到1979年,各地藏戏团陆续恢复演出,在塔洛创编《赛马称王》时,其他藏戏队也有类似的尝试,如桑吉东智在文章中提到的夏河县昂去乎藏剧队,他们在1979年演出了《降魔》,同样改编自格萨尔史诗故事。,更推动了格萨尔藏戏的广泛传播,因此被誉为“格萨尔藏戏之父”。作为四川省藏戏唯一的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塔洛与格萨尔藏戏、色达藏戏紧密相连,可以说他的人生际遇与色达藏戏的历史沉浮是交织的。中国传媒大学王黑特访谈后认为,塔洛是一个为藏戏而生的人①王黑特,塔洛:一个为藏戏而生的人,光明网,2020.4.26。。

笔者于2021年3月17日,在成都塔洛老师的家中,对他进行了访谈。

一、从说唱到藏戏

今天,我们通过电视、电脑、手机等有了更多娱乐方式的选择,但倒回去70年,藏地牧区的娱乐方式相对单调,在色达,讲《格萨尔》、听《格萨尔》是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和娱乐方式。塔洛小时候就很喜欢听《格萨尔》的故事,特别喜欢听色达县杨各乡寺庙里一个叫曲囊的活佛讲《格萨尔》故事。塔洛回忆这段经历时说:“老师对我要求特别严苛,每天很早看得清手心上的纹路,就要起床背书,直到天要黑了,看不清手心上的纹路,才能结束一天的学习,还有个老师叫曲囊,他会讲很多《格萨尔》故事,晚上讲《格萨尔》,甚至都可以不睡觉,即使讲着《格萨尔》通宵了,他都不会疲倦,就这样《格萨尔》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从这时候开始,我就和《格萨尔》结下了缘”。英雄的故事从此在这位小小的活佛心里生根发芽。

1946年,甘南拉卜楞寺“南木特”藏戏《松赞干布》演出成功。1949年1月,塔洛的上师、青海智钦寺的第四世日洛②第四世多智钦仁增加里多吉,笔者注意到,日洛是塔洛的父亲宗黛·根桑尼玛仁波切培养的一批大成就者中的一位。率二十余名僧侣前往甘肃拉卜楞寺学习南木特,同年6月学成返程,拉卜楞寺为了将“南木特”藏戏发扬光大,以扩大自身的影响力,特别派出了藏戏团中擅长演女角的著名演员泽真、编导毛兰木、尕藏旦巴等陪同日洛一行返回智钦寺。这次学戏之旅不仅在四川一路播下了“南木特”藏戏的种子,也让年幼的塔洛在之后本寺的排演中接触到了藏戏。1956年,19岁的塔洛在特巴仁波切的安排下成为智钦寺的主持,全权负责智钦寺的管理。智钦寺的藏戏从1949年演到1958年,塔洛回忆这段早年的藏戏排演经历时说:“最后一次演出是1958年,春节的时候。”

“南木特”在藏语中意为“传记”,既然“南木特”藏戏演的就是佛本生故事,演的就是高僧大德、王侯将相的传记,那么英雄《格萨尔》的故事能不能用“南木特”藏戏演出来呢?1980年,“八大传统藏戏”中的《智美更登》《文成公主》《卓娃桑姆》③在不同的采访中,这一时期色达藏戏恢复跳演的传统藏戏略有不同,王黑特《塔洛:一个为藏戏而生的人》指出是《智美更登》和《松赞干布》,而在邓备《四川格萨尔说唱口述史》中是《智美更登》《文成公主》和《卓娃桑姆》。陆续恢复演出,这时有色拉活佛、戴栋活佛、达隆温布、旦吉温布等德高望重的高僧给塔洛建议:“你应该把格萨尔王(1038-1119)弄到舞台上去”④邓备,四川格萨尔说唱口述史,北京:民族出版社,2021年12月:161。。他们鼓励塔洛,很多群众也有这样的希望,塔洛听取了大家的建议,着手将《格萨尔》故事引入“南木特”藏戏的表演中。如果说,恢复传统藏戏还可以凭着记忆来,那将单人说唱的《格萨尔》故事搬上舞台演出来就是一种创新,因为这是以前没有的新东西。更确切地说,当时很多年轻的牧民才第一次看到恢复的传统藏戏演出,就更别提参加演出了,塔洛是当时仅有的还记得藏戏的人,而这种记忆就来自少年时期的藏戏排演,虽然那时,年幼的塔洛没有担任过重要角色,只负责笛子伴奏和伴舞,但他跳得好,也很会唱⑤记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色达藏戏团原团长塔洛:格萨尔藏戏是怎么“演活”的,经济日报,2019.5.25。。

没有现成的条件,也没有记忆的辅助,为了找到参考和更多依据,肯定需要看很多书,塔洛说,他首先研究《格萨尔王传》,参照嘉阳扎巴编写的《格萨尔王传》中的《赛马篇》,改编创作出剧本《格萨尔王传之赛马称王》,接下来设计服装和道具,力图贴近历史真实,在戏服上,从帽子到全身服装,都下足了功夫,岭国女性的着装,与牧区女性的服饰有相似之处,主要参照历史上她们的服饰设计的,从弓箭到刀剑,都要和历史上描述的符合;然后是调子,参照广泛流行于牧区的民歌调子,曲子呢,沿用《智美更登》等传统藏戏那一套,在此基础上有所修改和创新,最后是表演形式,具体到每一个舞步和动作,比如骑马的动作,马鞭怎么甩好看,怎么勒马辔头才行,都要经过一番仔细琢磨。舞步和动作的设计也需要慢慢看书,但全靠书不可行,塔洛就看会儿书,将书里的内容作为故事的背景,自己再创作,试演,修改,再试演……之后开始搬上舞台。回忆这一段经历时,塔洛说:“那时候条件很差,自己弄自己写,也没钱,自己跟几个人,耍的好的,就这样慢慢弄起来了。”①邓备,四川格萨尔说唱口述史,北京:民族出版社,2021:162。塔洛在排演格萨尔藏戏过程中,尤为注意对安多牧区姊妹艺术的吸收和借鉴,包括折嘎说唱、弹唱、山歌、各种民间舞蹈、《格萨尔》说唱等。塔洛说,“南木特”藏戏传到他的时候,本身就融入了许多其他艺术样式,他只是继承了这一传统。比如,赛马一场戏,为了表现草原的辽阔,加入了笛子,之后他又加入了一段山歌,再比如在赛马前加入煨桑仪式,进行更贴近实际生活的表演,为藏戏表演添加了新的元素,使表演更具观赏性,后来也为其他戏团所吸收。塔洛回忆了诸如此类的很多细节,在这一过程中,其他人会给塔洛建议,也有一个年纪比塔洛稍大一点的师傅,一直和塔洛讨论切磋,慢慢地,因历史原因中断的藏戏又跳起来了,《格萨尔》也跳起来了。“格萨尔王的故事特别多,我自己研究得比较深的是《赛马称王》,第一次演出演的就是《赛马称王》,比较难,比较累,为什么呢?因为原来没什么根基,八大藏戏有根据,历史上有的,但格萨尔藏戏,历史上没有,所以全部都需要自己创作”。

一个多月后的1981年5月1日,在色达,《格萨尔》第一次走向舞台藏戏形式,取得成功。来看演出的群众特别多,盛况空前,关于当时的好评,在康巴卫视《向巴聊天》中,塔洛提到一个有意思的故事:色拉活佛亲临现场观看,他是个大的伏藏师,平时看着表情比较严肃,所以一看上去,感觉这人生气了。塔洛给演员们说,好好演,如果活佛生气了,后果很严重。看到活佛好像生气的样子,大家都跳得很卖力。表演结束的时候,活佛整个人就僵住了,无法站起来,很多人扶着送他回了家。演员们很紧张,唯恐自己跳得不好。塔洛特意去拜访了色拉活佛,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事,只是我发作了”。原来当他看格萨尔藏戏的时候,发现域囊(当地的一个牧人部落)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慢慢返回了岭国,演员们慢慢升空变成了岭国的骑兵,产生了这样的幻想,他自己则成了岭国勇士丹玛的化身……再接着赛马称王等一系列发生在岭国的事情很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再以后,身体就变僵了,这是即将“降”神的一种表现。

1981年9月,巴塘举办藏戏汇演活动,一个藏戏团限演一个剧目,但色达藏戏团是例外,有2个剧目的名额,一个是《智美更登》,一个是《赛马称王》,来的人特别多,大家都很喜欢,也得到了其他前来参演的11个藏戏团的高度赞扬。1986年,十世班禅大师到色达时,藏戏团演员们穿上格萨尔藏戏的演出服装,骑着马迎接班禅大师,并作了表演。班禅大师很高兴,为每个演员赠送了哈达和金刚结。

在访谈中,塔洛老师特别提到,格萨尔羌姆①格萨尔羌姆起源于德格,由德格著名的宁玛派寺庙竹庆寺的第五世活佛土登曲吉多囊于1870年创编。在康巴卫视《向巴聊天》节目中,塔洛认为当时初排格萨尔藏戏时,没有可以参考的,唯一相对比较接近的表演就是这种被称为格萨尔羌姆的面具跳神。是众多羌姆中的一种,起源于德格竹庆寺,而格萨尔南木特藏戏则是1981年10月四川藏文学校在德格成立时,从色达传到德格的,当时色达藏戏受邀参加了该学校开学典礼,表演了《智美更登》和《赛马称王》。塔洛说:“‘羌姆’和‘南木特’是两码事,传统的‘羌姆’戴面具、没有唱腔、以脚的动作为主,而‘南木特’有唱有说也有演的,他们没有关系。”随着赛马等活动的取消,德格的格萨尔南木特藏戏已经断演多年了。从德格人对当地藏戏的称谓“羌姆”②德格人称藏戏为“南木特羌姆”,也常常简称为“羌姆”,但他们口中的藏戏“羌姆”和宗教跳神“羌姆”是两种不同的艺术样式,他们根据语境等进行区分。来看,目前四川藏戏剧种流派分类体系中的“德格藏戏”,更多地指涉起源于德格的“南木特”羌姆(又称“朗达羌姆”),从“南木特”羌姆的演出剧目看,德格的羌姆与卫藏的阿吉拉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色达县成功演出格萨尔藏戏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安多牧区,各地纷纷派人来色达学习藏戏。塔洛把自己的剧本无偿送给大家,并帮助他们建立藏戏团,亲自教授他们演出。初步统计,帮助建立的藏戏团有16个,分布在青海果洛州的甘德县、久治县、班玛县、黄南州的泽库县,四川甘孜州的丹巴县、新龙县、道孚县、甘孜县,阿坝州的金川县、壤塘县等。在锡金朝拜期间,帮助当地佛学院建立藏戏团。如今,《赛马称王》已然成为格萨尔藏戏的经典剧目。此后,塔洛又先后创作了《取阿里金库》《地狱救妻》《岭国七勇将》等十个《格萨尔》剧目。至今,塔洛共计出版十三个剧本,除了八大藏戏的《智美更登》等,主要是《格萨尔》系列剧目,包括《阿达拉姆》(即《地域救妻》)《天界遣使》等。

二、色达藏戏的五十年

1979年,塔洛找到色达县文化馆的馆长,表达自己想把传统藏戏恢复起来、成立业余藏戏团的意愿。馆长向当时的中共色达县委书记朱珠做了汇报。③王黑特,塔洛:一个为藏戏而生的人,光明网2020.4.26。朱珠同意并支持塔洛恢复演出传统藏戏的建议。除了这位县委书记,当时的色达县委主要领导,如县长、宣传部长都非常支持。

领导同意成立藏戏团,塔洛自是不胜喜悦,但成立藏戏团何其容易,没有人,也没有钱。特殊的历史时期,大家都有顾虑,怕演出传统藏戏会给自己惹上大麻烦,所以没有人愿意参加藏戏团。塔洛率先让自己的岳父和四个儿女参加藏戏团。为了打消大家的担忧,县里领导告诉大家,如果犯错误他们会承担。朱珠书记说:“你们演吧,出了事我负责。”慢慢地,有人加入进来。在招收演员时,色达藏戏团有一个与其他藏戏团不一样的地方,因为以前的藏戏只有僧人表演,没有女演员,当时四川很多其他县在恢复藏戏过程中也只招收男演员,但塔洛认为各司其职,效果是最好的,男演员表演男性角色,女演员表演女性角色,而且当时恢复成立的藏戏团不属于寺院,是属于县上的民间藏戏团,招收演员时也没有受到严格的限制,所以招收的演员无论年龄、性别和身份,招来的演员里有男人、女人,也有僧人,甚至活佛。

人的问题解决了,要恢复藏戏演出,还需要购买乐器、制作戏服、制作道具等,可是没有钱怎么办?朱珠书记听说后,从县里拨款5000元用作恢复藏戏演出的支持经费,这在当时是很大一笔钱了。为了节省经费,塔洛和牧民们把自己家里的家具、物品拿来当道具,把家里仅有的布料、牛皮贡献出来做戏装。戏装也是自己动手设计、自己缝制。有了剧本、有了人、有了钱,藏戏就开始排演起来,演员们很激动,老百姓也很期待。就这样,随着第一个剧目的排演,藏戏团于1980年2月15日成立了。

藏戏团成立后,政府给藏戏团建了房子,这些房子除了排演,还办过培训班,培训藏戏团招来的年轻人。从1983年开始,办了3年。培训的主要内容是藏文,而培训的目的则是为了藏戏。因为藏戏排演过程中,塔洛发现,很多人不识字,台词背不了,就不能提高。塔洛创作的藏戏剧本是充满了抒情风格的叙事诗,而演员大多是当地牧民,很多人几乎不识字。塔洛在教授藏戏表演、演唱和乐器(唢呐、莽号、鼓、钹等)演奏的同时,和儿子秋吉一道每天晚上给这些牧民们上文化课,以便他们能听懂、读懂剧本。后面为了尽快提高演员们的文化水平,就办培训班,请老师来讲。用塔洛的话说:“这样好看的剧本嘛,没有知识就记不住,台词很多,很多东西都需要背……为了尽快提高一些,认识字就好一点嘛,知识多一点总好一些,就这样子,为了发展藏戏嘛……只有办培训班找老师来教,不然就背不好。”培训班的学员是当地的农牧民,20几岁到30几岁,因为他们没有什么文化,很多台词都背不了,所以把他们集中起来,教他们认一些字。这些藏戏团的年轻人没有其他工作,也不用放牧,除了挖虫草时放假,平时所有时间都用于学习,为了学好藏戏,这些年轻人很下功夫。老师是从本县文教局借的两个老师,因为是借的,所以时间抓得很紧。学员们也很认真,培训的时候天天来,星期六星期天都没有休息。每天从早上8点到12点,从下午2点到5点。这3年总共培训了100多人,留在藏戏团的大约二三十人。塔洛认为培训班虽然只办了3年,但效果很好,即使这些学了文化的年轻人很多又通过考试离开了藏戏团。塔洛说:“那个时候很困难,大家就那样慢慢学。”慢慢地,第一个剧目排演完整了。

第一次公开演出,演的是传统“八大藏戏”之一的《智美更登》,回忆起这次演出,塔洛犹记他当时很紧张,怕演出不成功。据色达的老人回忆,演出那天,小小的色达县城人山人海,许多观众是骑着马带着全家老小走了几天的路,从一百多公里之外赶来看戏的。演出场地被挤得水泄不通,连演好几天,场场爆满。塔洛说“第一次,我自己也哭嘛,演员们也哭,看的人也哭。”之后藏戏团表演的剧目主要是《格萨尔》故事,包括《地狱救妻》《赛马称王》《取阿里金库》等。第一次排练《格萨尔》剧目,排练时间最长,差不多花了2个月的时间,学好以后,其他剧目就相对快了。开始的时候,演一次是8个小时,后来逐渐缩减到2个小时。塔洛说:“时间长了还是有些问题,特别是在城市里面演出的时候,好多人看不下去。”

藏戏团成立后,为了让更多的牧民能看到藏戏,在当时交通工具非常匮乏的条件下,塔洛就带领团员徒步走出县城、走进乡村、部落,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自带干粮、用人力拉着两车戏装、道具和简易的卧具、帐篷,义务为牧民们演出藏戏。许多牧民被他们的行动感动得热泪盈眶。再之后,他们尝试着走出色达,到壤塘县、阿坝县、红原县、久治县、碌曲县、共和县,有时也去甘德县、达日县,果洛州的六个县、海南州,还有青海民院、青海歌舞团大剧院,再到那曲、堆龙德庆、拉萨,有时一年的行程超过一万公里,藏戏团只有两个车,一个东风车,一辆军旅色的北京Jeep车,33个人就这么走,往往一走就一个月。塔洛记忆深刻的是1992年的“万里巡演”活动,也是戏团的第一次出远门巡演,他带领色达藏戏团走遍四川、青海、甘肃、西藏所有讲藏语的地区,有时候有政府层面的相关单位接待,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露宿野外。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走进一村又一村。多少次大雪封山,他们顶着风雪艰难地行进;多少次雷雨交加,他们露营的帐篷里都是水,大家只能在水里站着等天亮。但即使这样,没有一个人说累着了,或者说不干了。当时团里有一批年龄较小的女孩子,一遇到打雷的夜晚就害怕。一次,塔洛的小女儿珠波被吓哭了,其他女孩子也跟着哭了起来,塔洛就唱歌安抚孩子们。他说:“拉萨可是个大城市,咱们再走一些天就到拉萨了,到了拉萨我带你们去参观布达拉宫……。”就这样,塔洛带着色达藏戏团一直坚持在涉藏地区巡演。他们到底演了多少场,走了多少路,有多少人观看了演出?没有确切的答案,王黑特查到的文献说,行程十几万公里,演出超过千场,观众达四十多万人次①王黑特,塔洛:一个为藏戏而生的人,光明网2020.4.26。。塔洛在康巴卫视《向巴聊天》中谈及这一段经历,说到:“那时候我们的纪律特别严,每一天的工作任务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比如说每一天该谁来搭帐篷,该谁来收帐篷,该谁来烧水做饭,所有的事情都井井有条,别人看见我们以后,说你们像以前经过的解放军一样,有规有矩的,做什么事情,都那么干净利索。”

塔洛还注意听取群众、专家的意见,特别注意有没有和实际不符、与历史违背的细节,如果有,一定要修改。每到一地,演了以后,都会开个座谈会,还邀请当地县文化部门的人参加座谈,塔洛说:“座谈会上我们就征求意见,希望他们给我们一些指导意见,不足的地方就让他们提出来,我们在演出当中就可以改。”在修改的过程中,塔洛特别注意保持“南木特”藏戏原本的韵味,他认为大家喜欢的,就是地地道道的纯的藏戏。他说:“我特别提倡的就是我们藏族的味道千万不能变,音乐方面也好,其他艺术方面也是,提高是应该的,但我们藏族自己的特色确实是不能变的”。色达藏戏团的演艺水平就在这一场场演出,一场场座谈会中逐渐提高。在后来的座谈会中,很多专家给予了色达藏戏很高的评价,比如在果洛州的表演,藏族作家居·格桑在总结性发言中评价格萨尔藏戏:“首先是剧本写得好,不冗长繁复,语言和动作简单,但整体内容全面清晰,具有很高的观赏性;其次调子配得好,以果洛地区广泛流传的民歌曲调为基础,这是非常难得的;再次就是服装和道具设计得好,很好地还原了传统服装的特点,头盔刀剑等都具有古代兵器地特点……。”

随着色达藏戏团演艺水平地提升,他们有了越来越多的演出机会,从藏族地区的巡演,到走出藏族地区,甚至走出国门。2005年,色达藏戏团受邀参加波兰第37届国际山丘民俗节。格萨尔藏戏一举斩获包括金奖、银奖、优秀奖及两项特殊奖的5项大奖。而这两项特殊奖项同时被一个国家的团队获得,是这个艺术节举办37届以来的第一次。获奖后,受西班牙、英国等国的邀请,塔洛又带着色达藏戏团把格萨尔藏戏的风采传播到了英国等欧洲国家。

今天,色达藏戏团的演出依然活跃,除了藏族聚居地区,还去过北京,在中央戏剧学院、中央音乐学院、中央民族大学等都演出过,还去过浙江杭州等等。2022年1月18日,受奥林匹克文化节暨第22届“相约北京”国际艺术节邀请,色达藏戏《赛马称王》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开演,助力北京冬奥。而关于巡演的初衷,塔洛在《向巴聊天》中说,不是什么特别的机缘,不是突发奇想,没有邀请,没有任务,而是发自内心的,想藏戏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去。

三、新媒体运营:色达藏戏的再创新

如果说将《格萨尔》故事移植进“南木特”藏戏,是塔洛的创新,那么关于藏戏的创新,塔洛一直在路上。不难想象,上世纪90年代,藏戏团在拉萨演出《阿达拉姆》所带给当地群众的震撼,他们惊叹于色达藏戏团在布景上的不拘一格,新奇于他们所表现的三界,开玩笑说色达藏戏团是能演地狱篇的藏戏团。在访谈中,塔洛提到,他认为藏戏的创新不是某一方面的创新,藏戏是一个综合的艺术形式,具体到一个剧目,涉及到多个部门的协同,比如唱腔、音乐、念白、动作、舞美等等,藏戏的创新应该是一个整体的创新,而且各个部门应相互协调,表现出整体的和谐之美。这与塔洛的个人经历有关,他对藏戏的介入,从来都不是某一个方面。从恢复传统藏戏到创编格萨尔藏戏,他不仅仅写剧本,也导演,甚至当过演员。“一般我自己不演主角,主角我没演过,我喜欢他们来演,我来指导怎么演……。”塔洛在访谈中提及自己具体的分工,笑称因为长得不好看,所以不适合当主角,配角的话,演过《智美更登》中的舞者和乞丐,还演过《赛马称王》里的裁判等。此外,还有服装、道具、动作、音乐、布景等等全部都要自己设计。而在整体的创新中,塔洛尤其强调特技,无论是传统特技,还是计算机图形特技,塔洛认为只要用得好,都能很好地辅助藏戏表演,因为藏戏多是神话,而特技在神话的音视频表现上,都有优势。从2006年开始,塔洛着手把藏戏《智美更登》改编成电影,由儿子秋吉担任导演。历时两年,2008年藏戏电影《智美更登》制作完成。然而,年仅44岁的秋吉,却因长时间操劳,积劳成疾,电影刚刚制作完成,就溘然离世。秋吉从小跟随父亲学习藏戏,塔洛曾对这个和自己一样喜爱“南木特”藏戏的儿子寄予厚望,儿子的去世给了塔洛很大的打击,但没有阻止塔洛追寻藏戏的脚步。

因为年纪大了,塔洛将色达藏戏团交由弟子打理,凡事不再亲力亲为,但剧本还是塔洛的剧本,排演完成后,塔洛会帮戏团把把关,如果出去演出的话,塔洛会根据需要帮着缩短时间等。即使已经86岁高龄,塔洛依然心系藏戏,哪个戏团有需要,塔洛都会帮着看看剧本,他不怎么去外地,色达海拔高,他现在也不怎么回去,长居成都,他说:“在色达,他们跳什么的话,剧本我提供,有什么地方不好我给他们改一下,帮他们一下,他们弄好了的话,我修改。”最近几年,塔洛在智钦寺成立了智钦寺业余藏戏团,2017至2019年,在高海拔的青海省果洛地区,藏戏团新一代演员们为牧民们演出藏戏,80多岁的他仍然坚持亲自挂帅。他还和40年前一样,为演员们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讲解,一句台词一句台词地示范。此外,塔洛的另一个儿子桑珠洛吾目前是色达藏戏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创办色达耶吾布美藏戏团。

后疫情时代,随着新媒体技术的发展,藏戏相关的公众号、直播越来越多,但大多是专业剧团,如西藏藏剧团微信公众号直播大多与官方活动相关,比如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艺会演直播、奥林匹克文化节新华云直播、青海省藏剧团在2021年10月的抖音直播…这些直播大多在活动结束后停止访问。而作为民间戏团的色达藏戏团的公众号“雪域骄子”,区别于专业剧团的公众号,具有明显的市场化特点。它的公众号鲜有新闻,更多的是商品,目前大部分的商品是免费的,比如汉藏日历、康巴卫视访谈栏目、中央电视台的相关报道等等,此外,还包括一些《格萨尔》学术研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22年3月20号首次直播的格萨尔藏戏剧目《天界示现》①也翻译为《天界降生》《天界遣使》。,塔洛为编剧,该剧是整部《格萨尔王传》的缘起,讲述格萨尔王天神下凡的原因和过程。该剧采用藏戏表演结合影视表达,利用传统藏戏服化道具加数字虚拟场景的形式,对格萨尔藏戏的影视表达做出了新的尝试。难能可贵的是,该剧的制作人员没有一个专业影视人员,所有藏戏团的演员全部投入,一人身兼数职,既是演员,也是木匠,也是画师。当我们觉得有些特效差强人意时,很难想象,他们自制的LED灯矩阵,自制的绿幕,连所有后期制作都是自己摸索着完成,就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他们在挑战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塔洛自始自终在片场,指导着演员们完成各项工作,在剧组照片中,我们看到他坐在轮椅上,聚精会神,对于这部藏戏电影的制作充满热忱。在片尾字幕中,藏戏演员们写下了这样的心声:因为热爱,我们走到了一起,不管好与坏,至少我们做到了,没人拍我们喜欢的题材,我们就自己拍,不管能走多远,我们不会停下脚步。该剧目2022年3月20日上线,观看该剧目,只需要扫码支付9.9元。可以说,这是藏戏的第一次收费直播。直播完成后,该剧目并未下线,同时转为点播,有需求的观众在付费后,仍可以点击观看。可以说,有公众号、开展直播活动的藏戏团比较少,且集中在专业剧团,而建立自己的公众号,开展直播活动,且持续性运营,并收费的,色达藏戏团应该是第一个。

结语

四川省色达县丰厚的《格萨尔》文化底蕴与悠久的藏戏艺术传统为格萨尔藏戏的形成发展奠定了基础。1949年前后,日洛活佛在安多“南木特”藏戏的基础上大胆革新,改编创作了《智美更登》《卓瓦桑姆》等剧目,在此过程中培养出一大批藏戏人才,使藏戏在色达广泛传播,成为当地普及面最广的民间艺术。1981年,以塔洛为首的一批藏戏人成功地将格萨尔史诗诗移植进藏戏,从《格萨尔》来,最终反哺《格萨尔》。至此,色达藏戏既有“北派藏戏”②四川藏戏分为康巴藏戏、德格藏戏、安多藏戏和嘉绒藏戏四个剧种,其中,安多藏戏主要流布在甘孜州色达县、阿坝州红原县、阿坝县、若尔盖县、壤塘县等牧区一带,相对于其他剧种的地理位置,特别是康巴藏戏而言,位于上方,即北面,因此也被称为“北派藏戏”。的特点,又独具特色而自成一体。

塔洛老师家中那一盒盒珍藏的磁带,一本本已经泛黄的书籍,是他关于藏戏的美好的记忆,他如数家珍地告诉我们,这是什么时间录制的,哪个剧目的唱腔,那是什么时间写下的哪个剧目的剧本。有意思的是,无论是在藏族僧众中,还是塔洛自己,都将格萨尔藏戏与塔洛相连,但在塔洛的传记中,无一句提及藏戏,仅有的提及《格萨尔》的地方只有2处,一处是1988年至今,塔洛每年夏天都会回到色达杨各乡举行《格萨尔王》等各类灌顶法会,另一处提及《格萨尔王》伏藏。传记通篇谈及塔洛的修行和教法的传承,或许,与塔洛传播弘扬佛法的丰功伟绩相比,其创编、传播格萨尔藏戏倒是不值一提了,这一点和藏戏之父汤东杰布些许相似。又或者说,藏戏本身就是塔洛弘扬佛法,利益众生的最为善巧的形式,众多大成就者对塔洛以藏戏弘扬藏族文化的形式都十分赞叹,如色拉阳智仁波切,文波塔却仁波切、色达五明佛学院法王晋美彭措仁波切、喜饶俄热仁波切、土登尼玛仁波切、才宝仁波切等。塔洛自己也说:“藏戏和修行这两者分不开,宣讲佛法是修行,我们藏剧团登上舞台,表演藏戏也是修行,为什么呢?比如《智美更登》《格萨尔王》……当这样的故事表演完后,感动无数人,许多观众当场落泪,这就有感化人的心灵的作用,所以表演藏戏,功德无量,我们所说的圣贤通晓事理,又能功德圆满就是这个意思。即便是圣贤也要采取老百姓所能接受的方式方法,用不同的方式方法,如口头宣讲、灌顶、念经、表演藏戏等等,让老百姓行善向善,制止作恶行凶。

已进入耄耋之年的塔洛,仍然放不下色达藏戏,放不下“格萨尔”藏戏。关于藏戏的发展前景,塔洛持乐观态度,认为无论是演剧内容,还是表演的技术,演员们都表现得越来越好,他对藏剧团未来的发展充满信心。在《向巴聊天》访谈结束时,塔洛说:“色达藏戏团现在有一批很好的演员,比如巴春和奋塔,他们很能干,俗话说,老牛虽无力,却熟悉路况,我现在老了,可能没多少精力,但还是有经验,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优势,他们聪明,精力旺盛,有干事业的胸怀,这样,老一辈的人有经验,好坏的抉择上,更具判断力,他们的聪明才干加我们的经验,就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法宝”。“南木特”藏戏不仅仅是塔洛孜孜以求的梦想,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是上师日洛在临终前让他把藏戏传承下去的嘱托。塔洛说,只要牧民们还想看,他就一直把藏戏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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