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转圜了人间的纷扰
2022-10-08蒋勋
● 蒋勋
夕阳——绽放生命中最灿美的笑容
一对恋爱中的男女去看夕阳,女孩子看到黄昏觉得好美,陶醉在夕阳无限好的情境之中。但是如果这个男生刚好是学理工的,可能会煞风景地说:美到底在哪里?你告诉我,美在哪里?
如果你是这个女孩,你一方面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另一方面也觉得所有美的感受被泼了一盆冷水。
美景当前,我们陶醉其中,可是这个时候我们不擅于用理智去分析。所以用理智研究美学,其实是一种泼冷水的过程。有时候我不忍心跟年轻人谈美学,因为美学其实是一种残酷的分析。
我在大学里讲黑格尔、康德对美学的分析的时候,一位学生却不断注意到春天来临,教室外一片灿烂的花海,他陶醉在窗外的一片美景之中。这个时候我很矛盾,因为我不知道要不要警醒他,告诉他说:“你在上美学课,你应该注意黑格尔对美的分析。”还是应该鼓励他继续陶醉在丰沛的美感里?
美跟美学并不一样。如果美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的身体,美学就是一把残酷的解剖刀。经过一番透视解剖:最后你觉得美的东西,可能就变得不美了。
黄昏时刻,我们面对夕阳,看到每分每秒灿烂的变化。在这个灿烂的夏季,白天阳光艳丽,但是它不甘心白日将尽,它要把生命里最灿美的部分,在入夜之前,作最美的一次绽放。所以我们看夕阳,其实也在看自己的生命。
我们知道生命短暂,在生命结束之前有死亡等待着我们。可是我们渴望在结束之前,能够让自己的生命像夕阳一样,华美地绽放一次。所以这个时候我们看到夕阳,同时也是看见自己潜意识里,希望能绽放灿烂的渴求。
喜怒不形于色的东方哲学
很多人在灿烂的夕阳前热泪盈眶,但我们为什么会为了夕阳而哭?
我们热泪盈眶,因为事物触碰了心中最深的某一种感受。我们对生命的期待、渴望,在这个时候都发生了。
所以“美”是个难以形容的字。我们不知道为什么美会让人感到震撼,为什么整个心灵被充满。
我看过好多朋友偶然离开了城市,离开了光污染,到了郊外高山上,看到满天的繁星,在惊呼之后泪如雨下。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满天的繁星会哭起来。大自然的某些景象往往让你觉得,自己生命里面有某种东西在跟宇宙对话,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过的,被“充满”的感觉。
我用“充满”这个词是说,其实我们的感官好像一种容器,当它空的时候是非常寂寞跟孤独的状态。可是如果它被充满,却有一种饱满的、满溢的快乐。
热泪盈眶其实就是“心灵满溢”的状态。但我们很难去分析它,因为我们不习惯这种处境。长期以来,因为害羞的关系,我们会觉得“热泪盈眶”是青少年时期才有的轻狂浪漫。
青少年时期的我们很容易动情,可是到长大以后,我们常常告诉自己:我们是理智的,我们不应该让自己的情感随便流露。
譬如《中庸》里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意思是指你的喜悦、愤怒、忧伤、快乐,都不要表露出来,这就是中庸之道。
这是一门伟大的哲学。可是有时候我会反问自己,如果一个人的生命,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从来都不能流露,这个生命会变成怎么样的状态?如果一个人总是让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快乐还是不快乐,当他看到一片盛开花海、满天繁星,也许激动,可是却压抑住他的情感,这会是怎样的生命情境?
儒家重视人类的情绪,希望不要太过泛滥,所以主张节制。可是我担心,在这样的文化里,一个人的感情长期被压抑,到最后变得不习惯去表现。那么最后他的快乐不能跟别人分享,他的忧伤也不能跟别人一起分担。
在东方,我们传统上往往认为“含蓄”“内敛”才是好的。于是我们节制感情、收敛感情。可是我担心的是,社会的礼教,是否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所有的情绪都压抑了?
轻狂少年,冷漠长大
成人的世界里,有一种恐怖。那个恐怖是:你感觉不到情绪。
我很希望在大人的世界里面听到:“哎呀!那个夕阳好美!”或者是:“啊!我看到海了!”
有时候我们坐游览车旅行,当车子转个弯,大片的蓝色的海洋跳到你眼前,你会忍不住惊呼出来。可是当我们拥有社会某个阶层中的某个身份时,我们却不敢表现。这种“不敢表现”的文化长期累积了以后,就变成一种生命的遗憾。
那种“遗憾”是我特别想要说明的。因为美是一种分享,美是世界上最奇特的一种财富,越被分享就拥有越多。
在一种能分享美的氛围里,你会感觉到一种很满足的快乐。因为经由别人的惊呼,你看到了满天繁星;经由别人陶醉的呢喃,你看到了夕阳;经由别人的欢唱,你看到了花的开放——美是可以被感染的。
也许在现实生活里,我们有时候忽略了美在教育上的重要性。然后慢慢地,大家越来越不觉得,美感的培养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所以人变得害羞。我说“害羞”,表示我相信美的种子还在人的心里面,只是被社会现实掩盖了。
有一次我跟一些四五十岁的老师、校长们谈美。我问他们:“你们这一生当中,写过诗给别人,或曾在日记里面偷偷写过诗的朋友举手。”
我发现每个人都举手了。然后我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写诗的?”他们就笑起来了说:“大概是在十五六岁吧,第一次谈恋爱,爱上一个人,可能写在日记里,而那首诗也从来没有寄出去过。”二十几岁之后,他们再也不敢去碰诗了。因为诗跟成人的世界,好像是无关的。
美转圜了人间纷扰
但是中国有一个朝代,大家都在写诗,大家都用诗表现自己对生命的热情,那就是唐朝。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时代,所有的语言、文字都变成了诗。考试也考诗,在官场上也都用诗对话。
有个关于唐代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大官的轿子,跟一个骑马的人撞在一起。这个大官非常生气,觉得这个人怎么搞的,不守交通规则,撞到我的轿子。
这个人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因为我在想一首诗。想着想着,就有点迷糊了,撞到了你的轿子。”
大官就很兴奋地说:“你在作什么诗啊?”
这个人就说:“有一个句子我一直不能决定,应该要用‘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安静的月夜,和尚要推开庙宇的门,照理讲和尚回到自己的庙里,因为没有人替他开门,所以不应该敲门。而门有重量,所以要用推比较合适。可是我又觉得敲这个字在声音上比较轻巧,因此用敲字的话,在画面上显得四周声音更宁静。所以我就不能决定到底用推还是敲。”
这个故事就是“推敲”的来源。而故事中的人物,大官就是当时的大诗人韩愈,骑马的人就是年轻诗人贾岛。
每次我读到这个故事都很有感触。我们居住的城市常常有车祸,但我们很难想象,车祸发生以后两个人要下来解决问题,竟然谈起诗来了。
韩愈跟贾岛之间的对话,让我们感觉到,生活里如果多了“诗”这个东西,能把很多的争吵、对立、冲突,变成美好的转圜过程。打开收音机,打开电视,或者拿起电话,你会听到声音,你会听到语言,然后你会想:语言跟诗的差别到底是什么?
如何在现实生活中,还有听见美好声音的可能?“僧推月下门”或者“僧敲月下门”,让我们脑中浮现了一个画面,如果能常常思考这样的画面,我们不会急躁,不会慌张,不会焦虑,反而多了从容自在。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美的曙光》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