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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的红包

2022-09-25曾颖

时代邮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压岁贺礼表叔

● 曾颖

春节前夕,乡下的表叔又来了,送来两块自制的腊肉和几把面条,还有我们最爱吃但城里菜市中不易买到的油菜头,临走时,他还给每个侄孙侄孙女都发了红包,红包也是自制的,用红纸和带着粮食香气的糨糊黏合而成,上面用毛笔工整地写着孩子的名字以及“新年快乐、健康成长、学习进步”之类的文字,里面装着一张崭新的10元钞票。

这是他多年如一的“规定动作”,在距春节前十几天一定要完成,然后他才心满意足地回家,整个正月不进城里来,因为这样可以躲开亲戚们给他的孙子发红包。他类似于这样的举动,还发生在亲戚们每一次婚丧嫁娶的酒席上。他通常是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送上最大的一份贺礼,但这份贺礼与另外的贺礼相比,也如他的压岁红包与别的压岁红包之间的差异一样。他为了不占一个酒席位子,总是悄悄躲得很远。他不想被人当成来占便宜的穷亲戚。

对于被一年比一年更厚的红包撑大了“胃口”的孩子们来说,表爷爷那个外观土气的红包实在太小了。拿到表爷爷的红包后,孩子们将红包在脸上扇扇,做个鬼脸坏坏地笑一下;而性情外露一点的孩子则撇撇嘴,有声或无声地说一声:“抠门。”对于这些在银行账户上积累的压岁钱超五位数的小富翁们来说,这10元钱的小红包不值一提,可它决定了某些侄孙儿们对这位表爷爷的印象。

表叔也知道孩子们对他的看法,但他从不计较,也不争辩,更不会向孩子们解释这10元钱需要他卖5斤米,这5斤米需要收8斤谷子,8斤谷子需要他在1.5平方米的稻田耕种收割忙活几季,他全家可以凭此过两天的生活。在发完红包之后,他总半是愉悦半是遗憾地离开,让旁观者心中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表兄妹们似乎也有此同感,有人曾当面对表叔说让他今后别再给孩子们发红包。表叔总是笑笑说:“这大过年的,给孩子们送个祝福,添点喜气。”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平静得让说者在心中暗骂自己,并忍不住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现在,许多人把压岁钱和春节贺礼搞得跟竞赛似的,你砸过来三四百元,我回过去几百上千元。这样的结果,是红包越来越厚,而人情却越来越薄,亲情中一些温暖的东西正在悄悄变淡。

其实,表叔坚持给孩子们发红包,是为了感谢城里的亲戚们在他前些年生病时的资助。他知道,这些钱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还清的,但他多年来一直用心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却是我们永远无法做到的。如果让城里的亲戚们给他的孙子写一个红包,估计有七成以上的人不打电话问一下是难以准确写出孩子的名字的。

我弯腰捡起被孩子们扔掉的那些写着他们名字的红包,感受着表面如表叔皮肤般粗拙的外表,想象此前几天的某个黄昏,表叔坐在夕阳下的小院里制作它们时,他那缓慢但心满意足的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仪式感——那是一个穷人不应该被轻视的亲情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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