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人和他们的香巴拉桑烟、法舞、酥油花和远去的黑帐篷
2022-09-21枣糕于永乐瞬间永恒陈亚诺AFun阿方一木bj4糖六七张伟红
文 枣糕 图 于永乐 瞬间永恒 陈亚诺 AFun阿方 一木bj4 糖六七 张伟红
民歌里,藏人这样唱起朝圣的道路:“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体量过来的,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数过来的,陡峭的山崖我像梯子一样攀上,平坦的草原我像读经书一样掀过。”
在被誉为“世界藏学府”的甘南拉卜楞寺,街上有很多像民歌里唱的那样踏过千山万水而来的人。他们前来瞻仰拉卜楞寺红色和白色的高墙,目睹正月间盛大的法会,听激烈的辩经声。他们中的有些人后来进入寺庙,成为僧侣,通过修行淬炼内心;有些人在短暂的拜会后回到草原,牵开经幡、插下长箭,骑马驱赶洪流般的牦牛群……
其实在甘南这片土地上,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里都有一个“香巴拉”。
拉卜楞寺的桑烟农历正月十四的羌姆
凌晨四点,天色靛蓝,如巨大棉被一般围裹着拉卜楞寺的群山尚未苏醒,裸露的山岩和灌木丛一片寂然。这时候穿行在窄街,能听见低矮僧舍里传出细碎的诵经声和沸水的咕咚声。沿着土墙,缓慢向大路踱步,重重屋檐下开始升起灰白的轻烟,慢慢地,天光跟着变换:由蓝变紫,随后露出橘粉色的朝霞……
夏河县拉卜楞寺,早于山上鸟鸣先响的,总是红袍僧人们的诵经声;早于太阳先升上天空的,总是煨桑的烟。
没错,晨雾中飘散的并不是炊烟,而是蕴含着松柏或青稞馨香的桑烟。
藏语中的“桑”字,有“清洗、净化、驱除”等意思。煨桑习俗,可以追溯到距今3500年前的远古象雄时期。男子在出征或狩猎归来时,部族首领、老人,以及妇女儿童就会聚在寨外郊野,燃上一堆柏枝和香草,并不断向出征者身上洒水,意为用烟和水驱除各种污秽之气。在原始苯教文化中,人们信仰“万物有灵”,将煨桑当作和神灵沟通的方法:桑烟可以直达上苍,直达神居住的地方,将人间的美味传递上去,使诸神欢喜。因此后来也逐渐演变成祭祀神灵,祈祷平安的仪式。再后来莲花生大士弘扬佛教时,根据百姓意愿,将煨桑仪式收纳到佛教中。此后不断流传,延续至今。
左页图,合作市米拉日巴佛阁前,两位僧人正煨桑。右页,在拉卜楞寺磕长头与转经的人们。拉卜楞寺有着世界上最长的转经长廊,走完一趟需近两个小时。
今日的拉卜楞寺,凡有人烟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桑烟,无论在寺院还是普通百姓家中,都能发现煨桑炉。有些在院落中央、有些在房内墙壁上,一般是人们经过精心选择的最洁净的地方。煨桑时,人们先将柏树枝放入桑炉点燃,有的藏民还会放入青稞、糌粑、水果、糖等等,然后再用柏树枝叶蘸上清水,向燃起的烟火挥舞三下,同时诵读真经。
每逢藏历新年,佛教盛会前,人们都会举行大型煨桑仪式祈愿求福。而拉卜楞寺一年中最重要的佛教盛会,是毛兰姆法会,共由放生仪式、展佛仪式、羌姆仪式、酥油花灯供仪式、转香巴仪式组成,每次举办,都会吸引四面八方的藏民专程前来观看。这些仪式中,最有趣的莫过于“羌姆”,也就是驱邪除魔,祈愿吉祥的法舞。拉卜楞寺设有专门的法舞学院,培养仪式指挥、主演、乐队长、舞者、乐师等一系列成员。他们举办的法舞仪式,有着宏大的场景、精湛的舞蹈技艺,在安多藏区极负盛名。每年的羌姆,都在拉卜楞寺大经堂门前举行,农历正月十四、七月初八到此,都可以一饱眼福。
法舞,是拉卜楞寺毛兰姆法会中最有趣的仪式,羌姆巴(表演者)们头戴各式面具,用身体语言讲述故事,祈求平安顺遂。有些扮相虽略显诡异,但其实他们的表演总与善良正义有关。本页上图是为法舞伴奏的僧人们,下图是表演中的羌姆巴。右页图,法舞的现场。
农历正月十四的羌姆,以法王、明妃、黑帽师及其随从斩除妖邪为主要内容。仪式开始时,四名童僧率先进行展演,法王的随从们与黑帽师陆续上场。随后乐队念诵经文,迎请“神佛”降临;法王、明妃配合乐声登场,同时,大经堂右侧法王像上的黄色帐幔被揭开,法乐齐鸣;法舞者们以各种降魔兵器,诛刺绘在纸上象征着邪恶的林嘎;结局是法王用酒与火将林嘎烧为灰烬。最后,焚烧由糌粑捏成的祭品“朵玛”,以飨“天神”……在现场,浓郁厚重的酥油香,承载着美好的夙愿,氤氲在人群中,也缓缓飘到云端。
农历七月初八的羌姆表演,相较正月十四少了庄重肃穆,但却多了“亲民”的趣味。法舞的僧侣们头戴山神、鹿、狗等面具,演绎着来自藏族传记文学名著《米拉日巴道歌》里的故事:藏传佛教噶举派创始人米拉日巴,规劝猎人不再杀生,皈依佛法……这个故事曾经在拉卜楞寺二世的授意倡导下,被改编成戏剧,后来成为甘南南木特藏戏的雏形。
需要说明的是,甘南南木特藏戏发展至今,已经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它融合了藏传佛教音乐、甘南民间歌舞、弹唱、说唱等种种音乐形式,深受观众喜爱。尤其《桑诺王子》《赤松德赞》《松赞干布》等歌颂正义、崇尚勇气的剧目,更是跟随藏剧团的脚步,走遍了甘南高原。
技艺与勇气的秘境唐卡、酥油花和插箭仪式
毛兰姆法会中,几乎每个环节都能看到唐卡的身影。
那些用色鲜艳,意境庄重的艺术作品,大的如展佛仪式上的佛像唐卡,依靠山坡才可完全展开;小的则不足一平方米。但无论大小,唐卡的表达总会突破真实时空的限制,展示包括天堂、人间和地界在内的广阔境域,用山石、祥云、花卉等图案将复杂的情节内容自然分割。
在午后的夏河县,拉卜楞唐卡小镇暖阳高照,53岁的唐卡画师丹增坐在工作室的画架前,一笔一划,慢慢上色……在他的努力下,画面的色彩逐渐丰富,画中的形象也开始栩栩如生。
丹增每天要画8个小时,几乎从未间断。从10岁拿起画笔,一画就是40多年。1979年,10岁的丹增开始在青海学习唐卡绘画。20岁那年,他慕名来到夏河拉卜楞寺拜师学艺。
“在青海的10年,我更多的是学习经文,相当于唐卡的理论知识,来到夏河后,我跟随老师精修绘画,唐卡绘画技艺有了很大提升。”学习5年后,丹增在拉卜楞寺开设了自己的唐卡画室,也开始带学生。“构图起稿、着色染色、勾线定型、铺金描银……每一个步骤都需要精益求精,一幅好的作品,经常要画几个月甚至一年。”
可想而知,如果要做成毛兰姆法会上那种能覆满山坡的大唐卡,得需要多少僧人画师和多少时间心血。在漫长的日子里,画师们终日沉湎在画笔与彩色丝线编制出的信念中,寂静、孤独,淬炼技艺的同时,完成的还有心灵的修行。
同样,拉卜楞寺展出的酥油花,也是修行的成果。
酥油,是从牛奶中提取出来的黄白色油脂,每20公斤牛奶仅能提炼1公斤酥油。酥油花,顾名思义,就是酥油做成的艺术品。制作时,酥油容易因手温而融化,艺僧们便只能在冬天制作,还要将夏河冰冷的雪水备在一旁。每次捏取、触摸酥油花之前,就把手臂、手掌浸入水中,直至与冰水同温。只有如此,酥油膏才能在他们手中定型,变成生动的塑像。
左页小图依次为制作中的酥油花和唐卡。右页大图,展佛仪式,巨幅唐卡覆满山坡。小图为夏河县的插箭节:象征着气运的龙达被抛上天空,箭垛便围满了人。
入夜,酥油灯的柔光照亮艺僧们低埋的额头与通红的双手;凌晨,清冷晨光又将他们从简陋的床铺引到水桶旁。日复一日,他们与严寒相伴,同时还需要保持头脑清醒和精湛的技艺。毫无疑问,最终成型的酥油花,全都是艺僧们毅力与智慧的极致表达。对他们而言,这或许就是“香巴拉”在精神世界中的形态。
而俗世的人们心目中,当然也有“香巴拉”。据说在清朝乾隆年间,六世班禅曾到拉卜楞寺讲经说法。他对当地牧民说,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三日,在桑科草原的达久滩,将有一条通往“香巴拉”的道路,需要桑科的七大部落年年在此日举行赛马活动,所有参加赛马活动的骑手们,今后均可进入“香巴拉”。于是,达久滩赛马会便延续到了今日。
有意思的是,参加赛马会的骑手年龄都在13岁左右,这是为了纪念英雄格萨尔13岁时赛马夺冠,登基称王。赛马会来临前几个月,小骑手们就会训练、养护自己的马匹。赛马当天,还会举行插箭仪式,祭祀“山神”“战神”。他们骑着爱马,在煨桑后弥漫的烟雾中,聆听僧人祈福,将龙达高高扬上天空,再把家中精心准备的彩箭插入箭垛,许愿胜利。其实,少年们策马去追的、高扬上天空的、深插入土地的,都是对未来生活美好的憧憬——那是他们的“香巴拉”。
远去的黑帐篷曾经浪漫而艰辛的游牧生活
1937年,北京学者于式玉来到拉卜楞。在她眼中,这里的人们“与大自然同体……是天真活泼的典型人物,体格健壮,各种劳动力的工作无不胜任……”这就是典型的甘南人,坚韧、勤劳,拥有游牧文化的浪漫和艰辛。其实在更早以前,甘南的牧民家庭,大多都是驮在牦牛背上,他们和一顶顶正在远去的黑帐篷一起,在草原深处逐水草而居。
左页小图,从上至下依次为青海玉树的牧场上,一家人刚搭建好的黑帐篷,曾经甘南的草原上也有它的存在;今日玛曲草原牧民们的定居地;村落中归家的僧侣和能从生活中每件小事里体验快乐的甘南人们。右页图为正挤牦牛奶的妇女。
那时候,牧民们赶着一群群牦牛,四处寻找茂盛的水草,牦牛背上驮着的包袱、器皿,就是牧民们全部的家当。牦牛腹部长而厚的粗毛可以抵御高海拔的严冬,但到了夏季,粗毛会自动脱落散热。妇女们就将牛毛收集起来,捻成毛线后织成褐料。这种具有干松、湿紧特性的褐料,很快成了牧人御寒的最佳选择。他们把长条形的褐料缝缀在一起,中间用多个木棍或立柱支撑,四周再用石块压牢,就成了黑帐篷的雏形。
帐篷的大小,由褐料的尺幅与立柱的数量决定,大多都由牧民们自己制作,一般家庭制作搭建帐篷的材料需要一年左右,人口多的则时间更长。
为了抵挡风雨,牧民们搭建好帐篷后,还会在外围用草皮垒起半米高的矮墙,还常常沿着帐篷边缘垒起干透的牛粪作燃料用。通常,帐篷顶部中央,会有一扇天窗,用来采光和为炉灶排烟。天窗上盖一块特制的帘子,雨雪天或寒风袭来时将其闭合。晴朗的日子,高原炽烈的阳光透过天窗,在帐篷内斜出一道朦胧的光柱。黎明时分,烧奶茶的炊烟从天窗袅袅飘出;夏日静谧的夜晚,则可以躺在帐篷里,透过天窗看到璀璨星空。这或许是艰苦的游牧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浪漫时光。
在帐篷内有限的面积里,牧民们也会细分出若干生活区域。最中央,是泥土砌成的炉灶,冬天一家人便围坐在燃烧着牛粪的火炉边取暖。帐篷的正后方一般是敬佛的地方,佛龛前摆放有经卷和净水碗,或者挂有唐卡。更为讲究的家庭,还会在帐篷中央的立柱上,挂上哈达、珠宝、青稞。
以帐篷的中轴线为界,左右两边分别称作“阳帐”和“阴帐”,阳帐是男主人活动的区域,铺有牛皮、羊皮、坐垫等,也是接待客人的地方。阴帐是女主人活动的区域,摆放着烧茶煮饭的厨具、粮食等。帐篷内的日常生活,也有禁忌和规矩,比如男人不可把带血的生肉拿到阴帐,女人则不可在阳帐嬉戏打闹,随意坐卧。如果来了客人,一定是客人在上座,主人在下座。并且,在他们心目中,灶台有灶神存在,因而灶台要保持洁净,不可以在灶火里烧头发、指甲、骨头、葱蒜等,到访的游客也不应跨过灶火,否则会惹主人不快。
实际上,如今甘南草原上保留的黑帐篷已经不多了。
现在,牧民们养的牛羊数量在增加,自己也盖起了砖瓦房,不必像以前那样东奔西走。他们打酥油用上了电动分离器,煨桑台也换成了轻便可移动的钢筋材质,家里的孩子还能骑在马背上和外国游客对几句英语,再没有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生活如此向好,从前畅想的“香巴拉”,在今天已经开始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