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工作论不足为信吗
2022-10-08康慨
康慨
经济学家凯恩斯在1930年预言,随着技术的进步,到20世纪末,我们每周的工作时间将缩短到15个小时。可惜这直到今天也没有成为现实。不仅如此,如美国人类学家、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教授大卫·格雷伯所言,发达国家还涌现出巨量的狗屁工作——毫无意义且往往对社会有害的工作,甚至从业者本人都无法为其存在找出正当的理由。
格雷伯是2013年在一篇发表于激进左翼杂志的文章中提出上述论断的。此文在互联网上大为流行,并在五年后扩展成书,即《狗屁工作论》(Bullshit Jobs: A Theory)——我们面前的中译本更名为《毫无意义的工作》。书中考察了各种各样的狗屁工作及其带来的社会危害,以此拆穿资本主义的工作崇拜。有些工作一开始就是狗屁工作,有些工作本来是有用的,可后来也狗屁化了,“世界各地的经济体正在加速沦为一台台生产无用垃圾的巨型引擎”。
根据YouGov在英国所做的调查,37%的受访者认为自己的工作没有意义,剩下63%的工作中又有37%服务于狗屁工作,因此格雷伯说,一半以上的工作都是狗屁工作。他将这些工作略显随意地分为五类:奴才、走狗、补漏的人、打勾的人和给别人派活儿的人。从迎宾小姐到企业的法律顾问,从公关人员到内刊记者,从修补臃肿代码的程序员到几乎所有的中层管理者都包括在内了。但银行是狗屁之最。就连美国制造业的两巨头——通用汽车和通用电气——目前的全部或几乎全部赢利也都来自其金融部门。通用汽车已经不靠卖汽车赚钱了,它靠的是汽车贷款的利息。
格雷伯的父亲参加过美国共产党的青年组织,他本人也是活跃的无政府主义分子和2011年占领华尔街运动的领袖之一,对金融行业怀有深刻的厌恶。在《毫无意义的工作》一书中,他收集了多位银行员工的证词,并得出“整个金融业就是一场骗局”的结论,因为其本质就是通过极其复杂的方式不断转移钱币,每转移一次就收取一笔佣金,久而久之,其员工难免对工作的意义产生怀疑。
在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小说《苍白的国王》里,某份地方日报以《国税局员工死后四天才被发现》为题,报道了一位53岁的税表检查员“在与25位同事共用的开放式办公室内心脏病发作。上周二,他平静地伏案离世,但没有人发现,直至星期六晚间,一位办公室清洁工才问及,为什么办公室熄着灯而这位检查员仍在工作”。不幸的是,芬兰首都赫尔辛基发生过几乎完全相同、但绝非虚构的事故:一位税务审计员坐在工位上死去了,而附近的30位同事在此后的48小时都未发觉异常。
员工消失了却无人注意,这样的事发生在公共部门似乎并不让人觉得意外。标榜全民就业的苏联也有“我们假装工作,他们假装付工资”的笑话。但狗屁工作主要存在于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私营企业。
资本主义追求效率,而与之相悖的狗屁工作之所以存在,必定有其政治意义。“统治阶级意识到,”格雷伯写道,“如果老百姓生活幸福、工作高效、时间自由,那么就会埋下巨大的危险种子。”这大概就是商鞅“驭民五术”中的疲民、弱民和贫民之术吧。此外,书中分析,产生狗屁工作的一大动力是“管理封建主义”,因为雇主需要下属来维持一种高高在上、我很重要的权力自得感。另一个动力是建立在清教徒教义基础上的新教工作伦理,劳动由此成了资本主义的宗教义务。于是我们看到,在右翼喝令穷人“找份工作吧!”的同时,左翼也上街要求“更多的工作”。当一个大资本家说“996是你们修来的福报”时,另一个大资本家也说“混日子不是我兄弟”。有工作总是好的和光荣的,不工作总是坏的和可耻的。工作决定了工人的自我价值,即使他们从事的是没有意义的工作。格雷伯说,这是“我们集体灵魂上的一道伤疤”,我们似乎心甘情愿地为消费而放弃了闲暇、生活甚至生命,“只有在工作时不断感受痛苦,才能赋予我们那些隐秘的消费主义愉悦感以合理性”。
广东话说得好:“多只香炉多只鬼。”可是我们不仅不去纠正体制,反而常常蔑视、憎恨和攻击真正的劳动者。“社会中似乎普遍存在这样的情况:一个人的工作越是明显地对他人有益,他得到的酬劳就越低。”格雷伯说。
马克思说过:人是劳动的产物。劳动是什么样的,人的生命就是什么样的。换句话说,自由的劳动带来自由的人生,狗屁劳动对应着狗屁人生。
怎样有效地减少狗屁工作,格雷伯设想的答案是全民基本收入。生计与工作分离后,行政官僚机构将急剧减少,因为“在大部分富裕社会中,大量的政府机构以及依附于政府机构的那些半政府机构、公司和非政府组织存在的意义,不过就是让穷人觉得自己很糟糕而已。这是一场奢侈无比的道德游戏,旨在支撑起这台很大程度上毫无用处的全球工作机器”。无条件向所有人支付生活福利,让人在闲暇时依据自身的需要而灵活就业(无论这个词现在是否还有其他含义),恰恰是效率最高的工作方式,也可以将无意义的工作时间转而用于创造性的活动。
格雷伯的这本书虽然过于冗长(要是能精简到现有篇幅的一半就好了),却依旧(像那篇文章一样) 激起了公众的极大兴趣,学术界也不乏关切。然而,多位学者在去年6月的英国社会学协会会刊上合作发表论文,以他们利用欧盟数据所做的对照测试指出,格雷伯的理论没有建立在强有力的实证研究之上;自认工作无意义的员工比例其实很低,而且还在下降。因此狗屁工作论不足为信。
确实,在越来越依赖数据的社会学领域,格雷伯的研究明显过于倚重情绪了。可无论如何,这使他得以通过一种令人感兴趣的方式,适时地唤起了我们对工作伦理和自由问题的关注和讨论。老实说,很多年来,我一直憧憬着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未来工作的描述:“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
于是,晚饭后我从事了批判,完成了这篇书评。
《约翰·济慈传》
作者:[美]沃尔特·杰克逊·贝特
译者:程汇涓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8月
定价:198元
本书是普利策获奖传记。济慈的一生短暂而伟大,贝特的 《济慈传》注重挖掘诗人的艺术创作与外部广阔的人文环境之间的关联。在生平叙述的框架内着力还原济慈诗歌风格和诗歌创作思想从源头而起的演进全景,并追索诗人的人格成长与诗艺精进之间的联系。
《最底层的十亿人:贫穷国家为何失败?》
作者:[英]保罗·科利尔
译者:张羽
出版社: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2022年9月
定价:75元
非洲很穷,人所共知。本书中,为了阐释贫穷问题,作者提出了“最底层的十亿人”这一概念,结合扎实的数据与简明的道理,分析了制约这些贫穷国家的四类陷阱:冲突、自然资源、深处内陆且恶邻环伺、不良治理;能否正确应对这些陷阱决定着这十亿人的命运。
《人类之旅:财富与不平等的起源》
作者:[以]奥戴德·盖勒
译者:余江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时间:2022年8月
定价:72元
作者被认为是诺贝尔奖的潜在候选人。本书中他利用独创的“统一增长”框架,回溯了智人走出非洲以来的人类发展史。他认为,地理因素、迁徙进程影响着各个社会的文化和制度,并作用于人口规模、人口结构与技术进步之间的“巨型历史齿轮”,最终决定了各个国家跨入现代文明的时机和方式,形成了当今世界的发展格局。
《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
作者:[日]上野千鹤子 铃木凉美
译者:曹逸冰
出版社:新經典|新星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9月
定价:59元
本书是两位作者历时一年的十二回通信。两人相差40岁,走过了迥异的人生,在长达一年的通信中,她们围绕恋爱与性、婚姻、工作、独立、男人等话题,把话语的利剑刺向对方,也刺向了自己。在一对一的书信中,她们抵达了对方内心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