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客(节选)
2022-10-08邵振国
● 邵振国
一
天还没亮,只是东边有些发白了。
这里是陕西千阳县城唯一的一条街,赶集卖当全在这。
街,渐渐显出了轮廓。那是啥?像是过去富户人家门前的石狮子、石磙,黑糊糊的一堆。走近些看,一个个蜷腿躬腰,东倒西卧。
他们是做啥的?“跟场”的。噢,庄浪的“麦客子”嘛!
庄浪是甘肃的一个县,关山脚下,方圆几百里。别看庄浪地大,可人稠,老天爷又年年不作脸,十有九旱,一亩地打上二百就算是破天荒。包产后,听说有不少地方打五六百的,可也有部分山地没水少肥,说是有水也不敢浇,庄浪的土地怪着哩,一浇就板结,把苗活活地给箍死。哎,就是这么个地势,一人一亩多地,种上算得了,闲下时间跟场走!
每年古历四月,庄浪人便成群结队来陕西割麦,一步跨到顶头,一站站往回走。宝鸡割罢,凤祥的麦刚黄;千阳的麦倒了,陇县的又跟上了。到了古历五月,便离家门不远了,回去割自家的麦还能跟上。
麦客跟场,可说是庄浪人的“祖传”。爹这相,娃也这相,习惯了,咋也改不了。一年不出来,总觉得有件啥事没做,全年不得坦然。出来闲心不操,一天三顿饭“掌柜的”管,要馍有馍,要汤有汤。可话说回来,那三顿饭不是好吃的! 太阳晒得肩上脱下一层皮,晚上在哪个草窝窝树荫荫、牛棚马圈里一睡,乏得像死驴一样不知道动弹;晒倒没啥,单怕老天爷变脸,刚跌个雨星星,就像石头砸在了心上:“害死喽,害死喽!麦割不成喽!”不割麦,掌柜的把饭一停,只得打开干粮袋子吃炒面,或吃平时攒下的干馍馍。这些都没啥,最怕跟不上场。这两年麦客多,掌柜的少,来一个雇主,蜂一样地围住,步子稍迟就跟不上了。再说人多不值价,早先一亩三五元,现时,掌柜的胸脯一挺:“一亩一元二,谁去哩!”麦客照样跟上走。过一天半天,一亩几角,或是光管饭,看看再没雇主,眼见这里的麦快倒完了。“走,肚子吃饱就行!”……
说时,天已大亮了,赶集、卖当的都来了,这条街渐渐红火起来。那些麦客早已坐起身,一边搔着昨夜被蚊子咬的腿,一边瞅着推车挑担南来北往的人们,看其中有没有“掌柜的”。
迎面,一个壮实的小伙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爸!你不会灵透些,只知道坐下等,等到啥时辰去!刚刚,汽车站那,水川的一个队长来着,一下要走了四五十个……”
小伙身材匀称,满脸秀气,大眼珠灵透地闪着。白褂子上印满汗碱,黑裤子打着补丁,一双麻鞋磨掉了后跟,可他却浑身精神。
吴河东望了望气喘吁吁的儿子,仍旧坐在水泥台阶上吃炒面,待把那口干炒面咽下,这才一边刮着碗底一边说:“甭急,甭急,我夜里就看过了,这里麦厚得很,广得很,一时割不完!”
说着又把目光移向街上的行人。
儿子叫吴顺昌,对爹妈可说是“顺”哩。这会,尽管他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但还是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吃些不?给,炒面、干馍馍,去那面饭馆子里要碗面汤拌上,泡上吃!”
“我不吃!”
顺昌娃把头一甩,两只秀气的大眼竟直呆呆地发愣。记得前几年,一次跟老子去西安割麦,老子一看那八百里秦川黄黄的一片,麦厚得风都吹不动弹,两眼笑得弯成了镰刀。见掌柜的吝啬,不肯多给,他“哼”地一声躺在地上:“哎,路上走乏了,咱‘歇马三天’!”心说,看你不拿大价来抬我!结果第二天睁眼一看,那望不到边的麦全都割倒了,顺昌急得泪珠子直跌:“现在好了,好了!” 可吴河东望了望那满世界的麦捆子,又说:“哼,光这麦捆子往场里掮,也够他掮几天!甭急,咱再‘歇马三天’!”可是刚过头晌,再一看,那一片地连一个麦捆子都没了。“好我的爸哩!‘麦熟一晌’都不懂,你还算是个老庄农!龙口里夺食哩,谁家等你!头晌看着麦还发绿呢,后晌那麦芒就都炸了,麦粒子直落……”
“对了,对了!我啥不懂,要你说!”
吴河东真就不怕误场?咋不怕,你看他那老长的头发,多久没刮了,麦土落了寸把厚。别人几把凉水往头顶一撩,抽下镰刃子噌噌几下刮个净光,又凉快,又舒坦。可他,听老人说:头发长了不能刮,一刮就“断了”,搭不上场了。吴河东知道这是句迷信话,闲扯淡,可是你让他刮头他却说啥也不刮。
此时,他那两只浑浊的眼睛里深埋着忧虑,直盯盯地瞅着街上的行人。炒面末子狼藉在布满黑胡茬的下巴上,瘦凸的喉咙骨一上一下,不禁自语道:“唉,早先还有个‘当场的’,如今各顾各喽……”
当场的,早先也叫“霸场”。一个身强力壮,自以为有些“武艺”的汉子,从麦客子群里站起来,胸脯一拍:“这个场我当了!五元一亩,没五元谁也别想雇,谁也不准跟!”谁要雇、要跟,就是一场好打。掌柜的被唬住了,只得抬高雇价。
当年,吴河东就当过“当场的”,胸脯一拍震天价响。可有一次,当他双臂一挥,举起了石磙的时候,并没把对方吓倒,几个赎买来的恶汉忽地拥上来把他压倒在地,打得他再也没爬起。到现在,左腿还有些跛。吴河东牙一咬说:“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走着看!等到你到老子的门上当麦客的时候再看!”
“三十年”过去了,吴河东还是个麦客子,这些赶集卖当的、过路的、来寻短工的,都像是比他高着一头,那眼势一瞥一瞥的,不屑一顾地从他面前走过……
是的,谁把麦客子放在眼里哩?提起来都说:那些,十人有九个贼!见啥偷啥。饭馆里吃饭,把碗偷走,一双竹筷子也不放过;搭车,一眼看见了刹车绳,解下来跳车就跑……所以,每年一到过麦客的时候,家家提防,门户紧闭,生怕自家丢床被子少只鸡的。
可是,你要想偷他一只“鸡”,给他割的地少算一亩,那可是打错了算盘,他的腿就是尺,二百四十步是一亩,二十四步是一分,一分也少不了。说是吴河东年轻的时候,干活回来见一只老鹰把他家的一只老母鸡抓走了,气得咬牙跺脚恨自己飞不上天。事过几天还一个疙瘩堵在心上。后来他想了个法,跑到山坡上,脱了个净光,把猪血往肚皮上一洒,猪下水往胸口上一摆,躺在地上闭住眼装死,单等那刁鹰盘旋下来吃“死人”肉。果然刁鹰落下了,翅膀遮天蔽日,光那鹰勾嘴就能把活人吓死,可吴河东躺得坦坦的,一动不动。等那鹰跳上他的胸脯,正要啄他的眼的时候,突然,他大眼一睁,双手一合,一把抓住了那刁鹰的脖颈。站起身把那猪下水一抖搂,笑着回了庄。满庄子人都跑来看,吴河东一边把鹰往死里打,一边说:“我让你这贼知道哩!我都是偷东西的人,你还偷我的鸡,我让你偷!我让你偷……”到了把那“大鹏”打咽了气,剥下皮拿到收购站上一卖,又换回一只肥嫩嫩的母鸡来……
顺昌知道老子的脾气犟,看着雇主越来越少了,却也不敢吱声,一旁讨了碗面汤,默默地拌起炒面来。
正吃着,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了街口上。车上站起个人,扯嗓一声:“南川里谁去?麦不算厚,一亩两元二,去的上车!”
“顺昌,赶紧拾掇!”
吴河东大喝一声,通地腾起身,一根棍挑起那干粮袋子破棉袄,连着那镰把子、烂草帽,三步两步已蹦到了车上。
“昌娃子,快!快——”
待顺昌奔到跟前时,那掌柜的已数完车上的人头,大手一挥说:“不要了,不要了,你听见了没?”
他一边厉声喊着,一边用力掰着顺昌扒在车上的手。
顺昌扬起那张秀气的脸,央求着说:“爸爸,爸爸!”他这样称呼着对方。“你把我要下吧,我跟我爸一道……”
“不行,人够了,多去了也白跑路!”
“爸爸,要下吧,爸爸……”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轻盈、脆亮的女声喊道:“临游,谁去?山地,到那看了地再估价!”
麦客们蓦地回头,只见说话的是个年轻媳妇家,看上去二十四五,眉清目秀;中式小褂裹身,青麻布裤可腿,一双绣花黑布鞋紧脚,浑身上下干净利索。麦客们忽一下又涌向这边,可她赶忙张口:“我只要一个!”
说时,她那对深汪汪的眼睛跳过众人,直望着站在拖拉机旁的顺昌。
突然,拖拉机“突突突”地启动了,顺昌禁不住回头喊了声:“爸——”
二
临游这个地方,满山树木绿绿的,山泉汩汩地流。虽说亩产不高,可人少地多,风调雨顺,常有吃不完的粮食。但是,让谁到这来安家,保准谁都摇头。因为这里水土更怪,十家有九户人“拐”着,患一种大骨节病,瘸腿、大头、矬身子。这种病又多患于男人,所以家庭劳动多数得靠女人。外地人说笑话呢:唉,那男人自家上不了炕,得让女人抱上去。爸爸见儿子不乖,恶狠狠地骂:“你再捣蛋,甭看我把你没治,哼,等你妈回来把我抱上炕,看把你治不死!”也有个别“身强力壮”的,敢拍着腔子说:“嘿,我这两条腿,甭看短,那天从这到那二十里路,没够我三天走!”
临游就是这么个地方,因而更短不了麦客子常去。聊起天,麦客们夸口说,临游那地面,不是咱麦客子去,粮食就全都瘪掉了!
太阳金灿灿的,照着绿葱葱的山。
顺昌跟着那媳妇家的脚步,踏着山间的小路。谁也不多说话。绣花鞋,像两只黑蝴蝶扑扑地擦着地面飞;麻鞋露着脚后跟,像两片连枷板,嗵嗵地砸得地面响……
“跟上!”
半天,媳妇家这样喊一声。
“噢。”
顺昌总这样应一声,最多说一句“跟上着哩!”意思是你头里走。
他把那根棍挑着行装换了换肩,脸扭向坡下的一块块山地。那麦是薄,成色也就是个二百来斤,一天割上三亩没问题,这一亩的价……最少一元吧?哎,七八角也行哩,三七两元一,三八两元四……一天最多能割个一亩一二,算下来也差不多……
顺昌正琢磨着,扬脸往前一看,那媳妇家索性停住脚,扭过身直望着他。
“你是哑巴吗? 两人走路呢,咋一声不喘?”
“噢?噢……”
顺昌那张秀气的脸一愣,嘴巴尴尬地往腮边咧了咧。
“掌柜的,你家包了多少地?”
只等他跟上来,她才齐着他的肩往前走。小脸儿白里透红,转向他:“够你割的!我家三口,一人包十亩,你算多少?”
“三十亩!那怕我一个人割不倒,麦就黄过头了!”
“还有我哩!”
说着她将摇曳在脸颊上的那缕青发往耳后一捋,深汪汪的眼睛斜瞅着他:“咋?怕是我不像个割麦的?”
顺昌对着那双眼不敢多看,眼皮一低,落在中式小褂上。
“掌柜哥哩?”
“他?还能割起个麦?……你没来过临游?”
“头一遭。”
说着来到庄上。这庄两面是山,中间是滩,一股浅浅的水曲曲弯弯绕着滩石,野雀儿在上面跳来跳去。
“瞧,那是我家的地,”她站在山坡上指着前面说,“那里,绿葱葱的那一块,就是我家。”
“噢,噢。”
“吱哑”一声,院门推开了。年轻媳妇啪啪地跺了两脚,把绣花鞋上的土抖落了,先走了进去。
“进来,进来呀,站在门外面做啥?”
顺昌想自己应该在院外呆着,听到叫,踌躇了半会,这才学着主人也把那双麻鞋使劲跺了跺,没想后跟没底儿,脚板跺了个生疼。
走进院来,只见这院整饬得利利落落,地扫得净净的,胡麻芥子摊晒在一边,一个老奶奶坐在当中用棍拨拉着。
“妈,晌午了,你不歇着?”
“哦,我娃回来了,那是……”
老奶奶手搭凉棚,虚眯着眼望来。媳妇家忙说:“是给咱割麦的。”
“哦,饭做好了,在厨房里呢,快吃,吃罢就赶紧割,我看麦都黄得劲大了。”
顺昌把行装放在院墙根里,解开布包,拿出两把镰刃子和一块磨石,要了碗水蹲在一旁噌噌地磨起刃子来。
老人听着那“噌、噌”的磨镰声,又眯起眼:小伙肩膀头圆圆的,一动弹那肌肉一鼓一鼓的,胸膛子挺着,两条长腿叉着,脚跟有劲地蹬着地石,看那相就是个做活的!娃长得也让人心疼,脸圆圆的,鼻梁鼓鼓的,眼亮亮的……
“老奶奶。”
顺昌亲亲地叫了老人一声。一边在大拇指上试着镰刃,一边说:“麦黄得劲大些不怕,我割得快,我给你抢着割!”
老人连连眨巴着眼。
“哦,哦,我的好娃,这心疼哩!水香——快端饭来!”
扭头一看,只见水香早就端着饭站在一旁,不知想些啥……
拖拉机“突突突”地一到南川,等候已久的客家主事的便吵嚷开来:“我定了三个”“我要两个”“我要个小伙”……加上大队广播叭喇里“大花脸”正唱着的一板“乱弹”,真是包谷散饭掺黄米——“搅”作一“团”。
陕西人爱吃“搅团”,张根发却另有胃口。他不慌不忙地蹲在一旁,两臂交叉,右手在左手旁边捏着根烟抽着;左手腕戴着块新崭崭的表,在右边闪着……麦割得咋样,不图快可图个干净;“围腰”打得咋样,不在花而在个牢实,年轻娃子打得那捆,一提散脱了。娃子饭量大,大汉吃得终归不那么凶,好家伙,一顿七八碗……
他眯缝着眼瞅着吴河东,掏出一包“红牡丹”,锡纸沙沙响。
“老哥,接住——”
一根牡丹烟落在吴河东的脚下。
“还有你,你,你们四位跟我走!”
一个背锅(罗锅)老汉,一个圈脸胡,还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一起来到地头。一眼望去,张根发的麦齐茬茬的一片,厚实得入不进镰,穗粗芒壮,上面能铺张席让人睡觉!
吴河东把行装往地头一撂,一边给镰把镶刃子,一边瞅着那麦说:“掌柜的,这一亩怕五百过喽……”
“唉——那没有!”张根发摇着头,又续了根牡丹烟。“你甭看‘齐’,其实薄着哩,一天割个一亩半没问题!快收拾,收拾好就下镰!……噢,饿不?早饭的时辰过了,不饿就等着吃‘晌午’!”
“嗯。”背锅老汉抓着顶烂草帽拍着肚子,“吃两嘴能行,不吃也能行,还觉不出饿……咋样?”他说着转向同伴,眉骨尴尬地耸着。
“……”吴河东那浑浊的老眼眨巴了两下,又移向麦田,瘸腿一抬,三步两步跨上前去,“嚓嚓嚓”地割了起来。
这时,张家女人端着笸箩走来,望着麦客们的背影刚要招呼,见丈夫向她直摇手:“娃他妈,去,取我的镰去,快!”
她不过意地半天扭不回身去。
………
“嚓、嚓、嚓……”只听镰响,不见挪步;几镰就是一捆,几捆就得换镰,时近晌午了,没割下几分地。吴河东那褪了色的麻黑褂子,像块蒸笼里的布,热气一股股地往上冒。觉得那条伤腿有些酸痛,想坐下来歇缓一会,眼前却立时望见了顺昌妈那张脸。他妈在屋里做啥哩,还在劈那毛竹?竹皮子一茎茎地劈开,剥得一般薄厚、一般长短,水里泡柔,编成席、编成筛……她愁倒了,苦倒了,可昌娃的婚事还是没着落,就因为付不起彩礼,说下的媳妇又另嫁了……想到这,他瘸腿一跪往前赶。麦,一片片地倒下了,倒下了……
太阳已经偏过了,大队的广播喇叭又响起来,大花脸一板“乱弹”唱过之后,开始广播本队的稿子:“今年比去年更上一层楼,责任制,越搞越红火……”陕西腔,土语,高亢、宏亮。“‘冒尖户’王家、赵家、张家得奖不骄傲,干劲更加高,他们……”
张根发站在树荫下听着,望着自己的麦田,抑不住笑咧了嘴。
“老哥——树底下歇缓,吃‘晌午’!来,都来!”
张家女人把那只笸箩又端了来。馍馍、青菜就地一摆,一盆面汤,勺子往里一放,说:“哥哥们,快吃,饭不好,只管吃饱,喝的在盆里,自己盛!”
麦客们围成一堆,席地而坐,狼吞虎咽。
掌柜的走了。圈脸胡正要把馍馍往怀里揣,中年人用胳膊肘把他一捅,向那边努了努嘴。他手里的馍又放回笸箩里。
吴河东往老槐树那边一看,一个七十开外的老者躺着,头枕在树根子上,像头累倒了的牛。没有牙的嘴里咕弄着啥吃的,一动弹抽起满脸的皱褶,麻胡子一撅一撅的。
“哦……没啥,装上些,没啥,没啥……”老者说着,脸上呈现出善良的微笑。
这下麦客们放心了,吴河东也将一个馍馍掰碎晒在了阳坡里。等它一干,好存起来。忽然,他想起了顺昌娃。娃这时吃“晌午”了没?娃,你在哪哩……
(摘自作家出版社《麦客》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