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年先生讲学记录手稿*(四)
2022-09-28张岱年朱义禄
张岱年,朱义禄
(1.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2. 同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92)
83.5.14 张岱年主讲先秦儒学和宋明理学
儒家学说在封建时代是作为统治的思想,现在是作为历史的现象加以研究,但历史和现在总是有联系的。
一、孔子的历史地位
从战国到清末,孔子是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没有第二个人能和他相比。为什么孔子有如此影响呢?
一是孔子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体系的思想家。这里当然有关于老子年代的争论,但老子的影响没有孔子大。孔子自己说自己的思想有个“一以贯之”的原则。他是总结了当时的历史、夏、商、周三代的文化知识的成果,提出“一以贯之”的思想体系的。
同时,孔子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有重大影响。中华民族创造了一个与西方和印度并列的光辉灿烂的文化,这个文化有它的思想基础和民族特点,孔子就提供了传统文化的思想基础和民族特点。
1)倡导一个积极有为的精神。孔子说自己长处就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注重有为,认为人应有所作为。
2)要求在日常生活中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孔子不讲前世来生,对鬼神持怀疑态度,而注重现实生活,在日常生活中体现最高的道德理想,即“爱人”,要考虑别人的生存和利益。一面讲“爱人”,一面又要划分等级,这是个矛盾。古代思想家讲抽象的人类之爱,这不真实,但有进步意义,要求减轻压迫。这里涉及到(涉及)历史上的清官问题。孔子讲仁义之爱,想在现实生活中实现道德理想,这是孔子的一个贡献,为中国传统文化奠定了思想基础。外国人也视孔子为中国文化的代表。现在“尊孔”的时代过去了,“四人帮”反孔是一种谩骂,应对孔子做(作)具体分析、评论。
孔子的缺点是不注重创造,讲“述而不作”,述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鼓励新的创造。“述”与“作”有辩证的统一关系。
二、孟子哲学的特点
孟子在中国思想史上第一次明确提出人的价值问题,即“良贵”的问题。他认为人与禽兽有不同的地方是人有理智、善性,这是人贵于禽兽之处。这“良贵”表现在什么地方?在于人能思维,孟子强调人的思维。人有心,心能思维,思维的结果就是认识道德原则,即理义。人能思维,认识道德原则,这就是人的价值所在。孟子又区别“大人”“小人”。能保持“良贵”,就是有价值的“大人”,而关键在于能否通过思维把握道德原则。一个人不能达到这点,光知吃喝,没有价值。人要有恻隐之心,愿帮助别人,这是懂得自己的价值。在中国孟子讲到了人权,这是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坚持原则不动摇,这才是“大丈夫”。强调人要有原则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大丈夫”不能因环境变化而改变原则。
三、荀子的贡献
恩格斯引过黑格尔性恶比性善深刻的原话,有人就认为性善论不如性恶论更深刻。其实这并不全面。基督教是讲性恶的。十八世纪的法国唯物论是(讲)性善的,这里性善(论)就比性恶论好一点。(禄:性恶论只见人的自然本性,虽是唯物的,但就人的本质来说,似不及性善论深刻,因性善论涉及人的社会本质方面问题了。)性善论常为民主提供理论依据,而性恶论却常为专制主义所利用。
荀子与孟子一样,肯定人的价值。人是天下之所最,原因在于人有道德原则。
四、这里谈谈道家
道家思想是消极的,不利于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发展。(禄:道家又有刺激文化发展的理论思维,不能否认。)所以汉武帝罢百家,独尊儒术。汉代讲经学,经学就是本本主义,不接触实际问题,老从本本上讨生活。经学是要束缚人们思想发展的。
佛教讲三世、讲因果报应,对客观世界持否定态度。
韩愈搞了一个古文运动与儒学复兴运动,但他没有搞什么思想体系。这样,宋代思想家都回到孔孟去。宋明理学的基本性质,是为孔孟学派提供一个理论基础。孔孟的哲理讲得不多,关于天道、宇宙本体论等都讲得少。宋儒为孔孟的仁义道德材料提供一个本体论的基础。总之,理学为孔孟学说(提供)自然哲学的根据。
周继旨说:张岱年较多强调先秦儒学与宋明理学的联系,而任继愈较多侧重二者的区别。同样这些资料,立足不一,观点就歧义。
张、任二老各有偏重,有利于加深对中国思想的认识。
其实中国的社会思想虽不循着任(继愈)所说的道路前进,但社会思想的宗教化确是中国哲学发展的总趋势,董仲舒是一次,隋唐佛学又是一次(汉唐盛世与这种宗教化的倾向关系)。然而,中古封建社会又没有产生过包融一切的神学体系,这又与哲学思想的思辨化的冲击有关。玄学的出现与产生,大大刺激了理论思维的发展,而理学对佛教的理性思辨的偷运也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宗教化(魏晋与宋明并非盛世,而充满着中央集权与地方割据的矛盾)。打个比喻说,如人折树枝,但并未折下,往下折是宗教化,但树枝固有的弹性又叫树枝向上弹。整个中古封建社会的思想,就沿着宗教化与思辨化的斗争而发展着。
大凡盛世往往出现宗教化的思潮,大凡衰世或分裂割据或中央集权衰弱时,往往出现思辨化的思潮。
(禄案:这是南京大学周继旨教授的插话,不是张岱年先生的。他是北京大学毕业的,故称张岱年与任继愈为“二老”。在语言的表达上,他与张岱年先生风格不一样。)
(注:张岱年先生接着讲)
孔子并不是“述而不作”,“一以贯之”就是孔子提出来的。理学吸(取)佛道是长处而不是短处,传统说法讲宋儒“阳儒阴释”,这个说法并不正确,不能把宋明理学当作改头换面的佛学。
宋明理学是孔孟学说的发展,有一定的创造性,如吸收佛、老,同时自己也有创新,应当肯定理学有新的见介(解)。
五、宋明理学的基本派别
宋代的思想比较发展,宋太祖赵匡胤对知识分子比较重视,如下过不许杀士大夫的诏令,这一条保证宋(代)学术有一定的繁荣。有(诸)多学派,其中三派发展为理学:张载的关学、二程的洛学、周敦颐的濂学。
理学即义理之学。王安石的学派叫“新学”,编《三经新义》。司马光的“朔学”。当时理论思维较高的是张、二程、周,可分为三派:(张载的)气一元论;程颢的心一元论,陆九渊发挥程(颢)的学说;周(敦颐)的客观唯心主义、理一元论,程朱即发挥周(敦颐)的学说。
理有二方面的意义:一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一是道德的最高标准。而这二方面的意义是可以等同的。
王廷相反对程朱、陆王,认为“理”无独立存在的可能,“理”只有在“气”中才存在。
有人认为理学只有程朱、陆王二派,这就抹杀了张载的地位,贬低过去的唯物主义传统,这是承袭西方资产阶级传统观点。西方讲哲学就重视康德、黑格尔,而不重费尔巴哈唯物主义。
六、宋明理学的基本特点(上页标题下移)
理学是宋元明清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是维护封建的生产关系的,替中央集权封建专制制度提供理论基础。
1、比较重身心修养
过去叫做(作)“身心性命之学”。
穷理(尽量认识客观规律);尽性(与西方伦理学的自我实现比较接近,尽量发挥我的本性和才能);致明(知),强调提高精神境界。这是唯心、唯物都共同讲的。一种境界是追求升官发财,一种境界是实现道德理想。在宋儒看来,前者并无价值。陆九渊应朱元晦到(白)鹿洞书院讲学,认为讲学是为了道德性命,而不是富贵利达。陆九渊讲了这些话,听讲学生很受感动。
重视身心修养,就强调安身立命。有了讲学即可安身,即安定生活,不追求物质而过分享受。
立命,从孟子来讲,即掌握自己的命运,每人都发挥自己主观作用,以适应客观情况。
理学不讲修来世,不承认灵魂不死。不讲鬼神是理学家的特点,以为鬼神是阴阳二气的变化,给鬼神以一个唯物主义的解释。清初,《阅微草堂笔记》讲鬼神,讥笑朱熹。可见理学家以阴阳二气讲鬼神,在当时还有进步意义。
但理学家是讲为道德而道德。这种观点在西方,就是认为道德有内在价值,有了道德就有很高价值,这与康德的“善良意志”相似。宋明理学讲善良本性,类似康德。
康德讲道德有三大假定:上帝存在、灵魂不死、意志自由。有了这三条,道德的实现才有价值。理学家不讲这三大假设,认为道德应作为目的而存在。
2、生死问题
佛以生死为人生最大问题。
理学家认为道德重于生命。个人为了道德可以牺牲生命。事实上,“杀身存(成)仁”不能看作是全盘反动,民族英雄坚强不屈,是受了“杀身存(成)仁”的影响。但在道德原则与生命不可两全的情况下,儒家倡导“舍生取义”,这点应注意到它在中国历史上有积极影响。
理学家不追求来世幸福和彼岸世界。康德思想也有个彼岸世界。理学家认为,世界的最高本质与人的道德有统一性。理学家是不相信宗教的。
3、理学的历史作用
理学起了巩固封建秩序的作用。封建秩序主要是“三纲”。“三纲”=“天理”=宇宙本质=封建道德规范。程朱把“三纲”放到天上,陆王把“三纲”放到人的内心,认为“心即理”,是人固有的本性,人的生活目的就是发挥这一本性。宋明理学不讲神学,它巩固了三权——皇权、族权、夫权。
在汉朝,宰相与皇帝的关系,坐而论道。唐朝也是这样,宋初也是这样。皇帝与宰相说,宰相可以有个座位。宋朝,宰相与皇帝是站着说话,元、明、清则跪着说话。这说明专制主义越来越厉害,理学与这种专制主义的加剧是密切配合的。明太祖废除宰相,设大学士,相当(于)秘书长。
理学强调道德重于生命也起点作用,它强调民族气节。“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话有两方面影响,在保持民族气节中是积极的,在倡导贞节中是“以理杀人”的。
礼教吃人,主要是吃了很多妇女。在妇女问题,理学家起了反动、消极的作用。戴震说“以理杀人”有二个意义:
清以文字狱来杀人,其理论根据是程朱理学;另一意义是指妇女守节,自杀、饿死、上吊、慢性自杀……。
理学在“五四”以后还有一定影响,出现一些受理学家影响的思想家,如冯友兰讲“新理学”,以新实在论宣扬程朱理学;还有马一浮先生也倡理学,马是外国留学生,他认为西方哲学光讲知识,不讲身心修养,他崇拜程朱理学。同时还有梁漱溟、熊十力、贺麟欣赏陆王心学。理学时代既已过去了,但影响还存在。
不能把理学当作完全反动的东西,尚钺持这一观点。应对理学进行具体、历史、辩证的分析。
(禄案:尚钺,我年轻时知其名,知道这是一位历史学家。从网上查得,尚钺(1902-1982年),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主任、北京市历史学会副会长。)
(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