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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泥记(连载之二十六)

2022-09-17晔/文

东方剑·消防救援 2022年9期
关键词:罗文秀英

张 晔/文

上期说到三角毛巾厂被日本浪人纵火后,日本领事馆给上海市政厅下了最后通牒。就在市政厅左右为难之际,日军早已部署向闸北发起了攻击,后世称为“一·二八”的淞沪会战打响了。

八十五

龙华淞沪警备司令部里,罗文德站在窗口,与其说他在观察窗外行色匆匆的士官、文书,倒不如说他在回味。已经一天没有合眼的他,并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极其亢奋,甚至享受这份紧张、高度敏感的应激状态。昨晚的小试牛刀让他无比兴奋,他庆幸自己早做了准备,十九路军驻闸北的60团、61团击退了日本人半夜的进攻。

隔壁机要室里多台发报机交织出的短促而又密集的嘀嗒声让他极为舒适,他迫切地等待着军政部和熊长官的回复。虽然军政部早在抗议之时就发电要他们“忍辱求存”,可情况发展太快,半夜来犯,不得不回击。今日前线倒没了动静,又迟迟不见回电,罗文德心中不免开始失落起来。

“报告!”勤务兵的一声通报后,罗文德就听到吴市长急不可耐地站在门口招呼他:“罗老弟啊!总算逮到你咯。”罗文德有些迷惑,吴市长面带喜色地说:“英美法三国领事都已经照会日本了,停战停战,今天可别出什么岔子。”罗文德冷笑了一声,说:“怎么可能?看这架势,日本人可不会那么轻易地停战。我看增兵还差不多。”

“唉,总不见得真的和日本人开战吧?”

罗文德不屑地瞥了眼吴市长,反问道:“现在不就是开战了?难道我还和他们闹着玩?你问问蒋军长,他拿着几万兄弟的命来开玩笑?”

吴市长心想:这帮军痞子,真是有理说不清,一心求战,能不打仗自然是不要打仗,打仗都是要死人的,何必呢。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依旧保持着微笑,说:“老弟啊,稍安勿躁。今天,就看今天怎么谈。”

罗文德点点头,敷衍道:“行吧,我是把话说在这里了,缓兵之计。你别想得太美。该打还得打。”说完,自顾自地看着眼前的地图。吴市长见罗文德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依旧保持着笑脸,慢悠悠地离开了办公室,心中却想:年少得志未必是好事,之后总有你受的。

身为军人,罗文德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这张闸北地图上,他有他的判断,日本人昨天夜里从靶子路、虬江路进攻我军驻防的北站,那是探一探虚实,今天可能还是会在这条线上再次发动进攻。他的视线转移到东边,拿起铅笔圈了一圈,这是直通闸北的宝兴路。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现场的画面:如果日本人直插宝兴路,驻扎在北站、天通庵路的我军就要腹背受敌。此处,一定要再派队增援!他的铅笔重重地在宝兴路这几个字下划了几条线。

罗文德决定起身去找十九路军的蒋军长,如今十九路军的军部都搬到了警备司令部,走两步就寻到了人。两人想法不谋而合,可是预备队从哪里来却是个问题。十九路军总共才4万人,驻守闸北、吴淞炮台,还有第二道防线,已经很吃紧了。操着一口广东腔的蒋军长叹息道:“老细,莫人呀,预备队都上去了,再加一道防线,家底早掏空了,心悒啊。”

罗文德心知等不到援兵,光靠十九路军根本撑不了几天,他思索了片刻,心想:熊司令躲在南京,其他几位长官称病,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团长,所谓的代旅长,越俎代庖,终究不是个事情。可是,如今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了,随便怎么样都得拼一次。他抿了抿嘴,说:“憬然兄(蒋军长的字),我再发报给熊长官,如果还是没有回音,我把我的特务连全部给你。”

蒋憬然不作声,心想:这些人平日里都在办公室,跟着长官到处混,没上过战场,万一上了前线,真刀真枪的,可别都乱窜瞎跑坏了事情。现如今,保不准是为了立功,到前线去晃一圈的,那真是挖个坑给我啊。罗文德见他不言语,又说:“您可别小看我这些警卫、侦察,都是从东征时就跟着我的,都有些能耐。当然,如若违反军纪,任凭处置!他们,一旦上去了,以后就是你的兵了。”蒋憬然见罗文德说得如此坚决,心中倒生出些感动。

等待的时光总是最难熬的,罗文德原想着九点没有回音就集合部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九点过去了,罗文德暗想:“要不十点吧,说不定现在军政部在开会呢。”嘀嗒嘀嗒的时钟声听得让人心焦,他一根接着一根抽着烟,十点半了,南京一封回电都没有来。罗文德狠狠地掐灭了烟头,扫了眼满烟缸的烟屁股,唤来了传令官,命令所有特务连的人到大礼厅集合。“罢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违抗命令了,”罗文德自言自语道,“今朝就把命搁在这里了。”

罗文德和蒋憬然站在大礼厅的讲台前,望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白净的脸庞。蒋憬然原想说些军队纪律,可转念又迟疑起来,他想:这位罗团长,根本不是什么大官,但怎么也是在惠州城立过功的,又是嫡系,能把手下的兵给我?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自己带来的兵,看着都那么年轻,一张张不经事的脸,真不敢相信他们能上阵杀敌。他就这样轻易地送给我?可别是想吞了我。

站在台上的罗文德竟也生出了一丝胆怯,命令一发出,那可回不了头了。台下的年轻人毕竟是一直跟着他的,现在全都送去战场上,自己多少有些舍不得。可是国难当头,他实在顾不得许多了。罗文德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回想这几天的经历,他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诸位,我们是军人。在座的很多人和我都是跟着校长从惠山城打过来的。自从东三省事件以来,我认为,我们所有人都不配说自己是一名军人。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你们扪心自问,是不是很伤心,我每每想起,都很惭愧。俗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小日本又向上海挑衅了,我们是不是要退让?是不是要把国土拱手让给日本人?如今,跟小日本决一死战,才是我们军人之正途!”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有人振臂高呼着“与上海共存亡”。蒋憬然望了罗文德一眼,心中不禁对这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佩服了起来。他信步上前,严肃地讲起了军纪。

果然不出所料,就在当天下午,日军从宝兴路向我守军发起进攻,飞机的轰炸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前日中日两军在闸北发生激战后,就有人跟随外国记者在租界高楼的顶部驻足观看。胆子大些的一路跑到甘肃路,那儿过两条马路就是北站。只见满大街隔一段就错落地排布着沙包堆叠而成的防御工事。人隐藏在工事里看不到头,突出的刺刀尖在阳光下寒光凛凛。胆子小但又要看热闹的人则在新闸路的几个高楼顶上眺望,可眼神再好也看不到什么,倒不如说在聆听苏州河对岸的枪声。

“听说英美调停了,要日本人停战。”有人这样说。回应者也不乏抱着悲观的情绪:“但愿如此,你看看我们当兵的,怎么大冬天的还背着斗笠?再这样耗下去,也不知道怎么办。”可也有人坚持主战,说:“那是粤军,很能打,听说中央军已经来支援了。小鬼子还打不过?”

“快看啊,飞机!”头顶上嗡嗡的巨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们的飞机来支援了?”

“看不清,是不是我们的?”

“不是啊,上面有膏药旗!”

“完了完了,鬼子有飞机,我们去躲躲。”

“你傻呀,我们现在在租界,你怕什么?”

“轰……”一声巨响震得围观人群都不敢大声说话。好一会儿后,看着飞机并不往租界方向来,大家才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吓死人了,日本飞机投炸弹了!”“那是什么楼啊,嘎漂亮。”

“商务印书馆呀。”

“啊哟,弄不好房子要塌的。”

商务印书馆里,不知所措的人们还没从最初的那一阵地动山摇的震动中缓过来,第二颗炸弹又砸了下来。

“印刷机!印刷机好拿 ?”“快点逃吧!”“救火啊,我的稿子!”有人拿着面盆接水灭火,还有人刚出门却被落下的横梁砸中倒地不起。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还没有等人们反应过来,第三颗炸弹在二层过道里炸开了一个口子。

瓦砾四溅、砖块崩裂,就连走道上的一根一人刚好能合围的八角柱也被震裂了。有人被弹片击中,倒在地上呻吟着,还有人被倒伏的砖墙压在下面,已经无法再起身。原本弥漫着油墨味书香气的印书馆俨然成了修罗场,“快跑啊!别搬了!”“救命啊……”“快,帮一把手,腿压住了。”“别拿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带不走的……”“啊,痛死了……救命啊……”手无寸铁的印刷工、编辑、校对茫然地望着前一刻还派头十足的远东第一大书局顷刻间化作断壁残垣。

地下一层的藏书室里,管理员老孔冒着头顶上轰隆隆的声响,再次下楼。这里收藏着“涵芬楼”所藏的10多万册宋版、元版的珍贵古籍图书。老孔本想着自己好歹能带走一些珍本,可第三颗炸弹、第四颗炸弹已经震得楼梯断裂,楼板上的碎屑淅淅沥沥地往下掉。他恋恋不舍地摩挲着库房的门锁,伸手拂去门锁上的灰尘,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锁。他想着:小日本的炮弹怎么都不能炸到地下,就是楼塌了,地下室总还是好的,大不了等停战了,再回来拿出来。搬是无论如何都搬不走的。老孔整个人贴着扶手三步跨两步地又回到了地面。他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祖先保佑吧,先贤留下的珍本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事啊!”

“第五颗炸弹了!”

“第六颗!乖乖,小日本是盯着这栋楼不放了?”

“你们看呀,烟扬起来了,有火窜出来了,烧得旺来。”

“啊哟,不晓得里面死了多少人啊!”

楼顶围观的人们惊呼起来,即便没有读过书的人,都会对这栋恢宏的建筑感到可惜,如若知道些版本典籍掌故的,无不捶胸顿足。借着宝兴路口的火势,日军发起了攻击,我方步兵头裹湿毛巾顶着烈焰义无反顾地冲出了掩体,用血肉之躯抵挡住了日本铁甲车的一次次突击。

“你们看呀,马路对面的这栋楼怎么也冒烟了?”屋顶围观的人指着商务印书馆斜对面的建筑喊道。

“没有炸弹啊,不晓得呀,是不是手榴弹扔的?”

“那么大的一栋楼哦,不知道是哪个大公司?”

“像是商务斜对面的印刷会馆。”

“哪能专门盯着图书馆啦?”

“咳咳咳,吃不消了。快点下楼去吧,烟都飘到这里来了。”

“走走走。”

呼啸的西北风让平静祥和的租界也暂时体会了一下硝烟弥漫的战争气息。路人掩着口鼻,低头快步躲进室内,呛人的烟味让谁都不想多说一句话。待傍晚战事稍歇,这个路口的两栋楼还不时升腾起浓烟,火焰在夜空中格外耀眼,原本两栋白色的大楼如今倒像是两根烧红的烟囱。不明就里的人纷纷揣测,楼里究竟藏着什么军事机密,竟然惹得日本人如此大费周章非要炸毁不可。

夜空里,红焰烧透了半边天。更令人心惊的是,三十多年收集和珍藏的四五十万册古籍就此彻底化作了飞灰。“烟囱”彻夜不息地燃了三天,里面飞出的片片残页碎屑如春天田野里乱舞的麦叶蝶,越过了苏州河,飘落到了租界内,待它们落地停留,有心人捡拾起,细心查阅,蝴蝶的翅膀上还残留着子曰诗云的只言片语,讲述着曾经的经国大业,不朽盛世。

八十六

中日两国的战事在一月有余的拉锯中,终究是停了,一切又恢复到了战前状态,可留在人们心中险些沦为亡国奴的伤痛却没有退却。国家投入了更大的热情,誓要兴兵强国,在虹桥兴建起了机场,像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站在司令部门口的罗文德驻足眺望着远处高耸的木桩子,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并没有对这位脱下戎装的前长官过多地关注,稍有心思的会立定敬个礼,而大多数人则选择低头快步离开。就在前不久,他还下令拆除大礼厅改建为烈士纪念堂。当时的风光无限与今日的视而不见让罗文德多少有些意难平。

“长官,您的车……”原本一句平常的询问,如今在罗文德的耳中就像在催促他,或者说是嘲笑他,如今他已经没有车了。罗文德轻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跨出了大门,头顶上青天白日旗的倒影在脚下招展,他低头苦笑了一声。曾经唾手可得的旅长位置被黄埔同期的同学接任了,他被一纸调令“提拔”到了南京军政部宣传处。同期的同学们竟还给他搞了个荣升的庆祝会,恭喜他彻底摆脱了刀剑上过活的日子,成了一名“高级官员”,更确切地说是“闲人”。

过完双十节,战争的阴霾似乎消散了,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倡导着“新生活运动”,宣扬着“仁爱礼义廉耻”,无线电里定期播放着清剿匪患的成果。谷维新放下报纸,揉了揉酸疼的眼睛。陆秀英看丈夫坐在那里,催促道:“你快点到门口去等等,不知道他认得不认得。”看着妻子在灶间里满身烟气的模样,谷维新起身,埋怨道:“好哉,就是来家里吃顿便饭,你搞得像招待外国元首一样。”秀英瞥了眼丈夫,嗔道:“儿子的工作还是靠他,人家难得回来一趟,现在抬头大得不得了,你摆什么豆腐架子呀。”

谷维新不想和妻子争论,罗文德为儿子找了份工作,也难怪秀英那么激动。自从三角毛巾厂事件后,工厂将车间搬到了杭州,谷恒明不得不另觅工作,罗文德主动介绍了银行的差事。说来奇怪,虽说罗文德去了南京任职,两家的来往却比以往密切了很多,也许是谷恒明常去给继林补课的缘故。谷维新对罗文德的印象也改观了不少,可第一次不愉快的见面经历总让他心里有个疙瘩,更何况,至今董仲鸣都没有任何音信。

“你发什么呆,快去门口看看叫呀。”秀英催促道。

“好哉,你越来越啰嗦,他有什么不认识,以前不就……”谷维新不耐烦地刚反驳几句,可还是不想提起当年难堪的事情。

谷淑玲穿着一身橘粉色的旗袍,走出来,问:“阿爸,我穿这件衣裳好 ?”谷维新见女儿这几年出落得像个大姑娘,心中别提多欢喜。还没开口,秀英没好气地催促着,嚷道:“哪能还在这里啊,快去快去。啊哟,大小姐,在家吃个便饭,穿得山青水绿的做啥。”这个家里,自然是陆秀英最大,父女俩对视做了个鬼脸,各自散去。

弄堂里弥漫着各家飘散出的饭菜香,此时正是吃饭时间,弄堂里很安静,远远地传来几句模糊的家常话,也不知是哪家的女人高声闲话了两句,更多的是灶间里锅铲碰撞声和生食下锅时那一瞬间的响声和镬气。谷维新慢悠悠地晃到弄堂口,心中回想着这群孩子,女儿自然是他的心头肉,大儿子已经快成家了,他也不担心,最担心的倒是孟寅,年纪不小,又没有一技之长,也只能在报馆里做个小校对。小儿子申仲虽说不声不响,倒是读书的料子。家里还真没有出过大学生,如果能考上,倒也不错。

“叔公!”继林的呼唤倒让谷维新顿感失礼,他忙快步上前迎接,引他们进门。罗文德穿着一件家常的棉袍,全没有“京官”的模样。他拎着礼盒,罗太太又抱着一束花,热情中却显得生分,唯独谷恒明一口一个“罗叔叔”叫得亲切,继林也是“哥哥”“姐姐”喊着,几个孩子很快熟络起来。

吃完饭,继林迫不及待地要找申仲下棋,罗太太连夸秀英的厨艺,两人到卧室里话起了家常。谷维新和儿子恒明陪着罗文德坐在客堂间里闲话。谷维新自然先表示感谢,倒是罗文德毫不在意,拱手称赞谷恒明沉稳可靠。

家常实在不是男人的话题,官场并不得意的罗文德显得比当年平和了不少。他和谷维新随意聊起了时局。“谷先生有没有关心战事?”谷维新略感诧异,微微一笑,拱手说:“早就不关心了,不过看看报纸。”可心中不由警觉起来,心想:现在他都不在军队里了,怎么又问起这话,还问得十分巧妙,不知何意。谷维新岔开话题,问道:“你在南京还好吗?来回两地,也挺累的吧?”

罗文德耸了耸肩,说:“也不过坐半天火车,唉,不在军中,也轻松了。倒是在南京,常常能看到您的好友黄主席。可惜,小可真看不明白,黄主席刚在报纸上发表了精诚团结,共同抵抗,另一边又在会议上宣称中日一衣带水,要友好交涉。真是让人费解。”

谷维新听到“您的好友黄主席”哑然失笑,叹道:“不敢称好友,不过是故人。”话题依旧绕不过去。罗文德倒并没想得那么复杂,时值民国廿六年(1937年),内忧外患,中日之间是战是和,终究无定论。他换了个称呼,试图拉近一下关系:“谷叔叔,华北、东北已经如此田地,不知您如何看这未来的形势呢?”

自从《秦土协定》《塘沽协定》《何梅协定》一连串的条约签订后,华北几乎已沦为真空地带,谷维新只能说:“西安事变刚和平解决,如今自然是精诚团结,共同抵御外敌的时候。至于交涉,唉,能不兵戎相见自然是最好的。”谷维新心想:“一·二八”那会儿,你也不是没和日本人交过手,实力相差不可谓不悬殊。可这话他又不好直截了当地说出口,只能含糊地说了句:“差距还是有的,能不打仗就还是不要打了吧,可怜无定河边骨啊。”

罗文德轻轻叹息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身为军人,自然不能坐视国家被弹丸小国,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侵略挑衅。”话刚出口,罗文德内心有些发虚,手上无一兵一卒,何谈什么军人。可谷维新却只听了后半句,他笑道:“年纪大了,不能和你们年轻人比啊。”他看着眼前的人年纪与当年初见罗老师时相仿,身形比罗老师壮硕些,眉宇间多了些果敢,甚至是狠辣。他不由感叹岁月不饶人,心想:中日间未来必有一战,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也许只能靠他这样的人了。

罗文德没有开口,倒是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谷恒明说:“阿爸,侬覅这样说,古诗都有‘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真到了打仗的时候,自然是全国上下同心,一致对外啦。我们银行都有组织募捐支援东北抗日呢。”罗文德听罢,竖起大拇指,笑道:“了不起,后生可畏。”谷维新扭头看着儿子一脸正气的模样,心中略感惊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叹道:“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啦。”

看着时间不早,罗文德起身告辞,谷维新送他出门。“一致对外”这个词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他忍不住轻声问:“文德,都这时候了,仲鸣夫妻俩,是不是?”他深吸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罗文德停住脚步,示意妻子和继林先走,说:“谷叔叔,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我也不瞒你,当时,当时的确是太乱了。不过,最近要释放一批政治犯,南京已经放了一批了,也许他们用的是化名。”这个结果,谷维新早已猜到,可罗文德亲口证实后,他的心止不住沉沉地往下降。

“阿爸,阿爸……”

继林高声的呼唤制止了谷维新不切实际的思绪,他不想破坏来之不易的聚会,拍了拍罗文德的肩膀说:“快走吧,天也晚了。路上小心。”

八十七

“阿哥,你进了大学,要带我去玩啊。”

“老三,还是蛮聪明的,阿四头,你覅一天到晚想着玩儿,跟阿哥好好学习。晓得 ?还有侬,老二嘛要做个榜样,现在阿弟比侬读书好。你也要上进啊。”

刚放工回家的谷恒明推开门就听到母亲的唠叨,谷淑玲一见大哥回来,就探出身子兴奋地说:“阿哥,老三考进大学了,今天放榜出来了。”

谷恒明大喜,抬头看申仲笑嘻嘻地坐在那里,他忙问道:“老三,你去报了那么多学校,多少所大学要你呀?你选了哪所?”原来,当时考大学,都是谷申仲自己去报学校的,每个大学放榜时间都不同,也有可能一个人被多所大学录取。

“就一所啦,同济,”谷申仲腼腆地说,“其他都没上。”语气还有些沮丧,他又说:“啊呀,这次北大和清华都在上海招生,唉,都没考进。”

谷孟寅插嘴道:“蛮好来,去什么北平啦。你去读的是什么呀?”

“现在还不好读专业,我先去上德文进修班,”申仲噘着嘴说,“他们要德文考试通过了,才好读专业,今年考不过,明天还要留级退学的。”

谷维新见儿子长进,心中十分欣慰,可仍严肃地提醒道:“考进去嘛,就好好读呀。进去再留级,总不像话。”

陆秀英笑得合不拢嘴,随口问道:“通知书什么时候寄过来哦,学费几钿啊?”

“100块大洋。”申仲说得像蚊子叫,一家人却都听得清楚。原本喧腾的家里瞬间安静了,谷淑玲倒抽了一口气,发出来一声惊叹。陆秀英听了这个数目,也陷入了沉默。可为了不扫儿子的兴,仍笑盈盈地招呼家人收拾桌子开饭。

陆阿兴过世后,成衣店的老主顾也都走得七七八八,前几年不得不关门歇业。如今家里一大家子的开销全靠父子三人的薪水和乡下与董家平分的田租。吃过饭,秀英没有像往常那样开着无线电,一个人躲进房间算起了账。谷维新见妻子异样,也跟着进了屋。

陆秀英自言自语道:“你一个月也就30块,恒明要结婚,他的铜钿不好动的,老二也就十七八块,一家五口人开销也硬锵锵刚好,要么一个礼拜一次的水果覅吃了,也好省点。”

“覅省来,一点点也省不好了,”谷维新躺在藤椅上,放下书说,“100块,要拿出来也拿得出来的,老早存的银洋钿拿出来呀。”

陆秀英想了下,犹豫不决,悠悠地说:“这些钞票是垫底的,全拿出来,万一家里有点什么事情,怎么办?”

“乡下不是还有块地嘛,实在不行,我们这份卖给董家算了,”谷维新说,“反正我们也不去乡下的,每年这点租子,侬又不去用,放也放在乡下。”

“你这个人真是的,”秀英嗔道,“一天到晚就捧着你的书,越读越戆。乡下有地,好歹有点退路。这田不好卖的。”

“阿爸,姆妈,”谷恒明敲了下门,走进房间说,“我的薪水拿出来,供阿弟读书够的。”秀英抬头看了眼儿子,说:“你刚到新地方工作,要点铜钿放在身边的。再说,帮你存的钱,也是给你用的,你之后结婚侪是开销,阿爸姆妈不会用你的钱。”谷恒明微微一笑,说:“勿急,老三读书要紧。李小姐也不会有意见的。”

谷恒明口中的李小姐,是他的未婚妻,银行襄理介绍的一位本家亲戚,读过几年书,在一所小学教英文。两家见面后,并无不妥,事情也就这样说定了。原本想着尽早办喜事,如今一口气少了100元钱,是无论如何办不了了,只能等下半年。秀英心里清楚,让小儿子读书却耽误了大儿子的婚事,实在说不过去。她又唠唠叨叨着要和亲家见面赔个礼。谷恒明宽慰道:“没事的,下半年捡一个好日子。”

可8月虹桥机场的枪声彻底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日军又发动了进攻上海的战争。租界里每天涌入的人潮预示着这场战争与以往的都不同。衣衫褴褛的只能睡在大街上或大楼的走道里,风光体面的人家则一长溜的黄包车载着家当,浩浩荡荡地开进租界,一出手就用几条小黄鱼(金条的俗称)顶下了房子。蹭蹭往上涨的房价让吃死工资的谷恒明再也顶不起房子了,只能在家成婚。原本三兄弟合住的房间作了新房,谷维新把客堂间隔出一小间,单独给上夜班的谷孟寅睡。

随着战争的扩大,同济大学所在的吴淞镇遭到了轰炸,谷申仲背着铺盖回了家。家中的变化他早已清楚,一路上他早想好了说辞。三弟的归来倒让谷恒明很是难堪,他生怕被人说霸占了兄弟的房间。可刚一踏进家门,谷申仲就笑嘻嘻地说:“我也就待几天,学堂在静安寺路都有地方了,我打几天地铺,过几天就回学堂了。”陆秀英见小儿子回来,心中欢喜,可家中的环境大不如从前,她忙安慰小儿子说:“你先睡客堂间,过几天,姆妈去买个钢丝床。”谷申仲反而安慰起母亲,笑着说:“姆妈,不要紧的,过几天,学堂开了,我就走了。”见儿子如此懂事,陆秀英心中的石头算是放下了,可谷恒明还担心,万一学校一直不开,他身为大哥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打地铺。谷申仲心知自己的学费是哥哥攒的结婚钱,此时自己可千万不能计较。他笑着和妹妹打趣,说着学校里的趣事。他心中早已打了主意:如果开不了学,就去找份有宿舍的工作,也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租界离炮火还很遥远,可饭桌上的话题却绕不开它。谷维新问起学堂的情况,谷申仲叹道:“唉,闹不懂,我们还是德国人办的学堂,日本人都炸。”

淑玲笑着问:“阿哥,你没被炸到吧?”

“呸呸呸,”陆秀英急得拿起筷子打了下女儿的头,骂道,“瞎讲八讲啥,你阿哥,快点呸。”

谷申仲倒不介意,说:“我们倒还好,可怜的是医学院的同学,他们那一片的实验室、宿舍全部被炸掉了,老吓人的。那天夜晚,就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还有人从床板上掉到地上去的。”

谷维新听了,插嘴道:“你以后听到这个,不要出去看热闹,晓得 !炮弹不长眼睛的。”

“嗯嗯。”申仲见父亲开口教训了,不敢再说下去,低着头扒了几口饭。

谷孟寅问:“你们那里,日本人又没打过来,怎么炸了?”

“谁晓得,”谷申仲接着说,“今天早上我们从学校里出来,一路上,真的是乱七八糟。有的楼只剩下一半了,地上全是碎石头。我们旁边的解剖楼,还烧起来了,可能是他们的化学品被炸弹炸到,烧光了,味道臭死人。”

“你还能看到那些啊,晚上有鬼吗?”淑玲好奇地问。

申仲放下筷子,故作神秘地说:“覅吓呀,我跟他们医学院的人去看过,下次带你去看看,壮壮胆。”

陆秀英听到儿子说什么解剖,忙制止道:“好了好了,吃饭辰光,覅讲那么腻心的事情好 。等歇吃好饭,让你们兄弟几个慢慢讲。我不要听。”

“哈哈哈,姆妈,你覅吓呀,”谷淑玲勾着母亲的肩膀,说,“说不定以后我就去学医,天天跟这些打交道,那你怎么办呀。”

陆秀英听了一脸正色道:“啊哟,好了好了,小姑娘,学这个做什么!你看看你阿嫂,教教书,教教外文,多好。”

李小姐抬头看了眼婆婆和小姑,羞涩地笑了笑,也不说话。谷恒明见妻子难为情,假嗔道:“阿四头,你一天到晚的叽叽喳喳,吵死掉了。”

“老面皮,阿哥现在就相帮阿嫂,”淑玲故意在自己脸上刮了两下,笑着说,“一见到我,就说我吵。”这话引来全家人的哄堂大笑。

过了几日,谷申仲就收到了同学夏树国的消息,同济大学决定暂时离开上海,迁往浙江金华,现在要统计随校转移的人员。谷申仲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说要走,那可是立时三刻就要动身的,去学校报了个到,明天就集合出发,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没有人答得上来。就看这仗什么时候结束。

傍晚回到家中,谷孟寅已经去上晚班了,李小姐那日又回娘家吃晚饭。饭桌上,一家人都不怎么说话,虽说不是上前线,可前路漫漫,外面兵荒马乱的,有个三长两短也不是没有可能,谁也不敢往下想。泪水早已经在谷淑玲的眼眶里打转,脑海中忽然飘过“君问归期未有期”这句诗,她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吃过晚饭,谷恒明一边帮忙把包袱扎紧,一边说:“老三,你地址确定了,一定要写信来啊,钱不够花了,一定要提早写信来说哦。”谷申仲不敢开口,只是点头答应,生怕自己一开口忍不住要哭。当天夜里,这家人谁都没有睡着,未来会如何,租界是否还安全,没有人知道。

第二天一早,谷维新在弄堂口观望着,想叫辆人力车,送儿子去学堂。秀英偷偷擦着眼泪,一声不吭地望着前方。路上的小贩、乞丐比往常多了许多,来来往往的大多是生面孔。她舍不得儿子,可看着眼前逐渐陌生的环境,她安慰起自己:即便儿子留下来,也还要找工作的,现在乱糟糟的,还不如好好读几年书,这仗估计也不会太久。

“黄包车!来来来,调头调头。”谷维新看到了一辆空的人力车,隔着马路大声招呼着。

车夫笑嘻嘻地停在他们面前,问:“先生太太,去哪里?”

“等歇,人就出来,去静安寺。五个洋钿差不多 ,我先付掉。”陆秀英在原地留着车,示意丈夫帮忙进去把行李搬上车。不一会儿,只见父子三人扛着三个大包袱。

车夫见那么多东西,不乐意了,陪着笑脸说:“太太,就两个人嘛也就算了,嘎许多物什,搬场就不是这个价钱了呀。”

“好来好来,很轻的,没什么东西的呀。”

“那你们再叫其他车子吧。我吃不消。”车夫见他们穿着并不寒酸,心想着总能多要点车钱,假意要把车拉走。果然,秀英放了软档,嚷着:“好了好了,就这点路,再加你两个洋钿。最多了。”

“好嘞,太太。”车夫收了钱,自然麻利起来。他把车靠在路边,又把行李挂在手柄处,留出了极大的座位空间,殷勤地说:“少爷坐的地方也大点,行李不要压着腿。”

谷申仲低着头,刚要跨过黄包车的横杠,谷维新却拦住了儿子。望着这个矮小瘦弱,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小儿子,他刚想嘱咐些什么,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一时间也说不出来。他低头摘下手表,塞到儿子的手中,顿了顿说:“以后只能靠自己了,万事小心,好自为之。”说完,转身就回去了。

“走吧走吧,不要迟到了,”陆秀英红着眼睛,催促道,“东西放放好。记得写信来啊。”谷申仲点点头,跨上车后,默默地扣上了表带。他不敢回头望,一直抚摸着这块手表。泪水随着车轮的转动再也忍不住了,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车夫也感受到了异样,边跑边回头看车上的小伙子,问道:“那是你父母啊,你去静安寺做什么啊?”

“嗯,我去学校,”谷申仲平静了下心情回答道,“学校今天集合。”

“啊哟,大学生啊,”车夫不由发出一声赞叹,随后又叹息道,“走了也好,打仗还不晓得打到什么时候呢。”

从8月起,随着战事的持续,残酷的战争竟成了人们日常茶余饭后的话题,内容不外乎哪里又增援了,哪里又血战了,委员长声称要把日本人赶到黄浦江里去,一会儿又是国联介入了要停战,没有人会把日益增长的数字想象成和大家一样鲜活的生命,也没有人会料到战争就这样延续着,延续着,最后融入进了日常生活中。

9月、10月、11月,这样的话题持续了三个月,上海彻底消停了,除了租界以外的地方全部被日军占领。谷维新任教的中学辟出了操场收容难民,红十字会在街上搭起了棚子每日分发着少得可怜的吃食。陆秀英捐出了旧棉衣,用她的话说“中国人总要帮中国人的”。就连秀英自己也觉得奇怪,之前她从不觉得国民政府有多好、同胞有多亲切,可如今“沦陷”了,快要“亡国”了,但凡无线电里听到一丝国军的消息,她都发自内心地欢喜。谷维新却担心:租界的秩序越来越差,日本人总有一天会占领租界,到时候难不成真的要做亡国奴?这话他不敢和家人说,看着一家老小,他从未那么担心过。

八十八

民国廿七年(1938年)10月,这一年上海的冬天出奇地冷,一根根电线木头像坟头上的牌位寥落地抵御着寒风,凌乱的电线在西北风中不住乱颤。除了来往的行人、富贵人家的轿车和人力车外,大街上又多了一种新鲜的玩意儿:长条形的木头车。它的上面有块活动木板,像抽屉般极为活络,可以拉开又合上。每每有不经事的孩童在旁围观,都会被呵斥驱逐。那是用来拉尸体的,美曰其名可以称为灵车。每天清晨,路边总会出现几个蜷缩在角落,再也唤不醒的“塑像”,咕噜咕噜的木头车顺着西北风呼啸的节奏在晨雾中出现,哗啦一声,抽出盖板,砰的一声,抛进去,再哗啦一声,合上盖板完事,整个动作干净利落。

刚出弄堂口的谷维新,都不想多看一眼,三步并两步钻进了李之松派来的轿车里。他不知道为何李之松会忽然找他,但此时,他的确也需要这位故友的帮助,因为他思前想后,还是要离开上海。来到李的公寓,谷维新见李之松轻瘦了不少,关切地问道:“之松,什么事情啊,你怎么瘦那么多?”

李之松向他神秘地眨了眨眼,并不说话。谷维新敏感的神经一下子警觉起来,心里无数个疑问瞬间冒了出来:这里是法租界,日军敢到这里来?李之松都隐退那么多年了,他能有什么用?把我叫上这是做什么?他瞪大了眼睛,想从李之松的表情中窥探到一些,却见李之松平静地说:“没什么,最近睡得不好。今天,是黄有尊,哈哈,他说有什么故人的信转交给你我。”

“他人呢?什么故人?”谷维新满腹疑惑,环顾客厅,并没有见其他人,连佣人都没有。李之松轻声说:“他一会儿就来,我没告诉他你住哪里,赶紧让你快点过来。”谷维新不知该气他还是谢他。他心想:这家伙,这种事情非要叫上我。黄有尊这次来,准没好事情。

没多久,黄有尊兴匆匆地跨进了客厅。他的头发比前几年浓密得多,但细看是吹高了,还涂了发蜡,显得极为时髦,可油光粉面的模样与他的年纪不太相衬。寒暄了几句后,黄有尊掏出两封信,说:“我和你们不是一个学校的,这是你们陆军士官学校的同学影友真昭托我转交你们的。他听说你们这样的人才都没有在国府任职,感到极为惋惜。”

谷维新与李之松对视了一眼,影友?他努力回忆着,是不是真有这样的同学,但无论如何,现在有日本军人的来信,并不是个好兆头。李之松干笑了两声说:“黄主席神通广大啊,现在信还没到我手上,就已经知道内容了。”黄有尊尴尬地笑着说:“你又笑话我了,啊呀,他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起你们这两位学长。”

李之松随意地撕开信封,抖开了信纸。谷维新盯着信封上的中文,犹豫了片刻,拆开了信。看着信中往事的叙述,谷维新终于想起这个影友是他实习时的学弟,算起来和李之松倒真是同窗。信上赫然写着:“国民政府不重用先生的才学是一桩不幸的事情。当年共同奋斗支援中国革命,如今更是希望能共同重建上海的秩序,黄先生此番前来,表达了日本的诚意。”落款竟然是“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中国课”。

谷维新冷笑着,把信摊在了桌上,对着黄有尊叹道:“黄主席,黄委员,你倒是纡尊降贵成了送信的了?哼。”李之松则直接把信揉作一团,扔在桌上说:“行了,信读过了。”黄有尊知道这两人的脾气,待他们发作后,轻飘飘地说:“啊呀,谷兄,你急什么。我也不过是尽一份同学的友谊。哈哈,今天我就是个送信的。”

谷维新心想也犯不着得罪他,又念及当年的情分,感叹道:“黄兄,我们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能太太平平过完剩下的日子就行了。你真是,何必呢?”黄有尊笑道:“啊呀,谷兄倒说起这种笑话了,总不见得还要问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现在,日方需要在上海组建临时政府,想……”李之松站起身来,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问:“你别说了。我就问你,这算什么意思,你们自己通电全国是怎么说的?‘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因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你看看,我都能背出来,多么振奋人心,又,呵呵,冠冕堂皇的话,这说出来才几天呀,你现在倒成了日本人的说客了?你这个和卖国求荣的秦桧有什么区别?”

黄有尊没有想到这个原本最温和、耳根子最软的老朋友如此激动,他叹了口气说:“之松,别激动,唉。”他黯然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两国的差距,你又不是不清楚,这仗是没法打的,肯定会打败仗的,现在和,也是吃亏的。但何必要城下之盟呢?现在老老实实承认吃亏,总好过败了个一败涂地亡国的好。你们呀,没见过前线的伤兵,可怜啊。伤口一直在发炎,没有止疼药啊,你们想想,我都看不下去。”说到伤心处,黄有尊擦了擦头上的汗。

谷维新看着这位老朋友,见他回忆伤兵的模样,眉头紧锁,面露痛苦的神色,不像是假装的,可这个曾经决然赴死,慷慨陈词的黄有尊,他多年的兄弟,不至于看到了这些就要投降吧?谷维新一言不发,心中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自己留日的经历终究是瞒不住的。他寻思着黄有尊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住址,否则不至于找李之松约他,日本人已经想着筹建政府了,看起来租界也是朝不保夕的,英美法三国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现在要走,怕是已经晚了。他恨不得现在就离开这里,可又不能在黄有尊面前流露出去意,否则,后果,呵呵,他都不敢想象日本人会干出什么事情来。虽说租界相对安全,可日本特务在租界里半公开的活动也已经不是秘密。绑架他,他不怕,可想到女儿谷淑玲,谷维新不由背后发凉。是呀,家里三个女人,唉,两个儿子又手无缚鸡之力。他的后背早已冒起了冷汗。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敷衍一下,先从这里离开,回到家再从长计议。

谷维新叹道:“是呀,天天‘转进’,也不知进了什么。明明是撤退,非说‘转进’。”

李之松见谷维新附和了一句,笑道:“国民政府就这德性。当年清党是怎么说的?连孙大炮,不,先总理,他老人家的遗志都抬出来了。反正话到他们嘴里,就是不一样的。”

谷维新狠狠地砸了下沙发手柄,忿忿地指着黄有尊说:“哼,你们啊,天天嚷着焦土焦土,莫名其妙炸开了黄河大堤,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又在长沙放了把火,你们自己烧了自己,处处焦土,日本人就不进攻了?”

黄有尊听谷维新这么一说,顿时有了共鸣感,眼神都发亮了起来,大声说:“就是呀!这事我也批评过蒋委员长啊,如果每个地方都像长沙一样,一烧了之,我方抗战吃什么用什么,这些难民怎么办?总不见得全部杀了,跟着我们一起跑吧。又跑不动,到最后,还不是扔给日本人。”

李之松见两人一搭一唱,厌恶地把身子背过去,可转念想谷维新话变得太快,知晓这位老同学是故意为之。闲扯了一会儿,李之松看了看墙上的钟说:“看看都十点多了,两位自便吧,我要歇会儿。物价太高,我就不留客了。”黄有尊却接口说:“之松,你别忙着赶客啊。我请客,难得来上海,偷得浮生半日闲嘛。”谷维新心头一惊,忙推辞说不用,看拗不过,不得已只能假意拿起桌上的信,认真地叠好塞进口袋,郑重地看着黄有尊说:“我路上走走,你让我考虑考虑。”

黄有尊爽快地放人倒出乎了谷维新的意料,他回想起临出门时李之松的表情,心中警觉起来,“有跟哨!”谷维新庆幸自己还没有糊涂。他假意悠闲地离开李公馆,沿着林荫道一路往东走。中午又在路边吃了碗面。午后,行道树的树影斜斜地挂在地上,如拉长的一个框,谷维新看着自己的影子在一个个树影中穿过,心想:这不是一个囚字吗,难道真的要困死在这里了?他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稀疏的树枝,倒让他怀念起北京城外的那棵孤零零的柳树,那棵树见证了三个年轻人的冒险、冲动和信念。佩伦兄早已过世,如今只留下黄有尊和他。谷维新在心中默想: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哼,黄兄啊,你可别真干出什么抱憾终身的事情。

生怕甩不走跟哨,谷维新一路上都不敢叫人力车,东逛逛西兜兜,一个下午也不知走了多久,广慈医院竟然出现在他眼前。那是罗老师被刺杀的地方,那么多年过去了,自从那晚之后他再也没来过。

谷维新抬头看着医院的尖顶,回想着当年黑夜中的情景,鼓足勇气缓缓地走进了小巷。两边立起的篱笆墙已有一人高了,完全挡住了周围的公寓。医院后门的木门已经换成了铁门,谷维新站在门前发呆,二十多年前的场景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他闭上眼,依稀记得刺客逃走的方向。他睁开眼,猛然看见狭长的巷子尽处走进了一个身穿黑色长袍,头戴礼帽的男人。他吓了一跳,盯着来人。

这条小巷实在太窄太长了,两人并肩通过还有磕碰,没有个五六分钟也绕不出弄堂。眼看着来人越来越近,留给谷维新思考的时间太短了,跑是跑不了的,谷维新索性站在那里,想着大不了敷衍一下日本人,见见那位同学。

来人走到他面前,谷维新故意不看他,侧身让了个走道,却不想那人抬了抬帽子,轻声唤了句“谷叔叔”。谷维新心头一惊,抬头见是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浓厚的胡须掩盖了那人原本的相貌,一时认不出来是谁,再定睛看那个眉目和眼神,来人竟然是罗文德。

“别说话,跟我走。还有尾巴。”

谷维新环顾四周,并没有人影。他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地跟着前面的人,绕过了棘尼德路,又在弗兰德公园里溜达了一大圈,最后的落脚点竟然是外国人墓地。在一块墓碑前,伪装得像个落魄商人的罗文德终于止住了脚步。

“你怎么回来了?你们不是撤退了吗?”谷维新急切地问。

罗文德没有回答,却问道:“黄主席找过你们了?”谷维新点点头,想着他既然都能跟来,也没有必要瞒着他。

“你怎么想的?”罗文德冷冷地问,谷维新见他眼睛逼人,和最初见到时极为相似。谷维新讨厌这种咄咄逼人的眼神和说话方式,轻蔑地说:“我能怎么想,反正我什么都没有答应,也不会答应他。”

“那就好,”罗文德忽然整个人像松了劲,眼神柔和了不少,说,“谷叔叔,今天晚上,你们先收拾一下,过几天,有人带你们走,你不能待在这里了。”

谷维新惊奇地看着他,心中多少也明白了点什么,担心起他,关切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你跟我们一起走吗?”罗文德四周张望了下,淡淡地说:“这里是租界嘛,很安全。你快点回去收拾收拾,你身后的尾巴应该跟丢了。”

“你,你,”谷维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在那里,他亲眼看着罗文德的父亲遇刺,他多么希望能和罗文德好好聊一聊罗教官。可现在的确不是一个好时机,他不得不掐断了话头,说,“你自己当心点。”说完,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罗文德眼瞪瞪地望着谷维新离开的背影,舒了口气,默默地把藏在袖口中的手枪退了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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