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极求学时期史实二则

赵 怡

赵无极先生是闻名遐迩的法国华裔画家，其画作融合中国文化、哲理精神，以及西方抽象美学意念和技巧，成功创造了中西文化交融的无限艺术意象空间。赵无极艺术成就的取得，与他早年在国立杭州艺专（现中国美术学院）的学习经历密切相关。关于赵无极的生平，在他的个人自传和年表中已经有比较丰富的记录。然而，关于他在国立杭州艺专求学时期的经历，目前尚有若干史实不清和存在争议的问题，例如他入学的具体时间、抗战时期的求学经过、毕业后留校任教的时间和职位等，这些问题对赵无极早期艺术人生的研究产生困扰。因此，本文试依据相关历史文献及内部档案，多方比较和印证，力求厘清历史事实。

一 入学年代

关于赵无极考入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的具体时间，目前学术界有两种看法，分别是1935年和1934年。

大部分公开发表的文章、著作、画册等出版物记录赵无极1935年入校，其主要的依据应该是赵无极本人的年表及回忆。其中记载比较详细的，例如，他于1993年在台北市立美术馆举办“赵无极回顾展”，展览同名画册上的〈年表〉部分记载：“1935年，赵无极以一张希腊石膏像的素描考试合格，进入杭州美专就读。在那里总共待了6年……”1台北市立美术馆编，《赵无极回顾展》，台北市立美术馆，1993年，第96页。如1999年在赵无极本人与夫人弗朗索瓦兹·马尔凯[Francois Marche]合著的《赵无极自传》中，他自述道：“我是1935年考入杭州美专的，当年我只有十四岁。”其他还有很多类似的记载。由此看来，从赵无极本人的记忆，他认为自己是1935年入校。这也是其他众多评论文章采用相同观点的主要来源。

“1935年说”除了赵无极的自述外，还有一旁证。庄华岳是赵无极的同班同学，二人关系十分要好。关于庄华岳的本人入校时间在《人生之洗：庄华岳艺术展文献集》中的年表部分有明确记载，同样是1935年入校。由于庄华岳回忆自己是1935年入校，更加证明赵无极1935年入校一说的可靠性。

另外有一种说法为赵无极1934年入校。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彭飞的〈林风眠与赵无极〉中即认为赵无极1934年考入国立杭州艺专，但是文中作者没有提供这一史实的依据。

以上两种说法究竟孰对孰错？为此，笔者从赵无极多位同学的回忆陈述、学院的档案、当年的教务制度、毕业纪念册等多方文献资料出发，进行比较考证。

首先，从赵无极当年同学回忆的角度来看。根据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美术学院七十年华》中 “历届学生名录”记载，刘依闻、朱膺皆为1935年考入国立艺专高职部。刘依闻曾于1996年撰写一篇关于同班同学闵希文的文章，名为〈老友希文的人格与画格〉，文章提到：“闵希文与同班的朱德群、朱膺、丁天缺，高一班的赵无极、庄华岳、低一班的吴冠中等同学一道，探讨油画的创意、方法和技能。”2吴冠中、李浴、李霖灿等，《烽火艺程》，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8年，第117页。这里明确说明赵无极是1934年入校。另朱膺也曾于2003年撰写的名为〈飞光嚼彩云：纪念吴大羽师百年诞辰〉文中提到：“我是十五岁于1935年入校……你说你在校时即识三个小，高一班，小赵“无极”、小庄“华岳”，还有一个就是你呀！”3朱膺，〈飞光嚼彩云：纪念吴大羽师百年诞辰〉，载《文汇报》，2003年12月10日。文中的“你”是指吴大羽，“高一班”指吴大羽认为赵无极和庄华岳比朱膺高一年级。根据刘依闻和朱膺两位同学的回忆，都明确说明赵无极为1934级学生。

其次，《中国美术学院七十年华》中的〈历届学生名录〉明确记载赵无极1934年入高职部，1937年入专科部，此书标明“以上名录均抄录于学生原始档案”。4〈历届学生名录〉，载《中国美术学院七十年华》，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8年，第219页。

此外在1983年浙江美院（现中国美术学院）申请邀赵无极回母校办绘画展的报告上，也明确写了：“赵无极先生系浙江美院高级艺术绘画科1937年毕业生。”5中共浙江省委宣传部报告（1983）33号。此条材料与上述材料吻合，根据时间倒推，也可证明赵无极应是1934年入校。

赵无极还有另外一位同学名叫许铁生，根据《中国美术学院七十年华》记载，许铁生1934年入高职部，1937年入本科，两个阶段均与赵无极同班。当代新加坡艺术家许元豪开启的“新加坡艺术文献库计划”包括了“许铁生文献收藏”，笔者有幸看到其中部分电子版照片，照片注解为“1937年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高三毕业纪念册”。从照片上看，该纪念册内页呈灰蓝色，内有潘天寿、林文铮、蔡威廉老师的个人照片和蔡威廉赠言“永以为好”，还有两页包括赵无极个人照片一张、作品照片四张，一页赠言： “困难是等着你克服而设立的。——无极，一九三七。”（图1）照片上老师和同学赵无极的穿着都十分正式，再结合赠言内容和落款日期，推断其应该为1937年国立杭州艺专的毕业纪念册。也就是说，赵无极与许铁生应该同为1937年毕业。根据1930年的《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教务规程》总则第二条：“本校修业年限为六年，预科（即高中部）三年，本科（即专门部）三年。”6同注4，第142页。由此推断，赵无极应为1934年入校，除非他是插班生，则有可能是1935年入校，但是在《赵无极自传》中他回忆：“在校期间——总共六年——我们先学三年素描，其中两年画石膏像，一年画人体，第四年开始学油画。”7赵无极、弗朗索瓦兹·马尔凯，《赵无极自传》，邢晓舟译，文汇出版社， 2000年，第15页。因此排除他是插班生的可能性，应为1934年入校。以上成为“1934年说”的有力证据之一。

图1 1937年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高三毕业纪念册赵无极的个人照片和作品照片及赠言

综上所述，根据刘依闻等校友的回忆文章、当时学院的学制和许铁生的毕业纪念册等多个证据，可推断赵无极应该为1934年入国立杭州艺专高职部，1937年入本科部。至于庄华岳，为何与赵无极同班，但又是1935年入校？笔者猜测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自己也记忆有误，二是他为插班生，即在1935年插入1934级班中，恰与赵无极成为同窗好友。

二 抗战时期求学经过

赵无极在自传和个人年表中一般写自己在国立杭州美专读了六年，毕业后留校任教。但是，根据笔者查阅相关资料，得知实际情况比较复杂。尤其是抗日战争爆发后这段时间，他确实有在国立杭州艺专学习，但是也有借读和工作的经历。我们依据相关史料，按照时间顺序做一简明的梳理。

赵无极于1937年高职部毕业后即入本科学习。1937年7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937年11月，由于日军的入侵，战火逼近杭州，国立杭州艺专被迫迁校，从此开启颠沛流离的办学生涯。学校师生在林风眠校长的率领下先抵达诸暨，后辗转江西贵溪、湖南长沙，流亡的日子一波三折，崎岖坎坷。不少同学在辗转迁徙中离开学校，有的投身于抗日斗争的宣传事业中，有的则选择就地就业。在这段时间，赵无极很可能没有跟随学校迁徙，因为在目前所查资料中，并没有能直接表明赵无极曾在诸暨或者江西停留的证据。不过，当时赵无极与女友谢景兰正热恋中，根据《谢景兰》年表部分记载：“1937年8月，因日军南侵，谢景兰全家由杭州返回贵阳，谢母病逝。”8上海美术馆编，《谢景兰画集》，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148页。又根据1996年大未来画廊整理的〈把他摆回他应得的地位：赵无极访谈记录〉一文中提到：“吴（大羽）先生在迁沅陵之前就离开，他转到贵阳去了。当时我在贵阳住了半年多，我们天天见面，谈得很多，也自由。”9〈把他摆回他应得的地位：赵无极访谈记录〉，载《吴大羽 1903—1988》，大未来艺术有限公司，1996年，第15页。可见，赵无极当时跟随谢景兰一同赴贵阳，短暂居留。

1938年初，教育部下令学校迁至湖南沅陵，与北平艺专合并，定名国立艺术专科学校。这时，赵无极在前往贵阳探视谢景兰后，“征得谢父的同意之后，谢景兰至湖南沅陵就读杭州艺专音乐系”（图2）。10同注9。于是，二人得以继续同在沅陵求学。同学麦放明自述在沅陵那段生活：“谢景兰与赵无极当时正恋爱……我两岁的二女小燕天生一头卷发，成了大家的模特。四郎赵无极曾给他画过许多速写。还记得有一日，我和赵无极心血来潮，用油画颜料在‘傻子村’的一扇木门上，临摹了一幅拉斐尔的《圣母升天》图。”11〈麦放明自述〉，载《回眸国立艺专（国立艺专视觉资料）》，第116页。（图3）麦放明这段回忆正好与上述谢景兰的年表经历相互印证，证明他们俩从贵阳回到沅陵继续求学。综合起来推论，赵无极是1937年底或1938年初来到贵阳，1938年下半年开学之际与谢景兰一同再到沅陵。

图2 19 〈把他摆回他应得的地位：赵无极访谈记录〉，载《吴大羽 1903—1988》，大未来艺术有限公司，1996年，第15页。38年赵无极和谢景兰在贵阳

图3 1938年，摄于沅陵“傻子村”。左起，大姐麦放明，二姐梁树祥，三姐张权，四姐谢景兰

1938年底，因战争形势恶化，学校决定远迁昆明。师生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先陆续抵达贵阳，再到昆明。1939年底，迁至呈贡县安江村。学校从湖南沅陵到贵阳再到昆明期间，正逢过年期间，赵无极应该是选择回到上海家中。因据浙江省档案馆藏赵无极《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人事登记表》上经历一栏记载：“1939年2月至7月在复旦大学附属中学担任绘画指导。”（图4）该登记表的学历一栏还记载他本科系上海美专毕业，但是没有写具体时间。我们另据《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档案史料丛编·第五卷·恰同学年少》中有三处涉及借读及毕业的情况，其一，此书中的学生姓名索引记录：赵无极1939年8月入学，1940年7月毕业，所在系科组为西画；12参见刘海粟美术馆、上海市档案馆编，《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档案史料丛编·第五卷·恰同学年少》，中西书局，2013年。其二，书中的“私立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新制第二十六届毕业生名册”（二十八年度第二学期，二九年七月毕业）记录：赵无极系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修业，二十九年九月六日奉一三五九四号公函准予备案；其三，书中“教育部顾树森、吴俊升致上海美专谢海燕函”（1940年11月11日）记录：“赵无极、申宗钰二名尚无不合，其毕业资格准予备案。”13同注12，第384—385页。还有，《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档案史料丛编·第八卷·美专风云录》中的“二十九年度第一学期第一次校务会议（1940年9月7月）”记录：学生小组习作展览在画廊举行者有：赵无极、李英水彩油画展（图5）。14刘海粟美术馆、上海市档案馆编，《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档案史料丛编·第八卷·美专风云录》，中西书局，2016年，第35页。

图5 上海美专学生小组习作展览在画廊举行者名单

此外，还有一些校友和老师的个人回忆讲道赵无极在上海美专借读的情况。赵无极的好朋友闵希文在一篇〈记老友赵无极先生〉文中曾提到：“抗战期间，无极随国立艺专到了昆明，中间曾回上海住了一年，在上海美专借读。得关良先生的教导。”15温肇桐，〈回忆“孤岛”时代的上海美专与铁流漫画木刻研究会〉，载《美术耕耘（太原）》1988年第2期，第23—24页。

书画家李骆公是赵无极在上海美专借读时的同班同学，他曾在20世纪90年代作〈弱冠之谊：忆希文兄〉一文，其中提到与赵无极求学时期的交往。据李骆公回忆，1939年的一天，倪贻德先生带着来自国立杭州艺专的赵无极、董希文与李骆公相识。从此，他们学习上互相切磋，生活上互相帮助。最终，李骆公的“黑沙骆油画展”于1940年8月1日在南京路大新公司画所展出。在展览开幕现场，赵无极与老师倪贻德、温肇桐、同学李骆公合影留念（图6）。

图6 1940年8月1日摄于上海大新画厅“黑沙骆个展” 右起：赵无极、倪贻德、温肇桐、黑沙骆（李骆公）

温肇桐是当时上海美专的老师，他在一篇名为〈回忆“孤岛”时代的上海美专与铁流漫画木刻研究会〉的文章中提到：“原杭州国立艺专的赵无极同学，当时是作为借读生在上海美专西画系三年级学习。他在画风上主要学塞尚、毕加索，探索这些大家的艺术风格，在倪贻德教授指导下，学习成绩良好，在大新公司举办个展……”16李骆公，〈弱冠之谊：忆希文兄〉，载《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1990年第1期，第12—13页。

上述材料从同学和老师的角度记述赵无极在上海美专借读的一些情况，正好可以印证吻合上述上海美专档案记载的赵无极借读乃至毕业的情况。

关于赵无极上海美专毕业后行踪，据浙江省档案馆藏1946年赵无极《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人事登记表》记录了他三段经历，第一段：“三十年九月至二月在贵州贵筑县立中学担任教员。”第二段：“三十年二月至八月于军政部扎佐陆军演习场担任技正。”结合相关材料来看这两段时间，第一段时间有误，应该是1940年9月至1941年2月，第二段为1941年2月至8月。参照谢景兰的个人年表记载：1941年6月19日，赵无极与谢景兰相携南下，在香港注册结婚。17同注7。赵无极之所以在毕业后到贵州工作，应该是因为女友谢景兰的家在贵州。第三段：“三十一年四月至今在国立艺专担任讲师。”即1942年4月至今。其中，1941年8月至1942年3月的情况不明，只好付之阙如。但是在1941年8月30日吴大羽给赵无极写的一封信中末尾提到：“并将挚诚之憶念给景兰。”18《师道：吴大羽的十封信》，辅仁书院，2015年，第91页。可以说明赵无极当时与谢景兰在一起。同时，正是由于他毕业后在贵州有以上两段的工作经历，才得以在1942年4月一回国立艺专即担任讲师一职，符合情理。

综上所述，1937年至1942年期间赵无极的主要学习工作经历如下：1937年9月至11月，就读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本科；1937年11月至1938年初，没有跟随学校迁徙；1938年下半年，同女友谢景兰回校继续求学；1938年底至1939年初，回到上海；1939年2月至7月，担任复旦大学附属中学绘画指导；1939年8月至1940年7月，借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完成学业毕业；1940年9月至1941年2月，担任贵州贵筑县立中学教员；1941年2月至8月，担任军政部扎佐陆军演习场技正；1942年4月，担任重庆在国立艺专讲师。

三 结语

赵无极考入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的具体时间之所以会出错，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致使赵无极本人的记忆有误。但是他在抗战时期的求学和工作经过，在赵无极的个人年表和传记中却只字未提。从常理来看，忘记这一段学习工作经历的可能性不大。我们推断略而不提的原因也许是他认为这段经历庞杂而细琐，而且赵无极在国立艺专接受数年的系统学习，到上海借读只有一年的时间，因此一带而过。由此可见，在赵无极心里，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国立杭州艺专的学生。此文通过大量的证据得出赵无极为1934级国立艺专学生的结论，并且厘清他在抗战期间的求学和工作的经历，对后人研究赵无极艺术风格的形成，以及研究以赵无极为代表的艺术群体，提供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