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七虎：国之所需，吾之所向

● 潘彩霞

2022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5周年之际，85岁的防护工程专家钱七虎被提名“八一勋章”人选。

60多年的科研生涯中，钱七虎固北疆、战南洋，为祖国铸就了坚不可摧的“地下钢铁长城”；站上三尺讲台，他传师道、育儒将，被称为现代防护工程理论奠基人。

他颇有远见地提出要“建设城市地下空间”，他把身影留在珠海机场项目爆破现场、南京长江隧道建设工程中……

从国计到民生，“‘国家需要’就是我的兴趣，就是我的追求与幸福所在。”不同时期，多重角色，他都演绎得精彩纷呈。

“用成绩报效祖国”

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江苏昆山也陷入战乱。在一条逃难的小船上，钱七虎诞生了。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七，故取名“七虎”。母亲怕他的啼哭声引来敌人，只能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狠下心捂住他的嘴。

钱七虎幼年时期的成长伴随着艰难和屈辱，颠沛流离中，三个兄姐相继离世。他7岁时，父亲也去世了。母亲靠着摆小摊，以一己之力养活孩子们，尽管生活艰难，她还是把钱七虎送进了学校。

一天，钱七虎看到，一位游击队队员的尸体被日军放在操场上示众。祖国被侵略，人民被欺凌，他逐渐意识到，没有强大的军队，就没有人民的幸福安宁。

1949年，新中国成立，钱七虎靠着政府的助学金得以继续学业，母亲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一切都令人欢欣鼓舞。母亲教导他：“要好好学习，将来报效祖国，不要只想着自己好，还要想到别人。”

怀着感恩的心，钱七虎发愤努力。朝鲜战争爆发时，正读初二的他报考了军事干部学校，虽然因色弱遗憾落选，但报国的种子已在他心里扎下了根——“用成绩报答祖国。”高中时，六门功课，他有四门得了满分。上海代表团慰问抗美援朝志愿军时，其中一份慰问品，就是他的成绩单。

1954年，钱七虎意气风发，即将中学毕业的他被选派到苏联留学，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可是，就在他憧憬着去苏联学习水力发电，将来在长江、黄河建设大型水电站时，校领导找他谈话，新成立的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来学校招人，品学兼优的他被选中了。

“我这个乡下的穷孩子，没有党和国家的照顾，可以说连中学都上不起，更别说上大学了。”钱七虎放弃了留学，选择了哈尔滨军工学院。他收到的录取通知书上，有一行字令人振奋：“这是你的光荣，也是学校的光荣。”

入校后，钱七虎被分配到防护工程专业，这个要和黄土、铁铲打交道的专业，被多数人认为“太土”，报考的人很少。尽管对防护工程没有什么概念，但钱七虎还是欣然接受，当他了解到抗美援朝战争中，坑道防御体系对决胜有着重大意义时，更加认识到了防护工程的重要性。

越是投入学习，钱七虎就越是为自己的专业感到自豪。埋首在书堆里，他心无旁骛。松花江封冻了，融冰了，这壮丽的北国风光，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在哈军工待了六年，他只回过一次家。

1960年，作为全年级唯一的全优毕业生，钱七虎被保送到苏联深造。“那时正逢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全国人民节衣缩食，供我们在国外求学，我们心里都有一本账啊，一定要为国争光。”没有休息日，每一天都争分夺秒，1965年，他以优异的成绩在苏联获得工学副博士学位。

“我的使命就是为国铸造最强盾牌”

学成归国后，钱七虎到西安工程兵学院任教。那时，新中国面临着外部的“核威胁”，设计出能够抵御原子弹爆炸冲击的地下飞机洞库门迫在眉睫——既要让放在地下的飞机不被损坏，还要保证库门正常开启，让飞机能够出来反击。

这一使命，落到了钱七虎的肩上。

“我有任务，走了。”留给家人一句话，钱七虎匆匆奔赴戈壁滩。当巨大的蘑菇云腾空而起时，他和同事们穿好防护衣，冲进核爆现场……科研之路举步维艰，在当时的条件下，工作的进行基本只能靠手算，精度差、效率低。

尽管困难重重，钱七虎并没有被吓倒。他大胆探索，在计算方法上，决定采用当时刚刚兴起的有限单元法。大量的计算工作需要使用大型计算机，在当时，只有少数几家科研单位有。好不容易协调好了“蹭机”事宜，新的困难又摆在面前：不懂计算机语言。

当整个团队束手无策时，钱七虎拿着“天书”一样的说明书，把自己关了起来。几天后，他站到了同事面前：“可以上机操作了！”

“蹭机”要打时间差，别人下班，他上班，经常通宵工作。困了，就在长椅上躺一会儿；饿了，就啃馒头、吃咸菜。十几万字的外文资料翻译出来了，靠着自学编程，他完成了洞库门的受力变形分析。

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历经无数次失败，又进行无数次创新。1975年，由钱七虎主持设计的、我国当时跨度最大、抗力最强的地下飞机洞库防护门通过了成果鉴定。1978年，他获得了全国科学大会重大科技成果奖。

而与成绩相伴的，是严重的胃溃疡。但对自己的身体，他无暇顾及，世界军事强国已经开始研制钻地弹等新型武器，增强我国防御力量刻不容缓。他说：“国家间的军事竞争就像两个武士格斗，一人拿矛、一人持盾，拼的是矛利盾坚，我的使命就是为国铸造最强盾牌。”

“矛”发展了，“盾”就要更加坚固，面对信息化进攻武器的威胁，钱七虎创造性地提出建设深地下超高抗力防护工程的总体构想。

防护工程大多在大山深处，从选址到岩石取样，到地下几百、上千米的勘查，再到模型的建立，钱七虎都亲自参与。那时，他已是南京工程兵工程学院院长。

为国铸盾，离不开人才培养，钱七虎一手实践，一手完善学科建设。他常对学生说：“科学是老老实实的学问，容不得半点马虎和心浮气躁。”白天没有时间，他就晚上上课。有次到北京开会，他利用闲暇时间为学生赵跃堂批阅了第7次修改、长达200页的博士论文，几乎每页都写下了修改意见。

治学严谨的钱七虎，让学生既敬又怕，他们把师从钱七虎的经历形容为“痛苦而有收获的煎熬”。也正因收获颇丰，后来，很多学生成为防护工程领域的中坚力量。

带领着团队，钱七虎不断攻克难题，完成了若干个绝密地下工程，为国家铸就了坚不可摧的“地下钢铁长城”。从跟跑，到并跑，再到领跑，对自己的科研成果，钱七虎自信满满：“我们的防护工程不仅能防当代的，还能防未来可能的战略武器打击，什么钻地弹来了都不怕！”

“国家需要，就是我的兴趣”

“国家需要什么，科学家的兴趣就应该是什么。”在军工之外，钱七虎把科研触角伸向了国家建设的方方面面。

1992年，珠海机场扩建，炮台山成了扩建工程中的一道天然障碍，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将其炸掉。然而，这不是个小工程，单单是爆破总方量就大到让人望而却步，何况，还要求一次性把半座山搬到海里，并保证附近的两个村子不受影响。

没有人敢接这个项目，钱七虎却主动请缨：“是挑战，更是机遇，我们有最好的爆破工程专家和最过硬的团队，我胸有成竹！”

他带领团队七赴珠海，连续奋战10个月。实施爆破那天，1.2万吨炸药在起爆器的精确控制下，分成33批，逐一起爆。轰鸣声中，片片山体飞向空中，又精准地落入大海，爆破成功了！

这次爆破，不仅创造了爆破史上的新纪录，还开辟了中国爆破技术新的应用领域。“一爆成名”，1994年，钱七虎当选中国工程院首批院士。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党给的，只有献身党的事业，才能报答祖国人民对我的恩情。”1996年，钱七虎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却更加忙碌了。他把国家装在心里，基于国外大城市出现交通拥堵等“城市病”的情况，他提出前瞻性建议：城市建设要向地下要空间。

基于研究地下工程积累的经验与学术资源优势，2000年，钱七虎主持撰写了《中国城市地下空间开发利用》，这是我国在该领域的首部专著。后来，他又担纲评审了多个城市的地下空间规划，从地下快速路，到地下物流系统，又到推动地铁兼顾人防要求……“战略科学家”的称号，他当之无愧。

在推动科研成果服务国计民生的路上，钱七虎步履不停。多年来，长江发生的航船撞桥事故引起他的关注，他建议修建长江隧道。2005年，相关工程开工建设，68岁的钱七虎担任专家委员会主任。长江地质条件复杂，对于设计单位提出的传统“沉管法”，钱七虎否定了：“我们的工程是要用上百年的！”他提出采用盾构机开掘隧道，而采用盾构机在这样复杂的条件下施工，在世界尚属首次。

以精深的专业知识，钱七虎预见到，复杂地质将会加剧盾构机刀具的磨损，于是向德国厂家提出建议，将刀具由带压换刀改良为常压下换刀。2008年8月，盾构机真的突然停止工作，所幸团队准备充分，在钱七虎指导下，刀具得到了改良，隧道掘进再次启程。

2010年，南京长江隧道全线通车，并先后获得多个科技奖项，钱七虎因此被授予“一等功臣”。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总想着为国家多做点事。”在南水北调、西气东输等重大工程项目上，钱七虎继续贡献着智慧。2017年，已到耄耋之年的他，还带领团队为港珠澳大桥海底隧道建设解决了关键性难题。

成就不可磨灭，钱七虎荣获2018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他将800万元奖金全部捐给了“瑾晖基金”——这个基金由他设立，从母亲和妻子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命名，主要用于资助贫困学生。对母亲，“没尽到孝道”，是他永远的遗憾；而对妻子袁晖，夫妻分居长达16年，她承担了太多，他觉得愧疚。

唯有对国家，钱七虎底气十足：“这一路走来我都是听党的话，我无怨无悔、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