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下”到国家:清代的边界与边疆治理*
2022-09-25吴曼
吴 曼
一、引言
清代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帝国,不但最终底定了中国疆域,而且在与东西方列强博弈、抵抗瓜分与向近代国家转型过程中维系了绝大部分领土。有学者将其重要性归结于“如果没有1600年至1800年间满族统治者极为勤奋努力地,并且技巧娴熟地致力于拓展疆域,中国永远都不会有今日这样广大的疆域”[1]。因此,清代与历代王朝相比形成了对疆域的“最有效控制”[2]2,最终底定了中国的范围,将“边疆区域整合到中国领土范围之内”[3]。然而,清代在从“天下”体系向现代“国家”过渡的过程中,在边疆治理中同时伴随着陆疆领土的丧失,以及伴随这一过程的边界线的确定,边疆治理①边疆治理包括陆疆与海疆治理,囿于篇幅限制,本文仅在陆疆范围内讨论。呈现出与历代王朝不同的新形势。清代边疆治理成为研究王朝时期边疆治理的重要时空场域。
由于王朝时期的疆域呈现出一种离中心越远越模糊的特点,因此不能用近代基于“精密地图的边界线”的概念理解王朝时期的疆域。[4]然而这种模糊性在王朝时期的末期——清代,呈现出一种被动的清晰,即不得不明确疆域的边界并确定边疆治理的到达之处。清代边疆治理模式更多体现在边防,尤其是以防御为主的“墙”模式的应用,这一点从沿袭数千年的长城的修筑即可看出端倪。由于中国疆域于清代中期最终底定,实现了从前近代帝国到现代国家秩序的跨越,兼之清之前的边防与其后有了质的变化,因此清代边界与边疆治理的分析有助于理解中国边疆的近代化历程。
边界①本文讨论的边界指国家边界,即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下标志国家主权,用于划分地理空间的治权界限,其他与边界相关的概念解释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与边疆的形成是一个长时段的历时性过程,同时也是空间的主权固化过程。以上时空变化的过程难以规避从天下到国家的演变。天下作为一种无外的体系,边界这种界定疆域范围的划定于天下而言似乎是一种悖论。然而,在从天下到国家的转变过程中讨论边界,则可以看出边界对天下体系的挑战,以及其对近代国家形成的重要意义。新清史解释清代国家建构时在“汉化”与“满族性”二者的侧重上产生诸多讨论,这些讨论不仅带给新清史以标签式的概念,更从民族国家建构的视角理解清代国家的形成,更加突出清代“统治在空间上的延展性与包容性”[5]。本文在解释清代国家形成的过程中,暂且不讨论二者的区别,而是从边疆出发,探讨建构国家的最直接标志——边界——形成过程中以及形成之后清代边疆治理的实践,并从这一视角理解其实现国家近代化的过程。因此,本文将国际法上公认的国家形成的最直接标志“边界线”作为确定清代从天下到国家的转变,试图解释清代从“天下”到“国家”的建构过程中边界的重要意义,进而理解边疆在清代由边疆危机转变为国际争端的过程。通过关注与解释有清一代在近代化进程中边疆治理的特征与路径,思考以下问题:这种路径与“天下观”向“国家观”的过渡有怎样的关联?边界的出现、“国际领土争端”视角下的被动参与以及如何构成边疆地区乃至中国近代化过程中的内生力量?带着这些问题,本文将展开如下讨论。
二、前近代中华帝国视域中的“天下”“国家”与疆界观
按照中国士大夫的构想,所谓的“中华之世界秩序”的层级是“中国是内的,蛮夷是外的”[6]31。这里的中国大抵相当于“九州”,“蛮夷”相当于“四海”。通过关于“天下”与“国家”的讨论可以推导出中原王朝与“蛮夷”之间存在一个内部的疆界线,而在“蛮夷”之外存在一个外部的疆界线。前近代国家无现代意义上的线状边界,为了避免混淆,此处借用“疆界”一词。然而在“天朝上国”,“蛮夷”之外不足为惧,反而是“蛮夷”时而会危及自己的统治,因此中原王朝的疆界管理主要是针对“内部疆界线”,边防的重点是“蛮夷”。在这种形势下,王朝时期亟须守卫的“边”就可以对比得出了。换言之,正是由于“蛮夷”对中原王朝统治的抵抗或进攻,历代王朝更加注重“内部疆界线”的防卫,从而将这一“疆界线”置于中原与“蛮夷”之间。在“内部疆界线”的防卫中,历代王朝边防实施重北轻南的策略,这是基于“南方蛮夷不愿攻入中原,北方夷狄亟盼问鼎中原”[7],南岭走廊自汉代“重新归属中央朝廷的直接管辖”[8],百越之地自此“走上了华夏帝国的一体化道路”[9]等一系列现实。是以中原王朝实际上的边防集中在了保护中央统治不受北方民族的抵抗或侵扰,疆界防线的重点也主要集中在北方一线。
由此可看出,各朝代中央朝廷对边疆地区存在一种忧患意识。“自封建变郡县,有天下者,汉、隋、唐、宋为盛,然幅员之广,咸不逮元。汉梗于北狄,隋不能服东夷,唐患西戎,宋患常在西北。若元,则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臣高丽,定南沼,遂下江南,而天下为一。故其地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10]903四夷与中央之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边界,然而只有将边界设置在国与国之间,而非地方政权与中央政权之间,才能真正地解决这种忧患。因此,这种忧患仅是“天下之下”内部不同民族之间的矛盾,并未涉及国家,更未涉及国家主权。
明确地将“天下”与“国家”区分开来进行讨论,始于顾炎武。在此基础上他还解释了“亡天下”与“亡国”的区别,前者在于“异姓改号”,后者在于“仁义充塞”[11]593。因此于他而言,天下指的是文明,国家指的是朝廷政权。在中国从天下向国家的转变进程中,尤其不能忽略的是领土的确定以及领土之上国民的认同,这也是近代以来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难以回避的难题。本文并未对这一过程中“造国民”“造民族”的部分给予关注,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这一过程中的边界与边疆治理。因为这一时期的边疆与以往的四夷之地不同,即仅作为地理上与中央相呼应的遥远存在或是文化差异上的民族居住之所,而是以主权性质的关联确定中国作为一个国家而非天下的根本所在。如果不能将民族自洽于古代天下与现代国家中,是难以从根源深处解释国之为国的逻辑,而这一自洽的过程伴随着近代以来知识分子的觉醒与国家政权的经略。在清代的时空中,各少数民族多分布于边疆地区,在实现从“天下”到“国家”的转变与自洽的过程中,边疆成为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清代边界线的确定与边疆经略经历了主体性的转变。
三、边疆主体:“天下”的变化与“国家”的确定
学者们对“天下”一词有着不同的诠释,或从空间意义上作为“前近代中国政治社会”的一种界定[12];或将其视为“一种难以实现的理想”,仅存在于“儒家文本中”[13]1~56;或将其视为一个以“关系理性”为准的世界兼容体系,由“地理学的世界”“心理学的世界”和“政治学的世界”三者重叠为一,缺一不可,天下体系就是其世界制度①参见赵汀阳:《天下的当代性:世界秩序的实践与想象》,中信出版社,2016 年版;赵汀阳:《天下体系的现代启示》,载于《文化纵横》,2010年第3期。;或将其视为一个文化包容性极强的“古典文明时代的政治秩序”[14];或将其重要性定义为“打开中国之所以能够在历史的长河中绵延不绝、从小到大之谜的一把钥匙”[15]25。综观这些不同视角的解释,无论是政治上的内涵还是空间上的外延,天下的意义与能量都远远大于一个国家,并且天下的使用与解释最终都会指向一个服务对象。事实上,关于“天下”与“中国”的问题,国内外的学者都有所涉猎②参见许纪霖:《新天下主义与中国的内外秩序》,载于《新天下主义—知识分子论丛第13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赵汀阳:《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William A.Callahan.“Chinese Versions of World Or⁃der: Post-hegemonic or a New Hegemony?”,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2008,10,pp.749-761.。本文希冀在这些先行研究的基础上,将“天下”到“中国”的变化过程作为一种理解清代边疆治理的视角,而不对其本身概念、关系做过多的、更具体的解释。
边界的出现,意味着从“天下观”到“国家观”的实现,同时也意味着边疆的主体由天下转变为国家,虽然其实现的过程伴随着不平等条约且呈现出被动的特征。晚清以来进行的民族国家建构伴随着民族国家意识与边界建构同时进行。民族国家意识建构的最根本困境在于中国人的传统中缺乏国家观念,以至于中国从天下体系走出来之时完全不像一个国家。正如梁簌溟的评价:“中国人传统观念中极度缺乏国家观念,而总爱说‘天下’,更见出其缺乏国际对抗性,见出其完全不像国家”[16]65。边界的建构对于晚清帝国而言是与世界接轨、实现民族国家建构的初始动作。为了在政治社会动员中保持主动地位,晚清进入了建构的轨道。具体表现为边界行政机构上的设县建制,即在制度上实现均质化管理;边界线、边界条约的协商议定,将能够在当下确定下来的边界以国际承认的边界协定的形式确定下来;最后进入日常生活的建构,即通过基础设施建设、教育投入等形式构建边界社会。总体而言,这一过程在时间的变迁中经历了划线—建制—形成日常生活的不同阶段。
在清代从天下到国家过渡这一过程中,同时保留了古代王朝的国界形态与民族国家的雏形,有学者将这一种独特的国家类型定义为“内含天下的国家”③这一类型的内涵具体参见赵汀阳:《惠此中国:作为一个神性概念的中国》,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天下的概念在天下体系终结之后依然“作为政治基因存在于国家实体之中”,正是这一特殊性使得中国成为一个“内含天下性之国家”[17]136。对于国家经略边疆而言,如何在政治秩序中协调天下与国家,成为清代在近代化历程中必须自洽的一个难题。可以明显感应到的是与王朝时代中的历朝历代相比,清代同时兼顾了“天下”与“国家”。正是基于这种兼顾,清代的边疆治理呈现出新的特点:边疆治理新增了边界线的划定与维护,行政设置上实现与内地的“一体化”治理。
从清代前期仅将天朝与疆域联系在一起,“既不无理强取他国之寸土,亦决不无故轻让我寸土于人”[18]501。“天朝尺土俱为版籍,疆址森然。即岛屿、沙洲,亦必画界为疆,各有专属”[19]155,到后期明确将国家与主权联系起来,即一个国家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20]2251。可以看到清代从天下到国家一个特别重要的改变,即对主权及其相关属性的重视。当然,从天下到国家的蜕变并不是中国的世界观秩序的完全抛弃,而是遵守国际规则,将自身对于世界的想象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天下到国家的变化过程就是从“世界主义者”变成“地方人士”,“从儒家的派系政治转向一种新世界的政治”[21]68。
边疆研究的主体在中国的语境中经历了一个从天下到中国的演变发展,这一演变正是基于历史的延续性与边疆的继承性。然而当下在讨论中国边疆问题时,很大程度上难以摆脱西方民族国家的范式,进而导致了民族问题边疆问题的相互干预。本文在讨论范式中暂且回避了民族国家构建,仅以中国最终确定的国际法依据——边界线的出现作为讨论的重点。在这里,并未使用中国代替国家,因为清代关于“中国”的称呼是混乱的,有时指整个清代,有时只指传统的“中国”范围,即内地十八省。不仅国内对于中国一词的使用混淆不清,十七世纪以来西方人和他们的著作中称呼中国的词语也并不确定,使用了包括中国、中华、中央帝国、大清等词语[19]19。中国疆域的最终奠定可以解释为一个“天下”成为“国家”的过程[24],是以近代中国思想史的笔墨着重在使“天下”成为“国家”的过程[22]87。
四、边界:“天下”空间想象的幻灭与内外的确定
有清一代,其前期既有前近代帝国的一面,以“天下共主”自居,不承认世界上除了中国之外,还有与之平等的国家,更不将自己视为万国中的一员;又有近代国家的一面,如与周边国家签订边界条约,不得不承认其他国家是与其并驾齐驱的国家。到了后期,伴随着两次鸦片战争的败北,特别是中日甲午战争的毁灭性惨败,在承认自己只是世界万国中的一国的同时,逐渐向近代国家转型。
(一)边界之于清代“天下”观的意义
在清代的“天下观”中,作为“天下共主”的清代皇帝将“天下”视为一个两重空间:第一重空间位于地理位置上远离中央的蛮荒之地,即“四夷”。换言之,此时清代的疆域不仅包括以往黄河下游的华夏地区,还包括广阔无垠的边远之地;第二重空间不仅包括大一统的中国,还包括“藩属国在内的一切外国”[23]。这种天下观逐渐强化出了“中国”的内涵以及“天下”的外延,但是关于中外的边界如何认定,不管是在理论上还是实际的划界都经历了一个过程。在清之前的王朝时代,只有华夷之分,没有中外之别,也因此“普天之下”以及“天下”这类的词会用来形容王朝的统治范围,“蕃国”“属国”形容自己的边远统治,即虽权力不可及,但仍属于自己的统治范围。然而在国家理论中,不可能没有确定的边界线来划定疆域的大小,国家的疆域是确定的存在而不是笼统的或是意识形态上的。因此边界线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这是区别国家与国家之间疆域的最直接方式。清代作为王朝时期最后一个帝国,衔接了天下与现代国家两种形式,正因为如此,有清一代超越以往的王朝完成了中外边界的理论界定以及中外边境线的实际划分。
通过考察清代边界划定,可以看到天下的秩序体系深深影响着清代前期。这一阶段与邻国的划界带有退让和妥协的意味,以传统的习惯线划界,并在划界产生争端之时,并未寸土必争。雍正帝曾言:“天朝岂宜与小邦争利?”[24]480。这一叙述包含了两层意思:其一,基于朝贡国体系与守在四夷思想的考虑,划界以守为主,清代虽自视为天下,“却未将天下视为一国”[25],即所谓的“四夷处四夷,中国处中国,互不相乱,如斯而已矣”[26]117;其二,天下体系依然在划界过程中产生了影响,清是“天朝”,而他者是“小邦”。这种天朝上国的想象在这一阶段仍未破灭,清统治者也未将他国对其领土的觊觎视为威胁。
边界线的划定事实上打破了天下的架构,因为天下的根本性质是“无外”,即“整个世界都是内部的而无外部”[17]75,也就不存在外患。然而,正是基于边疆外患的出现,边界线才被划定出来,中国从天下体系中分割出来,边界就此成为划分内外的界线,无外的状态被打破,天下的体系也就此被打破。因此,天下属于没有“外患”焦虑的体系,一旦现实中出现“边界”争端的时候,国家、民族和领土问题便会成为焦点,边疆也成为“政界和学界共同的焦虑”,这种焦虑到晚清时代已经“越来越明显”[27]248。天下的想象被西洋与东洋的威胁所打破,人们开始关注一个“拥有清晰边境和自主主权”的国家的意义,即边界的重要意义[27]250。
(二)边界之于清代统治合法性的意义
清代对于边界的认知与初步划定是论证其自身统治合法性问题的衍生品。清代的统治者作为儒家思想体系中“华夷之辨”的“夷”,若要巩固其统治,必然要论证其正统性。清代的阐述策略是将夷、戎、蛮、狄认定为地域的区别,即“夷”只是地域的问题,是一国内不同省份的区别,而不是中国与外国的区别。正是这一关乎自身正统性的阐述初步在清代的统治阶层明确了中国的边界概念,清代继承了中国的历史疆域,包括“夷”的部分。在此之后,“夷”被用来指称外国人,进而出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是“受累于蠢兹逆夷”[28]844的论述方式。在处理涉外事务部门的称呼上,最初也命名为“筹办夷务衙门”。
中外边界线的确定并非出于清代“现代国家”意识的觉醒,而是出于维持意识形态正统性的目的,但是,在整个过程中却实现了“国家”意识的启蒙,确定了“中国”的疆域范围,以及对于中外之分的界定。这场始于清末的从传统社会到近代社会的“大脱嵌”,“自我摆脱了家国天下的共同体框架”,从“天下”的视阈中解脱出来重新探索现代国家新秩序。换言之,在“家—国—天下”这一连续体中,国家起到的是连续的、中介的作用而不是核心所在,直到近代国家秩序的建立,才逐渐成为这一连续体中的中心。[29]将王朝视为天下或视为国家的两种与西方各国相对立的意识形态,帮助清代统治者在处理与边疆的关系以及与西方国家两层关系的时候能够更顺利地转换自身角色,做到“对内”与“对外”的不同立场,以便设置自己的不同底线。
在对内的关系中,清代希望通过感化与政治的方式获得边疆地区的忠诚,以此巩固自己的疆域范围。纪若诚认为清代的边疆统治存在一种套路,即对当地领土记录在案,对当地领导角色的继承与精英阶层实施监督,这一套路不仅适用于西南边疆,在蒙古和西北边疆同样适用[30]207~208。清代在面对边境管理的挑战时更多的是寻求官僚主义的解决方案,而建立一个相对灵活和实用的意识形态是这一官僚主义的本质。这就使得清代在边疆地区建立机构时更加的灵活与创新,而不是使用均质化、标准化的管理,甚至“决策可以不受单一机构的限制”[30]209~210。因此,清代边疆治理在制度、机构等的设计上不拘泥于旧制,但已经开始重视领土的记录在案。
在对外的关系中,就涉及实际边界线的划定,这些划定大多是清王朝面对棘手的邻国通过不断的谈判而确定的一系列边界条约。这些条约划定的历史背景中,清王朝不再是“天朝上国”,而是实力难以匹敌的“最后的中华帝国”。这样的形势悬殊在划界的过程中难免受制于人,因此清代签订的一些边界协定使得中国的近代化之初就丧失了大片领土。若从国际法的角度来看,清代与邻国签订的这些条约是属于国际法范畴的,这意味着清代正式以国家的身份加入到世界的格局与秩序中。清代一方面通过消除华夷之间的界限确认自身统治的合法性,“自我朝入主中土,君临天下,并蒙古周边诸部落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乃中国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华夷中外之分论哉”[31]5。一方面通过确定国家内外的边界确定自身的主权。自康熙二十八年(1689)与俄国签订《尼布楚条约》即可看出清代彼时已经具备领土与主权的意识[32]。
虽然清代在划界的过程中经验不足,地理技术落后,部分负责划界官员的国家意识不强,加之与对方经济或军事实力的差距,由清代最终底定的疆域较之清代前期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清代在边界划定上实现了中国从“传统王朝”向“近代国家”的过渡,将王朝的天下观体系通过划定边界的方式具体化,确定了中国的概念,并在国际上强化了中国的“国家”概念。
五、基于边界的边疆危机与现代国家形成
有清一代,长城作为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交错带依然存在,但是随着清王朝入关实现对全国的统治,长城不再像明朝那样,作为陆疆内外统治政权的边界线发挥军事防御的作用。清代统治者的边防策略发生了变化,即不以长城作为军事抵御的第一道防线,而以政治手段,怀柔与笼络北方民族,因俗而治。清代将全国分为内地和藩部两大部分,主要对蒙古、新疆、西藏地区实行“因俗而治”的藩部管理体制。[33]在以上藩部中由于当时边界问题主要发生在新疆、蒙古北部边疆,因此本文的陆疆治理讨论集中在以上区域。陷入划界领土争端并深受国际条约体系的影响,带有主权标志的“国家”出现。在从天下到国家的转变过程中,边疆地区经历了从松散到统合的边疆治理直至陷入“领土争端”的边疆危机的过程。
(一)清代北疆的危机
在北疆地区,清廷初期“不设边防,以蒙古部落为屏藩”[34]700“施恩于喀尔喀,使之防备朔方,较之长城更为坚固”[35]677。如果从战略角度考虑,其稳固边疆的方式无论在成效上还是军事成本控制上都堪称卓有成效。
蒙古以瀚海为界,按照臣服清廷的先后顺序大致分为漠南内蒙古、漠北外蒙古、青海蒙古、漠西厄鲁特蒙古四大部落。北防的任务被部署在除青海蒙古以外的三个部落中。雍正年间划定了唐努乌梁海北境的中俄国界,中俄两国每年派巡查队巡查,并于中俄《乌里雅苏台界约》签订后在此处设置八处分界牌博。至此,清代在蒙古地区的边界有效的行使了国家主权。至咸丰、同治年间,蒙边出现动荡,在与俄接界自卜果苏克霸至沙宾达巴哈一线新设立八处鄂博界碑并严加巡查。光绪时期,北境俄患渐烈,虽然从宣化调军,从京营派教习教练,从直隶拨练军马部队,但依然没能改变北部边界线的孱弱态势,鄂博、卡伦等设置对于一路南侵的俄国人形同虚设。
嘉庆至道光年间,清王朝一直在新疆增设戍兵,及至道光六年(1826),新疆防军已经增加至上万人,咸丰二年(1852)这一数目已经超过三万。光绪年间,增设炮台,设立游击队伍预防俄患,直至光绪三十一年(1905)改练土著军,节饷防边。除却增兵驻守这一方式,还有增筑炮台,设卡伦等。新疆的卡伦有三类,在内的为常设卡伦,在外的为移设卡伦,而最外的称为添设卡伦。在这三种卡伦中,只有常设卡伦是永远驻守,另外两种则依据气候冷暖进退,进退的距离没有定数。雍正八年(1730)在吐鲁番通往伊犁的要道上严设卡伦。另外,因布隆吉尔北连哈密,西接沙州的重要地理位置,于十一年(1733)建城垣,屯重兵守之。
英国对于阿古柏政权的军事支持,以及俄国对于阿古柏统治地区之外的新疆北部的觊觎,使得新疆地区成为一个产生领土争端的地区,这也是清廷再次产生海防与塞防之争的导火索。事实上,海防塞防之争从来就不是边疆问题,而是领土争端对清代国家主权的双重挑战,区别仅在于这一挑战的突袭路径以及突袭的主体国家不同。英俄势力对于新疆的渗透是清廷陷入争端的开始,也是清廷近代国家化的开端。因此有学者将“新疆建省”作为“中国放弃天下思想的开始”,开启“近代国家进程的第一步”[15]272。新疆在阿古柏政权统治之下并未有军事收复的决心,直至新疆问题演化为国际争端,外国势力借侵占新疆之势扩张占领其他土地时,清廷的主权与领土意识被全面唤醒。英俄对新疆的渗透是一个迫使清廷“不得不重新确认领土和主权领域范围的契机”[15]271~272。由此可见从天下到国家的转变中,边疆的重要性。这种转变是从边疆开始的,也一直在边疆进行。
左宗棠平定新疆以后,清代在新疆问题上采取两项重要措施完成国家秩序的建构。首先,清与俄划定界约,同意常设卡伦之外作为瓯脱之地,中、俄边民彼此不居,但卡伦一线的设置为清代后期划定边界线时带来了一些隐患。卡伦一线本在国界线内部,但清廷为了照顾哈萨克人,允许其进入卡伦线内来游牧,这一善良举动却被俄国紧紧抓住并无限度利用。其次,在新疆建立行省,实行与内地均质化的管制体制。这一措施有效地维护了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新疆建省“这一制度的革新是中国边疆史上的里程碑”[36]115。这一重要意义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首先郡县制在新疆的推行实现了新疆与内地管理制度上的一致性,加强了内地与新疆的统合,尤其是收回伯克制、扎萨克制中的司法权,使得清代的法律在新疆少数民族中实行这一统合,成为近代国家概念中“国家统治的重要标志之一”[37]。其次,新疆建省是清代巩固国防的重要一步。“虽然设官,所以守土也。新疆缘边七千里,英俄交侵,华虽瓯脱,尺寸不可让人……郡县之所系,其重若斯”[38]5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最后,新疆建省实际上打破了清代在新疆一贯实行的民族隔离政策,将省民、甚至国民的划分介入民族的划分中,起到了促进民族融合的作用。有学者认为,清代边疆治理中的边疆建省实现了边疆与内地的一体化,清代与邻国划定边界标志了中国疆域的最终形成[39]。
清代作为近代帝国向近现代民族国家秩序建立的过渡阶段,在以治权为中心的前提下,初步具备了主权意识,通过与俄国等勘界划定出了近代国家意义上的边界线。与历朝修筑长城抵御北族王朝或政权不同,清代在其北部陆地边境不再依托这种强制性空间隔绝的方式进行防守,一般认为这和清代的统治者就是从长城之外而来有些许关系,但这无法解释同样从北方入主中原的北朝、金王朝为什么也修长城或界壕来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王朝或政权。应该说,更多的原因在于清代统治者抛弃了“华夷之辨”的传统,注重从体制、宗教政策与民族情感上尊重、优抚边疆民族。
(二)国家雏形的出现与“陷入”全球化
发生在不同边疆地区的危机一直伴随着整个清王朝,尤其是同时发生在清末陆疆与海疆的危机。可以说,边疆危机客观上促进了清代由天下到国家的转变,天下体系为近代国家秩序所替代,在全球化进程中扮演掠夺与侵略角色的西方国家的催化之下,清代的边疆地区成为其全球资本、资源市场的一部分,清王朝陷入了非统治者主观意愿的“全球化”。
基于传统疆域观、天下观的边疆治理与近代国家具有主权属性的边疆治理有明显的差别,直到清代前期,朝廷对边界的管理仍然和“整个边疆地区的管理交错在一起”,边界观念不强[19]162。朝廷在边疆的代理人,诸如将军、都通、办事大臣等不仅需要统领边防、卡伦,还要管理屯田、征税、贸易等事务,企图通过军政合一的方式最终完成“控驭抚绥,以固瀚邦”的目标未免过于艰难。
清代边界的确定与国际条约的签订密不可分:中俄《尼布楚条约》、中俄《瑷珲条约》、中俄《满洲里界约》使得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约60 多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全部划归沙俄,满洲里以北阿巴该图、苏克特伊和察罕敖拉地区被沙俄占据。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又名《塔城界约》)划定中俄西段分界线,俄国将北起萨彦岭,南到葱岭,西自爱古斯河、巴尔喀什湖、塔拉斯湖,东近伊犁和塔尔巴哈台总面积达44 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固有领土纳入囊中。另外,《藏印条约》划定了中国在西南边疆西藏与锡金的边界,中法《滇越界约》中国丧失了勐梭、勐赖、勐蚌诸地等。[40]874在这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中,可以看出清代已具备一个国家的雏形,即在国际话语体系中条约签订国将清代视为一个国家,因此清代的国家认知的觉醒是自外而内的。于清王朝自身而言,清代已经从自我想象的天下体系中脱离,通过他国视清代为国家的映衬下完成自身国家意识的强化。于外部国际环境而言,国际认同或是国际话语体系中自中西交往之初就将中国视为一个民族国家,其后列强强迫清廷签订不平等条约更加证实了这一点。[41]因此晚清卷入全球化的进程是以“国家”的身份进入的。
因此清代的边疆治理经历了一个边界并不明晰的边疆治理到强调边界的边疆治理的过程。中国传统的治边思想治的是边疆的少数民族,处理的是中央政府与周边民族的关系问题,而忽视了对国家领土的治理。这一点从那种基本的治边模式——“多事四夷”“守在四夷”与“以夷制夷”——即可看出,治边针对的是“夷”,而非其所在的空间。这种割裂人与空间的治边方式正是由历代天下观映衬下的边疆治理传统所确定的。当国际形势出现巨变,外患逐渐起于边疆之所,边疆被迫陷入“全球化”的泥沼,清代统治者也不得不强调领土的重要性,以及在全球化背景下作为一个完整国家的重要意义。
六、从“天下”到“国家”:大一统思想的黏合作用
“大一统”思想历经先秦诸子的阐述和发展,形成了完整的思想体系,[42]历经千年一直以其强大的生命力凝聚着整个中华民族,它的存在起着强化国家认同、凝聚各族人民、规范个体价值、引领文化发展的作用。“大一统”思想最初服务于政治形态领域,随着近代国家秩序的建立,从最初作为一种政治理念,逐渐内化为中华民族的政治基因。作为中华民族的共同记忆,“大一统”思想最早可追溯至夏商周时期,在《春秋公羊传》中正式提出①《公羊传》提出三世说,其中即以传闻世为据乱世,所闻世为升平世,而所见世为太平世。在据乱世,内中国而外诸夏;在升平世,内诸夏而外夷狄;在太平世才是王者无外而夷狄进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详见杨向奎:《大一统与儒家思想》,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133页。。在政治领域转化为一统天下的诉求,即孟子主张的“天下定于一”,荀子所谓的“四海之内若一家”。西汉时期基于儒家思想的意识形态系统,大一统的政治统治维持长达千年。自此以后,整个王朝时期虽间或出现分裂,但大一统成为一种总体趋势。
有学者认为大一统、天下观是各民族统合与中华民族的黏合剂。[43]“大一统”对于中国人而言,是一种“传统、符号、长久的历史记忆和共同的文化参考”[44]。“大一统”追求的是大的一统,“最大限度地占有地理空间”之后追求各个民族的一统,具有一种“超民族性”的特征[45]。陷入领土危机的清代统治者在从“天下”到“国家”的过渡过程中,在面对侵略势力时坚持“领土”与“主权”,因此“大一统”思想在近代化进程中对于边界划分的界定与边疆治理的转型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可以看到的是,建立大一统的王朝这一思想虽然形成于中原地区为核心的政权之中,但付诸实践并建构统一王朝的并非仅仅来自于中原政权。边疆地区的民族政权在入主中原之后,甚至在此之前已然继承并吸收了这种“大一统”思想。正是受其影响,各民族,尤其是边疆各民族成了中华民族的共同建构者。之所以将统一多民族这一特征视为国家的传统形态,是因为即使在王朝时期存在各地方政权的状态下,实现大一统、获得正统一直都是意图问鼎中原的政权之最终目标。传统的大一统理念主要包含四个方面,“即大一统的地理观、大一统的政治观、大一统的思想观以及大一统的民族观”[46]。其中,大一统的地理观在近代边界划分与边疆治理方面体现得尤为直接。在面临边疆危机之时,大一统的传统理念支撑着中国以完整的、统一的地理空间基础完成从“天下”到“国家”的过渡。
七、余 论
“清一代武功文治,幅员人才,皆有可观。”[47]364清代是古代及近代中国历史上治理边疆、管理边境最成功的王朝,它不但能开疆拓土,而且能够保有广袤的领土。清太祖努尔哈赤及子孙不但缔造了拥有1300多万平方公里的陆疆本部,领有鄂霍次克海、日本海、黄海、东海、南海五个边缘海域,还有众多的属国或属部的强大帝国,而且在其谢幕之际,尚拥有近1200 多万平方公里直辖领土。清中期以降的中国对外交往逐渐放弃宗藩体系转向条约体系,并在清末基本上走向近代国家之路。清代边疆治理的重要意义在于将囊括性的边疆区域与秉承汉化的中原区域,通过文化四夷的内在机制与重建边界抗衡的外在机制建构了一个近代话语体系中的国家,这也是清代较之前代做出的最大历史贡献。
在秉持“中原中心论”,并以天下为疆域的历代王朝传统下,清代在拓展疆域方面做出了历史性贡献,但在其后难以摆脱传统的天下观,实现天下、国家、民族的逻辑自洽,因此必须开始审视一个重要的问题:清代如何将自身的定位适用于多民族国家新的政治现实?在回答这一问题时,边界的确定与随之变化的边疆治理是追溯清代从天下到国家转变过程中不能回避的重要一环。本文从清代边界与边疆治理的主题理解这一转变过程,原因在于从天下到国家是近代中国经过的一段漫长而曲折的历程,在讨论这一过程时最为表层的,也是最显而易见的,是以边界为标志的天下体系的消亡与国家体系的建立。从天下的无界到国家的有界,本文正是通过这一视角来理解清代的边疆治理。欧立德认为研究清史需要考虑到新近西方史学界的“帝国转向”,即从全球史的视角研究中国史[48]。清代晚期在领土问题上的国际化争端使得其天然难以单单归类于中国史,而需要从全球史的视角看待清代的边境治理。这种从天下到国家,再到全球化的视角的转变赋予了清代边疆治理不同的性质与特征。
无论是天下体系还是国家体系,清代统治者对边疆地区都存在一种焦虑。区别在于前者是对自身统治权的焦虑,后者是对国家疆域丧失的焦虑。这种区别产生的原因在于确定其根源是内患还是外患。清代及其以前的历代王朝,均将边疆地区作为自己的内部,边疆的隐患是内患,即天下无外。而清代晚期面临的国际争端惊醒了清代统治者,使其必须将自己武装成国家的形态,用以对抗被迫卷入领土争端的威胁。因此,清代的边界的确定与边疆的治理具备了以往历代天下体系中所不具备,但近代国家体系中才会出现的领土主权争端。这一国际争端不仅改变了边境治理的旧制,还促进了中国的近代化转型。
综上,天下的秩序建立的是一种“非强制性的国家间的相互关联”[49]1,因此在治理上也就必须超越民族和国家的维度去治理天下,这也是“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50]3“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51]283的秩序所在。清代边疆治理经历了一个由天下到国家,再到被动参与国际秩序的过程。其中边界的意义变化在于重新定义了中央与边疆的关系,以设定界线的方式将边疆纳入中央的均质化的制度治理中,边疆不再是天下系统中依附于朝廷的“羁縻之所”,而是国家靠近边界线的边疆地带。这种将边疆紧密地纳入中央的方式终结了王朝时期的天下时代,清代以国家的体系进入近代化历程,并在晚清条约体系下通过他国对边疆地区的侵吞,边界线的蚕食构建了一种畸形的国际秩序。清代从天下到近代国家的转变被看作“最古老的帝国垂死的挣扎”,当这一体系终结之时,清代进入近代化的近代国家体系之中,成为“整个亚洲新纪元的曙光”[52]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