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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善记

2022-09-10张中民

躬耕 2022年8期
关键词:何氏县令张家

◇ 张中民

善人者,人亦善之。

——管仲《管子·霸形》

正是初春天气,空气里带着丝丝寒意,地上、树上、田野里该绿的全绿了,到处弥漫着春天的气息。田野里的油菜花开疯了,灿烂的金黄混合着一大片一大片绿得耀眼的麦子,使早晨的空气里散发出一种格外清新的芳香。整个天堂村沉浸在一片湿漉漉的晨雾里。天刚蒙蒙亮,张绍堂肩挎一个青布包裹出门了。他一身暗深色绸缎衣裤,长袍马褂,脚穿一双白底快靴,背着手,脑后拖条大辫子,行色匆匆地走在早春的晨雾中。

三月三,去登山。三月三这天,相传是祖师爷下界显灵之日,这天,许多人都会赶到建在西南山的祖师爷庙里,烧上一炉香,拜一拜,保佑自己心想事成,保佑家人和和顺顺、平平安安、幸福美满,今后的日子里就有了寄托和念想。

这一大早,张绍堂就是赶着去祖师爷庙里烧香的。

身为大户人家的老爷,按说这种事情根本不用他亲自出面,完全可以由别人代劳即可。然而他觉得,任何事情都可以派人去做,唯独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叫人代替,不然显得自己不够虔诚。心诚则灵,早在几天前他就计划好了,三月三这天,推掉家里所有事情,亲自一人去西南山祖师爷庙里烧上一炉香。同时他还想趁祖师爷庙门前起大会的机会,到这个一年一度的大庙会上看看,感受一下那里的热闹气氛。习惯早起的他,那天就在别人还在梦乡里时,就已经顶着晨雾上路了。

张绍堂六十出头,高个,白脸,留着一把短胡须,嘴里咬根巴掌长的旱烟袋,边走边让烟杆下边那个黑金丝绒的烟布袋左右晃荡着。烟布袋上用金线绣着一朵荷花,随着走路的摆动,那朵荷花也随之晃动起来,给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这是一个比较讲究仪表的人,他把所有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在后边辫成一根油光可鉴的大辫子垂在腰上,露出半个明亮的脑袋和前额,一看就是个气度不凡的乡绅。

张绍堂一路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去。当他走出村外半里多地,快来到天河边时,远远看见前边桥头处有团黑乎乎的东西倒在那里。走到跟前他发现,地上蜷着一个瘦弱的老人,花白头发,梳在脑后的发髻有些散乱地歪在一边,两鬓掉落的乱发遮盖着半边脸。身上穿了件打着几块大补丁的旧衣服,一件斜襟青布衣衫从左肩斜到右肋下,一看打扮就是乡下人的样子。更引人注目的是老人脚上穿了一双尖口黑布鞋,鞋帮与鞋底处裂开一条大嘴巴,露出里边的袜子,眼看破得快要裹不住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她怀里抱着一个破碗,旁边斜放着一根弯弯曲曲的打狗棍。张绍堂推断,这是外出逃荒要饭的乡下人,看她的样子,面黄肌瘦,颧骨高耸,完全是饥饿过度所致。张绍堂顿生怜悯之心,急忙上前弯下腰,像个行医郎中那样,把右手食指和中指放在老人鼻孔下边探了探,发觉老人鼻息尚存,气若游丝,如不及时救治,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张绍堂急忙站起来,考虑着自己该怎么救她。

可是大清早的,自己孤身一人,该怎么救她呢?张绍堂有心回去叫人,可又想到来回往返时间太长,不如在此守候,待有人来时,让他帮助对老人进行施救。想至此,他站在旁边连旱烟也顾不上抽了,守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还好,过了一会儿天亮了,就有人开始下田干活了。有几个人扛起锄头说笑着往这边走来。他往前走了两步,认出这是自家长工要下田干活。

喂,李胜、赵小福,你俩快过来一下!他朝走在最前边的那两个人招手叫道。

张绍堂指着躺在地上的老人,对急忙跑过来的两个长工叮嘱,你们看这个老人又饥又饿,已经昏倒过去,你们赶快把她背到我家里去,叫伙房给她弄点吃的。

老爷,你这是干啥?李胜和赵小福两个长工勾着头,看看地上的老人,又抬起头对张绍堂疑惑地说,没看她都快要死了,还救她干啥?

你懂什么?张绍堂板起脸训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听我吩咐,赶快把老人背回去,先给她加床厚被子,再烧碗热汤给她喝,知道吗?

哎,知道了!一看张绍堂生气,两个人不敢怠慢,急忙放下锄头,把地上的老太太搀扶起来,李胜一哈腰把她背在了背上,赵小福则在旁边帮扶着向村里走去。看着两个人背着老太太走远,张绍堂这才放下心,掸掸衣服,重又起身上路,跨过架在天河上的那座老桥后,大步向西南山上的祖师庙走去。

张绍堂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自明朝末年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到这里,张家就在此生根发芽繁衍生息。如果往上查三代,都是当地的名门望族,高过丈余的雕花青砖门楼,占地四五亩的大宅子,用小瓦扣出来的蓝砖墙瓦房,一间接一间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庭院深深的四合院。在这个规模庞大的四合院里,上房、正房、偏房、厢房等都结构合理地分布在那里,而且这个大院的后边还外带着一个后花园,里边繁花似锦,花香扑鼻,引得蝴蝶和鸟雀在此流连忘返,无论什么时候进去,都会发现院子里人来人往,繁而不乱,透出那种大户人家的气派。更让人羡慕的是,张绍堂家良田百顷,仓廪殷实,骡马成群,家里雇着几十个长工和仆人,这样的人家,别说在天堂村,就是在整个天河镇也是数一数二的。

被张绍堂救回去的老人姓何,一个与张家很不相配的姓,一“张”一“何”(合)怎不犯忌?这是后来算命先生的说法。不过张绍堂当时没想那么多,他是看老人可怜,就把她留了下来。直到后来才弄清,老人是山西坡何家庄人,丈夫因病去世多年,家里只有一个儿子,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儿子三十多岁,因为穷,一直没有成家。眼下赶上青黄不接的春荒,家里日子眼看就要过不下去了。为给儿子省下口饭,老人这才出门沿街乞讨。听说山这边日子好过,她就翻山越岭,一路蹒跚着走来。据她说本是冲着张绍堂家来的,结果没想到由于年岁过大,加上一连几日没吃饭,身上没有一丝力气,还没走到天堂村,就饿昏在地。如果不是那天早晨遇到张绍堂,说不定就饿死在桥头那里。

弄清何氏身份后,张绍堂不觉动了恻隐之心,有心想把她留下来帮上一把。于是打算先让何氏在家里休养几天,待身体好转,再安排她到下房找份轻松活儿。

经过一连几天调养,何氏的身体恢复很快,腰板硬实了,苍老的脸上也变得红润起来。直到此时大家才发现何氏并不老,也就是五十多岁的样子,虽然两鬓斑白,身材干枯,但是气色已经明显比刚来时好了很多。何氏在张家养了几天,身体好转后,看张家是殷实富足的大户人家,又看张绍堂乐善好施,内心十分欢喜。一天上午,她在下人指点下,穿庭过院,径直来到上房拜见张绍堂。何氏还算懂得规矩,迈过门槛,站在张绍堂的面前,她没敢抬头,急忙把腰弯下去,屈腿作了一揖,对坐那里的张绍堂道了声“万福”,然后低眉垂眼地站在那里,说了一大堆感谢救命之恩的话。

看何氏身体已经恢复,张绍堂很高兴,抽着旱烟,问了她家里一些情况后,着人把刘管家叫来,要他给何氏派个活干,好让她安顿下来养家糊口。听东家发话,刘管家不敢怠慢,根据她的能力和特长,安排到西厢房里纺棉花。

谢谢老爷,谢谢刘管家!听说自己有活干,有碗饭吃,何氏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的样子,表示一定要在这里好好干活,不辜负老爷对自己的恩情。

大概看张绍堂神态悠闲地抽着旱烟袋,心情不错。何氏偷眼看看他,接着便大起胆子,得寸进尺地求道,大老爷,我这老婆子能遇到您这样的大贵人,简直是我的福气,您对我的大恩大德别说今生今世,就是下一辈子也报答不完。不过我想求您件事,我还有个儿子在家里歇着没事干,张大老爷,您看能不能开开恩,叫他来这里找个活干,讨碗饭吃……

好了何氏!大老爷能留下你就已经是开恩照顾,你竟然还要蹬鼻子上脸地提要求?站在旁边的刘管家马上瞪着眼训斥何氏,赶快下去干你的活去!

刘管家的话把何氏吓得面如土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

那天的天气真是不错,阳光明媚,微风吹拂,张绍堂的心情也像门外的天气那样晴好,他半躺在那里换了个动作,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站在面前的何氏。看她不像坏人,又听她说得如此可怜,制止住刘管家对她的呵斥,接着没怎么考虑就点头同意了。

看主人点头,刘管家不好再说什么,扭头对何氏说,既然老爷已经发话,你还不赶快把你儿子带来看看。

好好好,谢谢老爷,谢谢刘管家,我这就赶快找人把我儿子叫过来。

何氏的儿子曹阿虎得到消息很快赶了过来。那天上午,他身上斜背一个破灰布包袱,走进张家大院,在一个下人带领下,由母亲何氏陪着,绕过张家头道门里的影壁墙,跨过二道垂花门,来到后院。当他绕过雕花细格的屏风,站在上房客厅里拜见张绍堂时,样子显得既诚恳又谦卑。

张绍堂坐在一把棕色雕花太师椅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打量着曹阿虎。曹阿虎长相粗野,看人时骨碌着眼睛,透出让人琢磨不透的光,给人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张绍堂心里有些犹豫,不过有他母亲何氏站在旁边的介绍,加上曹阿虎左口一个老爷,右口一个老爷地叫,沉吟一会儿,便叫刘管家把他领到前院,随便给他派了份活儿干,算是看在何氏的面子上给他一碗饭吃。

说到底,张绍堂还是太善良,他最看不得下人可怜,只要平时看到谁有难处,不管认识不认识,他总是会尽自己所能给予帮助。对别人这样,对待何氏母子也是如此。

为照顾何氏母子在一起生活,后来,张绍堂又特意让人腾出一间厢房,叫曹阿虎和他母亲同住。

从那之后,何氏给张家纺花,曹阿虎给张家种地,母子两个和其他雇佣的人一样,开始了在张家的长工生活。

那年麦天,张绍堂家喜获丰收。岗岗洼洼,岭岭坡坡,百十顷地里全都是黄澄澄的麦子。张绍堂高兴坏了,嘴里噙着旱烟袋,站在天堂村外的麦地边,看着接地连天的麦子一望无际地向远方伸去,脸上的笑意就像田间地头开出的野花那样灿烂起来。

开镰之前,张绍堂照例去土地庙里烧了香,磕了头,许了愿,保佑麦子收得顺利。

麦收那几天,张绍堂按照往年惯例,派人到天河镇上买回一头猪杀了,叫伙房里烙油馍、打鸡蛋,改善伙食,他要在麦收大忙里犒劳长工们。

俗话说,麦熟一晌,蚕老一时。如果不抢时间赶快把麦子收回来,麦子就会炸芒裂口掉落进地里,造成减产。可是要在短时间内把这么多麦子全部收回来,单靠张家那几十个长工是根本不行,百十顷地的麦子呢,要收到什么时候才会完?这时候,张绍堂只好像往年那样,掏钱雇佣附近村里一些人前来帮助收割。这样一来,上百人在天堂村周围的麦地里撒豆成兵,一字排开,在无边的麦浪里挥起手里的镰刀,抢收着麦子。

看着众人在宽展无边的田野里挥汗如雨地收割麦子,张绍堂抽着旱烟袋,站在麦地边上,望着眼前的一切,手里捻着颌上的短胡须,不觉吟起唐诗《观刈麦》里的句子: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张绍堂早年在学堂里读过四书五经、唐诗宋词,是个粗通文墨之人。

割回来的麦子用大车拉到麦场里,堆起来的麦垛像大山一样高。等到打麦子的时候,那情景就更加壮观了,几十头犍子牛被两个一犋两个一犋地套在一起,拉着一架架浑圆巨大的石磙,跳进摊开后半人多厚的麦场里,开始在那里碾压起来。远远看去,刚才还站在那里人高马大的一头头牛,这时却随同使牛的把式们一起被淹没进去。人和牛在那里,画圆似的转着圈子碾压着脚下的麦子。

挑场的时候,几十个壮硕的青壮年男子,人人手里握着一杆三齿桑木大杈。个个像威风凛凛的勇士那样,向手心里啐口唾沫,一齐发力,在正午的阳光下扎下身子,扭动着腰肢翻腾着,把碾压过的麦子挑起来翻过去,翻过去又挑起来……半个时辰过后,刚才还如烙饼一样摊在阔大麦场里的麦子,在长工们一杆杆桑木杈的抖动下,这时都抖掉了穗子上的麦粒,变得轻起来薄起来,像极了刚生过孩子的女人,软塌塌地摊在那里,和天上的太阳一起,晃动着耀眼的光芒。

曹阿虎也在这样的干活队列里,和其他长工一起在那里干着活儿。只不过他在这样的劳动场合里,不像别人干得热火朝天的,而时不时站在干活的队伍里偷懒耍滑,不是磨磨蹭蹭,就是装模作样,很多时候都是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的麦子出神。他怎么也想不到张绍堂家会有这么多的土地和收获,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这样想着,一走神,他的动作更慢了,本想趁机停下来歇息一下,可是突然发觉张绍堂在刘管家的陪同下,正站在旁边的树荫下向这里注视着,心里一惊,急忙扎下身子刹刹腰带,提了口气,卖力干起来。

紧赶慢赶,一连打了一个多月的麦场,直到种下去的玉米拱出地皮后长到膝盖那么高了,张家的麦子才算完全收打完毕。往家里运粮食的时候,几十架大车装载着摞得高高的大麻袋麦子,个个像移动的小山包一样,在天堂村的道路上连成一排,走出车水马龙的气势,而后浩浩荡荡地运进张绍堂家的仓库。望着这样的场景和阵势,许多人面露惊异和羡慕之色站在村口,不由啧啧地称赞,看,老张家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这真是一个好运之年。

好像一切都是冲着老张家来的,风调雨顺,吉祥如意,麦子获得空前的大丰收。到了那年秋天,仍然是一个大丰收。玉米、黄豆、芝麻、红薯、高粱……样样都长得像是要撑破肚皮似的,籽粒饱满,五谷丰登,连上上半年收获的麦子,张绍堂家简直可以说仓廪殷实,堆积如山了。

这是老天在照顾我们张家!张绍堂感慨起来,想不到我们张家积德行善多年,终于迎来了今年的大丰收,到秋后,我们一定要好好祭祖,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可千万不能忘本啊!

秋后的祭祖活动,再次显示出张家的富有和影响力。全猪、全羊、细米、白面等蒸炸好的祭品和香裱、蜡烛等物摆满了张绍堂家的祠堂。一连几天,张家上上下下都是忙忙碌碌的人们。祭祖那天,张绍堂一身盛装,带领着同样一身盛装的全家人,神情肃穆地按照祭祖仪式,在祖先牌位前行着三拜九叩大礼,烧香磕头,默诵祈祷。

那天上午,在执事者的主持下,张家把祭祖场面搞得盛大而隆重。自然这样的场面,也引来很多附近村庄和天河镇里的一些人家赶来观看,无不称赞张家的气势和富有。当然,张绍堂也没有忘记在这种日子里对下人的犒劳,赏钱赏物,改善生活,下人们对主人的这番厚意十分感激。

别看张家仓廪殷实,家庭富有,祭祖时显得大方阔气,可是张绍堂却十分节俭,吃饭和长工们一样,不挑不拣,厨子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他的这一习惯也影响了别人,就是家里的女眷也不例外,一样的花卷镆,一样的稀饭汤,一样的就咸菜。一年四季,除收麦种秋,逢年过节,平时吃饭一般都是这样的伙食标准,看一家之主都是这样,大家毫无怨言。

张绍堂从不鄙视下人,而且热爱劳动,就连干活这种事情也是带头去做。虽然干不动重活,但他就在旁边指挥,哪块田里的土是黄的,适合种麦子、玉米;哪块田里的土是黑的,适宜种大豆、芝麻。肥沃程度怎样,哪块田里要下多少种子,甚至连哪块田里该上多少粪肥,张绍堂都一清二楚。

在张绍堂的带领下,张家女眷们也学会了这些,她们在监督下人干活时,年深日久,也锻炼出了一双火眼金睛。仆人们哪个勤快哪个懒惰,手里的活儿做得咋样,搭眼一看就明察秋毫,不听你说,看看你做的活儿就知道是不是用心。所以在张家,下人们一般不敢胡来,他们谁也不想在这种环境里干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大家一直干得都很卖力。

收罢秋种完麦,天短了,日子过得格外快。张家依然一派忙忙碌碌的样子,虽然不像农忙那样,但平时要干的活儿还有不少,修水渠、叠田埂、积肥料等等,这些都是农闲时的活儿。在家的长工们要喂牛、喂马、扫地、打柴、烧火做饭等等,他们这是要赶时间多出些活儿,好让自己在年底时能多得到一些报酬。

男人们的重体力劳动基本结束了,剩下来的是女人们的活计,洗衣做饭,纺花织布等等。洗衣做饭是平时的日常活儿,看不出什么轻重缓急,可是对那些纺花织布的来说就不一样,那是需要用尺子丈量,用秤来衡量的具体劳动,按劳分配,多劳多得,来不得半点虚假。因此那些日子里,在天堂村,一天到晚,都可以看到张家的下人们在那里忙碌的情景。特别是一到晚上,为了赶活儿,她们就点上昏黄的油灯,盘脚坐在那里纺花织布,挑灯夜战。

那些纺花者,盘腿坐在纺花车前的草垫子上,右手摇着纺花车柄,左手高举着后退,扯着一条棉花捻,起起落落地让花捻在那里如吐丝的蚕一样,把雪白的棉线绵绵不断地吐出去。那“蚕”在纺花者的手中,随着纺花车的转动,变得细了瘦了,直到细瘦成看不见为止,手里的棉花捻没了,却变成了粗细均匀的白棉线。那绕在锭子上的线一圈圈地增大,简直就像胖乎乎的大棉桃一样,白暄暄的,软乎乎的,样子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而且夜里纺花时,纺花车发出来的声音,嘤嘤嗡嗡地拉长起来,像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一样好听。

在张绍堂家,负责纺花的有三个人,其中就有何氏老太太。原本纺花的和织布的在一块儿,为的是在一起集中劳动时便于管理。自从何氏来了后,看她年龄偏大,为了照顾她,同时也为了照顾她们母子两个在一起生活,张绍堂破例让她把纺花车搬到他们母子住的厢房里,这样就可以免去她来回走动的辛苦。因此无论花纺多少,也无论纺得怎样,一目了然,就可以看出她的活儿做得怎样。

应该说,何氏的纺花技术还是很不错的,她纺出的线匀实、细长,线穗个头大,深得张绍堂称赞。张绍堂常常对人感慨地说,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一个人,只要给他哪怕是一点儿点儿的恩惠,他就会永远记住你,这就是做人的道理。张绍堂是个识字人,说出的话自然带有一定的道理。对于何氏在自家的表现,张绍堂曾经说过,孤儿寡母不容易,又是出门在外,只要他们母子表现出色,到年底分东西的时候,就会多照顾他们一些粮食和工钱。张绍堂说这话时已经快到年终,自然也快到论功行赏,按劳取酬的关键时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何氏听了张绍堂的话后,脸上有了不自然的神情,心里也开始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在张家织布的有四个人,她们都是附近村里穷苦人家的女人,为了贴补家用才来张家干活的,她们干起活来自然都很卖力。只见她们一天到晚坐在织布机前,让织布的梭子在手中左左右右飞速地穿梭着。随着梭子左右翻飞,脚下的踏板也在上下地踏动着,这样梭子每在手中穿过一次,每织一下,手里的织布机就会发出有节奏的“咔咔”声。特别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候,她们织布的声音,就像音乐似的在寂静的夜里回响着。

张绍堂有个习惯,每天晚上,他差不多都是在书房里度过的。有时是坐在那里看上两眼书,有时就守着一盏油灯,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一个人干干地抽着旱烟,盘算着一天的事情办得如何。这样没事的时候,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听着西厢房里何氏纺花车声和东厢房里的织布机声入睡的,只有听着这声音,他心里才感到安稳和踏实。

可是那天晚上,张绍堂看了两页书,当他抽完当天最后一袋旱烟,把旱烟袋掖在枕头边,拉过被子,已经耷拉下眼皮,准备在这催眠曲一样的声音里入睡时,突然听到东厢房里几台织布机的声音就像商量好了似的,突然一齐停了下来,接着张绍堂就听到了几句呓语似的抱怨:

哎,咋回事?这线穗里咋会是湿的呢?一个织布的女人惊讶地对同伴说。

是呀!我也发现这线穗里是湿的,另一个织布的女人接口就说,以前并不湿,可是这几天织布的线穗里为啥有湿的,我也为此感到奇怪呢,究竟是咋回事呢?

这里边一定有人在捣鬼!其中一个女人抱怨地说,算了!今儿黑咱们不织布了,赶明儿告诉太太去,让太太看看,线穗里的水究竟是咋回事?

对,我们明天就把这事弄清楚……

听到这里,张绍堂心里的一根弦马上就绷了起来:奇怪,弹出来的干棉花,怎么一纺,线穗里就会有水?线穗里怎么会有水呢?张绍堂躺在那里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只好摇了摇头,喃喃自语地说,看来这件事情还真是有些蹊跷……

张绍堂没再说什么,他和那几个织布女人的想法一样,谁知道怎么回事呢?还是等到第二天查查这件事情后再说吧!

其实不用费什么周折,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刘管家说,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有人在线穗里加水了,干干的棉花捻里是不会有水的,棉花捻里怎么会有水呢?谁都知道,棉花捻里有了水,湿漉漉的,也是根本纺不出来线的,这是谁都明白的理儿。虽然有三个人在纺花,可是有两个都和织布的在一起干活儿,是根本也不可能作假的,那就只有何氏一个人具备作假的条件。

和张绍堂不同,他的夫人是个好事之人,别看他夫人是大家闺秀出身,长得高大俊俏,一脸福相,可是她心里也是最容不得事情的。张绍堂平时乐善好施,不大注意家里的细节事,但是没有一个自己人来管理是根本不行的,所以除了刘管家外,张绍堂的夫人就充当起了内当家的角色。自然家里的一些具体事情也是要经她点过头后才能行使的。

那天早上,张绍堂的夫人一起床,整个人还没有完全梳洗好,这时几个织布的女人在刘管家的带领下,急匆匆地走过来,向她禀报她们昨天晚上的发现和疑惑。为了增加说服力,几个女人还把带着湿水的线穗拿过来让她过目。听了几个女人的禀报,起初张绍堂的夫人还不大相信,等她漱完口后拿过线穗,用保养得很好的手指捏了捏,果然发现线穗里湿湿的有一股潮气,当下就发了脾气。她扫了几个女人一眼,然后恼怒地对站在旁边的刘管家说,这是谁干的事儿?赶快给我查清楚,一旦查清是谁干的活儿,不但要扣她的工钱,还要赶出门去,永远不得在这里干活挣钱!也许是她嫌自己的话说得不够狠,望着远处已经完全从晨雾里醒过来的枯树和房屋,又进一步狠骂着说,你们吃我的喝我的,没想到现在还这样偷工减料,弄虚作假,投机取巧。我们老张家哪一点儿对不起你们了?给你们活儿干,给你们饭吃,到头来还这样做,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张绍堂的夫人气量小,说话的声音却大,她尖细的声音穿透整个大院,在天堂村的上空盘旋着。

太太,您说的是,这个事情我们一定要查!等查出来,不但要扣她的粮食,扣她的工钱,还要报请老爷知道,把她赶走,把她赶得远远的,决不能让这样的人在这里干!啥人呢?!刘管家是看张绍堂的夫人脸色行事的,所以说这话时,他低垂着脑袋,脸上带着几分愧疚和憎恨,就像受损失的不是张家,而是他自己一样,于是他说出的话就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偏偏那天一大早,张绍堂去了天河镇。

那几天,张绍堂身子有些不太舒服,总是感到嗓子眼里像有片树叶在那里贴着似的难受,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一天到晚差不多都是在“咔咔”声中度过的。每年冬天都是这样,好像是“梅核气”(中医称之为慢性咽炎)的老毛病犯了,所以他就隔三差五地到镇上去找先生给把把脉看一看,然后再弄副药吃。按说看病这样的事情,他是不用亲自去镇上的,他只需叫刘管家派人把先生用车接到家里来看病就可以了。可是张绍堂却不,他要到天河镇上走一走,因为他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农闲时候,爱到镇里会朋友。张绍堂朋友多,拉脚的、修鞋的、做生意的、当差的,哪怕是些贩夫走卒们,只要和他照过几次面之后,都会成为他的朋友。几个朋友相逢一笑,在镇上找家小饭馆坐在一起,几盘小菜,一壶老酒,一顿闲聊,就把门外的时光给打发了。

张绍堂是个讲信用之人,因为那天的事情是事先和几个朋友提前约好了的,推是不能推掉的,所以张绍堂这天一大早就起床了。他本来要过问一下头天晚上东厢房里的织布机为何突然停止这件事情的,可是第二天早上,由于一惦记去镇里看病会朋友,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看完病,又和朋友们在一起吃了些酒,透着高兴,不知不觉喝得就有些高了,最后还是朋友们用车把他送回来的。回来时,张绍堂还糊里糊涂的,所以什么也没顾上想,就在夫人的安排下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等到张绍堂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早上,张家一个早起做饭的女仆发现厨房的水缸里水少,就去叫一个长工去后花园的井里打水。那名长工也是头天晚上和几个人在一起聊天睡得晚了些,所以起来时还有些迷糊。由于起来得急,那名长工来不及洗脸,就揉着惺忪的睡眼去张家后花园的井里打水。当他拿着一个空水桶放到井里打水时,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平时打水,都是把水桶放下去,在接触到水面之后,手里拿着绳子左右一摆,把水桶摇歪,桶口朝下,再向上一提,就可以很顺利地把水打上来的。可是那天早上,那名长工像往常那样,拿着系桶的绳子左右摇晃着打水时,忽然发觉,水桶的底部像是触碰到了什么东西,落不下去,也打不到水。他感到有些奇怪,于是他只好提出水桶,伸长脖子鸭子似的向下看去,这时他忽然发现井里的水面上有一个长形物体在那里浮着。好好的井里怎么会漂浮着这么大的东西呢?究竟是什么呢?长工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向下探着,他的脑袋里突然“轰隆”响了一下,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水也顾不上打了,扔掉水桶,就急急忙忙地往前院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叫喊着:有人跳井了,有人跳井了……那个长工的叫喊声实在太大,把整个院子里的人都给叫醒了,使整个早晨的天堂村上空回荡着那句瘆人的叫喊。

有人跳井了,是谁跳井了?

张绍堂因为头天晚上吃多了酒,昏睡了一夜,那天早上,他本来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呢,可是被这名长工的突然惊叫一下子给惊醒了。张绍堂从床上一跃而起,着急得连放在床边的鞋子也顾不上穿,不顾天寒地冻,敞着怀,赤着脚跑到了院子里。

大清早的,自己家的长工这么叫喊,显然是家里出大事了。张绍堂惊出了一身冷汗,看着不少人从院子里纷纷往后花园跑去,他的脑子里乱乱的。此时此刻,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就那么傻傻地站在院子里发起愣来……

人很快被打捞上来了,是那个纺花的何氏。此刻,何氏被泡了一夜的身体开始有些发胀,看上去就像发了福似的,水淋淋地摆在后花园的水井边上。其实,因为生活好,何氏已经不似先前来时那样瘦弱了,五六十岁的人,由于注意收拾,现在看上去好像又年轻了一些。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昨天张绍堂去了一趟天河镇,家里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

那天早上,张绍堂离开家后,刘管家在张太太的指示下,开始对线穗里兑水一事进行调查。几乎没有什么悬念,所有的问题很快集中在何氏一个人身上。别人都是和织布的在一起纺花,作假是不可能的,只有何氏是唯一一个在自己厢房里的纺花人,不是她又会是谁?大家的目光很快就集中在了何氏的身上。

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些拿不到人前。那天早上,听到张太太站在院子的天井里一番责骂后,何氏那天一直没有走出自己和儿子住在一起的西厢房。可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刘管家很快就带着人把她拉出来示众,让她站在大院中间,逼着叫她承认自己向线穗子里灌水的“事实”。

正是寒冬腊月,那天天气很冷,虽然没有下雪,但是刀子似的北风就像一条皮鞭似的,抽得人身上阵阵发紧。何氏站在那里,经北风一吹,整个人像是很快被冻干了似的,矮瘦下去。她把头低垂着,样子看上去就像一根老丝瓜,宽大的衣服在她身上荡来荡去的,像是一只张开翅膀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走的蝴蝶。由于内心惶恐,何氏那天的头发也梳得不好,本来应该向脑后梳去的一把灰白头发,再挽上一个发髻,应该看上去是很利落的,可是这时却在她的脸上一起一伏地飘荡着,就像一根一根的小鞭子在抽打着自己,而她那张隐在头发里多皱纹的脸,此时也是死灰一样的颜色。

何氏的儿子曹阿虎不在,他已经于前一天就请假回了山那坡的何家庄。说是快年底了,这里的活又不是太忙,于是在母亲的催促下,他要回去先把家里的房子修一下。在外干了一年,手里有了些积蓄,准备等到年底分到的工钱和粮食多时,积攒下来,等到第二年春上再托人说门亲事,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办了,所以他就先走一步。

此时,何氏就在那里木桩子似的站着。牛羊入圈,鸟已归巢,而风正紧着,天是越来越黑起来。一整天,她看着大小仆人们在张家大院里出出进进的,谁也没有正眼看她一下,非但如此,还有不少人看她的目光里充满了鄙夷。到吃午饭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去叫她,更没有人为她打上一碗饭,何氏就那样形单影只地低垂着头,站成了一棵不会走动的枯树。天开始慢慢地黑了下来,直到上灯时候,也没有人来叫她。刘管家已经向大家交代说,只要她不承认错误,就叫她一直站下去,看看谁能硬过谁!可是在那里直直地站了一整天,何氏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往线穗里加水,毕竟不是一件光彩事,主家待你不薄,你却向主家的线穗里加水,说出去那可真是要羞耻死人了。何氏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光彩,可是为了能多挣钱,好给儿子说上一门亲事,她只得这样了。其实,何氏心里清楚,事情的起因并不在自己,而是在儿子身上。那是在这之前的一个晚上,看到一直盘腿坐在油灯下纺花的何氏,旁边的儿子曹阿虎就对她说:娘,你这样点灯熬油的一天能纺多少花?主家是按斤来算工钱的,棉花那样轻,你就是纺成一个线穗又能有多重?我们还是想个办法吧!

唉!孩子,娘还是就这样干吧!多纺一会儿是一会儿,多纺几个线穗就多几个工钱。何氏说着,擦了一把昏花的老眼,又继续在那里摇着纺花车一丝不苟地纺起来。

曹阿虎没有说话,坐在那里盯着母亲纺花的样子看了一会儿,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找来一根细秫杆棍,然后又从水缸里拿着水瓢舀了点水,拿过何氏刚刚纺好的一个线穗倒立过来,小心翼翼地顺着手里的细秫杆棍,把瓢里的水慢慢地浇进了母亲已经纺好后抽过锭子的线穗眼儿里。

这,这能行吗?看着儿子这样做,何氏不免有些担心地说,往线穗里加水,别人看出来咋办?

咋不行!儿子一手拿着线穗,一手拿着水瓢,顺着细秫杆棍,小心翼翼地向一个纺好的线穗里灌着水。

老爷对咱们家不错,咱可不能干这种缺德事呀……何氏在一边提醒,咱这样做不是坑人家吗?

他老张家有粮有钱家大业大,坑他一下也是应该,谁让他们家富得流油呢!曹阿虎愤愤不平地说,我就是要坑他一下!

儿呀!你这样做可是坏良心!人家好心收留咱们娘俩儿,给咱活干,给咱饭吃……咱再这样对人家,人家知道后会咋样看咱?

你别管,娘!一个线穗里少加那么一点儿水,一般人看不出来,可是只要在一个线穗里少加那么一点儿水,线穗就重了很多,这样等到拿着它们去过秤时就可以起到拌秤的作用,再说又不是你一个人纺花,还有另外两个人呢?何况织布的只管织布,她们谁会注意线穗里有水的事儿?即使出了事,也不一定就能查到咱的头上。

看着儿子轻手轻脚地,又拿起另一个线穗向里边灌水的样子,何氏没有再说啥,他知道儿子心里也急。自己眼睛不好使,为了纺花,在油灯下熬得时间一久,眼睛就感到又昏花了几分,如果不赶在这个时候多出一些活怎么办?

第二天,经过儿子加水后的线穗被拿去过秤时,没想到居然很顺利地就瞒哄过去了,看到这里,何氏悬着的一颗心才慢慢落了下来。一次是这样,两次是这样,可是张家一直没有人发现这一情况,这样一来,何氏默许了儿子的做法,任由儿子在自己纺好的线穗里加水。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然而让何氏没想到的是,儿子的这种做法最终还是被几个织布的女人发现了,更让何氏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来,会给自己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

在院子里站了一整天的何氏,看看大家都在各自忙着各自的活儿,没有人理自己,何氏心里的那一份悲凉就像脚下冻僵的铺路石头,一下子凉到了极点。天黑了下来,大家都吃过晚饭了,如果自己再不开口,说不定刘管家还不让自己吃饭休息,可是如果要说出来,这个口又该怎么开呢?能说是儿子吗?儿子还要娶媳妇呢,说出去他还怎么做人,他今后还怎么成家?说是自己干的?可自己又实在说不出口,人家对你不薄,你却这样对待主家,这是啥做法呢?说出去别人会怎样看自己?自己今后的老脸还向哪儿搁里?何氏站在那里思考了一天,也没有个结果,所以她只好站在那里继续保持着雕像一样的沉默。她希望在这件事情上,刘管家能放自己一马,可是刘管家会放自己吗?

何氏,在这里站了一天,你究竟说不说?这时吃过饭后,准备去房里休息的刘管家走过来不满地对何氏说,当初就是看你可怜,老爷才收留你的,没想到你却这样对待老爷?你不说话就一直叫你站下去,看你说不说!看何氏不说话,刘管家走台步似的围着她转了一圈,然后背着手继续教训道,你说你都几十岁的人了,咋就能做出这种下作的事情?这回我看你的老脸往哪里放?如果明天你还不承认,就叫你再站一天,直到你开口承认为止……

这时吃过晚饭的人都准备回屋睡觉了,可是何氏仍然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也许是看何氏在那里又冷又饿地站了一天,现在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体力不支,最后刘管家终于发话说,叫何氏先回去吃饭休息,待第二天再站到这里当着大家的面承认自己的错误。

儿子不在家,自己又冷又饿地站了一天,想到明天如果自己再不承认,还要再站一天的事情,回到西厢房里的何氏心里不由紧了一下,身上感到又多了一层寒意。她知道自己是过不去这道坎了。

已经是半夜了,何氏怎么也睡不着觉,她越想心越乱,越想越睡不着觉,想到最后心里一横,干脆一“走”了之算了,免得第二天自己再去院子里站着受罪。半夜三更的时候,何氏悄悄地来到张绍堂家后花园的水井旁,便纵身跳了进去……

家里出了人命,这还得了?张绍堂一边急忙差人去山那坡何家庄告知何氏儿子曹阿虎,叫他赶快过来处理他母亲的后事,一边商量怎样解决此事。

就在打发人去山那坡叫曹阿虎的时候,张绍堂在家里琢磨着这件事情的处理办法。他想,何氏母子不容易,一家人苦寒寒地出来找活儿干,要饭吃,现如今出了这种事情,该怎样处理?根据何氏的家庭条件,她儿子大不了想要些钱财,所以也就有着这番考虑,并做好赔钱的准备。他同时心里想,可着曹阿虎去要,他又能要多少?一个小户人家,不过是百八十两银子的事儿,难道还能有多大的动静不成?所以在包赔上,除了埋葬费用外,再给他拿出几百两银子也就是了。

然而曹阿虎并不是容易满足之人。在他们何家庄,曹阿虎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有时还会耍耍无赖,偷邻居家的鸡鸭,下田干活时,还会顺手牵羊地掐一把邻居家的青菜,掰两穗玉米,扒两块红薯……名声不太好,不然像他这种人,腿脚齐全,长得又不太丑,怎么会娶不下媳妇?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母亲已经在张家跳井自杀。

曹阿虎那天正在家里收拾房子,突然听说母亲在张绍堂家跳井死了,他愣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悲痛之色,而是站在那里,心里马上打好了盘算。

紧接着,他很快找了十几个村里的年轻人,耀武扬威地来到张绍堂家。一进大门,他不是急于去看死去的母亲,而是不顾张家仆人阻拦,气势汹汹地就往里闯。仆人不敢怠慢,急忙报给张绍堂,曹阿虎又带着人径直来到后院上房里。一见张绍堂,他全然没了初来张家做工时的拘谨,而是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只见他叉腰站在那里,虎着一张脸,大声吼道,你们老张家仗势欺人,把我娘打死扔进井里,你们说这事儿咋办?

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是老太太自己跳的井,你怎么能说是我们把她打死扔进井里的?张绍堂坐在太师椅里抽着旱烟袋,看着曹阿虎站在面前想耍无赖,马上纠正他的话。

我不管她咋死的,反正是死在你们家的,你说这事情咋办吧?

还能怎么办?还是按老规矩来吧。我们的意思是商量着先把人安葬后再说,你看怎样?张绍堂嘴里咬着那根旱烟袋,不急不缓地吐出一口烟雾。叹了口气又补充道,老太太一时想不开,走了这一步,再怎么说我是有责任的。该怎么个包赔法,你提个要求,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张绍堂张老爷,既然你叫我说,那我就说了,你们逼死我娘,我要多少钱都是应该的。曹阿虎拉着脸,态度强硬地叫起来,这样吧!你给我拿十万两银子,就算完事!

十万两银子?你是不是要得太多了?曹阿虎的话让张绍堂不由睁大眼睛,有些不相信地看着面前这个看似老实木讷的庄稼汉,没想到一张嘴就是狮子大开口,当即有些生气。他心里想,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呢?当初如果不是我收留你娘,说不定她早就饿死在路边了,后来在你娘的劝说下我又收留了你,叫你在我们家找个活儿干,有碗饭吃,没想到你现在却恩将仇报,想借此机会讹诈我,你是不是太没有一点人性了?张绍堂特别看不惯曹阿虎的嚣张样儿,现在又听他把话说得这样大,心里窝着一口气,本想发作的,可是又想到他娘刚死,正在气头上,说话可能有些冲动,也在情理之中,自己现在怎么好埋怨他?还是冷静处理吧!想到这里,张绍堂好言相劝地对曹阿虎说,你也是三十大几的人了,不会不清楚该怎样处理这种事情。按照咱们当地的规矩,出了这种事情也就是一百两银子的赔偿,你怎么能一张口就要这么多?张绍堂拿开嘴里的旱烟袋,吐出一口烟雾,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着。你在我这里干了将近一年时间,你也看到我们老张家是怎样对待你们母子的,现在你母亲在我家出了这种事情,我很难过,可是你也不能要这么多呀!如果你现在想趁火打劫的话也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我的意思是,你们家条件也不好,等先把你母亲安葬之后,再给你拿个几百两银子,你回去也好翻盖一下房子,余下的钱讨个媳妇好好过日子,你看这样如何?

啥呀?你想拿几百两银子就把我给打发了?你这是草菅人命,是在打发叫花子!曹阿虎瞪着张绍堂,嘴里发着狠说,十万两银子,少一两也不行!

要得这样死,数额又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个商量的余地?

没有!

唉!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先把老太太安葬完再说,这样总可以吧?张绍堂知道曹阿虎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既然在赔偿问题上一时半会儿达不成统一,那就只有先把何氏埋葬之后再慢慢和他商量。于是张绍堂磕了磕烟袋锅,叹了口气,用商量的口气说,常言道,人死不能复生,入土为安,我们现在要紧的是先把老太太安葬好,然后咱们再商量赔偿损失的事情怎么样?再说这也不是一句话就能解决得了的事情……

不行!事情说不好,人不能下葬!

说句实话,如果当初不是我看老太太可怜才收留她,指不定她现在还怎么样呢?曹阿虎的话让张绍堂有些不满了,因此他说话的语气不由也就硬了起来。就是在你娘的要求下,我才让你到我们家里干活的,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现在出了这种事情,按理说我赔个几百两银子也就是了,你还想要怎样?你该不会是想让我们老张家倾家荡产吧!

张绍堂,你算说对了,我就是要叫你倾家荡产!

曹阿虎,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凭什么叫我们家倾家荡产?我真想不到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你这样做还是人吗?

看张绍堂动怒了,而且摆出一副要与之理论的架子,曹阿虎知道自己论不过张绍堂,于是急忙收住口不说别的,只往赔偿的事情上扯。张绍堂,你不要再和我说其他理由,咱现在只说我娘的事儿,你把我娘都逼死了,现在却想拿几百两银子了事,没那么容易!

那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曹阿虎梗着脖子,蛮横无理地斜睨着张绍堂说,有两个解决办法,一是你按我说的要求去办,除了安葬我娘的丧葬费用外,你再给我拿十万两银子;二是我去官府告状,就说你逼死我娘,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得抵我娘的一条人命。这两个办法你看着办吧!曹阿虎说完,袖子一摆,抽身走了。他连看也不看他死去的母亲一眼,就那么硬着脖子,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走出了张家的大门。

张绍堂当然没有给曹阿虎银子,非但没有给他十万两,就是一两也没有给他。经过几次协商都不成,曹阿虎口气很硬,口口声声就那么一句话,十万两银子,一钱也不能少。听了去商量事情的中间人回来这样学着说,张绍堂很是生气,当场发火说,你不是要十万两银子吗?我一两也不给,看你还能怎么样?张绍堂已经打定了主意,对于这种贪得无厌的小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随他的便折腾去,看他有什么能耐?一个不通人性的货,你还能怎样对待他?

曹阿虎没有从张家拿到一钱银子,他真是气坏了。于是就像一条疯狗那样,气急败坏地把张家给告到了官府。

那天上午,当两个公差骑着马,拿着官府的文书来到天堂村的张绍堂家,再通过下人送到上房里时,张绍堂正在上房听账房先生手里打着算盘,一五一十地汇报着一年的收支情况。一听说官差送来了官府的文书,他就知道曹阿虎已经把自己给告了。

在此之前,在张绍堂的张罗下,何氏已经被安葬了,只不过何氏不是埋葬在山那坡的何家祖坟里,而是埋葬在了张家的一块田地上。张绍堂想,尽管曹阿虎蛮横无理,可他母亲何氏并没有罪,既然曹阿虎这做儿子的不孝,既不出面,又不解决他母亲的后事,那就只有按照自己的思路为她操办了。可是由于曹阿虎不管不问,何氏一时无法在她的祖坟里安葬,张绍堂想,干脆就在自家的田地上给她安葬算了。于是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张绍堂厚葬了何氏。安葬何氏那天,曹阿虎仍然没有出面。在整个安葬何氏的过程中,曹阿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像张家为他安葬的何氏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的邻居或者是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张绍堂这么照顾他母亲,他甚至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而是忙着到官府里告状去了。

被人告到了官府,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呀!人老几辈子,张家一直与人为善,从来没有和人闹过矛盾,更不要说打什么官司了,可是现在官司却主动找到了头上。真是“闭门家中坐,横祸头上来”,不由让人感到震惊起来。接到官府文书的那一刻,张绍堂马上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怎么办?对曹阿虎这个丧心病狂的人怎么对待?他挥手叫账房先生收了账本先退出来,而后差人把太太叫进去,夫妻两个在那里商量起来。

你说怎么办?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没想到却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这下该怎么收场?张绍堂皱着眉头,在上房的客厅里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他对于家里出现的这件事情感到非常痛心,可事已至此,埋怨是没有用的,只有尽快想个办法好好解决才是。给钱是不现实的,十万两银子,那是多大的数目?就是把自己家的全部家产加起来也不够十万两银子,开口要这么多,他曹阿虎是不是疯了?张绍堂心里清楚曹阿虎的用意,别看他看上去像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其实他心里刁着呢。曹阿虎的目的很简单,过去他没有发财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他怎么会轻易放过?他肯定是想借此机会狠狠地敲诈自己,把张家整穷了,他变成了一个大富翁,这样的人太贪了,贪心不足蛇吞象,真是个贪得无厌的坏货呀!

好像知道自己当初对这件事情处理得不够妥当,张绍堂的太太绞着两只手,低头坐在那里,不发话,也不表态。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发言的权利了,一切都听从丈夫的安排,自己只有认真听着就是了。

但是真与曹阿虎打起官司来,自己也未必能赢,人死在自己家,咋说都是输理的事情,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说不清了。何况她何氏人都死了,已经死无对证,咱们又能拿她怎么办?再说逼死人命的事情,说大就大,不给人抵命,也得被判个充军流放到外地的下场,要么就是监禁终身,老死狱中的结果,孰轻孰重?可是不打一场官司又能怎么办呢?张绍堂在房间里一边抽烟,一边紧锁愁眉地踱着步子,烟雾在他身后弥漫成一团,经久不散,就像他此时扯不清的思路。考虑来考虑去也没有个结果,最后张绍堂只好仰天长叹一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唉!任由他去吧!

可能是应了那句“财旺人不旺”的老话,已经三代人了,从张绍堂的父亲开始,张家一直是单传,如果真按曹阿虎想的那样打起官司来,对张家显然是不利的。他大概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敢明目张胆地向张家提条件的,既然张绍堂没有答应他的要求,那他就只有狗急跳墙地跑到官府里去告状了。

吃我的,喝我的,临到最后还想讹诈我一把,这只喂不熟的狼!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张绍堂从嘴里吐出一口烟雾,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十多岁的儿子,心里涌出一丝愤慨。张绍堂晚年得子,现在儿子还小,指望不上不说,一切都还得为儿子考虑,所以一想到曹阿虎那张贪得无厌的脸,就不由在心里恨恨地骂了起来。

不过张绍堂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打起官司来,自己未必就输给他曹阿虎。这是张绍堂经过几天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年关了,也是官府里不再受理案子的时候,所以要想打好这场官司,就只有等到第二年开春再说。

从天堂村向东是梅南县,向南是宛北县,向西是鲁阳县,天堂村就处在这样一个三不管的地方,说是“三不管”。其实谁都管,因此这里的人们有了事情,依了自己的意愿,有的向东去了梅南县,有的向南去了宛北县,有的向西去了鲁阳县。而从天堂村到这三个县的远近距离相差无几,所以没事便罢,有了事便都各自奔了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或找人办事,或去官府,或去上城做生意,各自随自己的愿去。当然了,有时如果遇到棘手的事情,三个地方的官府就会相互推诿,把事情给搪塞过去,但是如果遇到什么好事时,这三个地方便会争相出面揩油,比如收粮、收钱、收税银等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官府里都会过来催讨一番的。不过遇到打官司这种事情,三个地方的官府处理起来就不是那么卖力了,能推就推,不能推就只好那么不紧不慢地往后拖着。如果不是有人催得急,一般是不会有人主动出面处理的。

曹阿虎是先到梅南县把张绍堂告下的。曹阿虎想,逼死人命可是个大事,量他张绍堂过不了这一关,到了公堂上就有张绍堂好看的了。可是他没有想到,张绍堂是个有身份和一定影响的人物,乐善好施在当地是出了名的,上至地方官府,下到黎民百姓,都知道他的为人。因此,当梅南县官府听说曹阿虎告的是天堂村的张绍堂时,不觉有些慎重起来。县令知道张绍堂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被告呢?内中必有故事。县令有心帮张绍堂一把,于是也就不把这起官司放在心上。

半个多月过去了,不见有什么回音,曹阿虎急了,就心急火燎地又跑一次县衙追问。看他催促得紧了,梅南县令这才象征性地当着他的面,派两个衙门里当差的,把文书向张绍堂家一送,没有过多过问,事情就给拖了过去。

久不见回音的曹阿虎坐不住了,他知道梅南县是指望不住了,于是就气呼呼去了宛北县大堂,一纸诉状转而就把张绍堂给告到了宛北县衙。

结果没有想到,宛北县官府在处理这件事情上,也像梅南县一样,只简单地了解一下情况后就给搁置起来。这让曹阿虎有些坐不住了,他只好又去了西边的鲁阳县。

鲁阳县在处理这件事情上和梅南县、宛北县那两个地方一样。听说曹阿虎状告的是天河镇天堂村的张绍堂,县令就有些不想出面,但是碍于曹阿虎跪在大堂上口口声声喊冤叫屈的样子,只好安慰性地问了一下情况,叫他回去等候消息。

曹阿虎一走,鲁阳县令马上宣布退堂。没是没非的,他可不想在公堂上煞有介事地坐等别人找自己的不自在。现在是清明节了,县令惦记着外出踏青的事情,所以就把曹阿虎告状的事情给搁置起来。

曹阿虎在家里左等不来消息,右等不到结果,他就知道自己告的状没有引起这三个地方县令的重视,又不知道什么原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站在破烂不堪的小院子里,看着自家快要露顶的破草房,曹阿虎没了主意,有心不告,却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事情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非但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赔偿,还落了一肚子气。他有些想不通,明明是死了人的大事,为什么自己就告不赢官司呢?告状不但没有危及老张家,自己反而连一两银子也没有得到,他心里真是气坏了。事情弄到了这一步,自己又该如何收场呢?不行,我一定要打赢这场官司,我就不信这人命关天的事情会没有人管!县里不行,我就去豫州府!

曹阿虎没有死心,在去豫州府告状的路上,他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这三个地方的县令,一边又充满希望地把全部的赌注,都押在了主管这三个县令的州官身上。

到了豫州府,曹阿虎无心去看州城的风景,而是一刻不停地去了官府大堂。他不但把张绍堂给告上了,而且还一纸诉状把梅南、宛北、鲁阳三个地方的县令也一并给告上了,他相信官大一级的豫州府州官刚正不阿,清正廉明,一定会秉公断案,为他讨回公道的。

曹阿虎不相信自己打不赢这场官司。

官司告到豫州府,事情就算闹大了。

豫州府州官确实是个清正廉洁之人,看到曹阿虎跪在大堂上前来告状的样子,就知道事情闹得不小。不过那名州官也不是个愚人,他一边听曹阿虎的陈述,一边暗中打量这个一连告了三个县令的人。经过打量,他发现曹阿虎在大堂上虽然口口声声地叫着自己的冤屈,可是他丝毫没有悲伤之情,而是转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在暗中打探自己,明察秋毫的州官是何等样人?他马上由此看出,曹阿虎也不是一个良善之人。不过他既然是来告状的,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事情牵涉到了自己的三个下属,州官一时感到有些左右为难不好处理,又不好在大堂上当众述说什么。于是低头沉吟一下,只好让曹阿虎先回去听候消息。

看曹阿虎走远了,州官这才坐在州府大堂上,重整衣冠,开始认真考虑起这起案子来。一状告三官,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何况告的又是自己的三个下属,曹阿虎可真够有胆量的。但是转而一想,州官又有些犯难,不过有一点州官是非常清楚的,徇私枉法的事情是谁也不敢做的,既然有人把他们告下了,处理起来决不能心慈手软,掉以轻心,还是慎重对待得好。

从州府大堂出来后,曹阿虎并没有离开豫州府,而是天天到这里打探消息,希望能尽快有个结果。为了给这个天天到州府大堂喊冤叫屈的曹阿虎有个交代,州官决定派人下去,一面坐镇监督,一面责令梅南、宛北、鲁阳三个县的县令出面处理这件案子。

接到州官指令,又有奉命下来督察的要员,三个县官不敢怠慢,急忙重视起来。断案是要公平合理的,可是该怎样处理这起案子呢?三个县官不觉感到有些为难起来。

一面有州官派人下来作监督,一面又有曹阿虎的一再催促,三个县令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前往天堂村处理这起事关重大的人命案子。

三个县官共同审理一起案子,这在当地乡下可是不多见的事情。三堂会审,有几个人见过这样的场面?所以那天到天堂村观看审理案件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并不算小的天堂村都快挤爆了。为了凑热闹,有些小商小贩也赶来了,他们有的支起油镆锅,有的烧起胡辣汤。那样子就像在唱大戏一样,就像在赶一场大庙会那样,现场气氛热烈,场面宏大,成了远近百十年的一件大事。

那天三官会审的情况是这样的。曹阿虎口口声声说他母亲是被张家活活给逼死的,是被人毒打之后推进井里淹死的,既然她死前被打,就说明死者身上有伤,如果何氏身上没伤,那就说明何氏的死与张绍堂家就没什么关联了。所以那天的审理主要集中在开棺验尸上,看何氏身上是否有伤。然而人已经下葬半年多了,要想从何氏身上再找出伤情显然是不可能的。可是三个县令还是要现场审理的,不然不好向州官交差。

几个县官心情复杂地坐在那里,看着验尸官在旁边对着从土里挖出来的何氏进行尸检。可是验尸官在何氏的尸体上手忙脚乱地忙碌了半天却没有任何收效,看到这里,大家有些泄气了。尽管案子没有进展,但是又不能就这么草草了事,接下来该怎么办?几个县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着都没有说话,大家一时都沉默起来。这时从围观者中开始传出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有的说,几个县令难道是吃干饭的吗?连这样的案子都断不了,还当个什么官?还有的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在这里丢什么人呀……听着这些议论,几个县令的脸上僵僵的,不觉感到有些惭愧,可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是好。更叫几个县令受不了的是曹阿虎。此时,曹阿虎就站在旁边,他一直瞪大眼睛盯着几个县令,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带着一种讥讽和嘲笑的样子,曹阿虎就是要叫这几个县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丑的,这样他的心里就好受了。因此看到几个县令坐在那里如坐针毡,无可奈何的样子,他的嘴角处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但是曹阿虎的这个冷笑很快就被梅南县令看到了,当然,同时被看到的还有那个坐在现场的张绍堂。张绍堂因为年龄偏大,而且作为一名有身份的乡绅,被人赐了座。此时张绍堂正坐在那里眯缝着眼睛,抽着旱烟袋,尽量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他心里明白,有州官派来的人在旁边督察,恐怕事情处理起来不会那么容易,所以尽管张绍堂坐在那里抽着旱烟袋,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是一直很着急的,他怕在众目睽睽之下,万一事情处理不好,自己的脸真就没地方放了。更为重要的是,如果输了官司,赔钱不说,自己还有可能要被官府治罪,自己的儿子还小,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的,还有那样大的一个家业,自己心里怎么能放得下去?还有旁边这几个县令,他们都是身在官府,仕途重要,如果因为自己的事情出现什么闪失,就有可能会株连到他们,那么他们寒窗苦读多年换来的乌纱帽,就要跟着被摘掉了,这可该怎么办呢?曹阿虎的那个冷笑一直挂在张绍堂的心里,让他不觉感到着急起来。

农历四月,天气已经明显热了起来,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一股燥热的气息。无论是里边的官差,还是外边围观的群众,人人头上都是一层汗,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给着急出来的,大家都像鹅似的伸长脖子,等待着一个结果出来,好让自己看看这百年不遇的稀罕事情。

太阳在空中慢慢腾腾地走着,走出了一地人的焦躁,蓝瓦瓦的天空中没有一丝风,连身旁的树和庄稼都被晒出了疲惫的样子。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县令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吧!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咱们只有采取馏骨的方法来验尸,看看能不能从死者身上查出来伤情……

馏骨断案?听了这个县令的提议,大家不觉都把目光集中过来,一齐审视着他,像有些不认识了似的。

提出馏骨验尸断案方法的是梅南县令,也是和张绍堂关系比较好的一个。他是看另两个县令坐在那里沉思良久,正束手无策之际,只好想出了这样一个有些冒险的主意。

这方法行吗?另外两个县令疑惑地看着梅南县令反问道。

除了这个,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咱们总不能就这么无功而返吧!此时梅南县令正端坐在那里,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水,一边看着场外黑压压的围观者,有些无可奈何地做着最后的一搏,压低声音说,不然咱们怎么向这些围观的百姓交代,怎样向州官大人上报案情的处理结果?

既然如此,那就试一试吧!

几个县令经过短暂的商量后,很快达成了统一意见。当然这个馏骨验尸的办法具体怎么实施,其结果又会怎样,谁的心里也没底,只是凭着一种试试看的感觉在那里做着推断和猜测。于是几个县令在州官派来人的督察下,凑在一起商量起这个办法的可行性。

所谓馏骨验尸,就是把死去的人放进一口大锅里,加上水,上边架上一个大篦子,把死尸放在篦子上蒸馏,经过这样一馏,死者身上所有的伤情都昭然若揭地一一呈现出来,能给官府断案提供出一条重要依据。这是当时农村人做饭时馏馍的一种常用方法,没想到却被用来验尸,真是让人闻所未闻。听说要馏骨验尸,所有围观者的兴趣一下子被吊起来了,一个个围着往前凑着,都想看一看怎么个馏骨验尸法。

其实馏骨验尸断案,并不是梅南县令的首创,在我国古代官府判案时就曾用过,只不过采用这种验尸的方法比较少见,毕竟断起来有一定难度。而且这种馏骨验尸的方法还太过残忍,只有在百法用尽,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才会被拿出来使用,有点冒险,还有点儿死马权当活马医的味道。所以当梅南县令提出用这个办法断案时,大家先是疑惑,继而很快就点了头,表示同意,因为眼下实在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几天后,按照梅南县令的馏骨方法,很快有人把东西备齐,做好了准备。听说几个县令要用馏骨的方法来验尸,村子周围的百姓们一下子炸了锅,只听说过古代有人断案时用过这种验尸的办法,可是自己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不是叫人开眼的事情嘛。大家一传十,十传百,远远近近的人们都来了,他们都争着要观看这件千载难逢,百年不遇的人间奇事。

十一

那天的馏骨验尸惊动了梅南、宛北、鲁阳三县,就连豫州府的州官听说后也坐不住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要亲自出面的,所以他很快就坐着八抬大轿赶到了天堂村馏骨验尸的现场。

那是一个绝好的晴天。春天快要过完了,人们都穿着单衣服,就像赶赴一场大庙会似的向现场赶来。山山岭岭的大小道路上全是迤逦的行人,他们有的赶着车马,有的骑着一头毛驴,带着一家老小,有些残疾人听说后,也拄着拐棍、打着手势,哇哇啦啦地也加入到行人的队伍里。更多的则是扶老携幼,全家出动,还有那些趁此机会做买卖的生意人,也肩扛手提地带着自家的零食百货和各种吃食商品往那里赶。

那天的馏骨验尸盛况空前,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万人空巷,而在馏骨断案的现场,却是人山人海的一个大场面。无论男女老少,大家都在伸长脖子观看这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千古奇事。

那天最紧张的是张绍堂,他坐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这阵势和场面实在太大了,大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如果弄不好,输官司事小,老张家的名声从此就要毁掉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所以张绍堂曾一度让刘管家给他拿毛巾擦汗。擦一次汗,张绍堂就趁机斜着眼睛看看坐在那里的几名官府人员,看他们是怎样一副表情。因为张绍堂知道,从他们的表情上就可以猜测出,自己在这场官司中有多少胜算。

梅南县令坐在正中间,他两边分别是宛北和鲁阳两个县的县令。

按地域划分,天堂村其实是属于梅南县的,所以他这个县令就具有了这样属地管理的主导地位。现在再看,梅南县令身穿官袍,头戴一顶官帽,坐在那里稳如泰山,光光的胖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唯一让人看出不同的是,梅南县令的脸上不停地向下淌着汗,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因为自己太胖,那汗水几乎在胖脸上冒出来,流成百川归海的样子,然后又顺着他的胖脖子顺流而下。到了这个时候,回天乏术,是任谁也没有办法了,连州官都在旁边亲自坐镇,你一个小小的县令又能有什么办法?可是张绍堂心里明白,想到眼前的情景,不由得埋怨起梅南县令。你个县令啊!当初我把何氏跳井自杀的事情报给你,可是你却说大户人家死个下人不算啥,死了埋掉算了,没想到却惹出了这么大的后果。这就算了,可是现在你千不该万不该地出这个馏骨验尸的馊主意,有这么多人在围观,这场官司还怎么打?自己只有等着判输治罪了。所以张绍堂坐在那里,如坐针毡,他曾几度都要放弃打这场输多胜少的官司了,不就是赔偿损失吗?我老张家认了,大不了赔个倾家荡产,可也犯不着用这种断案方法折磨我,让我张家臭名远扬啊!好你个梅南县令!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真要让我老张家忍受这场百年难遇的奇耻大辱吗?张绍堂当时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再看坐在另一边的曹阿虎,架着二郎腿,两个嘴角向上抿着露出一丝狞笑,因为嘲笑,眼睛也显得格外亮。他那天表现出了少有的兴奋,看看吧,张绍堂,今天州官也来了,有州府大人亲自坐镇,看你还能咋办?难道你还能在这个时候把州官的嘴巴也给堵住?哼!只要有州官在,这几个县令就没招了,他们就没办法保护你了,这样一来,单等官府判明官司后,不是治你的罪,就是叫你赔偿我的损失。想想吧,你们家那么大的家业,又是世代单传,为了保住你们家的一切,你肯定不想被治罪判刑,那就只有选择赔钱了,如果赔偿损失的话,那得多少钱才够?我不拿你家个三五万两银子就是狗娘养的!到那个时候,做财主的就不是你张绍堂,而是我这个受了一辈子穷的曹阿虎了。哼哼!只要有了钱,老子也会像你那样,有钱有势,有地有粮,要啥有啥,那才叫个好呢!有了钱,娶老婆生孩子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哎呀呀!没想到你张绍堂也会有今天,该着我曹阿虎转运,这是老天爷开眼,照顾我曹家呀!想到这里,曹阿虎的眼前出现了张绍堂战战兢兢认罪伏法的样子。而他自己则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财主,吃香的喝辣的,穿着绫罗绸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此时正斜躺在罗汉床上,抽着水烟,叫几个丫鬟仆女轻轻地捶着背,在一边侍候着,美滋滋地享受呢!

然而那天馏骨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何氏是个高个子,尽管她的肉身已经化净,但是那副白森森的骨架则很夸张地摆放在那里,无论怎么努力也放不进准备好的一口大锅里,怎么办?这时梅南县令上前看了看,故作镇静地皱着眉头想了一下,然后发话说,何氏这么大的骨架怎么放进蒸笼里馏?不如这样,谁去把何氏的尸骨先用刀碎一碎,不是就可以放进锅里蒸馏了嘛!谁去做这个事情?

听到梅南县令的提示,在场那么多人,一个个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没有一个敢出面的。大家谁都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弄不好会出乱子的。何况砍死人尸骨,只有心狠手辣的人才会干,太过残忍不说,过后是要遭报应的。现在尽管有县令发话,可是谁也不愿意干这种缺德事,所以大家一圈一圈地围在那里,都把脖子扯得像鹅似的看着现场的每一个人。

现场很静,静得有些出奇,然而围观者谁也不想出手,而且每个人的脸上都僵着一层胆怯,生怕拿刀碎尸的差事落到自己头上,因此看着看着,都有些想向后退的意思。

一支香的工夫过去了,可是还没有人上前,这时坐在旁边的曹阿虎不由着急起来。他想,如果不把娘的尸骨碎一下还真的不好办,为了早日打赢这场官司,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赔偿,妈的,老子豁出去了!于是他“嚯”地站起来想也没想,大步走到公堂前就冲着几个官员说,大老爷,既然没有人做,我来做吧!

梅南县令看曹阿虎要做这件事情,马上冲另外两个县令点点头算是同意。得到县令的允许后,这时只见曹阿虎撤回身子,抓起旁边的一把大砍刀,就像饿虎扑食似的一下子蹿过去,二话不说,照着他娘的尸骨挥刀就砍,只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把他娘何氏的尸骨砍成了几段。等他完成任务,丢下砍刀正要过来准备请示时,这时就听梅南县令突然拿起惊堂木,“啪”地一拍面前的桌子厉声喝道:快把曹阿虎这个罪犯给我拿下!听了县令的话,两边的公差生怕曹阿虎跑掉似的,急忙快步上前,三下五去二,按住了已经放下砍刀正在那里发愣的曹阿虎。

大老爷为啥要拿我?曹阿虎被几个公差按倒在地,沾了一脸泥土,但是他却不服地梗起脖子,一边挣扎着一边分辩说,大老爷,我按照您的要求已经把我娘的尸骨砍碎了,你为啥要这样对待我?

杀死母亲,侵吞财产,像你这种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人,留你何用?!梅南县令站在公案后边,用手指着曹阿虎,几乎是怒不可遏地历数着他的罪状说,曹阿虎,你母亲跳井自杀,分明是你这做儿子的逼迫所为,你却诬陷好人!看曹阿虎仍然在那里挣扎着不服,于是梅南县县令大声喝道,你们母子在张家做下人时,看张家富裕,见财弃义,为了霸占张家财产,你们母子两个合伙演出的一出好戏,才故意设出圈套这样做的,是不是?

大老爷冤枉啊!我咋会和我娘这样做?分明是他张家仗势欺人,把我娘活活打死后抛尸井内,你们不赶快治他张绍堂的罪,反而冤枉好人,是啥用意?

什么用意你不用管了,现在你既然敢拿刀亲手砍碎你母亲的尸骨,不是你杀的人又是谁?

大老爷,我拿刀砍我娘的尸骨可是经过你同意的呀?

好你个曹阿虎,死到临头还敢这样百般抵赖?梅南县令举起手中的惊堂木,又是“啪”的一声重重拍在了桌子上,然后用手指着曹阿虎,厉声喝道,什么本官同意不同意,难道本官同意你去杀人,你就真的去杀人吗?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就是违反王法吗?一个不忠不孝之人又怎么能留在这个世上!梅南县令不想再和曹阿虎争辩下去了,于是他急忙扭过头去,和坐在旁边的宛北、鲁阳两个县令很快碰了下头,凑在一起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站起来又去请示亲自在旁边坐镇的豫州府州官。那州官坐在一边,本来是很专注地看着这起案件的审理过程的,他也希望很快就会有个结果好结案。刚才他还在想着梅南县令怎样来断这起千古不遇的案子的,没想到事情很快却急转而下地出现了意外,一时还没有弄明白过来,曹阿虎就被拿下了。正疑惑间,这时梅南县令已经来到自己面前禀报请示了。

州官端坐在那里,一边看着现场,一边听梅南县令对这起案件做着判案分析的陈述。本来他还觉得这起案子被断得不可思议的,可是又听梅南县令说得头头是道的,自己又不好说什么,何况三个县令都是自己下属,如果不这样判案,又能有个怎样的结果?不然事情闹到京师朝堂那里,自己这个州官也会受到牵连的。州官坐在那里,看了看面前的梅南县令,又看了看这时已经过来随在梅南县令身后的宛北、鲁阳另外两个县令,州官歪着脑袋,摸着自己宽大而又光光的下颌,沉思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点头表示同意。既然有州官点头,梅南县令急忙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当下做出结论,数列曹阿虎的罪状:曹阿虎,你这大胆刁民,竟敢同着本官和几位大人的面,当着这么多围观群众,亲手拿刀将母亲尸骨砍成几段,是何目的?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讲,不是你杀的人又是谁杀的?说完不等曹阿虎分辩,梅南县令喝令按住曹阿虎的两个公差说,来呀!把曹阿虎押下去好生看管,待回县衙大堂再进行审讯后听候发落!

听到梅南县令的宣判,围观群众刚才还瞪大眼睛,要看一看怎么个验尸馏骨断案法的,可是看到后来却不是那回事,一时都没有明白过来。待听了梅南县令的一番分析之后,大家这才慢慢回过味来,于是纷纷议论起来说,嗯!官府判得对,对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人,留着他还有啥用?他连自己亲娘的尸骨都敢砍,这样的人啥坏事做不来?于是,刚才还一迭声地斥责官府人员无用的围观者,此时都竖起大拇指,纷纷称赞这场官司断得公正,尤其是在对待曹阿虎的处理上更是让大家感到心服口服。

一场轰动一州三县的大案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十二

打完那场官司后,张绍堂大病了一场,三官馏骨之前,张绍堂精神上太过紧张,连日操劳过度,官司过后,他一下子感到轻松所致。官司是打赢了,可是张家从此以后却开始败落下来了。

张家的败落当然不全是因为打那场官司,而是张绍堂良心发现后,大发善心。他认为自己家能打赢这场官司,除了官府人的照顾,最重要的是自己多年来积德行善的结果。经过一番思考后,张绍堂开始做出一些义举方面的事情了。张绍堂发现村前天河上的那架老桥年久失修,而且又过窄小时,于是他捐钱买来大量石料等物,雇来工匠,在老桥的旁边重新修建了一座跨度很大,结实耐用而又美观的石拱大桥。这还不算,为了表示自己的善心,从那以后,张绍堂每年春天赶上年馑时,都要打开家门开仓放粮,周济周围的穷苦百姓。此外,他还派人在自己家的大门前搭起粥棚,施舍穷人和过路行人。

就这样,一年年下来,在张绍堂的善举之下,张家的上百顷土地就所剩无几,不到几年时间,家里的银钱也终至散尽。到了这个时候,家里的长工和仆人是雇不起了,就该另想他法了。其实,张绍堂这时也不想再雇人了,他认为再雇人不仅仅是奢侈和浪费,而且从道义上来讲就是对他们的不公,就是自己的善心没有做到位。于是,张绍堂把包括在他家干了多年的刘管家在内的所有长工仆人召集在一起,讲了辞退他们的理由后,每人发给一些钱粮,打发他们回家。家里的骡马也没有了,一匹匹都被卖掉了,人去物散之后,只留下一个三进三出的大院子。

这时候,张绍堂看上去明显老了。头发白成了雪,榆钱一样大的老年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爬满了脸,背也驼了,腰弯得就像一把快要折断的弓,腿脚也不那么灵便了,走起路来打着绊子,脚下总像有什么东西向下坠着,感到身上的气力是越来越少了。

那天下午,张绍堂嘴巴里噙着那杆旱烟袋,在后花园里转了一圈后,手里拄着一根和他一样苍老的柳木拐棍,步履蹒跚地走在他家的甬路上。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到处都是灰苍苍的,只有几只鸟栖息在高高的房脊上,样子看上去和屋瓦一样苍灰着。于是他一边咳嗽,一边对走在他旁边同样苍老的太太说,现在家里人口少了,还要这么大的院子干啥?留几间能住人,把这用不上的房子也卖了吧!张太太袖着手点点头,就派儿子去寻找买主了。

张绍堂活了八十多岁,直到临死的时候才对家里人说,其实这场官司不用打,应该输的是咱们张家。看大家不解,于是他就喘着气提醒说,你们难道没有想过吗?何氏死在咱们家,就等于是死无对证,有理的事儿也会变成没理的事儿了,可是为了顾及咱们张家的名声,同时也为了咱们张家后继有人,我才不得不那样做的。唉!没想到这样做的结果却把曹阿虎下了大狱,听说还在那年秋后给开刀问斩了,真是没有想到啊!我原以为,只要咱们家官司不输,到时候,经过几个县令判决后,咱们再赔偿给曹阿虎一些银子就是了,可是没有想到官府却把曹阿虎生生给判了死刑,这是咱们家做得不对的地方。人老几辈子,咱们老张家乐善好施了多少年,从来没有想过跟谁家过不去,更不想和任何人结下怨仇,结果却把事情弄到了这一步,真是没想到啊!二十多年了,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像磨扇一样压着憋着难受……

张绍堂说这话的时候躺在一张木板床上,浑身瘦成了皮包骨头,说这些话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本来几句很平常的话,却让他给断断续续地分成了几段来说。看他这样,张太太急忙把水碗端过去叫他先喝口水。喝过一口水,喘息了一会儿,然后张绍堂才又挣扎着身子,用昏花的老眼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床前的众人,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咱们家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造的孽,因此,我在这里立下规矩:第一,从你们这一代开始,今后都要给我记住,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咱们张家的名声和血脉!第二,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太富,太富容易招致祸端,这场官司就是教训!第三,今后咱们家一定要牢记勤俭持家的祖训。你们记得咱们家大门上“耕读之家”的牌匾吗?还有大门两边的那副对联:“诗书传家久,农桑日月长”,这是咱们张家祖上传下来的,今后你们过日子还是平淡一些的好,只要生活上能过得下去就行了,千万不要追求大富大贵的生活。最后还有一项顶顶重要的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多行善、多积德、多做好事,这才是做人的根本,这也是咱们张家的家规家训……看着大家肃立在床前,认真听着自己的训导,一个个都点起了头,张绍堂这才看了众人一眼,欣慰地合上了眼睛。

张绍堂死的那年冬天,距离那场官司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十三

其实,张绍堂根本不知道,三官馏骨之后,曹阿虎被官府收监,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趁着狱卒不备越狱而去。

曹阿虎越狱之后,对张绍堂简直是恨之入骨。他提着一口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刀,连夜来到天堂村找张绍堂报仇雪恨来了。

曹阿虎在张家扛过近一年长工,熟悉张家的地形和情况,所以,他没有去张家大门口,他知道那里大门紧闭,有人夜里在那里看守,所以他就绕着张绍堂家的大院走了一圈,最后来到了张家的后花园,打算从这里翻墙入内。曹阿虎知道张绍堂住在上房,那里离后花园比较近,而且从后花园进入不容易被人发觉。可是后花园那里的墙头实在太高了,曹阿虎努力了几次才勉强爬上去,等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去,站在高高的墙头上刚刚喘了一口气,还没等他向下跳,这时就看见由张绍堂家一些仆人组成的家丁们巡逻过来了。这些家丁们一个个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提着一把快刀,在灯光的映照下,一把把刀闪着一道道寒光,看一眼就让人魂飞魄散。曹阿虎终究不是一个胆大妄为之人,看到这里,他心里一惊,脚下发软,就有一块瓦片从墙头上掉落下来,“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听到响声,几个家丁嘴里一边喊着“有贼”,一边挥着刀急忙快步跑过来。曹阿虎知道事情败露了,又知道自己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他更不想被家丁们拿住后送往官府,那样岂不是更糟?于是慌忙向墙外跳去,只听“扑嗵”一声,他就什么也不管不顾地从一丈多高的院墙上跳了下去。

那天晚上跳下去后,曹阿虎的腿摔坏了,挣扎了好一会儿方才站起来,他顾不上疼痛,在身后响起一片“抓贼”的喊叫声中,只好提着刀,瘸着腿,匆匆忙忙地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十四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曹阿虎逃往西南山后落草为寇,开始了他的趟将生涯。

三年后,曹阿虎已经不再是那个看上去有点儿木讷的庄稼汉,而是一个长得更加壮实的山大王,凭着自己的一身蛮力,加上他好勇斗狠,很快成长为一个杀人如麻的土匪头子。领着一窝土匪,无恶不作,天天干着打家劫舍的勾当,在西南山一带为非作歹,成为又一个无人敢惹的角色。现在,他作为西南山里最大的一支土匪,正带领着一百多个手下,骑着高头大马来到天堂村,气势汹汹地来找张绍堂报仇。

人逢喜事精神爽。想到今天自己终于要报仇雪恨,曹阿虎心里感到很高兴,嘴里哼着歌儿,一路上走得趾高气扬的。

那条日夜奔腾不息的天河离天堂村并不远,当曹阿虎带着人马路过天河的时候,他突然看到天河上架着一座结实美观的石拱大桥,心里不由感到惊奇起来。在他的印象中,过去天河上架着的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窄小老桥,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座新修的大桥了?打马上前一看,他发现这座名为“行善桥”的桥头上立着一块汉白玉石碑,上边写着建桥的目的和意义,以及建桥时间和建桥人的名字等等。

怎么又是张绍堂!这个老头儿为啥要这样做呢?放着那么多的银子不花,却用来修桥?真是个烧包呀!要知道,当初他可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想当年我娘死在他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人命案子,问他要十万两银子,他一两都不给,现在为啥突然变得这么大方了?曹阿虎这样想着,不知为什么,他握刀柄的手不由得松了松。

已经是快中午时候。为了慎重起见,曹阿虎带了几个随从,疑疑惑惑地骑着马继续向前走,他要看看天堂村里的虚实。他带着人过了桥,来到天堂村村口时,看见不少人拿着空碗正相拥着向村里走,不知道怎么回事?于是就派一个随从上前询问。两个拿空碗的人也不知道来人是谁,更不知道问自己的目的干什么,于是眉飞色舞地就劝前去打探的人说,赶快去张家大院,张绍堂张老爷在那里搭起几个粥棚,正在向人施舍粥饭呢,连过往行人都可以免费去吃……看来人不信,其中一个拿碗的就又向他夸赞说,张家大院的张绍堂张老爷,你们知道吗?那可是个出了名的大善人,你们还记不记得几年前发生在我们这里的“三官馏骨”案子?自从打完那场官司后,张绍堂张老爷可能觉得对不住那个被下了大狱,后来又被秋后问斩的曹阿虎,所以一直在做着积德行善的事情……

听了那个人回来后的禀报,曹阿虎还有些不信,他想一个把家财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怎么可能会这样做呢?有心想带着人马冲杀过去,可是转念一想,既然张绍堂这样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己何不前去看看再说?于是他就乔装打扮一下,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到张绍堂家的大门前察看虚实。当他出现在张绍堂家的大门前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戴着一顶草帽,一身行人装束打扮的过路人,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曹阿虎。

曹阿虎看到张绍堂正在队伍前边指挥着给大家施舍粥饭呢!张绍堂显然有些老了,老得就像他背后的那座大院,现在看上去已经没了先前的高大雄壮,相反却是有些破败了,可是大院门口的那副对联却更新了,红艳艳的像是一种标志。

正在曹阿虎思忖着自己要不要打马上前,抽出挂在腰上的大刀向张绍堂兴师问罪报仇雪恨,这个时候,正在那里忙碌着的张绍堂,透过吃饭的人群,无意中看到了远远站在一边的曹阿虎,就有些注意上他了。只是张绍堂老眼昏花,早已不认得他了,张绍堂看到曹阿虎骑在马上裹步不前,没有过去要粥的意思,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心想这人可能是个过路的,大概还不明白自己搭建粥棚的目的和用意,或是他看到这么多人在这里吃饭,自己一个过路人不好直接上前,抑或者有些什么顾虑,于是,张绍堂掂起勺子盛了一大碗粥,蹒跚着脚步亲自送了过来。

这位过路的,你怎么不过去喝粥呢?张绍堂站在那里,看着骑在马上的曹阿虎有些好奇地说,我们这里正在施舍粥饭呢!无论谁都可以来免费食用。你赶快趁热喝下去吧!如果不够,你可以再去盛,吃完了你好赶路……

曹阿虎骑在马上也不说话,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的张绍堂,刚才还把嘴里的牙齿咬得嘎嘣嘣响,手里还在死死地握着刀柄呢!听了张绍堂的这些话,他心里的那股仇恨突然就像土崩瓦解似的一下子坍塌了。曹阿虎下意识地把草帽向下拉了拉,让宽大的帽檐遮住自己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握刀的手彻底放松了。

他没去接张绍堂手里的粥碗,而是低头看了看张绍堂,看了看张绍堂双手递过来的粥碗,白瓷碗里的粥饭正在冒出一团热腾腾的香气。

曹阿虎什么话也没有说,挥了挥手,向大家做了个回撤的动作,然后拨转马头,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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