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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微明

2022-09-10

躬耕 2022年8期
关键词:林红回城苏青

◇ 海 峡

躺在床上看着微明的窗户,我真的怕,这副身子骨在床上放得久了,就像是被遗留在田里的麦秆一样,会慢慢变朽。到了秋后,一阵风来,便能把看似还是麦秸秆形状的东西,吹成片片碎屑,一倏忽,或飞扬四散,或混进土壤,一个有形的东西,就这么消失了形状。只是消失了形状还好,分明是连灵魂都消失不见了。

我动了一下身子,似乎听到身体在变朽的声音。一整夜我都试图翻一个身,腿和腰却一次次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翻个身并不是一件小事情。我不甘心,又做一次翻身的努力,疼痛像冰冷的河水浸泡着腰和腿,我立马放弃努力,躺平在床上,多年前的那场大雨又清晰地落下。

傍晚放了工,我和林红到生产队仓库门前的大树下配农药,准备第二天早上给棉田施药。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支书的女儿花儿边哭边喊叫着从东边河堤上跑进村子。她的声音都嘶哑了,说,我和苏青去放牛,苏青牵着牛过河时,人和牛都被突涨的河水卷走了。林红扔下手里的活就钻进了雨中,我跟在他身后向东河跑去。

我跑到河堤时,林红已经跳下河,苏青被一个树桩挡在河中央,苏青不会水,手扒着树桩一动也不敢动。树桩很细,是平日里人们扯网拦鱼时栽下的。看着苏青惊慌无助的样子,我真担心他用力不当会把树桩扳倒了。我跳下水时,林红已经游到苏青身旁,拉上苏青往岸边游,他猛挥着手对在水中沉浮的我喊,你不会水还跳下来添乱。幸亏我也抓到了一根木桩,扶着木桩看林红把苏青推向岸边,花儿伸出手一把抓到了苏青的手,这时,支书也跑来了,帮花儿把苏青拉上了岸。林红又回头来救我,把我推向岸边,当我被花儿和支书拉上岸时,一扭头看到林红被越来越大的洪水卷走了。这时,支书一纵身就跳进了洪水,追向下游,我和花儿在岸上追着他们的身影跑。河水已经没过了木桩。支书顺着水势往下游奋力游着,终于在接近桥洞的地方把林红抓着了,拉着林红一起游到岸边,我和花儿还有先后赶来的群众一起把他们拉上了岸。这时我感觉自己腰和腿冰冷异常,站在地上挪不动步了。我原以为自己只是受凉腿抽筋了,没想到之后的许多天我都躺在床上不能动。老支书找来偏方,让花儿天天熬草药给我热敷身体,后来虽然能正常行走了,却落下了腰腿疼的毛病。

我躺在病床上问苏青和花儿,下午刚放工,你们怎么就去河对岸放牛了?花儿红着脸低下了头,苏青急忙说,你不是说,要利用闲暇多为生产队做贡献嘛。我瞪了苏青一眼,恨恨地说,就你这德行,不如让洪水把你淹死。凭直觉苏青在说瞎话掩盖什么,只是我一时也搞不清楚他在掩盖什么。从小到大,他每次做错了事,都会当着我妈的面,七拐八拐怨到我身上,我不服气就跳起来跟他争吵,他则一脸无辜地一言不发了,妈妈却骂我欺负他,我不服气,跟我妈吵,他乖巧地躲在一旁看热闹。

窗户越来越亮了,我总得起床呀。我试着先让上身慢慢转过左侧位,再试着将不是很疼的右腿搭到左腿上,一点点试探着一动弹就疼得厉害的左腿,稍动一下,它没有立马疼得更厉害,我就得寸进尺,再按着这样的方位更大幅度地动一下。它疼了一下,没有比原先疼得更厉害,我便懂得它对我的这一动作做出了妥协,心里便有了试探之后达到目的的喜悦。按着这个方位动着,却没有忘乎所以,依然动作很慢很慢。终于我成功达成侧卧的姿势。接下来,信心大增。我用两只手肘支撑起上半身,慢慢地让上身直起。上半身与床的角度越来越大,我靠手掌支在床上,将左腿一点点从右腿下移到床帮上,右腿迁就着左腿,也一点点搭到床帮上,这时,右脚已经触摸到放在地上的拖鞋,随后左脚也摸到了拖鞋,我又试探着我的身体,看它是否允许我立马踏在拖鞋上。我先欠起右边的屁股,没有感觉到腰或腿或任何一个部位的疼痛,便让右脚踏在拖鞋上,左边屁股一步一步地滑到床帮下,终于左脚也下了地,两条腿却依旧靠着床,左手还支着床帮,在没有确信我的身体允许我真正站立之前,我是不会轻举妄动的。这时我听到敲门声。

敲门声很谨慎,敲两下停了,过一会儿,又敲两下,像我试探自己的身体一样,敲门声也在试探着我的反应。

稍等一下,我这就去开门。我一边答应着,一边仍然在耐心等着身体适应行走。我不着急开门,不怕敲门人等不及开门而离开。如果是非要敲开门不可的人,即使走了还会再来。否则的话,开门也没有必要。

年轻时,我可不是这样的慢性子。那时在农村,林红总是当着全生产队的面批评我的火爆脾气。他说,尽管你是对的,也要等大家都接受了你的建议后一致行动吧?靠你一个人雷厉风行能办成事吗?一根筷子能夹菜吗?我反驳,这不只是我和你两个人的事,不是一根筷子和两根筷子的事,你这个比喻不恰当。让我和大家行动一致,是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的事。我又转过身对着大家伙煽动性地问一句,对吧?大家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质问着,你们俩的事是什么事?是一双筷到两双筷子的事吧。林红听了脸红到脖子根,有些气恼地制止着大家,别胡说,现在说正事,大家讨论一下苏培关于棉花打叉的新方法可行不可行吧。大家并不听他的,又有人对我说,苏培技术员,你说说你和林队长的事嘛,现在说棉花打叉的事,分明就是打岔嘛。我听任大家一阵阵起哄,看林红气急败坏地拿眼睛瞪我,便有了恶作剧后的快感。我大大咧咧地说,我就喜欢你们粗暴简单的说话方式。他们中便有人说我,你哪里像城里来的女知青,分明就是一个在农村长大的野小子。可大家给林红起的绰号,却是林大小姐。事实上,我也觉得林红颇具大家闺秀气质,没有一点阳刚之气。可他竟然被大家推举做了生产队长,我多少心里有点儿不服气,所以处处找碴戏弄他。

敲门声不言放弃,我便一步一顿慢腾腾地向着门口走。我拉开门,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姑娘,高高瘦瘦,一头短发,大概二十出头,看上去很健康。她没有说话,但她的神情告诉我,她是一个不拘小节的女孩子,或者说,她是一个错长成女孩子的男孩子。就像当年林大小姐讽刺挖苦我时常说的,你分明就是长错了,你妈栽种下一棵树时,原本是要收获温润多汁的桔,却不承想,只得到了你这个勉强可以叫作枳的东西。我顶他一句,你才是东西。他说,我说错了,你不是东西。我摸到手边随便什么东西扔向他。他并不躲闪,突然间就转移了话题,让我感觉自己好没趣。这个可恶的东西。我心里暗骂一声,不再理他,哪怕他已经开始转移到的话题有多么正经,多么关乎农业生产大计。

小姑娘看我打量她,并不急于介绍自己,很认真地打量着我。我说,你是?她说,阿姨,我看到墙上的招租信息,我想,我符合您的要求就跑来了。我说,进来吧。

我这一室一厅总共30平方米,是经济适用房。这么小的房还要招租,我的初心只是找一个伴,能让屋里有一些人气。当然也妄想这个住进来的人能帮一下我这个被腰腿疼困扰的人。我不为房租,而且愿意被蹭饭。

我看一眼墙上的钟表,已经九点多了。窗外已经有明亮的阳光。我自言自语似的讪笑说,从窗户微亮我开始试探身体,准备起床,到这会儿还没有真正起床,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适应起床后的状态。小姑娘说,阿姨身体不舒服吗?我说,腰腿疼。她说,现在天亮得晚,八点钟天还没有完全亮。这会儿太阳才升起来。冬天晚起对身体好呢。她的声音很好听,爽朗干脆。我不由得笑了,说,你吃早饭了吗?她说,我正要去吃早饭时,一眼瞧见墙上的招租广告,没顾上吃饭就跑上来了。我说,你怎么没有先打电话给我?她说,我就站在楼下,干吗要打电话?直接来看房多好。阿姨,你身体不方便干吗不住一楼?我无奈地笑笑,没有回答她。心想,我要有钱我也想换房。我问她,要不要尝尝阿姨做的炸酱面?她说,好呀好呀。我最喜欢吃炸酱面。阿姨这是同意让我租房了吗?您还是先看一下我的身份证吧。我说,不戴老花镜,我是看不清楚的。我老花镜在里屋床头柜上,你帮我拿一下吧。她像小鹿一样跑进里屋,拿了老花镜出来递给我,将身份证也递给我,说,阿姨,给您。你叫林纠,二十三岁,家是千城的。刚刚大学毕业吧?我边看身份证边问她。她说,是的。我刚刚应聘到的公司离这里很近。我摘掉老花镜和身份证一起递给她,继续往厨房走。她跟在身后,很小心地问,阿姨,你这里就一个房间,你不会是要出租你的小客厅吧?我头都没回继续往厨房走,说,对呀,还出租我的一半厨房和卫生间。那张沙发拉开了就是一张床。她说,阿姨,我有一个想法。我站住了,问她,什么想法?她说,阿姨,刚才我看了您的卧室,里面还可以并排放一张小床。我看一下窗外,阳光透过厨房的小窗一下淌进我的心里来。我等着她把话说完。她却不说了。我正要继续往厨房走时,她跑到我前面观察着我的表情,更小心地问,我可不可以放一张床在您的卧室里?您看您房租要得也不低,不能让我住客厅吧?我知道您会说,我可以不租。可是,阿姨,这里离我上班的地方实在太近了,这附近的待租房再没有比这个价位更适合我。阿姨,我会讲故事,我每天讲故事哄您睡觉。我给您捶背,每天睡前给您捶背。对对对,我差点忘了,我身体可捧了,您不是腰腿不方便嘛,需要的时候,我背您下楼跟街坊邻居聊天。还有,还有,我说了您别生气,您需要去医院时,我可以随时背您下楼。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我说,我还没有那么老,也没啥大毛病,就是腿和腰老是疼,白天起床后活动开了倒还好,晚上一睡到床上就很难动弹,翻个身都非常困难,可越是翻身困难,就越想翻身,翻不了就睡不着,几乎整个晚上都在试图翻身,你不怕影响你睡觉的话,就跟我住一个屋吧。她立马眉开眼笑了,说,谢谢阿姨。我平时睡着跟死狗一样,打雷都惊醒不了。不过您要是需要我帮您翻身的话,就使劲推我。我笑得都流出眼泪了,说,那倒不会,我只怕影响你小孩子家睡觉呢。她说,阿姨,今天礼拜天,我这就赶去旧货市场买一个小床去。透过窗户,我看到那排行道树,灰绿的叶子在风里晃动,想起它们春天时泛出新绿的样子,那在叶子上动的风,也有了春风的温暖样子。我说,说好的吃我做的炸酱面的,吃过了再去。她说,那好,我帮您择菜,我说,你到楼下帮我买半斤瘦肉,一些香葱吧,说着到口袋里摸钱,她一下子便冲出了门,说,我有钱。其实,冰箱里有肉,我只是想给她做得更好吃,才让她下楼买新鲜的肉。我有点儿后悔,早知道她要用自己的钱买肉,就用冰箱里的肉了。香葱也可以不用嘛。

以前在农村插队时,逢年过节,生产队也会偶尔杀一头猪,老乡便会给我做炸酱面,那个时候的猪肉比现在的猪肉好吃多了,香,香得纯正。我也就是那个时候把炸酱面装在了味蕾里,永远都能感受到它在味蕾里的悸动。回城后,我自己试着做炸酱面,反复试验,似乎做出了老乡的味道,又似乎比那个味道更好了,那是因为我放进了老乡没有放过的香葱。

那时的乡下,别说是香葱,连大葱都很难吃到,田里种的全都是填饱肚子的粮食,蔬菜是从来不种的,大家都到田里挖野菜。但却没有听说过谁在田里挖到过香葱,大葱也没有挖到过。不过林红说,他有同学在山区插队,说他们那里的山上到处可见野葱野蒜。我呛他,赶明儿你带上花儿去山区引种野葱野蒜呗,那样我们的饭食质量就指日可待了。林红认真地说,野菜不用引种,适合生长的地方一阵风便把它们引种了。花儿却红了脸说,引种干嘛是我和林队长呀?你和他不能去引种吗?苏青在一旁说,苏培,你别老拿花儿开玩笑,人家不像你一样粗糙。我瞪我哥一眼,你是我哥吗?咋老说我不好?插队到这里的知青只有林红,苏青,还有我,苏青和林红是同班,我比他们低一届。按理说就我一个女生,没有受到过他们两个的保护也就算了,还常常被他们两个贬损。大家又是一阵起哄,有人说,引种引种,听起来让人想起牵着牛去配种。于是便引起一阵浪笑声。林红的脸也红了,大声说,大家都干活吧。别说这有的没的。

直到林红娶了大了肚子的花儿,我才开始恨自己,是我总拿他俩开玩笑,最终促成了他们。

第二天都要与花儿进洞房了,头天晚上,林红喊我到生产队仓库,说让我和他一起清点一下库存的粮食。我到仓库时,他已经在那里。他说,你这次咋没有提前到?这好像是我们约会时你第一次没有提前到。我说,约会?你明天就是别人的丈夫了。说着,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说,我不知道咋给你解释。反正你马上要回城了,以后日子肯定过不差,这样我就安心了。我说,我要想回城早就走了,不会等到这个时候。他叹气说,我知道,我懂。我与花儿结婚了,你就可以安心回城了。听上去,他把花儿肚子搞大,跟花儿结婚只是为了让我回城似的。我狠狠地啐他一口唾沫说,你真可恶。说完扭头就走,再也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离开了村子,我不想看到他们的婚礼。前些天我妈写信要我和我哥一起返城,我还说不离开这里,没想到哥才走几天,我就脚跟脚离开这里了。

林红因为他父亲的原因,还没有回城的条件。而我,父亲早逝,母亲有心脏病,我和哥哥都可以回城。我对哥哥说,你回去照顾妈吧。哥哥说,如果林红一直不回城,你难道要在这里陪他一辈子吗?我说,不然还能怎么样?哥说,你知道的,妈最想让你回城,她办了病退就是要让你顶替她到厂里上班。我说,你顶替妈上班吧。哥,拜托你帮我照顾妈。哥哥说,我同意,妈也不会同意。妈的病还不至于到病退的程度,她央人托人办了病退,就是想让你赶快回城并有一个工作。我说,你咋知道妈办病退不是为了让你顶替她上班?平时妈更看重的是你这个儿子。哥哥说,那个,我实话对你说吧,妈托表舅给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就是怕你怪她看重儿子,才想尽办法办了病退,也给你弄到一个就业机会。我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就说嘛,原来是这样的呀?我不回去。我才不稀罕什么顶替工作。苏青,你不要再来恶心我,我不要领你们的情。苏青还想再辩解,我却再也不想听什么,转过身跑了。苏青回城那天我都没有去送他。从小到大我受够了妈妈的偏心。

阿姨,阿姨,阿姨,快开门呀,肉买回来了,香葱也买回来了。我应着,好好好!瞧你叫得急哩。哈哈,你这个活泼劲儿,好可爱。我一边答应着,将和好的面团放到案板上,用手指压了压,走过去开门,感觉自己脚步轻快,腰和腿再没有了刚起床时的僵硬。

林纠住进来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睡觉前,林纠蹭到我的床上,一脸嬉皮相,阿姨,我帮你捶背吧。房间太小了,她的小床只能与我的床无缝对接。我说,说吧,有什么目的?她说,想吃您做的炸酱面。我一边享受着她的捶背,一边漫不经心地闭着眼说,我明天早上就做炸酱面。她说,阿姨真好。嘿嘿。我说,明天是周日,公园的老朋友们要聚会练唱红歌,我老腰老腿下楼不方便,明天就不去了,早上起来给你做炸酱面吃。她说,阿姨,咱炸酱面和红歌一起练不行吗?不就是下楼不方便嘛,你有我,下楼还需要劳驾老腰老腿吗?我背你!我说,你要真能背得动我就好喽。她立马跳下床,半蹲在我床前,说,来嘛,来,试试,我要背不动您都不好意思吃您做的炸酱面。

她背着我从里屋走到客厅,在客厅里转圈圈,说,瞧瞧,我太有资格吃您做的炸酱面了。

第二天早上,林纠背着我到了楼下,迎着街坊邻居的目光,迟迟不肯将我放下。我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有力气,快放我下来吧,你看别人都在看我们,人家还以为我有多老,动弹不得要人背呢。她说,我背您到公交站点吧,我还没背过瘾呢。你这孩子,咋还有这嗜好?好吧,今天让你过过瘾。背着我到了公交站点,她把我放到地上,说,没想到您这干瘦老太太身体这么重,不行,一碗炸酱面我吃亏了,我要另加一根腌黄瓜。我说,嘿!我又没让你背这么远,是你自己要过瘾,原来是变相勒索我。她说,不行,就要另加一根腌黄瓜。这时公交车到了,她又推着我说,快快快,快上去抢个座。我慢腾惯了,她催也没用,她着急了,抱着我的腰就把我放进了车门,等我握紧门把手站稳了,她才松了手。我嘴里骂着,死丫头,你急啥?后面的人却也催着我,快往里面走,走呀。我顾不了许多,往里面空座位上走,隔窗看到小丫头还站在下面向车内张望,我找到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向她挥挥手,她才一转身跑了。她上班要乘7路公交车,从这里转过街角,再走七百米左右的距离才到7 路公交车站点,如果从我家出来直接去7 路站点,却非常近,出来楼门向右转五十米不到的距离。瞧我把这小姑娘折腾的,晚上还给她做炸酱面,必须加上一根腌黄瓜。

这腌黄瓜的手艺是我到远郊的学校教书时,自己练就的手艺。细想想,我跟着我妈就没学到什么居家过日子的手艺。在我的记忆里也很少有看我妈做家务做饭的镜头。只记得早上起来锅里盖着做好了的早饭,米汤或稀饭里,泡着几块红薯或南瓜,上面结着一层膜,一看就知道早就凉了,一点儿热气都不冒了。妈早起把饭做好去上班了。我打开煤炉把凉饭热了,叫苏青一起吃了,各自背着书包去上学。苏青比我大两岁,上小学时,我们在一个学校,我的教室在一楼靠近学校大门的左边,他的教室在我的教室的上面,在三楼。我上四年级时,他到另一所学校上初中了。是我妈托了好多人才让他去的那所初中,不是那所初中有多好,只是离我家近,上学不用乘公交车。我有时就想,我妈是把我哥当女儿养呢,只怕他多受一点苦。虽然后来我妈也让我进了这所初中,但她说她只是怕我说她偏心才这样做的。我对我妈对我哥的过度保护表示不屑,处处做出不需要人照顾,很独立的样子。家里的活我抢着做,我哥也乐得什么都不做,我妈总是批评指责我做得这不好那不好,受气的永远是我。我妈总说,你看你哥,什么时候像你一样跟我犟嘴?你吃亏就吃亏在你这张嘴上。

返城后,失恋情绪让我对我妈的偏心更加抵触。我坚决不听从妈妈的安排顶替她去印刷厂上班,而是到城市远郊一个没人愿意去的小学里做了一名代课老师。那个学校带我一共两个老师,另一个是校长,她是一位中年妇女,公办老师,因为她的家就在附近的村庄上,为了照顾家才到这里教学。我没来时,所有的课都由她一个人担。我来后,我一个人教三个班的数学和语文,其他的课由她担。我可以住到学校,不用回家再看我妈处处偏心我哥。

我返城时,苏青已经认识了我现在的嫂子王洁新,经常带王洁新回家里住,看到我妈眼里只有苏青和他女朋友,我就想,但凡我有一个地方可以安身,我都不想再回这个家。我妈还总是拿王洁新跟我比,说什么人家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我便怼她说,我不是女孩子的样子,所以我也没打算找对象结婚。把我妈气得拎上小板凳要砸死我。我站在原地等着她砸,被苏青推到门外,我回过头看到我妈顺势放下手里的板凳,就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砸死我我也不结婚。虽然气我妈时我总是说我不结婚,但我不结婚绝不是为了气我妈。为了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不是因为心里有林红。一想起来林红一边接受着我的爱恋,一边又搞大花儿肚子的事,我就打心眼儿里恶心。虽然我没有明确向林红表白,但他也能准确接收到我爱恋他的信号,全生产队的人都知道我们之间只隔一张窗户纸。高傲的我在等着林红点破这张窗户纸。大家总是拿林红和我开玩笑,开得再直白不过。他们说,林队长,你迟迟不向苏技术员表白,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个时候林红要么沉默,装作什么也没听到,要么把话题岔开到他以为的正事上。

林红不光是不向我表白,还总是把我贬损得一文不值,可有大事小事却总是找我商量,不管是工作上的,还是他个人的私事。我也弄不清他心里到底对我有没有爱情。

苏青和王洁新结婚那天,我妈把两只玉坠分别给了苏青和我。给苏青的是一只玉观音,给我的是一只玉佛。绿油油的两个玉坠,看上去古旧且高贵,一看就是年代久远的东西。我不屑地对我妈说,有这样的好东西,应该给我哥和我嫂子。我妈说,你还知道这是好东西呀?知道就好好珍藏着。我哥问,这是从哪里来的?我妈说,我外婆传下来的。我外婆没有儿子,就把两只玉坠都给了我妈,我妈死得早,她也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当时我还小,她就托我外婆替我保管,外婆离世前,就把两只玉坠给了我,告诉我好好珍藏。我说,明儿我拿到旧货市场看看值多少钱,把它卖了,省得还得珍藏它。我妈伸手就照着我的胳膊给我一巴掌,打得我胳膊生疼。我妈说,我告诉你们,不到万不得已,你们不能卖了它。我找人鉴定过,这东西会越来越值钱。你们爸爸去世后,无论生活多艰难,我都对自己说,不怕,我还有两个宝贝,实在不行,我就把它们卖了。这样想着,我就觉得我还能挺过去,还没有到要卖掉它们的时候。这一刻,我决定以后再不气我妈了。她一个人拉扯大我和苏青太不容易了。我告诉妈,我一定会好好珍藏它。我妈说,你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吧,我本来是想等你出嫁时再把它给你的,可是……我想还是这个时候一起给你们两个吧,也免得你又说妈偏心。我想我妈大概知道我这辈子是不会结婚的,我没有出嫁的那一天,不然她完全可以背着我偷偷把玉观音给我哥嘛。

我本来打算再不气我妈了,可是在我哥结婚后半年多的时候,我彻底离开了那个家。

我嫂子过门不到四个月就给我妈生了一个大胖孙子。哥哥嫂子在同一家企业上班,因为离家远,中午就在厂里吃食堂,每天一大早走,晚上七八点了才能回到家。到家累得像条狗,什么家务都不想做。我妈体谅他们也不让他们做任何家务。我看得出,带孙子做家务的劳累已经让我妈难以承受,她可是患有心脏病的。大概有这个大胖孙子像那两个玉坠一样给我妈希望吧,她也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到最难的时候,也一直在强撑着。我却总感觉我妈会在某一天突然撑不住倒下。可是我哥和我嫂子不这么认为,我提醒他们,反倒换来他们的敌意。我妈却指责我在家里给她惹事。我一气之下,就对我妈说,我以后再不回来惹事了。之后就连星期天我也待在学校,再也不回家。

又过了几个月,一天上午,我哥偷偷到学校找我,悄悄对我说,你既然不打算再结婚,那就领养一个小女孩吧,以后也好有个依靠。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我甚至在很小的时候,面对我妈对我的不公平总是想,以后我要有个女儿,要将我在我妈身上求而不得的关爱加倍给予我的女儿。我说这个女孩从哪里来的?他吞吞吐吐着说,是花儿和……和……和林红的女儿。我惊讶得差点掉了下巴。我哥又说,林红与花儿离婚了。我气得大骂,林红这个混蛋,他居然做出这种不是人的事。他现在在哪儿?苏青说,林红的爸爸回到大学教书,林红也回城了,回城之后就随父母出国了。我气得直哆嗦,这个混蛋陈世美。苏青低着头继续说,花儿在父亲逼迫下答应再嫁,可是带着这个女儿想再嫁很难,所以托我帮忙找人收养这个孩子。我说花儿同样是个混蛋。哪有这样的父母!为了自己的幸福,竟然不要自己的骨肉。我说,我才不替他们这对狗男女抚养女儿。坚决拒绝了我哥的建议。过了几天,我哥又跑到学校找我,进门就跪下求我,说妈年纪大了,你不是也害怕妈哪天撑不下去吗?你就不能有一点儿孝心,收养这个女儿,让妈走得安心些?我气不打一处来,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咋就这么让人气愤呢?你还知道孝心?你明知道妈很快会撑不下去,一任她劳累,这会儿又跑来劝我让妈走得安心。你就不能花钱请个保姆,让妈活得轻松些吗?苏青说,是妈舍不得我们花钱请保姆,她想让我们攒钱换一个大点的房子。我说,妈愿意不要老命心疼儿子儿媳,我管不着。她想累死是她的事,至于她走得安不安心,与你多久能换上大房子有关,与我收不收养这个女孩扯不上关系。我从地上拉起苏青,将他推出门外,砰一声关上了门。

半夜里,我睡梦中听到敲门声,我问,谁?我哥在门外小声说,你哥,快开门。我吓得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打开门,问,是不是妈出事了?苏青进了屋,反手关上门,说,妹,哥求你了,把这个女孩子领养了吧。我知道你恨林红,可是那不还是因为爱他吗?你就眼看着他的骨肉没有人管吗?我说,不要再提林红。他在我心里已经死了。我又一把把苏青推到门外,关上了门。任由他在门外哀求,再不开门。我气死了,这个死苏青,居然认定我还对林红有感情。我哥说,你要不收养这个孩子,以后就不要再回家了,我和妈都不会再理你。我恨恨地说,这肯定是妈让你这样对我说的吧?苏青没有回答我。我说,她巴不得我不再回到那个家。既然这样,我不回去就是了。

晚上从公园回来,刚到门口就看到林纠与一群老头老太太聊天,看到我就跑过来,不由分说蹲下身背上我就走。惊得一群老头老太太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我们。一进门,小丫头就说,加一根腌黄瓜。加还是不加?我故意逗她说,我累了,晚上不想做饭了。小姑娘说,不行,不许耍赖。您歇歇,什么时候歇好了,再做饭。我装出无辜相,说,你不能强迫一个老人。她说,您还没有那么老,您只是腰腿疼。我撒娇说,腰腿疼你还强迫我给你做饭,你过分。她说,您只是躺下后翻不了身,上下楼时不方便。我说,好吧,你赢了。站起身进厨房做饭。在公园玩了一天,回来时真的感觉累,这丫头一耍赖,我便一点都不累了。我现在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年我妈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因为照顾儿子一家而累倒,反而身体越来越好了。

好心的邻居李姐提醒我,无故献殷勤,背后必有诈。你要小心这个小姑娘,对你是不是有所图。我笑了,故意说,她当然有所图,不然怎么会给我献殷勤。李姐说,我就说嘛,你教书这么多年,还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手里一定有很多积蓄,可别让人给骗走了。我说,我要是有积蓄早换一个一楼的房子或是带电梯的房子。李姐说,你不用对我哭穷,我又没有坏心眼儿。我说,你心眼坏哩很,不然怎么会往歪处想人家小姑娘?李姐生气了,说,好心提醒你,你倒说我心眼坏。你才五十多岁就老糊涂了吗?我笑着向李姐道歉说,给你开玩笑呢,咋就当真了?我们做街坊也十来年了,你还总张罗给我介绍老伴,对我的好心我咋会不知道呢?李姐不生气了,唠唠叨叨说,你还是找个老伴相互照顾是靠谱的事。你说你也过五十的人了,还不说结婚的话,没儿没女的,年纪再大些没人可依靠的苦够你吃的。我说,我现在都已经在品尝无人可依靠的苦。如果不是这个小姑娘背我,我轻易都不敢上下楼,买菜买面叫外卖,交水电费等着物业上门收。李姐又放低声音凑近我耳边说,说到这个小姑娘,非亲非故的,人家能背你多久呀?再说了……算了,不说了,说多了你又烦。我接过话说,再说了,她也许对我是有所图的,对吗?她真的对我有所图,她图我给她做炸酱面呢,还有我做的腌黄瓜。李姐看我没正经,嗔怪我,你不要没心没肺的,现在的小姑娘你可不敢小瞧,没看电视上说吗?大学生都被小姑娘骗到深山里卖掉了。你咋知道她没有同伙呢?我突然打一个激灵。

睡觉前,小姑娘帮我捏肩膀,说我脖子上的玉坠真好看。我说假的。五块钱在地摊上买的。小姑娘说,我说呢,听说真玉没有这么绿的,假的才会绿得纯正。我说可不是嘛。我是看着它绿得好看才买来戴着玩。小姑娘说,阿姨,公司的同事给我介绍一个对象,让我明天跟人家见面,能不能把你的玉坠借我戴戴?如果您不说是假的,我都不好意思说借呢。

过了几天,晚上洗澡时,小姑娘主动帮我搓背,突然她哎呀一声,说,阿姨,玉坠的线绳断了。我说,没事,明天换一个新线绳就行了。

洗完澡,我将玉坠放在床头柜上就躺下了。一夜没有合眼。早上起床后,我故意装作去卫生间,偷偷看着客厅里的镜子,从客厅的镜子里刚好能看到床头柜。我看到小姑娘爬到我的床上,拿起玉坠仔细端详,然后把玉坠往自己脖子上比试着。之后很小心地把玉坠重新放回床头柜。我回到里屋时,小姑娘正在自己的小床上伸懒腰,她说,阿姨,今天周日,我陪您去街上给玉坠换一个新线绳吧。我说,是不是又要敲诈我一顿炸酱面?她嘿嘿嘿笑了,说,恭喜您答对了。我说,我今天要去公园排练,顺便就把线绳给换了。你只背我下楼照样可以换一碗炸酱面。她说,好吧,有炸酱面吃就好。

出门时,她背起我时,哎呀一声,我意识到她是被我左边贴身口袋里的玉坠硌到了,赶紧将左手隔着衣服放在她的背上,衬着玉坠,说,这下行了吗?她说,您的手上全是骨头,比玉坠还硌人。我说,你咋知道刚才是被玉坠硌了?她说,除了玉坠还能有什么?您不是说,要换新线绳吗?我说,你还嫌硌疼了你,我还怕你硌坏了我的玉坠呢。这么贵重,哦,我是说这东西虽然便宜,但戴久了就成了我的宝贝,要真被你硌坏了,我该多心疼呀。她说,如果我真给你硌坏了,大不了以后背您而不吃炸酱面呗。这次她不但把我背到了公交站点,还跟我一起上了车,替我找到了座位,就坐在我身边,说,我跟你一起去公园玩儿,看你们演出,反正今天我也没事可干。我说,你相亲的那个男孩子怎么样?万一他今天约你呢。她说,不会的,他大概看不上我。他是城里人,不会看上我这乡下人。我说,也未必,你怎么知道他看不上你?她说,他家庭条件不错,可以找到比我条件好的女孩子。我还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家世,就说,家在农村也不能算是条件不好吧?她小声说,我是孤儿,被寄养在乡下,我的外婆经常给养我的人家寄钱,却从来不去看我。养我的人家也不知道外婆叫什么,家在哪里。他们只听说我外婆是城里人,大概很有钱。从寄钱的汇款单上看,外婆就在这个城市。我一直向往这个城市,因为我的外婆在这里,一听到这个城市的名字就感觉亲切。后来我的外婆也去世了。她惆怅的样子让我很心疼,没想到这么开朗阳光的一个孩子,却有着这样的身世。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背,她顺势靠在我的怀里。这一刻我们多像是一对母女呀。我又想起林红和花儿的女儿。当初要是我收养了那个孩子,她也跟这个孩子差不多大了,也会背我上下楼了。我这样说,并不是后悔当初没有收养那个孩子,我一点儿都不后悔这件事。这个孩子如果被我收养了,我不敢保证我不会把对林红的怨恨转移到这个孩子身上,即使我明白孩子是无辜的。天天面对这个孩子,等于天天面对着林红,我的情绪会好吗?这孩子跟着我能快乐成长吗?

我妈临走前,我回了家。我妈说,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妈都不怨你,你不想让妈知道的,妈也不会问你,妈能为你做的也都做了。说完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对她最后的话,不置可否。也不想深究她话里的意思。不只是这样,我早就不想再跟她和苏青深究什么。我能明显感觉到苏青对我处处戒备,大概是怕我追究妈留给他什么,这让我很恶心,送走了妈,我便与苏青一家再无联系。

小姑娘手机响了,她接了电话,用手捂着手机,小声对我说,您会算呀?相亲男孩约我见面。我真替她开心,示意她赶紧接听电话。她对着话筒说,我陪房东阿姨去新秀栾公园玩,要不,我们新秀栾公园北门见吧。挂了电话,转过头对我说,阿姨,您可不可以在一旁偷偷帮我看看他,替我把下关?我说,把关?阿姨看人不准,年轻时看错了一个男人,后来就再也不想看任何男人了。她说,在这个城市,再没有人替我把关了。眼睛里又升起惆怅。我心疼地看着她,说,好,阿姨替你把下关。她笑了。

我们一起下了车,还没到公园门口,我就看到苏青的儿子苏小梦站在那里向我这里挥手。苏小梦看上去比去年我妈走时又长高了些。他长得跟苏青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看到他我就想到插队时的苏青。走近了,小梦先向林纠打了招呼,之后才叫了我一声姑姑。

我没想到林纠约完会还会去我排练的地方接我。当时天还早,我们还在排练,我就把玉坠交给林纠,让她去帮我换一根线绳,她接过玉坠手哆嗦了一下,我装作没看到,说,快去吧。林纠回到公园时,脸色发白,心神不宁。我问,玉坠呢?她从口袋里掏出玉坠递给我,我看到玉坠上已经换上一条新绳。我说,今天约会开心吗?她说,还好。我说,这就好。我们回家吧,今晚给你做炸酱面。她说,阿姨排练一天也累了,今天就不做炸酱面了吧,我不想吃。我惊讶地问,今天你怎么了?这可是第一次听你说不想吃我做的炸酱面。

晚上回到家,林纠把手机放我耳边时,我正在厨房给林纠做炸酱面。虽然她说不想吃,我却还是做了。小姑娘小声对我说,是小梦爸爸打给我的,说是要你接电话。苏青在电话里说,小梦说他的女朋友是你的房客?她的情况你了解吗?我爱答不理,当然不了解。苏青说,你觉得女孩子靠谱吗?我说,当然不知道。他说,你把你的详细地址告诉我,我去找你。我说,你要干嘛?你儿子同意你见他女朋友了吗?他说,他不同意我才联系你。我说,你还是先征求你儿子的意见吧。他说,不行,我心里慌得很,听说女孩子是千城乡下的,叫林纠。我说,这有什么可慌的?他问,她是不是个寄养在别人家里的孤儿?我说,是的。他说,妹,这两个孩子不合适。你快告诉我地址,我们见面说。我能听出苏青有多么慌乱。我不明白他到底慌乱什么。他接着说,这个女孩子,是那个女孩子,就是花儿和……和林红的孩子。他每次说出林红的名字都似乎很艰难。我知道他是怕我忌讳听到这个名字。我说,这有什么不妥吗?他说,你要是不想与我见面,那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阻止他们吧。说完挂了电话。

晚上,小姑娘早早爬上了床,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看着天花板,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说,帮我捶捶背呗,明天还给你做炸酱面。她躺着没动,懒懒地说,不想吃。我说,外加一根腌黄瓜。她爬起来,爬到我身后,帮我捶着背,幽幽地说,阿姨,我差点把您当成我的妈妈。我心里一惊,说,我们娘俩有缘分呗。我也觉得你像我的女儿呢。她叹口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有什么心事吗?要不要跟阿姨说说?她说,外婆去世前给我写过一封信,这是外婆给我写过的唯一一封信。信上仍然没有寄信地址。外婆信上说,我其实不是孤儿,我的妈妈还活着,只是我死去的爸爸让她伤透了心,她才不愿意见我,怕勾起内心的伤痛。我可怜的妈妈该是受到了多大的伤害,才会连自己的骨肉都不愿意见呀。外婆也只能偷偷将我寄养到别人家里。外婆告诉我,要我以陌生人的身份回到我妈妈的身边,决不提我的身世,只照顾我的妈妈,给妈妈养老。外婆说,她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孤独终老。我说,你的妈妈叫什么?住在哪里?她又叹气,说,外婆说,妈妈许多年不跟家里人联系,她也不清楚她住在哪里,她甚至不知道她后来从远郊的学校调到哪里工作了。外婆只告诉我,我妈叫苏培,是位老师。外婆费了很多周折只打听到我妈大概住在这一片。所以我就在这附近找工作和找房子。外婆还说我妈有一件玉坠,祖母绿的玉佛。那件玉佛是外婆家祖传的宝贝。我第一眼见到您时看到您戴着祖母绿玉坠,就想到我的妈妈。后来知道您叫苏培,是位退休教师后,我就确信您就是我的妈妈了。可是今天我去玉器店换玉坠线绳时,老板告诉我您的玉坠是假的。那天您告诉我它是假的,我还不信,以为您舍不得借我戴故意说是假的,更加坚信您就是我的妈妈。我说,不只是这玉坠是假的,我也从来没有生过一个女儿呀。你要找的苏培肯定不是我。她说,我本来想,是上天可怜我,将您送到了我面前。没想到到头来空欢喜一场。我说,没关系,我们一起慢慢寻找。她说,阿姨,您答应我,只悄悄帮我找妈妈,不跟任何人说起我的身世,好吗?我说,我懂的。也真可怜了你的外婆疼女儿保护女儿的心。我好羡慕那个同样叫苏培的女人。不管在外面受过多大的伤,终归有一个爱自己的妈妈。我更羡慕她,有你这么一个可爱懂事的女儿,愿意小心陪伴她的晚年,而不揭开她的伤疤。她乖巧地说,阿姨,不管我能不能找到妈妈,我都会把您当妈妈照顾。我内心不由得责怪起自己,我不该听信李姐的劝说,把我妈给我的玉坠收起来,从街上买来一只假的玉坠试探小姑娘。我说,小梦娶了你,我就是你的姑妈了,不然我真要认你做干女儿呢。

林纠上班走后,我把收起来的玉坠重新戴在脖子上,这时电话响了。林纠在电话里说,阿姨,小梦的爸爸不同意我们两个在一起,小梦说听他爸爸的口气,好像知道我的身世。可是这跟我和小梦在一起有什么关系呢?小梦也不明白。阿姨,您能不能帮我问问小梦爸爸,为什么他要反对我们在一起。我答应了林纠。

我到公园时,看到苏青低着头坐在长椅上,心事重重的样子。苏青看到我,立马从长椅上站起来,迎上来扶我坐到长椅上,谦卑的样子更显老态。看到苏青五十几岁已经满头白发了,我突然有些心疼他,对他的嫌隙也一下子减去许多。

苏青说,我回城后,林红趁着到城里办事,约我见过面,说我们的妈妈背着我们去找过林红,要他不要跟你好。妈知道你喜欢林红,可是以当时的情形,林红是回不了城的,妈是怕你死心眼为了跟林红在一起也要留在乡下一辈子。林红答应了妈妈。他突然答应与已经有身孕的花儿结婚,也是为了让你对他死了心,好回城。

我打断苏青,突然答应?那么花儿的孩子不是他的?苏青点点头。我说,可是林红后来很快就返城了,而且与花儿离了婚,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为什么你们都没有告诉我这一切?苏青胆怯地看了我一眼,说,林红没有返城,也没有与花儿离婚。他在一个雨夜抢险中,被倒塌的牛棚砸死了。那时花儿刚刚生下女儿不久,她受了刺激精神恍惚,也跳河自杀了。老支书的老伴去世早,他一个人拉扯大花儿,花儿就是他的一切,他受不了打击,突发疾病也去世了。我知道消息后,把那个女孩子抱了回来。我瞪着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苏青拍着我的后背问,妹,你没事吧?我就知道林红不会搞大花儿的肚子。我恍然明白了当时苏青和花儿的一些行为。我咬着牙问……是你?那个孩子是你跟花儿的?苏青点了点头。我浑身哆嗦着,我能听到我的牙齿相碰发出嗒嗒嗒的声音。接下来苏青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林红告诉我,当花儿知道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时,我已经回城上班。花儿知道既然我能抛下她回城,是断然不会认这个孩子的,与其自讨没趣,不如干脆不说孩子是谁的。老支书,他可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呀,他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怀了孩子却不知道是谁的,他气得要打死花儿,这个时候林红站出来承认花儿怀的是他的孩子。他这样做,一是要让你对他死心,同时也是为了报答老支书的救命之恩。那次林红被洪水卷走,是老支书舍命跳入洪水救出了他。

我醒来时,在医院里。苏青一个人守在我的床前。我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一切,妈知道吗?苏青艰难地说,我没有对妈说起我跟花儿的事,只告诉妈,这个孩子是你跟林红的,你因为恨林红移情花儿,不愿意养这个孩子。妈怕硬要你养这孩子你受到刺激做傻事,就偷偷把这个孩子寄养到她外婆的老家亲戚那里。妈临终时,给你留下一封信,要我等到你年纪足够大,能体谅老人的不容易时再交给你。我今天把信带来了。看到苏青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我要他扶我坐起来。信封没有封口,我从里面抽出一页信纸打开,上面只有不多几句话,我一眼就能看出是妈的笔迹:

培儿,你看到这封信时,说明你已经不再年轻了。妈想对你说,妈替你养大了闺女。妈不该拆散你和林红,不管你能不能原谅妈,你都是妈的闺女。妈还是想把能给你的给你。

突然之间,我对一切都释然了,包括对苏青的所作所为以及他当初对我和妈撒的弥天大谎。

林纠接到我的电话,气喘吁吁地跑来医院,紧张地坐到床边问我,阿姨没事吧?我说,我只是低血糖晕倒了,是你舅舅大惊小怪把我送到了医院。我已经没事了。她一脸疑惑,舅舅?我摘下祖母绿的玉坠挂到林纠的脖子上,告诉她,那天那个玉坠是假的,这个玉坠才是真的。你不能跟小梦在一起,他是你的亲表弟,你是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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