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寓居重庆的大师林风眠
2018-04-27姜孝德
■ 姜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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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1900-1991),广东梅县人,20世纪杰出的画家、美术教育家、美术理论家。19岁留学法国,1925年回国后,任北平艺术专门学校校长兼教授,1928年任国立艺术院(后改为杭州艺专)校长。1938年,北平艺专与杭州艺专合并,名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仍任校长。同年辞去校长职。1944年回国立艺专任教。1951年,彻底离开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国立艺专新名)。1968年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捕入狱,1972年出狱。1977年移民香港。
作为画家,他主张调和中西,从西方的绘画艺术中寻找表现形式与技法,从中国传统美术和民间艺术寻找精神与韵味,创造出了许多富有时代气息、兼备中西的绘画作品,影响极大。他长期从事美术教育,主张兼容并蓄、中西并存。重视启发式教学,要求学生到自然中去寻求灵感与体验,引导学生在表现对象生动性的同时,求得情感与理智间的平衡。他培养出了许多著名的画家,如朱德群、赵无极、吴冠中、刘开渠、赵春翔、李苦禅、李可染、席德进等。
1991年,91岁高龄的林风眠躺在香港的一家医院里,已经病入膏肓,口舌不灵,他比划着要来纸笔,写下了“我要回家”。不久,他告别了人世。
在世人看来,“出去”与“回去”,仅一字之差,但对这位命运坎坷的老人来说,却饱含着难以言说的情愫。他,就是绘画大师——林风眠。
中国学子飘洋过海
1919年底,林风眠与一群朋友乘上了开往法国的邮轮,离开了上海。同船出去留学的有100多人,有的后来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先驱,如蔡和森、向警予、蔡畅等。
到了法国,林风眠先到枫丹白露、布露耶尔等地的中学学习法语。1921年春,他来到法国中部小城第戎的国立美术学院学习人体素描、粉彩画等。在这里,林风眠崭露的艺术才华,让院长杨西尼(Yenicene)激赏不已,不久,便推荐他到法国最高的美术学院——巴黎国立美术学院学习,并且进入了柯罗蒙教授画室专攻油画。
面对如此难得的机会,林风眠倍加珍惜。他除了吃饭、睡觉,成天都呆在画室里画。半年后,杨西尼专程到巴黎美术学院看望林风眠。但看了画,很失望,他觉得这个中国学生画得“很古典、很学院”,非常肤浅,而且没有把自己的才气发挥出来,就生气地提醒说:“你不要在这里学得太长,否则你就变成学院派了。你是一个中国人,你可知道你们中国艺术有多少宝贵、优秀的传统啊!怎么不去好好学习呢?去吧,走出学院的大门,你到巴黎各大博物馆去研究学习吧,尤其是东方博物馆、陶瓷博物馆,去学习中国自己最宝贵而优秀的艺术,否则是一种最大的错误。”杨西尼还告诉他:“你要做一个画家就不能光学绘画,美术部门中的雕塑、陶瓷、木刻、工艺——什么都应该学习。要像蜜蜂一样,从各种花朵中吸取精华,才能酿出甜蜜来。”这样的断喝,让林风眠警醒。
此后,林风眠几乎跑遍了巴黎所有的美术馆、博物馆。1923年,他到德国考察学习,探索研究北欧绘画的风格、流派。在柏林的一年时间里,他先后创作了《柏林咖啡室》《渔村暴风雨之后》和《摸索》等数幅大型油画。这些画糅合了东西方艺术的特色和长处,艺术价值很高。1924年,他回到巴黎又创作了几幅中西合璧的油画,其中有一幅叫《生之欲》。是年秋,法国艺术界主办了有众多国际知名画家参加的“巴黎国际沙龙美展”,林风眠将其得意之作《摸索》和《生之欲》两幅巨画送去,结果双双入选。1925年春,巴黎举行国际艺术装饰展览,中国政府特指派林风眠为我国参与该展览评判委员会的惟一代表。
1924年,林风眠、林文铮等在法国学画的留学生组建了一个艺术社团——霍普斯会,不久便接到阿尔萨斯省史泰拉斯堡大学校长的邀请,让他们前去举办“中国美术展览会”。这是他们在欧洲举办的第一次展览会,当时蔡元培在法国,欣然前往主持开幕典礼。蔡元培看到林风眠的成名作《摸索》后,对其顿生好感,“认为他不仅仅是个很有天才的青年,而且是大有新思想的艺术家”。
不久,蔡元培携夫人赶到居住在第戎乡下的林风眠家,一呆就是3天,两人进行了热烈的交谈。临别时,蔡元培向林风眠赠送了3000法郎。从后来的情况看,蔡元培此行的目的,是邀请林风眠回国出任北平艺专的校长。
回国施展美术抱负
1925年冬天,林风眠与妻子乘上了开往中国的邮轮。在北平艺专,林风眠开始把自己的美术教育理念付诸实践。这一时期,至少有两件事可以被人们记取。
首先,林风眠把木匠出身的齐白石请到了艺专当教授。事前,齐白石诚惶诚恐,不敢去洋学堂当教授。他说:“林校长,我从小是苦人家一个砍柴放牛的孩子、耕田的农民、雕花的木匠,只读过一些启蒙的《千字文》《唐诗三百首》一类的书,让我到大学去教中国画,我是不敢答应的。”经过多次动员,他终于答应了。而此时,艺专的一些国画教师却吵翻了天,他们发誓说:如果齐木匠要来,他从前门进,我们就从后门走。但林风眠顶住了压力。当年,齐白石已经65岁了,林风眠破例让放一张藤椅在讲台旁,说是累了可以坐坐。林风眠的真诚,不仅感动了齐白石,也感动了那些吵着要走的国画老师。
◇《丰收》
其次,林风眠把法国画家克罗多请到了北平艺专的讲台上。克罗多是一个极具创新意识的画家,因受不了学院派的束缚,从第戎美术学校退学,后获得第戎市政府奖学金进入巴黎一所艺术设计学校学习,几个月后再次退学。从此,他作为自由画家出现在巴黎与第戎。其实,林风眠请来的外国艺术家远不止此。
尽管林风眠把北平艺专办得还不错,但是有几件事,让他不得不辞职。一是办学经费。教育部该给的教育经费经常到不了,学校不得不欠教师的工资。二是使用裸体模特儿。当时的教育部长刘哲扬言要把林风眠抓起来。三是林风眠主政期间,深受进步学生爱戴。刘哲说他是一个“赤化校长”,请张学良派兵把林风眠抓起来。张学良说:“又没啥大不了的事,不能随便抓人,何况人家还是一所大学的校长。”这事才不了了之。
林风眠辞去校长后,就给蔡元培建议,应该在南方的杭州建立一所国立艺术院,在这个“南方”的概念里,应该包含了开放与包容,而且杭州山水的优美与杭州人闲适的生活是比较适合艺术创作的。蔡元培当时正担任中华民国大学院院长,其职务相当于教育部长。最后,蔡元培同意在杭州建立国立艺术院,并让林风眠任筹委会主任。
1928年,国立艺术院建成,林风眠任校长。1929年10月,国立艺术院更名为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简称杭州艺专)。从1928年到1937年的10年间,杭州艺专在林风眠的领导下,迅速发展,成为与北平艺专比肩而立的南北两大高峰。
◇《仕女》
多灾多难的杭州艺专
1937年日寇侵华的枪炮声,强行结束了中国美术发展的黄金期。8月13日,日寇强攻上海,随即上海沦陷,杭州成了前线。校园的宁静被打破,艺专危在旦夕。11月,教育部下达命令:杭州艺专向后方转移。
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学校,林风眠把妻子和女儿(1927年8月,女儿蒂娜出生在北平)留在了上海,自己带着艺专师生踏上了流亡之路。他们途经诸暨、金华、上饶、龙虎山,最后在湖南沅陵驻留下来。1938年,在湖南沅陵老鸦溪,奉教育部之命,北平艺专与杭州艺专合并,改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林风眠任校长。这时,学校风波陡起。
两校合并后,北平艺专的人觉得他们是被杭州艺专兼并了,开始闹事,并久久不能平息。林风眠咬着牙关,苦撑大局。教育部为了平息事端,撤销校长制而设委员会制。校务委员会有3人,主任是林风眠,委员是赵太侔、常书鸿。即使如此,事态仍未被控制住。
为此,林风眠主动辞职,教育部同意了。林风眠走了,教育部四处寻找校长人选,人选尚未找到,而艺专师生——主要是杭州艺专的——闹起了学潮,强烈要求教育部把林风眠请回来当校长。教育部于是顺水推舟,又把林风眠请了回来。但情况并未因此好转,几个月后,林风眠只好再度辞职。
林风眠走后,教育部任命留学德国的艺术史博士滕固任校长。不久学校迁往云南昆明市区,因惧飞机轰炸,又迁至滇池边的安江村。滕固因身体不好,实在无力承担这副担子,不得不请辞。后选中吕凤子,吕要求把艺专迁到重庆璧山。艺专先在璧山的天上宫,而后迁到松林岗。两年后,吕凤子以无力承担为由辞职。后陈之佛上任,艺专迁至重庆江北盘溪。两年后,陈之佛辞职,潘天寿继任。
◇《风景》
炮火中办学,杭州艺专步履蹒跚,磨难重重。
甘于寂寞的艺术行者
林风眠辞职后,回到上海。1938年底,林风眠再度告别妻女,赶往重庆。
林风眠此行的原因,有人说,他不愿意在沦陷区混日子,希望和国人一起站在反法西斯的战线上。还有一种说法,他在租界碰到了大汉奸诸民谊,诸民谊还向他打招呼。他怕敌人强迫他做汉奸,于是第二天便离开了上海。不管怎样,1939年初林风眠到了重庆,经陈布雷介绍,到政治部三厅任设计委员会委员。这是一个比较清闲的差事,其任务就是配合形势做一些宣传工作。1943年,政治部将设计委员会撤销,他由陈立夫介绍到国民党中宣部的艺术处任宣传委员。该处主要从事电影及戏剧的创作。在重庆,他目睹了同胞被日机轰炸的惨状,画了10多幅以控诉日本侵略者暴行为主题的抗日宣传画,可惜这些作品均未被战时宣传部门采用。
在完成工作任务之余,林风眠把主要精力用于艺术规律的探索。他在重庆画了多少幅画,很难统计。抗战胜利后,林风眠离开重庆时,舍去了所有的日常用品,只扛了一捆画走。
林风眠在重庆的住所,有一个传说。林风眠乘船到了重庆,下船后,走了好一阵,眼看就要天黑了,看到一排房子就去敲门。一个50多岁的军人开门问:“你是做啥子的?”
“我是画画的。”
“我问你到这里来做啥子?”
“我想找个住处。”
“这里隔城头远得很啰!”
“我不怕。只要没有飞机轰炸,我能够安心画画就可以了。”
“你算找对地方了。这里离城头又远又偏,飞机不得炸。”
后来,林风眠才知道,这个地方连个名字也没有,距离南岸大佛段也还有几里路。这排房子是军政部的一个仓库,以前装了很多枪支弹药,而今已经搬空,只留了几个当兵的在这里看守。
这段故事编得有模有样,可能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据林风眠的学生赵春翔介绍,林风眠最初到重庆时居住在市中心的一幢楼的三楼上,后来才搬到南岸大佛段。那间仓库,是军政部兵工署第三十厂的仓库。
在这里,林风眠孑然一身,挑水、做饭、洗衣,享受宁静的同时也忍受着寂寞。这样的寂寞,对他的创作绝对是有好处的。尽管这里偏僻极了,但时不时还是有人来看他。学生李可染、谭雪生等人来过,当局的一些官员也来过。国民党中央委员刘建群爱好书画,专程前往拜访林风眠,见如此陋室,不禁感慨道:“住在这种地方,不是白痴,就是得道高人。您看来是得道了。”林风眠听罢,只是笑笑。后来,他对别人讲:“在北京和杭州当了十几年校长,住洋房,乘私人轿车,身上一点人气几乎耗光了。你必须真正生活着,才能体验今天中国几万万人的生活,身上才有真正人味。首先是‘人’,彻底‘人’化了,作品才有真正的生命活力。”这一时期,林风眠以长江、渔船、船夫,以及他住处周围的穷人为原型,画了不少画,这些画都饱含着他的情感。
1944年,潘天寿、谢海燕登门拜访,当他们说明来意之后,他沉默了——他们来请他回艺专当教授。潘天寿和谢海燕在他家里耗了两天,潘天寿的真诚感动了林风眠。到了该去上课的那天,潘天寿怕林风眠变卦,又让赵无极、关良前往他家迎接。
潘天寿担任艺专校长后,实行画室制,林风眠建立了自己的画室,一些喜欢他的学生进入了林风眠画室学习。这里面有几个优秀的学生,如苏天赐、席德进等。林风眠当老师很特别,也很宽松,这一切,都源于他重在培养学生的创造能力。他对学生说:“画不出来,就不画嘛,去玩玩。”还说:“画不出来就乱画吧。”
重回艺专的林风眠,沉浸在个人绘画的小天地里,除了学校的同事、学生外,几乎没有人去打扰他。在重庆8年,他除参加了两次画展外,几乎没有任何社会活动。
1945年抗战胜利后,东归人流如潮。到了1946年暑假,艺专开始分批、分方向往杭州赶。
1947年,林风眠从杭州艺专辞职,1948年复职,仍开设林风眠画室。1951年被免职,从此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1956年,他将妻子与女儿送出了国,自己靠卖画为生。然而,随着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卖画谈何容易,他的日子过得很窘迫。
“文革”中,林风眠被多次抄家,入狱关押了4年半。释放后,1977年10月19日,他被获准外出探亲,暂居香港。从1977年到1991年去世的十几年中,他仍画了不少画,也到法国、日本举办过画展。他在沉默了十几年之后,再次放射出了耀眼的艺术光芒,直到他人生退场。
◇《荷花》
◇《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