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董其昌尚“淡”的书学观
2022-09-19□王蓉
□ 王 蓉
苏轼和董其昌都是深谙“淡”美学的艺术家,此种美学思想也影响了他们的书学观。
一、苏轼尚“淡”的书学观
苏轼尚“淡”的书学观内涵可以从三个方面进行关照,分别是“枯淡”“随物赋形”“渐老渐熟”。
1.枯淡
苏轼以“枯淡”评价陶渊明、柳宗元的诗。他肯定苏武、李陵、曹植、刘桢以及陶渊明、谢灵运、李白、杜甫的诗境,但随后又表明其对陶潜以及柳宗元的诗词境界的钟爱,以“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肯定韦应物、柳宗元的至高地位。在《评韩柳诗》中说:“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外枯”指枯瘦平淡,用来形容文辞简古,“中膏”则是内里肥美丰腴,形容文学作品的醇厚悠远的意境。陈望衡先生在《中国古典美学史》中认为苏轼所认为的枯淡并不局限于表层,而是重在其内涵。所以苏轼的“枯淡”不是单纯的外在表现,而是枯与膏,淡与美相互对立的状态。
2.随物赋形
对于“随物赋形”的理解,立足文本进行分析,有两层意思。
首先,“随物赋形”在文艺领域表现为创作的无常形,顺势而造,乘势而变,表现为自然、无有定制的状态。苏轼《易传》中有言:“万物皆有常形,惟水不然。因物以为形而已。……今夫水,虽无常形,而因物以为形者,可以前定也。”这段文献透露出两方面的信息:第一,水与万物不同,水本无形,因物而赋形。第二,水无常形,道亦无常形,苏轼以水喻道,暗示自己的艺术创作过程舍弃了有意的经营,如水一般,转而追求自然放松的艺术境界。
苏轼不仅下笔作文之时行云流水,在书法的创作过程中也是如此。元代诗人王恽评苏轼《赤壁赋》中有云:“余向在福唐观公惠州醉书此赋,心手两忘,笔意萧散,妙见法度之外。今此帖亦云醉笔,与前略不相类,岂公随物赋形,因时发兴,出奇无穷者也。”文中以“醉笔”示意苏轼所作《赤壁赋》乃无意识状态下信笔意造、乘势而变,是不受“法”所约束的书法作品。
其次,“随物赋形”也体现在于“法”中求新意的创作态度。这里的“法”是更高意义上对于艺术创作规律的冥合。宋代以来,书家的书法观念发生变化,书法摆脱了“功宣礼乐”的旧功利观念的束缚,第一次强调书法艺术的价值在于审美和娱乐。这种“新”体现在居于法度之上的“出己意”以及创造意识,主张“信笔”“意造”,是自我性情的抒发。苏轼自述:“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苏轼平淡之境的生成,强调任情为之,故苏轼居于法度之上的“随意赋形”也是平淡之境的生成条件。
3.渐老渐熟
朱光潜在《文学与艺术》一书中曾经说过:文学是与人生最相关的艺术。苏轼在《与二郎侄》中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绚烂之极”是“造平淡”的基础,这种老来纯熟的境界是洗尽铅华之后的淡泊,表现在书法作品中则是笔墨形式层面的纯熟与简淡。
二、董其昌“淡”的书学观
董其昌的平淡美学观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1.古淡
《画禅室随笔》中记录其学古路径:十七岁学书,初学颜真卿,后改学虞世南,继而上溯魏晋,学习钟王书法,一直深耕传统,向“古”逼近。凡是符合其审美标准的书家他都认真研习。本着“妙在能合,神在能离”的学书理念,深耕传统,以古为范,集众家之所长,把握传统精髓的同时又能得其神韵,由“入古”到“出古”,消减、锤炼笔墨形式语言。
董其昌“古淡”的书法观一方面体现在其自身重视古代经典的学习;另一方面,董其昌也以在“淡”为标准,对先贤书法进行评述:“鲁公行书,在唐贤中独脱去习气。盖欧、虞、褚、薛皆有门庭,平淡天真,颜行第一。”董其昌评价颜真卿行书能脱去唐人习气,将其与“欧、虞、褚、薛”类比,以“平淡天真”喻之;观柳诚悬书法,感悟“古淡”之用笔;评张旭草书,以“平淡天真”为旨;评价王羲之《黄庭经》:“小字难于宽展而有余,又以萧散古淡为贵”;评怀素草书,皆“以淡为宗”……以上所列文献,颜真卿、张旭、怀素的书法董其昌均以“平淡天真”评之,正如他在绘画中确立南北宗一般,董其昌试图构建一套以“淡”为宗的文人书法体系。
2.清淡
“清淡”一词可以分为三个层面:第一层面是文艺作品中呈现的“清雅天真”之趣;第二层面则是董其昌“引禅入画”的美学观致使其文艺作品中呈现出的平淡清雅的意境;第三层面是从董其昌的笔墨以及章法构成的角度进行分析。
[北宋]苏轼 治平帖 29.2×45.2cm 纸本 1069年 故宫博物院藏释文:轼启。久别思念不忘,远想体中佳胜,法眷各无恙。佛阁必已成就,焚修不易。数年念经,度得几人徒弟。应师仍在思蒙住院,如何?略望示及。石头桥、堋头两处坟茔,必烦照管。程六小心否?惟频与提举是要。非久求蜀中一郡归去,相见未间,惟保爱之,不宣。轼手启上。治平史院主、徐大师二大士侍者。八月十八日。
第一,作品中呈现的“清雅天真”之趣,即:“清淡”是艺术家以超然的态度关照世界而获得的自然之境。董其昌对“淡”有以下论述:“昔刘邵《人物志》,以平淡为君德。撰造之家,有潜行众妙之中,独立万物之表者,淡是也。……此皆无门无径,质任自然,是之谓淡。”又说:“气韵生动,必在生知,非学所及。然大要以淡为主,所谓淡者,天骨自然,况去尘俗,若有意为淡,去之转远。”“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结合以上文献,可以大致勾勒出董其昌所描述的“淡”强调的是“质任自然”“无意为之”。首先,“平淡”指的是君子应有的品德,只有专心体悟一切深奥玄妙之趣,以超然的态度关照世界,才能在艺术创作中达到“大雅平淡”的境界。其次,强调了“天骨”的重要性,“气韵生动”非后天积学可得,应脱去尘俗,求天骨自然之趣。
第二,董其昌“引禅入画”的艺术理念对艺术作品产生的影响。在艺术实践方面,董其昌在晚明革新派和复古派之间选择汲取唐人“引禅入诗”的方式,在书画方面则主张“引禅入画”。禅宗主张“不立文字”“扫除书法”,与早年(17岁)所书《法卫夫人楷书册》的规范匀整不同,董其昌76岁所书《东方朔答客难》追求的不是单纯的形象美,除了体现在形式层面的虚实互融,更多的是在追求“清淡”“空寥”的意境。此外,在绘画方面,董其昌绘画师法董源、巨然、黄公望以及倪瓒,风格恬静简淡,同样也呈现出一片虚淡简静之美。
第三,从笔墨形式层面分析,董其昌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倪云林的影响。文献显示:“元季四大家,独倪云林品格尤超。早年学董元,晚乃自成一家,以简淡为之。”“云林作画,简淡中自有一种风致,非若画史纵横习气也。”董其昌认为倪云林所创文艺作品的品格以及所呈现的风貌超群脱俗,并以“简淡”评之。这种“简淡”是董其昌尤为推崇的,并在自己的书画创作中倾力实践之。
董其昌的平淡美学体现的“清淡”,相较于苏轼来说,不仅是观念方面的传承,其核心还是在笔墨形式语言层面的落实,他拓宽了宋代以来的文人雅士对平淡的认识,树立了“淡”美学艺术典范。
通过对苏轼、董其昌“淡”的审美趣味的形成及其在艺术创作中推进与落实的梳理与分析,可知苏轼和董其昌虽所处时代不同,但是他们以“平淡自然”为旨的审美趣味是一致的,都是在老庄哲学基础之生发自然虚灵、萧散恬静的艺术精神。苏轼倡导平淡之风,这种平淡不是基于笔墨表面的寡淡,而是苏轼晚年心性积淀之后体现的深层次的“厚重”,是蕴而不露的“淳淡”。相比苏轼,董其昌则是在观念以及书法艺术的笔墨语言层面更进一步,于士人正统观念基础上建立了“普适性”的“清淡”美学观,并贯彻于自己的书画创作之中。二者“淡”美学观的不同学理基点,造就了他们对于以“淡”为旨趣的书学以及书风的不同理解及表现。
[北宋]苏轼 次韵秦太虚诗帖 30.7×45.3cm 纸本 1079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释文:君不见诗人借车无可载,留得一钱何足赖。晚年更似杜陵翁,右臂虽存耳先聩。人将蚁动作牛斗,我觉风雷真一噫。闻尘扫尽根性空,不须更枕清流派。大朴初散失浑沌,六凿相攘更胜坏。眼花乱坠酒生风,口业不停诗有债。君知五蕴皆是贼,人生一病今先差。但恐此心终未了,不见不闻还是碍。今君疑我特佯聋,故作嘲诗穷险怪。须防额痒出三耳,莫放笔端风雨快。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
[北宋]苏轼 跋吏部陈公诗帖 27.8×60.6cm 纸本 1081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释文:故三司副使吏部陈公,轼不及见其人,然少时所识一时名卿胜士多推尊之,尔来前辈凋丧略尽,能称诵公者渐不复见,得其理言遗事,皆当记录宝藏,况其文章乎?公之孙师仲,录公之诗廿五篇以示轼,三复太息,以想见公之大略云,元丰四年十一月廿二日,眉阳苏轼书。
[北宋]苏轼 渡海帖 28.6×40.2cm 纸本 1100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释文:轼将渡海宿澄迈,承令子见访,知从者未归。又云恐已到桂府,若果尔,庶几得于海康相遇,不尔,则未知后会之期也。区区无他祷,惟晚景宜倍万自爱耳。匆匆留此纸令子处,更不重封,不罪不罪。轼顿首。梦得秘校阁下。六月十三日。手启,梦得秘校。轼封。
[北宋]苏轼 一夜帖(致季常尺牍) 48.6×30.3cm 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释文:一夜寻黄居寀龙不获,方悟半月前是曹光州借去摹拓,更须一两月方取得,恐王君疑是翻悔,且告子细说与,才取得即纳去也。却寄团茶一饼与之,旌其好事也。轼白。季常。廿三日。
[北宋]苏轼 东武帖 纸本 1089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释文:东武小邦,不烦牛刀。实无可以上助万一者,非不尽也。虽隔数政,犹望掩恶耳。真州房缗,已令子由面白,悚息悚息。轼又上。
[北宋]苏轼 人来得书帖、新岁展庆帖 29.5×45.1cm、30.2×48.8cm 纸本 1081年 故宫博物院藏释文:轼启。人来得书,不意伯诚遽至于此,哀愕不已。宏才令德,百未一报,而止于是耶?季常笃于兄弟,而于伯诚尤相知照,想闻之无复生意。若不上念门户付嘱之重,下思三子皆不成立,任情所至,不自知返,则朋友之忧盖未可量。伏惟深照死生聚散之常理,悟忧哀之无益,释然自勉,以就远业。轼蒙交照之厚,故吐不讳之言,必深察也。本欲便往面慰,又恐悲哀中反更扰乱,进退不皇。惟万万宽怀,毋忽鄙言也。不一一。轼再拜。知廿九日举挂,不能一哭其灵,愧负千万千万。酒一担,告为一酹之。苦痛苦痛。轼启。新岁未获展庆,祝颂无穷,稍晴,起居何如?数日起造必有涯,何日果可入城?昨日得公择书,过上元乃行,计月末间到此,公亦以此时来,如何如何?窃计上元起造,尚未毕工。轼亦自不出,无缘奉陪夜游也。沙枋画笼,旦夕附陈隆船去次,今先附扶劣膏去。此中有一铸铜匠,欲借所收建州木茶臼子并椎,试令依样造看。兼适有闽中人便,或令看过,因往彼买一副也。乞暂付去人,专爱护便纳上。馀寒更乞保重,冗中恕不谨,轼再拜。季常先生丈阁下。正月二日。 子由亦曾言,方子明者,他亦不甚怪也。得非柳中舍已到家言之乎?未及奉慰疏,且告伸意伸意。柳丈昨得书,人还即奉谢次。知壁画已坏,了不须怏怅。但顿着润笔新屋下,不愁无好画也。
[北宋]苏轼 赤壁赋 23.9×258cm 纸本 1082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款识: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出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钦之有使至,求近文,遂亲书以寄。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又有后赤壁赋,笔倦未能写,当俟后信。轼白。
[北宋]苏轼 次辩才韵诗帖 29×47.9cm 纸本 1091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释文:辩才老师退居龙井,不复出入。轼往见之,常出至风篁岭。左右惊曰『远公复过虎溪(矣)』。辩才笑曰:『杜子美不云乎「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因作亭岭上,名之曰『过溪』,亦曰『二老』。谨次辩才韵赋诗一首。眉山苏轼上。 日月转双毂,古今同一丘。惟此鹤骨老,凛然不知秋。去住两无碍,天人争挽留。去如龙出(山),雷雨卷潭湫。来如珠还浦,鱼鳖争骈头。此生暂寄寓,常恐名实浮。我比陶令愧,师为远公优。送我还过溪,溪水当逆流。聊使此山人,永记二老游。大千在掌握,宁有离别忧。元祐五年十二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