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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匹马

2022-09-29张淑清

吐鲁番 2022年1期
关键词:村庄

张淑清

我的马丢了,不知什么时候丢得。我清楚记得,它是枣红色的,左眼玻璃花,右眼无恙。其实,它的左眼视力一点五以上,而右眼看似明亮,却分不清东西。我常常埋怨它,瞎了里眼——外路精神。我是在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想拥有一匹马。我说服不了父母,他们一致意见,家里不适合养马,本来日子就紧巴巴的,再添一匹马,会雪上加霜。我说,我养马,我负责。我已经不小了,接下来的光阴,由我自己支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和我差不多大的人,男人女人,他们背着行囊,头也不回的走了。这些离开村庄的人,把希望寄托在诗歌和远方。我暂时没有梦想,饥荒还在我的环境中匍匐,我不得不面对惨淡的现实。养一匹马,让它和我一起,耕田,犁地。渴了,喝一口堤坝边卧着的河水,饿了,它嚼一捧青草。我吃一块从家里带来的干粮,我看云卷云舒,大雁在天空高声歌唱。马沉默着,思考一些事情。马来了后,并非我想象的那般美好。我每天要在黎明前醒来,来到院子,在一处矮墙,磨一把月牙镰。露珠随着一旁的果树,滴落在头上。狗慵懒的叫了一下,我很快将刀磨出锋芒。拎着一条绳子,牵出马,马在前面,我在后面,村子显得很空旷。马比我熟悉这片山水,马重复着昨天走过的路,我弯下腰,挥舞着镰刀,将青草撂倒,草们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声息。只有草根裸露在大地上,我闻到草的血腥,和人大同小异,想必草也有爹娘。我阻止不了草的生长,同时,我内心圈养的马,也斗志昂扬。它势必冲破栅栏,找到一大块属于马的操场。

老房子很老,几经修缮,纹理沧桑。院子里长着梨树,杏树,枣树,几洼菜苗,一口老井,墙角住着一堆被卸下来的老瓦,父亲不肯处理掉。他是让这批瓦,一一排上用场。垒鸡窝,搭狗巢。几片瓦一搭,烧一把柴禾,熬药。祖父的汤药,在许多时光里,散发着浓烈的草木味,火苗哔哔啵啵响,药罐咕嘟着苦不堪言的人事沉浮,还有祖父摇摇晃晃的人生。另有一部分瓦,就这么紧挨着,互相打量对方,在大片大片空下来的时间中,它们说着一些过去的事儿,一孔窑的崛起和诞生,一个人的生死,一座村庄的地久天长。瓦有瓦的世界,有人走不进的玄奥。瓦终究拴不住一匹马,大凡马,都有烈性,不容易顺服。

一棵树总可以供马站一站,歇一歇树答应,父亲不同意。父亲说,一棵树长到开花结果需要很多年,马如果啃坏了树,树不结果子,损失很重。粮仓在一年里,有三分之二的时候,干瘪着。只在秋后喂个半饱,荒年总让谷物缺风少雨,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把马安置在粮仓后边,再建个木头棚,父亲摇摇头,这里不缺一匹马。黄狗在粮仓下忠诚的守着,熟知的人它摇摇尾巴迎接,不认识的人它狂吠一阵,若不是铁链拦着,不定有多少条腿,留下它的牙印。狗在看家护院,没有马什么事。责任田雇得是别人的马车,过几年,马车砍了,换了农耕机。马对于我家,实在是多余。打来的每一粒粮食,父亲都精细分配,滴水不漏。一部分做了猪鸡鸭狗的主食,一部分盛在一只碗里,养活我们面黄肌瘦的日子,剩下的一点要细嚼慢咽,吃到新玉米下来。马不仅吃草,也吃大豆,高粱,玉米。

我只好在院外的坡地,一株刺槐树下,给马安了家。锄草的时候,马在地头立着,思考着,伸出舌头抿一撮草尖,反刍马生的酸甜苦辣,用尾巴赶走蚊蝇。马不会说人话,和马呆久了,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马也牢记在心上。

我在植物间鱼一样穿梭,我拔草,捡垄间的石头,将肥料弓着腰,撒在玉米根上,叶子把我的脖子胳膊划出一道道口子,人想吃到一粒米,那是多艰辛的一道工序,马也干活了,马掌握不了一粒米。就像人和马,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很长的一段时空,我都在寻找一个答案。人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马活不过人,世间万物,除了乌龟,人的寿命最长。一棵树长到十年二十年,被伐倒做了家具,或者其它用途。枝枝叉叉被塞进灶坑,燃起一日三餐的炊烟。我住过的一栋房子,经过好几翻改造。从几间泥草房,变成上下两层的倒置房。一座石墙,被暴雨推倒一次又一次,我挑来黄泥,剪了稻草,挑起一铁锨递上去,父亲瓦刀飞舞,泥牢牢地被固定在石头与石头对接处。一个村庄,活着活着也有老去的一天,生长在它腹地的石墙,老屋,长短不一的土路,被从外边来得风雨掩埋,洗礼,一年复一年。父亲老了,村子也老态。我们谁也攥不住年轻的模样,我用一匹马,陪伴我的朝夕。

我在哪,马在哪。我们形影不离,母亲每一天早晨撕下的日历,我妥善收藏。我的口袋里躺着一枝铅笔头,小手指那么长。遛马,阳光明媚,白云苍狗,我坐在田埂,在日历的背面写字。马吃一会草,抬头看看我。我和马配合默契,会心一笑。我是在放马,马也在放我。大多时候,我们心照不宣,一个眼神足够领会。也用父亲的烟纸,写一些我不知是散文还是小说的文章。

我央求父亲,用玉米秸秆给马造了一间小房子,房子里横着一个木槽。我割草,用一柄斧子剁秸秆喂马,偷偷在月色下,搓一穗玉米在槽内,安慰马,吃吧,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份儿。父亲实际上,吵过我几回之后,就不了了之。马成了我生命的一个影子,父亲也没辙。马也吃不了什么?它在尘世,无欲无求,无非是一把草,就能满足。

我在村庄,养马,放马,有时,我和马肩并肩经过大街上,人说,你喜欢马,嫁给马得了。我不屑一顾,马是我的马,也不吃你家的草料。我依旧用田字格本的背面,日历表,以及父亲的烟纸,写字,写我的未来和明天。我让马,在村庄活着,也在字里行间图腾,驰骋。活在民间的马,很烟火。盛夏夜里,在马棚外,铺一张苇席,枕着如水的月光和马的气息,酣然入梦。也蘸着月色,写诗,给暗恋的人写情书。尽管,那些文字,都尘封在书桌的抽屉。

我到现在也搞不明白,我的枣红马,一夜之间在人间蒸发了?我衣不解带,在村子里找马。困得眼皮支不起来,我就依在树上眯一会儿。我找遍村子的犄角旮旯,仍不见马的踪迹。这时,月亮爬上树梢,大地宁静。莫非,我的马去了月亮上?八月,桂花香。马也许忍我很久了,我不思进取,不求上进。种几亩地,收一疙瘩庄稼。写了很多年,始终是石头开不出一朵花。父亲指责我,母亲也冲我背转身,我决定去城市找我的马。

我在城市,租了一个落脚的地方。买了简单的炊具,一台二百元的旧电脑。为了填饱肚子,我洗过碗,搬过砖,绑过钢筋,扛过木头;当过枪手,挣千字五元的稿酬。深夜下班,摸黑走在通往租屋的小巷,我大气不敢出。租屋没有淋浴器,忙起来一周不洗澡,身上的汗味把自己也熏到了。那些日子,我觉得村庄距离我,越来越遥远,心里却越来越渴望找到马。那匹枣红马,左眼玻璃花,右眼正常,额头有一戳白毛。但愿我的马,在世界的那个角落,体格健壮,一切安康。

父亲打来电话,说,在城里混不下去,就回来。马丢了就丢了,不行,再买一匹马。这是父亲第一次态度温和的同我交流,在此之前,父亲因为马的事儿,不怎么理我,任我像一棵离群索居的谷子,自生自灭。他主动给我联系,说明父亲心底放不下,我憋着不让眼泪流出。对父亲说,我很好,在一家公司上班,伙食不错,老板人也和善。说完,我匆匆挂了电话,还有一堆活等着我干。但我坚信,我会找到那匹马。眼下,我正努力,向马靠近。我隐约感到,它就在城市的一隅,或者是立交桥下,或者是繁华闹市的花园里,或者是护城河畔,或者是一幢公寓的屋檐。

这匹马与我息息相关,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必然找到它,拉着它,一起回归我们最初的家园。一同老去,它若走在我前边,我选一块水草茂密的地段,埋葬它。我要死在马前面,愿坟头长满青青绿草,容马在我的房子周围,吃草。我的石碑上,刻下我与马的名字,我们在轮回时,再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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