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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圣”词宗唐圭璋

2022-10-08赵普光

阅读(书香天地) 2022年9期

● 赵普光

唐圭璋,字季特,满族,1901年1月23日出生于南京。1928年毕业于中央大学中文系,任教于江苏省第一女子中学,后转任中央军校教官,并兼教历史;1937年后任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1949年后历任南京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兼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中国韵文学会会长,《词学》主编。编著有《全宋词》《词话丛编》《唐宋词鉴赏辞典》等,著有《宋词三百首笺注》《南唐二主词汇笺》《宋词四考》《元人小令格律》《词苑丛谈校注》《宋词纪事》《词学论丛》等。1990年11月28日在南京病逝。

我常以为,要看一位学者,关注其人往往比其学更有意味。这让我想起了已故词学名家唐圭璋先生。唐圭璋先生被称为“词林宗师”“学界泰斗”,其学问建树有目共睹,特别是他的《全宋词》,举一人之力、积十年之功,更是嘉惠学林。

读唐圭璋先生《梦桐词》,在学术大师的形象之外,一位“情圣”的身影逐渐浮现在眼前。要论情之专、情之深、情之苦、情之浓,我觉得在现代以来的文人学者中,没有人能和唐圭璋先生比,称唐先生为百年中国学界的“情圣”,诚不诬也,更非侮也。

二十世纪的中国,风云激荡,世事更迭。即使在这变动的大背景下,唐圭璋命运之多舛,在百年中国文人中也是极罕见的。唐圭璋是满族旗人,7岁丧父,11岁时母亲去世。就个人早岁遭遇,唐圭璋自述比较简单,而其三女唐棣棣的文字叙述更加详细些: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听人说,革命党人抓到满人就砍头,祖母十分害怕,在百般无奈中,只好带着二姑妈唐俊章、三姑妈唐鸿章和爸爸一起到南京香铺营的姨夫家避难。爸爸的姨夫是汉族,机织为业。在姨夫家住了不久,祖母病逝,就靠二姑妈替人做针线活,爸爸做小贩以维持生计。后来二姑妈出嫁到安庆,三姑妈给人家做童养媳,爸爸寄居到他舅父家,原本支离破碎的家就彻底地解体了。

唐圭璋一生下来就赶上了中国历史上最不好的时候,而就个人而言,人生早年所有的艰辛和不幸都被他遇到了。在那个年代,早年失怙而后来成名的人很多,如唐圭璋的老师吴梅,如新文学家中的鲁迅、胡适、郁达夫、巴金等等。但是,就个体苦难史而言,或许都比不上他受到的痛苦这么巨大。鲁迅、胡适等人虽然早岁丧父,但是都有慈母抚养,不缺母爱和家庭的温暖。而唐圭璋先生丧父之痛还未摆脱,接着母亲又去逝了,他后来一直被寄养在别人家里,连最基本的家庭都不复存在了。

唐圭璋彻底地被命运抛在了半空中。况且他身份特殊,因为他是满族旗人。现在说起来这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唐先生的童年正赶上辛亥革命前后,这是晚清风雨飘摇的时代,满汉种族的冲突使社会充满了排满仇满的情绪,对于一个稚嫩柔弱的少年来说,时时刻刻都面临着巨大的危机和压力。

在这个意义上,唐圭璋的生命起点极为不幸。抗战期间,唐圭璋只身在重庆执教时写下诗句:“无家空有泪,谙尽天涯味。万里一灯前,娇儿眠未眠。”这恐怕不单单是对三个幼女的思念牵挂,其中所说的“无家空有泪,谙尽天涯味”何尝没有早年无家可归的悲苦的叠影呢!我想那种痛苦的阴影不是后来短暂的甜美家庭生活、刻苦的词学研究、名满天下的声誉能完全取代和消弭的。那种阴影会笼罩一生,常常出现在梦中。唐先生几乎没有写童年遭遇的诗词,可是我觉得:情感,见之于诗词的,固然深刻,而未形之于文字的,或许更为隐秘痛苦。

▲青年唐圭璋

青年唐圭璋有一段极幸福的姻缘。唐圭璋与南京大行宫利济巷内有名的尹家花园里的大小姐尹孝曾结婚。端详他们的合影,确实,“照片上的尹小姐眉目清秀,虽不是红粉佳人,却自有那一份大家闺秀的端庄典雅。”

婚姻生活是美满的,但这大概也是唐圭璋先生一生中仅有的温馨幸福时光了。《梦桐词》里有一首曾忆及当时的恩爱:

人声悄,夜读每忘疲。多恐过劳偏熄烛,为防寒袭替添衣。催道莫眠迟。

(《忆江南》)

这种情景,怎不让人怦然心动。

唐圭璋的三女唐棣棣后来记述父母恩爱温馨的生活时写道:“爸爸喜欢唱昆曲,也会吹箫。每当炎热夏季,夜晚在门前梧桐树荫下纳凉,妈妈总是为他点上蚊烟,坐在一旁替他轻轻扇着扇子,爸爸吹着悠扬悦耳的洞箫,妈妈轻声和唱。”

夫妻恩爱相知如胶似漆的情形,一再让唐圭璋不断地追忆:

人眠后,吹笛夜凉天。丽曲新翻同拍节,芸香刚了又重添。谁复羡神仙?

(《忆江南》)

唐圭璋的同门、挚友王季思曾回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唐氏的家庭生活场景:“1930年前后的一个寒假,我从温州到南京求职,寄住在圭璋家里将近一个月。当时东南大学已改中央大学,来南京看望师友的同学不少。圭璋夫人患病,两个女儿都还幼小,圭璋除忙于接待宾客外,还得细心照顾夫人和二女。他屋檐外有株梧桐,每听见两个女儿嚷着要爬树时,他就跑到屋檐外,站成骑马式,左手叉腰,右手举拳,装成棵小树的样子,让女儿踩着他的膝盖,攀着他的肩膀爬到他头上去,这个下来,那个又上去。就这样,他慈祥地爱抚了幼女的成长,又减轻了他们对妈妈的纠缠。”

唐先生对妻女的热爱、深情在那个细节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真情,这是真爱。

然而,美满生活却因尹孝曾的病逝,永远地成为过去,散成碎片织成残梦,而梦境只会使醒后的现实更加冰冷凄凉。

唐圭璋妻子尹孝曾病逝的那天,恰是1936年旧历除夕。千家万户爆竹声声辞旧岁迎新春的时刻,却正是唐圭璋先生痛不欲生的日子。同样的人间,却有如此迥异的心情。而且这也意味着以后每年都要在这个国人极为重视的节日里煎熬,每到这个日子,唐圭璋先生的丧偶之痛会成倍增加,那凄苦的心情会无限放大。后来唐圭璋有词回忆痛苦的心情:

西风一箭成迟暮,消得斜阳顾。背人已自不胜愁,那有心情,再系木兰舟。

(《虞美人·柳》)

孤独痛苦的折磨,年复一年。唐棣棣曾写道:“安葬妈妈之后,爸爸就忙着要去教课,但只要有空,他就会跑到妈妈坟上去,坐在那里吹箫。”“箫声哀怨,四顾凄凉,欲觅难寻,空余双泪凭伊认了。有时碰到节假日,他索性带上几个馒头或烧饼,几本书,一只箫,在坟地上呆上一天。”

“挑尽孤灯孤雁诉,莲心不抵人心苦。(《蝶恋花》)”对亡妻的追怀思念,并没有随时间而淡化,恰恰相反,岁月逐增,痛苦也逐渐凝聚和沉淀,深入骨髓。笔者在进入南师大不久,曾听有前辈老师谈起八十年代初唐圭璋授课时的情形。唐老讲授的是苏东坡那首极富盛名的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学生们都以期待的眼睛望着,等老师做精彩分析。然而,在黑板上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一句之后,老先生有些颤抖,再没有力气写下去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板书,喃喃自语:“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生死两茫茫……”然后长叹一声“苦啊!”就再也讲不下去了。看到唐先生的眼睛里浸满了泪花,学生们震惊了,默默地看着老师。

我想,这肯定是他们大学期间印象最深的一堂课,也是最精彩的一课。先生不能自已的情感,使得学生真正体察到了此中的深情,这远比任何精彩的理论分析都更加地真实、生动和深刻。

苏词《江城子》中所写的情感,其实也正是唐先生的情感;苏词中的梦境,何尝不也是无数次地出现在唐先生梦中。真的情、真的人、真的诗,在那一刻跨越千年,在苏唐两位词人之间、在师生之间、在生死之间、在历史现实之间,息息相通……

妻子去世后,唐圭璋先生终其一生未再娶。一般人都难以置信,都会觉得这种痴情只可能出现在理想中、出现在文学作品里,然而唐老却用自己的一生讲述着那份爱情,坚守着那份承诺。

尹氏去世时正值华年,留下三个孩子,唐圭璋先生独自抚养儿女。后来唐棣棣曾写道:“爸爸对妈妈的深挚的爱,倾注到我们姐妹身上,与其说是严父,不如说是慈母更为确切。”

丧偶打击、抚幼重任,是人生的大磨难、大考验。但是,谁曾想到,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这就不能不让我们慨叹命运的不公了。

笔者曾从南师大教授曹济平老师那里看到过唐圭璋先生的遗嘱原件,这份立于1988年11月9日的遗嘱上写着:

我的爱人尹孝曾于1936年病世,留下三个女儿唐棣华(十岁)唐棣仪(八岁)和唐棣棣由我一人抚养。1956年棣仪病逝,留下儿女三个:吴寅(六岁)、吴祥(四岁)由我抚养,吴大明(未满一岁)由其父抚养。1967年3月棣华病逝,留下一个女儿唐倩竹(十五岁),也由我抚养……

看到遗嘱,我呆住了,鼻子酸酸的,想哭。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唐圭璋先生的这份遗嘱,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代词学大师的命运竟如此多舛。

人们常说,人生三大不幸是幼年丧怙、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然而这三不幸竟然全降临在一人身上,而且,本该安享的晚年,还要以老迈之身去抚养几个年幼的孙辈,这不能不让人唏嘘不已。

人生的血泪,都化作了苦酒,酿成了唐圭璋先生的那部《梦桐词》。

对于这部词集,唐圭璋先生在1984年12月2日致友人的信中有言:

词作通俗,可谓白话词,实不足与前贤相比,由于我身世凄凉— 少无父母,中年丧偶,晚年丧女— 所写每聊记梦痕而已。

淡然的话中包含的尽是无尽辛酸和凄凉,随手拈来几句,细细读来,谁能不惨然恻然:

空濛一镜芳踪杳,谁理沙棠棹。西风吹泪看残荷。无限离愁,却比一江多。

(《虞美人·丁丑避地真州》)

忍抛稚子,千里飘零。对一江风,一轮月,一天星。乡关何在,空有魂萦。宿荒村,梦叶难成。问谁相伴,直到天明?但幽阶雨,孤衾泪,薄帷灯。

(《行香子·匡山旅舍》)

离愁无数。梦断江南路。一夜寒溪流不住,错认满山风雨。

(《清平乐》)

旧游空忆齐梁殿。乱离骨肉散天涯,谁家插得茱萸遍。

(《踏莎行·德安重九》)

今宵独卧中庭冷,万里澄辉照泪悬。

(《鹧鸪天·铜梁中秋》)

人去远,信来稀。最难细数是归期。何当扫却妖氛净,一夕飞腾到古淮。

(《鹧鸪天·登观稼台》)

上述词作都是在抗战期间唐圭璋忍痛抛下三个孩子,随校辗转避往四川时凄苦心情的写照。骨肉分离,山河破碎,怀念亡妻,思恋儿女,这许多的痛苦怎么挥都挥不去,时时出现在梦境里,并形诸笔端。

▲晚年的唐先生在寓所中

当抗战胜利之后,中央大学迁回南京,唐圭璋欣喜若狂。然而在回到南京与家人团聚的时候,他却收到了解聘的通知。于是,他失业了。经历近十年的生离死别之后,家庭刚刚团聚,却立刻又陷入了生存的危机,唐先生的心情从“漫卷诗书喜欲狂”,一下子跌入了冰窖。

这种种困难打击给唐圭璋先生内心造成的摧残和伤害,恐怕是很少有人能够理解和体会的。人们只看到他辉煌的学术成就,而往往忽略了其内心深处的真情、苦情。须知,正是因这“情”字,才会有深沉的词作,才会有辉煌的词学。

我们发现,唐圭璋先生对两宋之际的李清照情有独钟,对身世凄凉的纳兰性德别有幽怀。

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兆鹏曾师从唐圭璋先生。1989年,王兆鹏曾向唐圭璋先生提起李清照,这引发了先生的回忆。唐圭璋情不自禁地背诵起李清照“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名句,接着难以自已,诵起自作的《忆江南》:“人声悄,夜读每忘疲。多恐过劳偏熄烛,为防寒袭替添衣。催道莫眠迟。”接着,则是长时间的相对无言。

什么叫心灵相通?什么叫情感相契?此之谓也。唐圭璋先生那一代人做学问,往往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其中,视研究对象为生命的一部分。古有“文如其人”之说,其实学亦如其人!那是真的学问,更是真的人。他们做研究,其实是用“心”在做,而不是像当下很多学者那样仅仅用“脑”。

唐圭璋对杜甫的独特理解,与其身世亦有着潜在的联系。唐圭璋曾在给友人信中说:

李白无法学,杜甫有法学。……“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宝帘闲挂小银钩”——这不是侧艳小慧,而是真景真情,而是爱情。况蕙风云,真字是词骨,第一要重,第二要拙,第三要大。词不是轻、小、狭、艳,您以为如何?我坚决反对韵文翻译,韵味全失,不独无益,而且有害,既诬前贤,又误后学。

可见,唐先生最看重杜诗的,还是一个“情”字。

也正是对亲情远逝、家庭破碎之痛有着超乎常人的切身体验,所以他才能用超乎常人的热情去对待别人。学者杨宝霖曾记述的一件事,令人十分感动。1983年杨因为在北京查资料,春节仍需留京,唐圭璋写信将杨介绍给北京大学徐兆奎教授。信札上这样说道:

伯先仁弟:我的好友杨宝霖同志来京校《全芳备祖》,春节不回东莞故乡。杨君治学,艰苦已极,我深深仰佩,也深深念其在外寂寞,举目无亲,因盼弟与静珍留其在尊处一过春节,就如我来尊处。杨君在我处如家人,想至弟处亦如家人,随茶便饭,寒士本色。我不客气与弟言,望弟亦勿客气待客。附诗一首:

杨君治学滞都门,万里关山劳梦魂。

客舍寂寥谁问讯,敢烦梁孟赐春温。

对于一个因问学而相识的外地青年,唐圭璋先生竟然投入如此的情感,怎么能不让人感慨唐先生用情之真。

总之,唐圭璋先生对妻子的爱情,对儿孙的亲情,对历代词人的挚情,对后学的热情,都到了常人难及的程度。如此至性至情,若唐圭璋先生当不起“情圣”二字,还有谁能当得起呢?

唐圭璋先生生前任教的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前几年为唐先生和孙望先生各立了一尊铜像。每次到文学院上课,课间休息时,我都会驻足良久,默默凝望。文章写完后,我再次漫步随园,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了雕像前。那清癯淡然的面容中蕴藏的痛苦,又有谁能理解。真正走进一个人的内心,尤其是已经成为历史一部分的那个人,很难!

我走近他了吗?我不禁又有些惑然、惶然……

(摘自《中国图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