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索拉:一个学院派的“离经叛道”
2022-10-08仇广宇
仇广宇
刘索拉。摄影/于捷
又写小说、又做音乐的刘索拉是一个无法定义的跨界艺术家。一些人是通过电视节目认识她的。有段时间,这位穿黑衣、留短发的漂亮女艺术家,经常操着一口幽默的京腔,和画家陈丹青一起在窦文涛的节目里“侃大山”。喜欢文学的人,可能还会记得刘索拉创作的小说《你别无选择》,在20世纪80年代的北京街头,哪个青年要是夹着这本书在街上行走,那就说明他足够时髦、前卫,文学品位好。
实际上,音乐才是刘索拉的主业,她是改革开放后中央音乐学院培养的第一批作曲系学生。毕业后,她却以小说成名,做过老师,写过流行歌,玩过爵士,在欧美游学、演出。2000年前后,她开始成立自己的乐队,和中外艺术家一道,探索新式民乐的即兴演奏和创作。最近,她刚刚出版了一本关于她和乐队生活的新书《浪迹声涯:刘索拉与朋友们》。
刘索拉从未在稳定安全的路线上行走,而是不断在文学和音乐的不同领域做着尝试。她独特的经历,把她变成了一个时代的孤本。如果非要下一个定义,或许她应该被称为“一个离经叛道的学院派”。
1985年3月,一篇名为《你别无选择》的小说出现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小说中描写了一群音乐学院的学生玩世不恭、疯疯癫癫的学习生活和他们无从诉说的迷茫。这本书和当时的其他小说都不太一样,它的文风有点儿像美国黑色幽默的代表作《第二十二条军规》,内容却完全是中国大学生的生活,让人耳目一新。当时担任《人民文学》主编的是作家王蒙,他读到这篇小说后犹豫了三分钟,决定发表,并判断:这是一篇横空出世的先锋小说,它的发表将彻底改变《人民文学》的形象。
小说的作者刘索拉当时刚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在一所大学任教,写小说只是她的业余爱好。小说取材于她和她的同学们在学院的真实生活。现在的刘索拉这样回忆写下这本小说时的背景:“有些同学被批判了,有人说我们(作曲系)是资产阶级象牙塔。但是外界都不知道我们学习有多苦,所以我想给他们正名。”她坐在自己位于宋庄的排练室里,靠在椅背上,一边喝沙棘汁,一边回忆。近年来,她一直在养病,身体有些虚弱,但一双标志性的大眼睛仍然像过去一样明亮。
1977年,背着吉他的刘索拉考进了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那一年,那个院系本来只打算招收10名学生,但是因为在考试中发现了太多具备天赋的好苗子,几位老师联合给上面写了封信,要求允许作曲系扩招。最终,他们招收到了30名学生,招生工作也向后延伸,这30名学生都在1978年才正式入学。老师们对“77、78级”这些攒了十年的“好苗子”寄予厚望。
这种厚望无形中变成了沉重的学习压力,让刚进大学的刘索拉猝不及防,她对学院教育的刻板很不适应。《你别无选择》中,天赋颇佳却天天想着转系的男生李鸣,以及一听爵士乐和摇滚就起劲,其他时间都爱睡觉的女生“懵懂”,身上都有她的影子。她的老师赵宋光曾回忆,刘索拉当时在作曲系压力颇大,一心想搞文学创作,还就转系问题征求他的意见,赵宋光正是那个对她说出“你别无选择”这句原话的人。
那时,本不属于文学圈子的刘索拉很想寻找音乐之外的突破,她喜欢文学,想写小说试一试。当然,那是很多人都有个文学梦的80年代,她的梦想不足为奇。刘索拉并非最核心的文学圈成员,但她和一些作家有来往,她认识了朋友张暖忻的丈夫李陀。李陀是知名批评家,知道她想写小说后就提出建议,她可以把平时常给大家讲的那些故事直接写出来。
刘索拉听从了建议,花了两个月时间把自己上学期间的迷茫一股脑倾泻出来,写出了《你别无选择》并投了稿。小说发表后,又因为王蒙的推荐,在文坛引发了巨大反响,人们被其中反映的青年生活的烦躁、脱序、无意义感所震惊。当时是1985年,距离文工团小号手崔健唱出中国摇滚第一声的时间已经不远,而这本小说也像一首文字版的摇滚乐,以它的叛逆劲儿在读者圈中“炸”开来。机会和批评同时找上门来。作协希望吸收刘索拉为专职作家,但有些人觉得她笔下的人物脱离群众。幸亏有不少知识分子为她说话,反对声浪才算平静下来。
因为一篇小说,作曲家刘索拉和当年发表《无主题变奏》的徐星等人一起,稀里糊涂地成为中国第一批现代派作家。但刘索拉和他们都不太一样。相比之下,刘索拉的文字精准地写出了城市青年的迷茫,却几乎没有同辈作家身上的苦难感,显得独特、轻盈。
刘索拉那种独特的、不同于当时任何年轻人的迷茫,来自她无法复制的经历。她的父亲刘景范新中国成立前曾在陕甘宁边区担任重要的组织工作,后来担任过民政部副部长等职。母亲李建彤曾进过延安“鲁艺”学习。父母虽然从小就让她学古诗词和钢琴,但在教育态度上却是自由放任的。刘索拉后来经常说,“一出家门,反倒是社会束缚我。”
“文革”期间,刘索拉的父母遭到冲击,家人四散,她也一度离开北京。回到北京之后,母亲为了保证安全,常把她关在家里看书,正值青春期的她不安于这样无聊的生活,就经常出门跟小伙伴在街头闲逛。那是“文革”后期,一些年轻人如王朔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成群地在街头游荡,有人打架、谈恋爱,也有人写诗、听歌、学乐器。
在一些地下沙龙里,刘索拉听到了那些完全不同的音乐,比如披头士乐队。同时,她还跟小伙伴们学会了弹吉他,也开始在他们自己制作的文艺报刊上发表文章。
找到了同类固然是幸福的,但毕竟失去了学校教育,缺少稳定的同辈情感。甚至,连和她属于同一个家庭的姐姐、哥哥,和她的经历都不相似,他们经历了更多的坎坷和曲折,刘索拉算是家里最幸运的一个。
因此,刘索拉才对一起踏入作曲系大門的这些同学有着强烈的认同感,这是她成年后加入的第一个集体。现在的她还会感叹“我们班的人特别抱团”。当时作曲系的四大才子——郭文景、谭盾、瞿小松和叶小纲都是刘索拉的好友,他们在上学时就开始创作具有现代风格的作品,后来都享誉国际舞台。
这些才子大都经历过上山下乡,有些人在农田里、地方的文工团中演奏,有的甚至大学前连钢琴都没摸过,刻苦学习是他们唯一的出路。相比之下,在幼儿园的年纪就开始弹琴的刘索拉,所体验的苦闷或许是不一样的。刘索拉的小说中,那些迷茫的年轻人并不直接应对她的同学,某种程度上说,更像是那个孤独的自己的各种投射。
为了摆脱这种无意义感和迷茫,刘索拉尝试了时代带给她的一切机会。大学毕业后,她到中央民族大学任教,业余时间跟作家阿城、诗人芒克等人合作创作过歌曲,但也没有走上职业歌手的道路,写小说成名之后,她拒绝了作协的邀请,不想成为职业作家,之后,她辞了职,先后旅居英国、美国。作为一个学院派,她开始主动“离经叛道”。
刚毕业那十年,刘索拉一直“找不到北”。去国外后,有英国的公司愿意支持她做音乐,甚至想用她是中国人作为宣传的卖点。面对这一切,她很快意识到,他们这代人在80年代的文化领域取得的所谓辉煌成绩是短暂的,特殊的,在外界看来,更像某种噱头,变成外国人眼中的异域风情。
2016年12月31日,广东深圳市,刘索拉在迷笛音乐节上。图/视觉中国
生活给了她新的答案。20世纪90年代的某一天,刘索拉在纽约唐人街看打击乐表演,发现演出者是她读书时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主任李真贵和他的儿子蒲海,那段表演非常有激情,和她脑海中的民乐形象大相径庭。刘索拉当即就和李真贵约定,以后要一起组一个民乐乐队。
在纽约,她还认识了生活在底层的黑人音乐家艾米娜。艾米娜一见刘索拉就说,自己一看就知道她的生活还不够复杂,她告诉刘索拉得把自己“丢出去”,尽情表达。在纽约,她还曾经和初代说唱音乐的“鼻祖”同台演出,看着纽约街头那些戴着耳机,不停哼唱,走路都像是在打节奏的孩子,她感受到街头音乐的无穷魅力。
认识这些爵士、嘻哈音乐家后,刘索拉感觉自己一直追逐的答案似乎逐渐清晰起来。“他们(爵士乐手)太会弹琴了,很自由,一下手就没有障碍,我们则相反,脑子里有特多障碍,总要去想。”刘索拉形容,如果她早知道钢琴可以像爵士乐手那样弹奏,就不会在上学的时候有那么多迷茫。
她想把这些在美国的心得体会融入到中国人自己的音乐里,希望创造出全新的风格。1994年,刘索拉出版了唱片《蓝调在东方》。在这张专辑里,她把蓝调等音乐形式和中国民间音乐、戏曲大胆拼贴,还和说唱艺人合唱了歌曲。这张专辑,正是她日后在民乐中融合爵士、即兴演奏的“新风格”的雏形。
她记着和老师李真贵的约定,想着早点把这种声音实验带回中国。2000年,她回国举办了“新民族大乐队”的演出,成员以音乐学院体系内的民乐演奏家为主。2002年之后,刘索拉受邀到国外工作并举办作品音乐会,由此,“刘索拉与朋友们”乐队开始与美国音乐家联合进行首次演出,此后刘索拉带着这个乐队开始了与各国音乐家的合作之旅。
她对不同文化的碰撞很感兴趣,也经常调皮地促成一些意想不到的交流。一次活动中,她要求中国音乐家和非洲音乐家一起参与非洲古老宗教仪式的演出。当时,中国乐手张仰胜说自己有点害怕,刘索拉愣是拽着他的肩膀把他推进了现场。
早在和纽约的艺术家们合作时,刘索拉就学着在演出中不唱歌词,只唱衬词,用声音做大量的实验。如今,她的音乐中歌词越来越少,吟唱和无规律的东西越来越多。但这种实验并非毫無规律地“瞎吼”,而是为了找到那些被宫廷“雅乐”遮蔽了的,人们从未听见过的嘶吼、啸吟和激情。“中国音乐里头有非常极端疯狂的和有能量的东西,但是我们把它们忘了。”刘索拉说,中国音乐里头是有自己的摇滚魂的。
在《你别无选择》之后,刘索拉还写过《蓝天绿海》《浑沌加哩格楞》《女贞汤》等小说,风格各有不同,有的延续从前那种嬉皮风格,有的则用玩文体和拼贴的方式讲一个鲜活的野史故事。不过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出版新的小说,也早就不愿意被叫成“先锋小说家”了。她的精力都用在了创作音乐,组织乐队演出上,她已经这样度过了二十多年。
在回忆过去时,刘索拉曾经对媒体描述过这样一个富有电影感的场景:在她和小伙伴游荡街头的年代,她曾经背着吉他,穿着泳衣在大街上狂奔,引来警察的追逐。这幅画面,仿佛依然可以描绘她现在的人生。如今,那些吉他曲她早已忘记了,但从那时起,她就以这样的姿态,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走着,孤独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