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发反思的饭冢案

文/马岚熙

2017年在日本电视新闻网（简称NNN）播出的纪录片《执行死刑是否正确——饭冢案件：申诉冤罪的妻子》引发了热议。影片描述了一个疑似被错误执行的死刑案件：久间三千年案。由于死刑已被执行，迟来的正义至多能给死者的家属带去一点安慰。

仅凭DNA检测与间接证据就仓促定罪

执行死刑的那一天是突如其来的。2008年10月28日，一个名为久间三千年的男人被执行了死刑。据说，他抗争到了最后。此刻的镜头下，遗孀正在家中祭拜亡夫。对于妻子来说，执行死刑的消息太过突然，连临终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要讲清本案的来龙去脉，还要从30年前说起。案件发生在福冈的饭冢市。此地地处矸石山下，是日本为数不多的煤矿之一，这里也曾因此而繁荣。1992年2月20日，日本福冈县饭冢市同一小学一年级的两名女生（都是7岁），在上学途中突然失踪了。第二天中午12点左右，一名男性开着车行驶在福冈甘木市（现朝仓市）的国道上，突然发现在不远处的山崖下有两具人体模型一样的东西。他感到有点怪，于是报了警。警察赶到后，发现这是两名小学生的遗体。当晚9点，在甘木警察局，两名小学生的身份得到确认，正是前一天失踪的二人。

到底谁是凶手呢？警方一筹莫展。转机出现在3月20日。警方把与遇难小学生同住一个校区的久间三千年（时年54岁）当作证人传唤。警方对久间进行了测谎鉴定，同时取了他的毛发和指纹。由于证据还是不足，当时警方并没有逮捕久间。2年后，1994年9月23日，警方正式逮捕了久间，决定性证据是一个女生衣服上残留的纤维片，经检测来自久间的车座椅；从一个女生私处取到的血液和周边残留的血痕，跟久间的DNA配型一致。1994年11月15日，警方以杀人罪起诉久间。

然而，被认定为犯人的久间自始至终都辩称自己是被冤枉的。在被逮捕前的录音中他说道：“你们去调查我的所作所为，就会知道，我从来没有触犯过任何一条法律。”他的妻子在接受纪录片采访时说：“我丈夫一直坚持自己是被冤枉的，自始至终都说自己没有做过那些事。”但是，凭借警方提供的DNA配型与座椅纤维片检测报告，加上其他数个旁证——如在距离遗体发现地大约3公里的地方，发现了被害者的书包和雨伞等遗物，而在该处被目击的面包车，与久间所拥有的面包车特征恰好一致——据此，一审和二审判决均判处久间三千年死刑。

虽然久间自始至终都不承认自己是凶手，并把官司一直打到了日本最高法院，但2006年9月8日，日本最高法院终审支持福冈高等法院的判决，确定了久间死刑。两年后的2008年10月，他在福冈被执行了死刑。然而，他的妻子始终不肯放弃寻求公义的努力。2009年，她向地方法院提出了再审申请。通过律师团，她提出了四个应当再审的理由：（一）筑波大学一教授对“科警研”（科学警察研究所）实施的血型鉴定和DNA鉴定表示怀疑；（二）足利事件的重审，证明警方的DNA鉴定证据并非万无一失；（三）一位心理学教授提供了鉴定证书，认为7名目击者中，至少有一名的说辞不真实；（四）警方有篡改证据的可能。因为记录久间DNA的胶卷底片，周边被剪掉，而被剪掉部分有他人的DNA记录。但以上理由，都没有被福冈地方法院再采纳。

警方的DNA检测并非万无一失

其中的一个疑点是，为何如此仓促就执行了死刑？日本监狱里还有100多名死刑犯在排队等执行。而久间是排在中间位置的，如果按先后顺序执行死刑，还轮不到久间。网民怀疑是受“足利事件”的影响。“足利事件”发生在20年前。在栃木县足利市一个商店的停车场里，一个小女孩突然失踪，不久就在附近的河边发现了女孩子的尸体。当时在附近的老太太说看见了领走女孩的人。警察据此展开了调查，并贴出通知呼吁民众的支持。

不久，警方接到报案，称嫌疑人为一个叫菅家利和的企业职员。听到这个举报，栃木警方马上把精力都放在了菅家身上，而且在没有任何手续的情况下就带走了菅家，并在他家的垃圾里找到了附有菅家精液的手纸。警方对精液做了DNA检查，然后在未经第三方检验的情况下，匆忙地下了结论：菅家的DNA与犯罪现场的DNA一致。根据这个结果，警方连夜突审菅家。菅家一开始就不承认自己犯罪，还向警方说明自己为何会被人指为嫌疑人：报案人是他的上司，两人素有矛盾，但是审讯的警官丝毫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用恐吓威胁，加上“车轮疲劳战”，终于迫使菅家在自供书上签了字。

菅家从此走上了漫长的申冤之路。在第一次公开审讯时，菅家在庭上突然翻供，提出自己的陈述是被逼迫的，要求洗清冤屈，但是因为有所谓的科学根据（DNA鉴定）以及本人的自供材料，最终他被判处无期徒刑——这在日本的刑事审判当中算是相当严厉的刑罚。虽有法律专家对刚刚实行的DNA鉴定的可靠性有疑问，但是警方对这种质疑都一概置之不理。从判决结果出来的1993年开始，菅家就不断地上诉，但是不断被驳回。并且在2000年（本案发生10年之际），日本最高法院仍然裁定DNA的鉴定是可信的。

与此同时，日本的媒体从第三方的角度不断去验证案情的真实性。特别是《每日新闻》向地方法院与高等法院的8位法官发出公开信，要求重新进行DNA检验。日本电视台甚至根据事件特地拍摄了一部刑事案件的电视剧，以影射菅家的无辜。时间到了2008年末，东京高等法院终于决定要再次对菅家的DNA进行检测，由控方、辩方各指定一个机构进行测试。最终，控方所指定的机构和辩方指定的机构殊途同归地作出了相同的结论：留在小女孩内裤上的精液不是菅家的。此前的DNA检测有误！

杀错了人可有后悔药？

辩护方要求立刻停止针对菅家的刑事追责，于是东京高等法院在再次开庭之前就释放了菅家。这在日本近代刑法案例当中是绝无仅有的。然而，制造了这个冤案的栃木县警方坚持认为这个案子没有错，所有当事人都不肯承认错误。指挥这个案子的原刑事部部长还在记者面前称：“他有自供，法院还没有判定他无罪，我就是认为他是犯人。”甚至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对外发布了警方对菅家没有刑讯逼供的通告。这引起了日本民众的强烈不满。最终，日本最高检察院的副检察长与警方本部长公开道歉，栃木警方则归还了因破获“菅家案件”得到的表彰——人们突然间意识到，原来警方的DNA检测也可能出错。

然而，菅家的幸运也许间接造成了久间的不幸。纪录片引用某些网友的猜测：正因为警方在这段时间深陷公信力的质疑，为免“夜长梦多”，有关部门才做出了“快刀斩乱麻”的仓促决定。面对镜头，久间三千年的遗孀悲愤地说：“居然可以这么蛮不讲理就把人杀了。”这样的情况在日本是不多见的。久间三千年如此仓促被执行了死刑，这让网友们也纷纷愤怒指责。死刑执行后，在返还给家人的遗物中，有好几本关于冤案的书，例如《无辜的死刑犯们》等。可见久间在狱中时，仍然愤怒难平。他曾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因冤罪被逮捕已经十多年，被定罪的决定性因素就是披着科学外衣的‘科警研’所做出的血型和DNA鉴定。”“当时的DNA鉴定技术尚未成熟，鉴定结果只是为了方便认定被告人就是犯人而人为引导出的。”这些信件纷纷将矛头指向了当初做出DNA检测的机构：“科警研”。日前，越来越多的质疑之声也指向了这个原本应当肩负着“发现真相、捍卫正义”的警方检测机构。

镜头前，久间三千年的遗孀在接受纪录片采访时说：“我还是希望能够还我丈夫一个清白。”她正在代替亡夫要求重新审判。新证据的出现，能否推开再审之门？对此，纪录片没有继续深挖，而是将对案件讨论放到一边，上升到了对于法理的思考：假如可能存在冤案，那么司法机关还应当保留死刑吗？对于这一系列冤案的追问，更为清晰地说明了这样一个隐忧：人死不能复生，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后，万一发现是冤案，又该如何补偿？对此，纪录片给出了问题，却没有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