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互动视角下的乡村仪式空间研究
——从实态调查到文本分析
2022-09-13沈伊瓦ShenYiwa
沈伊瓦 | Shen Yiwa
赵希圣 | Zhao Xisheng
近年来民俗仪式在乡村呈现复兴态势,民俗仪式作为乡村文化组成的一部分,有力地帮助确认个体身份与集体认同,维持乡村社会可持续性发展。现有的乡村公共空间是否能有效推进仪式发生,达成认同目标?社会互动理论提供了从仪式主体出发的视角去探讨空间场景的有效性。
社会互动理论将日常生活中的交流比拟为剧场中的表演,参与交流的各方被比拟为演员或观众,由此发展出系列概念来描述社会互动中自我形象的确立和调整。社会互动的基本概念包括:角色、舞台设置和区域。演员的外表和举止共同构成“角色”(part);舞台设置(setting)指向为行为提供意义参考的符号设备;区域(region)概念则进一步区分了舞台设置中可被感知的空间边界。三个独立概念的区分及其关联,为从社会交流转向空间分析搭建了桥梁。人类学和建筑学都从社会互动理论中汲取参考,但随着各自体系中“空间因素”的明确和细化,主体的行为与建成环境的交互这一议题逐渐消隐①。仪式通常由前后相继的多次互动组合而成,为了研究仪式对认同的促进或阻碍作用,有必要回到每一次具体的社会互动(interaction),即基于事件的场景②。利用人类学基于田野调查的深描方法,仪式场景及其社会互动达成认同的有效性可以同步梳理并分析、评估。
1 实态调查:社会互动中的乡村仪式特征
实态调查个案来源于本文作者之一以局内人身份全程参与的仪式——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白圩乡赵家村外嫁女回娘家仪式暨养老中心落成典礼。仪式举行于2020年1月,是作为对该村养老募捐及政策资金建设成果的展示与感谢。该村为同宗单姓村,户籍人口520人,仪式共有750人参加。在个体化时期的乡村、村民、外嫁女及其他村中外迁人士的参与程度实属难得;综合其产出及参与度,达成了很好的村落—宗族共同体认同效益。
我们以地点为主导线索深描仪式的全过程,并尝试突出各个事件场景的舞台设置、角色和区域特征,以及如何通过社会互动以达成认同。
1.1 仪式过程③
仪式在赵家村的多个地点展开(图1),多种空间设施被利用,用仪式符号加以装饰,促成各个仪式场景展开。如村头牌楼前设置大红的充气拱门,牌楼下石狮子佩戴红绣球。
图1 仪式地点的转换
(1)村头
村头依次出演四幕场景:欢迎表演、家庭合影、游行彩排和游行回村。
①欢迎表演(图2a)。主持人站立在村头牌楼下道路中央,外请的腰鼓队、舞狮队分列两旁,用队列划分出表演区域。村民们聚集在腰鼓队限定的区域外围,其中外嫁女们站在内圈,穿着红色或其他鲜艳外套,围着统一红色围巾,举着分发的大红标牌。村头顿时喜气洋洋,热闹非凡。摄像师、记者与理事会④成员站在在主持人的侧后方,形成可见的后台区域。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同时奏乐、放炮、舞狮表演。
图2 村头场景 注记图解
②家庭合影(图2b,图3a)。欢迎表演之后,腰鼓队原地不动限定舞台边界,舞狮队则退到道路以外。外嫁女们及其家人成为演员,到牌楼下前台表演区拍照留念。现场人声鼎沸、各家喜笑颜开。
③游行彩排(图2c)。外嫁女在主持人的指挥下到牌楼外的路上列队,彩排回村游行及口号。村民纷纷前行“侵占”腰鼓队限定的前台,兴奋地观看和拍照,使其成为了事实上的新观众席,现场的氛围始终轻松欢快。
④游行回村(图2d,图3b)。事件场景从村头开始沿着村路到养老中心结束。外嫁女们列队跟随表演团队在道路边界内维持队形前进;村民们则在开阔的宅间空地和狭窄的山墙间腾挪,或者尾随在游行队伍后方。大家一边走,一边说笑聊天或拍照。
图3 村头场景 现场照片(a 游行彩排 b 游行回村 )
(2)祖堂
祖堂发生的事件场景是祭祀。游行队伍到达祖堂,表演团队在祖堂门外空地限定出前、后台边界,外嫁女们依次进入祠堂祭拜(图4)。由于祖堂狭小,理事会成员在祠堂门口维持秩序,外嫁女分批次进入祖堂祭拜。村民向后分散退避到临近住宅旁观看祭拜及表演,等候自家的外嫁女祭祀完毕后一同前往篮球场。
图4 祖堂场景 祭祀
(3)篮球场
篮球场被选作合影地点,预先布置了合影架。在理事会和主持人的张罗下,村民与外嫁女、理事会成员都站到了合影架上,以宗族成员的共同身份成为舞台上的表演者。外请的腰鼓和舞狮团队站在一旁聊天,后台区没有任何空间分隔(图5)。
图5 篮球场场景全村合影
(4)养老中心
养老中心建筑在本次仪式中承担的事件场景异常复杂,聚餐、开幕致辞、喝彩与舞台表演等事件将整个仪式流程中最复杂的人物关系组织进来。落成典礼被安排在养老中心二楼的多功能厅。因为容量不足,部分参与者被安排在一楼餐厅和办公室就坐。
①迎领导、等候。两幕场景同时发生。村落精英⑥在养老中心楼前欢迎政府领导和社会人士,迎至一楼办公室稍事休息后上到二楼多功能厅侯场。同时,二楼多功能厅中外嫁女和村民们热闹聊天,等候典礼的开始。
②致辞、喝彩、文艺表演和聚餐。这是整个仪式中复杂的事件群,也是最具活力的互动场景,形成了本次仪式的高潮。
11:00,精英引导领导嘉宾陆续上到二楼多功能厅的席间过道侯场。主持人开场白,落成典礼正式开始。接下来进行舞狮表演,同时各桌开始上菜。精英、领导与从一楼餐厅上来观看的村民、外嫁女们将舞台前的过道都堵满了(图6a,图7a)。
舞狮表演结束后,主持人介绍领导嘉宾、村内精英、村民及外嫁女代表逐一上台致辞(图6b,图7b)。村民及外嫁女代表逐一发言完毕后返回席位,主持人开始喝彩。领导、嘉宾仍站在台上参与互动,台下一边吃饭一边积极应和,活动到达了高潮。
图6 养老中心场景现场照片(a 开场白及舞狮表演时领导等人在席间等候、观看 b 喝彩)
喝彩结束之后,精英带着领导离场。文艺表演开始,大部分村民边看边吃饭聊天,吃完饭的人就打包菜和饮料陆续离场(图7c)。至此,整个仪式结束。致辞、喝彩和文艺表演依次在固定的舞台上呈现,台下的聚餐则贯穿始终。
图7 养老中心场景
1.2 仪式互动的特点
通过对各地点中仪式事件的切分,每一幕场景中的角色、剧班及前后台关系揭示出仪式社会互动的重要特点。
(1)多元主体间的认同
按照人类学的标准,外嫁女回娘家仪式为通过性仪式,外嫁女通过仪式流程被宗族共同体重新接纳、认同。下半场的养老中心落成典礼,则是政府和外部社会关系对新宗族共同体行动的认同和支持。整个仪式过程不断增加行为主体,全局共享部分剧班及其舞台设置。
(2)多重角色复杂转换
多元主体的认同事件对应多重角色转换。仪式中不止一个群体扮演了双面角色,甚至三重角色。例如,养老中心多功能厅内的多幕复杂场景中,政府就职的精英同时扮演两个角色。他们把与政府官员的上级或朋友关系展示给村民,也把与村民的血缘同宗关系展示给官员(图8)。
图8 多功能厅舞台上的“演员”们 致辞、喝彩场景
外嫁女在本次仪式中也有双重角色的举止。其一是现代基层社会组织家庭中的前成员,其二是宗族社会中的外嫁女。例如,村头接受欢迎的外嫁女就地转换为观看表演的观众,这一次角色的转换意味着村落社会的接纳。后续事件场景仍在村头牌楼下展开:外嫁女回归家庭,以家庭为单位轮番出演合影,第二次角色的转换意味着家庭的接纳。多重角色在场景中的转换联结了多方外部力量,促成宗族认同和仪式的产出。
(3)场景及区域多样化
该仪式既有固定场景,也有移动场景。固定场景中,与多重角色复杂转换相对应,同一地点仪式中容纳了前后相继的多个事件场景(以角色的转换为表征),而区域隔离很弱甚至没有。如村头的几幕场景中是由腰鼓队等剧班来划分舞台边界。当然也有区域隔离明确不可变的场景,如祠堂以及养老中心的楼上楼下,不仅视线阻隔而且不可跨越。
(4)地点属性多样化
赵家村是一个非传统村落,象征性公共空间非常有限,80年代建造的祖堂和21世纪建造的村头牌坊代表了民间和国家两个建设来源,本次仪式中都得到了充分利用。除此之外,村路、篮球场和养老中心都是新建的功能性公共空间,也成为重要的仪式地点。但村里的戏台、广场以及更大范围的村路没有成为仪式的场景选点。
综上四点:首先实态调查发现,因为参与主体多元和认同需求,角色转换在乡村仪式中有相当的重要性及普遍性,契合了人类学关于仪式中隐秘共同体的论断。其次,由角色转换引发剧班跨越或改变区域的需求,剧班之间的区域隔离出现了多种模式,它们促进或阻碍社会互动中的角色转换,也促进或阻碍认同。最后,仪式所利用空间有多样化的地点属性,对仪式的适应性可能存在差异。
2 文本分析:乡村仪式的空间需求
在CNKI“建筑科学与工程”“社会科学Ⅱ辑”文献分类目录下,以“仪式”“习俗”“仪式行为”“仪式空间”“礼俗空间”“民族志”及“田野志”等为关键词,搜索出具体描述乡村仪式流程及发生地点的文献共51篇。相似的仪式只选择一篇典型文献⑥,最终筛选出9篇(表1)。以组织和推动仪式的社会力量类型作为类别划分的依据将仪式的性质区分为“民间”和“国家”⑦。分析以国家仪式作为对照,重点解析民间仪式场景特征的现状。角色转换、区域隔离和地点属性等三种可能影响仪式互动的因素将用于文本案例的分析。
表1 文本中的仪式案例——基本信息⑧
2.1 仪式中的场景特征
参照案例文本的叙述,逐一区分出各仪式的场景幕次、梳理场景特征(表2~3)。
表2 民间仪式的场景特征
表3 国家仪式的场景特征
赵家村仪式可以区分为两个具有独立性的板块:外嫁女回娘家仪式、养老中心落成典礼仪式。前者属于民间仪式,也在此一并分析(表4)。结合数据统计,分析得到民间仪式场景特征如下。
表4 赵家村外嫁女回娘家仪式中的场景特征
(1)移动场景多
在民间仪式的全部场景幕次中,移动场景占比超过1/4,通常利用现有的村镇道路及江河。按照人类学仪式研究及相关案例的叙述:移动场景中剧班先后经过的空间选择、演员出场的先后次序都意味着对共同体内各方力量关系的认同。移动场景使仪式的受众更加广泛、气氛更活跃,有利于达成基于地域关系的认同。
(2)区域隔离弱
多数民间仪式的固定场景中,空间与角色持续更替,演员与观众的角色边界模糊,空间氛围热烈。同时,仪式场景的前台与观众席的区域隔离以半隔离或无隔离为主,仅有个别场景有强隔离的表演区,如庙会借用的镇礼堂、太公戏的专门戏台等。与此对照,国家仪式角色转换少,利用的公共建筑或空间的表演区常用强隔离的方式,即现代剧场模式,如礼堂等。由此可知:固定场景中对角色转换的需求,是促使民间仪式选择让表演区半隔离或无隔离的重要原因。
(3)地点属性偏
民间仪式的固定场景主要在象征性地点展开,对功能性地点的利用偏少;被利用的功能性地点除礼堂外,功能性都较弱,能容纳多种活动展开。象征性地点主要是具有血缘和地缘意义的祖祠、佛堂、土地庙等。传统象征性地点经历多次互动,仪式行为与空间形态、组织等日渐契合。与之相反,国家仪式大多利用新型公共建筑。功能性地点在民间仪式中较少被利用,象征意义匮乏是原因之一,新公共建筑对对仪式互动的适应性较差也不可忽视。移动场景则不可避免都发生在功能性地点。仪式达成认同,则促进移动场景路线生成象征意义。
2.2 仪式场景的空间需求
乡村民间仪式的场景特征,揭示了社会互动需求下角色与场景如何互动以促成有效社会交流及认同。仪式空间在建筑学研究中通常被划为集中空间和线性空间两类,又区分为室内和室外,限定来源于物质空间形态本身。一旦将场景特征纳入对空间形态和组织的分析,就会发现单纯的几何空间关系描述不足以支撑对场景差异的表述,也不足以支撑不同类型的仪式互动。仪式场景的空间需求,只能是基于角色—场景关系下的复合空间形态,我们用场景形态、场景结构两个概念加以概括。
(1)场景形态
场景形态需求存在与角色—场景关系中(表5),尤其是不同剧班的关系之中,而独立于物质空间的几何形态。
表5 角色—场景的组织需求关联
剧班之间“自导自演”或“互为表演者”的场景,都不需要对后台的区域隔离。但需要舞台或整个仪式空间尺度有足够的冗余,而边界尽量模糊或利用自然的弱边界。空间的几何形态让位于前、后台及观众席之间区域隔离的强弱。回到社会互动理论,民间仪式因为共同体的认同需求而以大剧班的内部互动方式为主导,演员人数众多,演员、观众一体,角色互换频繁。无后台的场景其实意味着仪式中的互动者共同处于一个大后台中,行为自如而不受约束。
赵家村养老中心落成典礼则代表了现代乡村仪式的一种新可能性:民间和国家多元参与,使得仪式过程拥有全部四种类型的剧班关系(表5,带*场景)。因而同一时空下基于角色—场景关系的场景形态需求空前复杂。未来新农村建设中,随着国家和乡村共同体都不断调整自身的定位和行动策略,新型的民间仪式以及国家和乡村共同体共同主导的仪式可能在一定时期内会因为产出良好而日渐增长。
上述仪式场景形态的需求转移到具象的建筑或室外空间设计原则,即是:①功能可变性。适于乡村仪式的场景形态,需要尽量保障前台、后台及观众席等区域之间隔离的可变性。这意味着公共建筑需要保留充足的多功能或功能模糊化的空间。室外公共空间有先天优势,广场、道路及河流等不在自然边界外另做强化设置,保留边界的模糊性和自然性。②尺度冗余性。公共建筑或室外空间需要在常规功能的尺度上应适当放大,广场、道路及河流等区域在可供人行走、停留的范围上适当拓宽,使其日常功能之外承载仪式场景,提升互动效果。
(2)场景结构
大多数仪式需要一个以上的地点运行多个场景,这些地点及其路线在乡村中形成特定的结构。仪式地点、巡游等活动的路径及顺序选择、覆盖范围,都意味着共同体中各个子群体或个体再一次被赋权、定位和认同,对仪式的社会效用产生影响。它一方面取决于乡村公共空间规划现状,另一方面取决于仪式组织者的目标及策划,前者能提供多重选择的可能性。
宗庙、祖堂等传统象征性空间在村落中往往占据重要空间位置,具有较好的可见性和可达性,仪式事件组织因而可能采用认同效应更好的场景空间结构。新建的公共空间则需要在布局上兼顾仪式的空间权力分布,且考虑场景形态的适应性,才能更好地顾及共同体的全部成员,增强仪式的认同效应。
3 从仪式到日常生活:乡村公共空间的可能性
民间仪式以事件场景的塑造促成共同体的认同,传统村落在完整的空间结构中保存了很多具有象征意义的公共空间,为传统民间仪式提供了很好的场景条件。更多的非传统村落则主要利用建国以来功能主导的乡村建设形成村落格局和公共空间、公共建筑。在此历史进程中,村落共同体主体及其能动性推动乡村仪式不断适应性调整、更新。更多新建的、主要用于日常生活的功能性空间如果能兼顾乡村仪式的需求,无疑是一举两得。由此,还有可能提高乡村公共空间的场所感,形成新的象征意义。
资料来源:
文中全部图表均为作者依据实态调查和文献自绘,全部照片均为作者自摄。
注释
① 人类学家霍尔参考社会互动理论中的前后台关系,建构的三种空间类型分别是“固定特征空间(fixed-feature space)”“半固定特征空间(semifixed-feature space)”和“私密空间(private space)”。拉普卜特将霍尔的建构进一步转化为三种建成环境因素,分别是“固定特征因素(fixed-feature elements)”“半固定特征因素(semifixed-feature elements)”和“非固定特征因素(Nonfixed-feature elements)”。指向建筑、装置及人员的外表举止等全套的互动理论舞台设置,用来区分建成环境的意义类型。参见:Edward T. Hall. The Hidden Dimension[M]. ANCHOR BOOKS EDITIONS.1966, 1990. 101-114;阿摩斯·拉普卜特. 建成环境的意义——非言语表达方法[M]. 黄兰谷 等译.张良皋 校.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3. 66-78。
② 巴克的行为场景理论也有近似的“场所-行为”的单元建构,但用“时空”作为区分行为模式的边界,在对仪式互动的切分中不如角色的转换精确。参见:胡正凡、林玉莲 编著. 环境心理学(第四版)——环境-行为研究及其设计应用[M].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18. 113-120。
③ 赵家村外嫁女回娘家暨养老中心落成典礼的事件背景、组织过程及参与群体的分析,本文作者曾在2020年南京大学建筑人类学跨学科论坛中以《乡村仪式的新统建构与空间局限》为题进行了PPT分享,其中用到本文的部分插图。
④ 由外迁人士、村委和村民联合组成的养老理事会,负责策划组织本次仪式。
⑤ 村里外迁人士的代表,有公职人员、经商、退休人士等多种类型,具有专业技能或特殊社会关系,大多已不具备本村户籍。
⑥ 因为空间需求研究的目标是乡村公共空间,筛选过程中排除了婚礼等家庭或私人等性质的仪式。
⑦ 经文献搜索发现,乡村展开的国家仪式基本被研究忽略。尽管人类学仪式研究并不排斥国家主导的仪式类型,但研究个案极少。
⑧ 列表中的仪式案例均来自参考文献1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