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姜夔词中 “ 幽涩 ” 之美的形成与呈现
2022-09-21赵子璇
◎赵子璇
(延安大学 陕西 延安 716000)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名高词坛。学界对姜夔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姜夔词本身“清刚醇雅”的艺术特征及音乐特征研究、姜夔词建立的新的审美规范及其词序在词史上的意义与价值研究、对姜夔词的评论及其反映出的具有时代意义的词学观念研究。历代词学家对姜夔词有推崇有批评,但其词反复被后世词学家推为楷模加以学习或是推为范例进行批评就表明姜夔词的创作风格自有其开创性与代表性,但总体看来,姜夔词的艺术特征和美学价值在学术界存在被固化的趋势。研究者大多聚焦于对其词清空骚雅、清刚疏宕特征的分析,很少有研究者谈及姜夔词的“幽涩”,因此,对姜夔词此种特质的分析就显得尤为必要。
一、“幽涩”之释义
评价姜夔词有“幽涩”特质见于谭献《箧中词》:“莲生古之伤心人也。荡气回肠,一波三折。有白石之幽涩而去其俗。”谭献,晚清词学家,他在继承张惠言、周济的词学思想基础上结合自己的词学体悟与时代风尚提出“柔厚说”“潜气内转”“一波三折”等一系列词学主张。彼时的同光词坛,浙西词派学习姜夔之清空却未注意到其幽涩,于是愈流于浮薄浅滑,谭献“幽涩”之美的词学主张正是针对其时浙西词派浮薄空疏之弊病提出的。如《箧中词》中所说:“浙派为人诟病,由其以姜张为止境,而又不能如白石之涩、玉田之润。录乾隆以来,词慎取之。”
要了解“幽涩”一词的意义,则要分别了解“幽”与“涩”二字的意义。《说文》:“幽,隐也。”段玉裁注:“隐,蔽也。”《尔雅·释言》:“幽,深也。”《玉篇》:“幽,深远也”“幽,微也”“幽,不明也”。《说文解字诂林·续编》:“《说文》无‘涩’字,《止部》:‘涩,不滑也。从四止,色立切。’即‘涩’字。”可见“幽涩”一词指一种不流于俗的隐匿而深微的美感。迟宝东在《谭献的词学思想》中总结道:“谭献所谓‘幽涩’指的就是词中情思所表现出的一种含蓄蕴藉、幽微深隐、拗折盘旋的姿态之美。”
此外,还应厘清“幽涩”与“清空”“质实”的关系,唯如此才能真正理解“幽涩”之义。邱世友在《冯煦的词论》一文中认为姜夔词的清空与幽涩本是矛盾的,但却统一着,白石词的高妙便在于他的词作是这两种词学特征矛盾而统一的存在。其实,幽涩与清空并不矛盾,因为清空与质实相对。张炎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味。”质实是由于堆垛实字、辞句研练所致的文气不畅,而质实和前文定义的幽涩却并无关系,因为幽涩并不意味着文字堆砌与辞句过分晦涩,而是情感深沉蕴藉、笔致曲折有韵味。因此,幽涩应该是清空更深一层的呈现。清空是重事物的神理而不重事物自身,颇有些像《诗人玉屑》中说的“言用勿言体”“言其用而不言其名”,如描绘月亮是写出月亮的精神情态,冷月的重点不在月而在冷,“冷”又是词人心境的外化,这种感情表现的“一波三折”再加上词人填词时的深婉笔法,清空容易走向幽涩的境界。
二、“幽涩”之形成
姜夔词“幽涩”的形成是复杂的,涉及他在词学上的继承与创新,也涉及他独特的人生体验。作为词人的姜夔有着对时代、文字与生命、情感的敏感,才不落窠臼,终为南宋一大家。
(一)江西诗风的陶染
南宋一代,江西诗派衣被甚广。“杨万里、陆游皆传山谷一脉,范成大晚学苏、黄,姜夔则初学山谷,晚年则否。”可见江西诗派理论对姜夔词风的形成有着较深的影响力。江西诗派诗人受黄庭坚影响深远,黄诗章法回旋曲折,务去陈言,力撰硬语且声律奇峭,姜夔学习江西诗派重思理、寄托、新意的内蕴,词之结构深复,词意转折频繁,甚多熔铸典故。叶嘉莹在《唐宋词十七讲》中说:“把江西诗派作诗的方法用到词里边去的,就是姜白石。”吴熊和《唐宋词通论》也说:“以江西诗风入词,合黄、陈与温、韦、柳、周为一体,这种作法就是姜夔的首创,并使他的词形成和加强了骚雅的特点。”
论“章法回环曲折”,姜夔词多有曲折顿宕的结构。例如《醉吟商小品》:“又正是春归,细柳暗黄千缕。暮鸦啼处。梦逐金鞍去。一点芳心休诉,琵琶解语。”春归时节,细柳千缕呈现暗黄色,此时此景让词人回忆起那年分别地也是春归时节细柳暗黄的暮鸦啼处,像是“剪辑”进来一组回忆。“梦逐金鞍去”就完全落到人与情的事情上,言女子的魂梦相随,“一点芳心休诉,琵琶解语”又转为男子视角,临行前要女子莫再叮咛,所有情意寓于琵琶声中。全词三十字,视角转折三次,结构多转折可见一斑。又如《暗香》:“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何逊而今”是由往昔到如今,“但怪得”又是一个转折,写人衰老不堪对花而花却香气袭人,在与梅花有关的今昔对比中表现感情,今与昔的转换造成了曲折的结构。《琵琶仙》也极见文字回环曲折之功,用“又还是”“奈愁里”“想见”等词回环勾连,形成今昔对比、情景错落的深复结构。
论熔铸典故而务去陈言,姜夔善于巧妙化用典故,颇有“点铁成金”的意味。姜夔在《白石道人诗说》中说:“难说处一语而尽。易说处莫便放过。僻事实用,熟事虚用。”词人也很好地实践了自己的理论,比如《浣溪沙》:“剪灯心事峭寒时”暗用“何当共剪西窗烛”典故,《鹧鸪天》:“知是凌波缥缈身”化用《洛神赋》中语。《齐天乐》:“豳诗漫与”连着化用《诗经·豳风·七月》与杜甫的“老去诗篇浑漫与”。《永遇乐·次韵辛克清先生》更是全词用了十一个典故但毫无堆砌艰涩之感,一首词用如此多典故,这种互文性使读者对词人情感有更深一层的揣摩,也使词作本身有了更丰富的内蕴。
论“拗折”而力撰硬语,《凄凉犯·绿杨巷陌》一词便很好体现了江西诗派用“拗折”句对姜夔词风“幽涩”的影响,龙榆生《词曲概论》分析此词声韵:“在整个上片中没有一个平收的句子,把喷薄的语气,运用逼侧短促的入声韵尽情发泄。后片虽然用了两个平收的句子(即歌、约),把紧促的情感调节一下;到结尾再用一连七仄的拗句,显示生硬峭拔的情调。”
综上,在江西诗派的影响下,姜夔词的回环婉曲、用典天然、拗折不俗皆作用于词中情感表达的幽涩。
(二)词体语言的创新
诗词所使用的语言是语言中最要求精约、字句凝练的语言,要通过极少的词句去表现内蕴丰富的情与事,所以要追求更加丰富的艺术手法。修辞的作用不仅在于把要表达的事物形象可感化,也在于使文字抽象艺术化。词人运用修辞使得词语与词语之间形成诗意的搭配,这种搭配常常表现出作者瞬间而私人的感觉,语词之间显出更诗意的跳跃,虽不直接表达意思,但往往极富新意,涩且不俗,如现代诗中不受制于客观事物的秩序而用别种语法或语义去表达诗人独特感受的诗行。
如《探春慢》中的“梅花零乱春夜”在白石笔下,“梅花”与“春夜”之间,有“零乱”一词就显得尤其有新意——梅花零乱使得春夜零乱,最终归于词人心绪零乱,但这样的零乱没有直接被描绘出来,而是使用移情、比拟等修辞手法使词句形成“陌生化”的感觉,回避正面陈述,但这更推动了诗意的表达,更富渲染力。又如《念奴娇·闹红一舸》:“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玉容销酒”用拟人的手法形容荷花红晕的颜色,更妙的是写荷香,不写人嗅到香气,却写“冷香飞上诗句”,极为俊逸巧妙,富有意趣。这种“隔”一层比直接叙述更富情致。《暗香》中的“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扬州慢》中的“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中的“香冷”“寒碧”“吹寒”“冷月”都采用通感手法,突破语言局限,极富艺术感染力。姜夔写“冷”的感觉既有视觉上的“碧”,也有嗅觉上的“香”,更可贵的是这些句子都是有词人感受的先后顺序的,竹外疏花先是带来“香”,靠近水面有寒气,“香”就慢慢冷却,而这冷因“碧”这种冷色调显得更冷。“吹寒”,“冷”的时间被“吹”拉长而成为“寒”,夜雪初霁后先感受到冷,目及波心的水中月,自然是“冷月无声”。《卜算子·吏部梅花八咏》中的“花下铺毡把一杯,缓饮春风影”“惆怅西村一坞春”,《蓦山溪·题钱氏溪月》中的“一亭寂寞”,《汉宫春·次韵稼轩》中的“秋风一榻”等皆独具新意,在姜夔的笔下,春风有影,影能入酒而饮,春的量词是“坞”,寂寞的量词为“亭”,这些句子是符合语法规则的,但不是事物之间正常的搭配,这需要词人对字词进行创新性推敲,更需要词人的情感附于事物上,才使景上染情之色彩,表面上无理、抽象,但细细品味便觉很贴近个人的直接感受。语词搭配上表现出新颖与陌生,使文字抽象化、艺术化,以致营造出诗意的空间,不俗的语言体现出的是词人情感表达的私人化,词人将物“着我之色彩”,语词上的雅涩自然会带来情感表达的幽涩,此种美学价值不可忽视。
(三)个人情感的冷却
徐复观在《中国文学精神》中《释诗的温柔敦厚》一篇中说:“‘温柔敦厚’都是指诗人流注于诗中的感情来说的……不远不近的适当时间距离的感情,是不太热不太冷的温的感情,这正是创作诗的基盘感情。因为此时可把太热的感情,加以意识地或不意识地反省,在反省中把握住自己的感情,条理着自己的感情。”而敦厚则是“富于深度、富有远意的感情,也可以说是有多层次,乃至是有无限层次的感情。”如此看来,姜夔的词可谓“温柔敦厚”,他把无限复杂而纷涌的感情用理性“条理”着,然渐理渐深,逐渐“冷却”,以至于词人用情极深却由于理性的冷却而不易被读者看出,就形成了情深蕴藉的幽涩感。
王国维批评姜夔词“隔”,历来有很多的解读,有的认为姜夔有人格狷洁的士大夫精神,而王国维时代是士大夫精神没落的时代,自然会以“矫饰”批评他,有的认为姜夔“热中”,写词时隐藏真我逃避感情,少用正面表达而使用“私立象征”使词意显得暧昧,但王国维的“不隔”却要求诗人自然流露与诗心纯净……诸类解释都有合理性。然《白石道人诗说》中强调诗之高妙,如碍而实通的理高妙、写出幽微的想高妙等都表明姜夔其实是有意营造“幽涩”感的,这大概是姜夔自人生体会与时代美学而得出的创作经验。白石一介布衣寄人篱下,才高而终究未能科举进身,他是自卑的,但人在排解自卑时又常常体现为自尊,所以他对自己的诸多感受不愿直抒,因此很多词作表现得有“隐衷”而不滥情。“由人生境界悬隔而来的不易懂,实包含了透彻骨髓脏腑的不隔,而不只是普通所说的不隔。”姜夔词所谓的“隔”很大一部分是在他沉浸于人生的痛苦却又在无意识地逃避痛苦的矛盾过程中形成的,这种矛盾心态使他认为“写出幽微”的词是节制而深刻的,是高层次的美学表现,而宋代士大夫主流审美也正表现出精致、内趋的性格,这明明是透彻骨髓脏腑的不隔。如《淡黄柳》一词看似是咏柳词,但词中身世漂泊之感和家国之哀结合在一起,词人面对空城萧条,角声呜咽更觉衣物单薄,又回忆起合肥恋情,虽有“鹅黄嫩绿”,但已“看尽”,面对凄凉景无心饮酒,但“怕”字又表明趁春强乐之意,即便如此春也会一瞬而过只留下“池塘自碧”,多种情感凝结却全词寓情于景,落笔虚处却足够深沉矜持。
三、“幽涩”之呈现
姜夔词力求语言不落俗套、结构回环婉曲,读起来有雅涩的特点,表达上的涩感加深了词人情感表现的幽深,姜夔的“幽涩”得以成为一个整体——情感之幽造成语言之涩,语言之涩又加深了情感之幽。姜夔词的幽涩之美最终呈现为情感表现的杂糅深远,这些情感表达的杂糅深远在词中经过词人理性地冷却表现出“一波三折”的情态。
阅读姜夔词,总有缥缈复杂的体会,一首词中姜夔所要表达的不是单一的情感,而是将各种情感纠结于一处,理性地用意象丝丝抒发出来。他写国事兴亡常用比兴寄托,借意象或典故手法完成艺术化处理,使词意耐人寻味。写恋情时也在写身世,感情更显深沉,所以姜夔感怀身世之作较多,因为在所有题材的作品中他都可以抒发身世之感。如《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虽文字简省,但词人与陆天随、寒士与高士、清苦与超然等意味相互交织,悲怆藏于景物中却付之言外,有避世之意,通过雁燕意象,自况漂泊无定,“清苦”“商略”写山雨欲来的阴沉黄昏,凭栏怀古觉往事不可追含伤今之情,杂糅的“哀感”用诸多意象一波三折地表达出来,伤怀殊深。
姜夔还总在词的最后化情为景作结,如《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结拍“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表现观灯之落寞,《解连环》结拍“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表现词人用情之深,其实,不论是此处,还是相思血沁绿筠枝、淮南皓月冷千山等情景,皆表现用情之深远,但深情皆寓于典中景中便是一波三折的呈现,这种“一波三折”也可看作《白石道人诗说》中的“语贵含蓄”。词中之“景”如影视中的一组“空镜”,具有暗示、隐喻、引起联想的艺术效果,由此所表现出的感情,深刻而不愤不激,含蓄不尽,深具“幽涩”高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