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河流
2022-09-29李晓寅
李晓寅
一条大河波浪宽。在祖国的西北边疆,有这样一条河流,它发源自天山山脉,是由雪水化成的河流,有着雪山深处特有的寒冷凛洌。人世间的阳光温暖了它,使它欢呼雀跃,穿过山地与草原,一路奔流至伊犁河,最终汇入中亚的巴尔喀什湖。在那里,河水不再动荡,变得平静广阔深邃,如同大海。
我常常在梦中走向它。牵着他的手,一双温暖又粗糙的大手。
他是我的父亲,去世已十五年的父亲。
他曾经在它身边工作生活了二十五年的时间。它的名字叫喀什河,是新疆伊犁河的第二大支流,也是一条充满柔情的河流。河水经过之地,春有桃花夏有青草,秋天麦浪金黄,麦浪之下是散发着清香的大地,又被称为喀什河灌区。新中国成立后,这片灌区面貌彻底改观,人民安居乐业,诸业兴旺,喀什河如同一条母亲河,惠泽着沿岸80余万百姓的生活。
这80余万百姓中,就包括了我的家庭,一个小小的、但是温暖和美的家。父亲是一名水利工程师,也是喀什河龙口水管站的站长,终日忙碌奔波在大河两岸。河水让他眼神清亮,河水又让他的心思细腻绵长,长期工作在基层水管站,一两个月才能回到相距50余公里的家,他对这个家有着如河水般充沛的情意。这个家里,有他的妻与四个儿女。父亲回家的日子,于我们都是节日,父亲离开的时候,孩子们都会偎在他的身旁,依依不舍,年幼的我还会如小兽般哭闹。那时候母亲工作忙碌,兄姐都已上学,只有我尚在学龄前,有宽裕的时间在这世间行走。也因此,父亲常会带我一起来到水管站,与他生活一段时间,多则大半月,少则一周左右。童年里最为温暖深刻的记忆,就是拉着父亲的大手,与他一起走下长长的阶梯(传说有99级),来到喀什河边巡渠测水。那时候我只有六七岁,对世间万物有着按捺不住的好奇。故事书上的河流都是自西向东流淌,为何这条河会是流向西边?为什么河流一年四季的颜色都会不一样,到了秋天,河水就会变得清澈明秀,不像夏天的河流那样浑浊。秋天的喀什河水,就象一个明眸善睐的姑娘,穿着绿色的衣裙,轻轻地走向前,谁也不惊动,谁也不打扰,吟唱着一首清新婉约的歌。
那时候我还幼小,却已经喜欢上了秋天,喜欢上了秋天的河水。也许是因为站在这秋天的喀什河边,身体也会化为一泓秋水,秋水流向远方,心中亦有一种激越又惆怅的力量生起,却不知道怎么样表达,年幼的我不知道这种情绪就叫诗意。父亲这时会握着我的小手,面向滔滔河水,默默地吟诵:“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这时候,我看见父亲的眼中有泪花涌动。
年幼的我完全不能够理解父亲面对这条河时的悲愁。他十七岁来到新疆支援边疆建设,期间由于路途遥远、环境艰苦,二十多年未能回家乡探望父母,思乡之情就如这滚滚西逝水,终日萦绕他心头不得解脱。然而,这种深厚的感情,除了在面向这条河流,以诗的形式表达出来以外,我从未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之下目睹过。在众人眼里,他一直是个豪爽的人,喜欢抽烟,酒量也颇好,有时候喝多了,一时兴起还会在酒桌前唱歌,那歌声惊四座,我趴在他的膝盖上听着,心中有按捺不住的得意。但是,他从来不在众人面前吟诗,除了在那一天,面对这条碧绿的河流。或许,秋天原本就是个容易触动诗情的季节,又或许,只有眼前的这条河流才能唤醒沉睡在父亲心底的诗情?
那时候我是个从城市来的小女孩,穿整洁漂亮的衣裳,有父母的娇宠,与喀什河边田野里长大的孩子截然不同。与我相比,他们更为活泼大胆,时常会邀我去附近部队的大院子里看电影。每当深夜电影结束的时候,父亲就会来接我,漆黑的晚上,我们一起在喀什河边行走,走累了的我趴在父亲的背上昏昏欲睡。模糊中记得有许多孩子奔跑在脚边,他们的烂漫笑声,还有身边哗哗的流水声和手电晃动的光亮,这些声响与光亮让我快乐。仿佛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已明白,童年与大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是世间至为幸运的一件事情。
我所明白的,父亲仿佛也早已明白。所以,在学龄以前,他纵容我在河流两岸自由奔跑,在水浅的地方里嬉戏,双手抱着垂下来的树枝让身体晃动,爬树。甚至,我与当地农牧民的孩子们一起,来到一个叫青岗岭的山上探险,一个最为野性大胆的孩子捉到了一条青蛇,他娴熟地捏住蛇的七寸,让它慢慢死去,死去的蛇被他当成腰带系在身体上,类似于国王的王冠一般向我们炫耀。这种看似残忍的杀戮行为,其实在孩童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利用自然的一切,让童年获得愉悦。
就是这样吧!不知不觉间,喀什河水已成为我童年时最为亲近的伙伴。我在与它的亲近中,也无形中培育了一个人对于美的感受。这是非常重要的。若干年后,当我在一本书中,看到一位叫做梁鸿的作家这样说,她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因为在她童年少年时代生活在一条河的旁边。那一刻,我真的是非常非常地震动。因为,与她一样,我的童年也曾经拥有一条河流,尽管所处的地域不一样,尽管河流的名字不一样。但是,我们的感受是相同的,生活在一条大河旁边,真的是一种对美的心灵的培育,这是一种美的感知,是特别重要的。梁鸿说,在我们生活的内部,不管怎么样的发展,这样自然的存在是不应该被毁掉的,是应该珍惜的。我万分赞同她的说法,这种于大自然中蕴育出来的对于美的感知是无比珍贵的,也是需要我们无比珍惜的。
当我理解了这条河流对于我的影响,也就理解了父亲对于这条河流的感情。那是怎样深厚的一种感情呢?以至于那一年,一纸调令,将父亲从遥远的水管站调至市里的机关时,我又一次看见了父亲的泪水。那是一个夏天,父亲带着我,来到这条河流面前,向它告别。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父亲与我一起来到一个草木茂盛的所在,远远地,就听到一种隐隐然的骚动,一种奔腾的声音响在我耳边,那清润的水气在脚下升起。接着,父亲带着我走过河滩,此时正是喀什河河水最充沛的时候,眼前急流浩荡,大地震颤,我一时间竟然有些害怕起来,似乎自己小小的身体马上就要被吸入这条浩荡的大河中,我紧紧拉住父亲宽厚的大手,他也下意识地拉紧了我的手,却又轻轻地说:“孩子,别怕,你爸在这里工作二十多年了,这条河,就是我们的亲人。”
亲人,还有什么比这更为贴切的比喻呢?有了父亲这句话的安慰,我的心突然就变得平静起来,对这条河流的感觉也变得亲切起来,的确,这条河,就象是一个陪伴我们共同成长的亲人,它的每一滴水都是那样清澈甘甜,它的每一股流动都是那样精神焕发,滔滔奔向远方,滋润着沿河两岸无数生物的生命。有了它,我们地处偏远的伊犁才会有“塞外江南”这个美誉,它沉着地为我们提供庇护和供养,也给了我永生难忘的童年甜美回忆。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此时的我,已长成了一位婷婷玉立的少女。长期与父亲聚少离多的生活,使我身上少了几分坚强,多了几分娇弱。我是多么盼望父亲能调回城里,可以与我们一起吃早餐,可以如期参加孩子的家长会,可以与家人日夜相守,可以分担母亲肩上一直扛着的家务的辛劳......所以,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我是多么喜悦,而且,由于这种自私的喜悦,我有意识忽略了父亲眼中的泪水。尽管那时我已经明白,流泪是一个成年人痛苦到极致的一种表现。可是那一刻,我站在父亲身边,冷漠而残忍,没有说一句宽慰他的话语,因为我明白,他的泪水,是为这条河流而流,是为离开这条河流而流。当然,在内心深处,我极不愿看见父亲的泪水,但是如果,以这些痛苦的泪水换取我们一家六口人团聚的幸福,是值得的。我天真地以为,父亲离开了那条河流,就会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小家。
父亲离开那条河时正值人生的盛年,却因为年轻时没有及时医治,逐渐发展成了气管炎的缘故,身体每况愈下。每当到了秋冬季节,父亲咳嗽的身影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好像风中一片飘零的黄叶,让人看了忍不住就心生怜悯。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从遥远的喀什河龙口水管站调回位于伊宁市的处机关。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次调动是一个充满了人文关怀的举动,我们也都认为,离开了喀什河水,回到了城市,回到了家人身边,医疗、工作、生活条件都有了极大的改善,父亲的病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可是没有,自离开河流的那一日,父亲就开始慢慢变得憔悴与苍老。病情逐步发展为肺心病,因心肺功能衰竭,离开了这个人世。
是因为父亲的与世长辞,我才又一次来到这条河流边。父亲去世七天后,我们一家来到喀什河边,遵从父亲的遗嘱,将骨灰的一半抛洒到喀什河里。那是伊犁的早春,寒冬未尽,天空是那样灰,天气是那样阴,那样冷,脚下的这条长河也是灰色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苍茫。
将父亲骨灰抛洒至河水之后,世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只有脚下这条大河在迅疾地流。这条发源自天山山脉的大河啊!它不知疲倦地一路西去,润泽了两岸的生命,又迅疾地带走生命,悲伤、痛苦、欢乐、点滴的幸福都被这条宽阔的大河吸收。站在河边,极目远望,有一种感觉,一切皆是虚幻的存在。那么,父亲又为何选择将骨灰抛至这条大河,只是因为他在河流身边工作过几十年的缘故吗?又或者如书上所说—很多时候,人会忘了曾经的自己。而走近自然,其实也就是避免这种忘记,找回逝去的东西。仿佛那逝去的,才是那存在的证明。
我们兄妹四人面对这条长河,默默无语。
也是在这一刻,父亲的音容笑貌突然浮现于眼前,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父亲去世,一开始带给我的不是痛,而是麻木,连泪水也无的麻木。此时此刻,流水东逝,寒鸦枯枝,一条大河的涌动,却给了我鲜活的记忆与刺骨的痛。无数画面在心底涌起,那是小时候,在喀什河边,看电影归来的路上,我紧紧趴在父亲的后背,昏昏欲睡,脚下是一群乡下孩子的烂漫笑声,以及喀什河水哗哗的流动声。记忆中,好象就只有那一段日子,我与父亲是如此亲近。而成年后的日子,即使他已回到家里,回到我们身边,我却因为青春期少女的羞涩,很少与父亲有过真挚的交流。待年岁再长,有了自己的同学、朋友,乃至爱人,生活过的忙忙碌碌,更是有意无意地忽略掉父亲的哀伤。其实在内心深处,我早已明白,离开这条河流,父亲有多么不舍,又是多么地不甘。这条河流承载了他的青春梦想,记录着他在异乡的奋斗与奉献。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十七岁那年因为临近高考,每晚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学习,宽大的办公桌上有一本水利志,在1965年的那场著名的对喀什河人民渠龙口的改扩建工程中,我清晰地看见了父亲的名字,原来,父亲曾经是那个工程的参与者。在水利志的扉页,我还看见父亲写的一首诗。彼时我已经是一个爱好文学,喜欢吟诗弄词的文艺少女,父亲也会写诗,这极大地震动了我。在昏黄的办公室灯光下,我一遍遍地吟诵着父亲的这首诗,其中有两句至今还记得—一条大河,它流进我的心,此生,血液始终就是滚烫的。
是的,一切皆是虚妄,但这虚妄并非毫无意义,河流永恒流逝,永恒存在,父亲的生命融入这永恒的河流之中,也因此,他的血,始终就是滚烫的。而人的一生,只要血液始终是滚烫的,生与死的界限,也许就不那么分明!好像水滴,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它结为冰雪,也不会死,转世于天空,于大地,最终汇入大海,在奔腾中找到生命的全部意义。
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景仰的事物呢?想到这里,我含泪迎风而立,致敬!这条伊犁河的第二大支流,这条自东向西奔涌的河流,也是,属于父亲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