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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

2022-09-10李加福

躬耕 2022年8期
关键词:梓树安民香炉

◇ 李加福

安民上山砍柴时,从雪松家门前经过,看到雪松仰头望着杏树,一动不动的那样子,像极了狩猎飞虫的壁虎,显得滑稽可笑。他喊了一声,雪松,你在看什么呢?雪松没有回答,安民以为他没听见,连着又喊了两声。雪松头也没回,他说,我找一找,看看树上还有没有杏子。安民说,你糊涂啦?现在是什么季节?哪儿还有杏子?雪松转过头来对着安民淡淡一笑,笑得有点落魄,有点凄凉。安民觉得雪松怪怪的,他听见雪松说,我找找看,万一还有呢。安民说,不要找啦,肯定没有。他说,你为什么非要找杏子呢?现在是秋天啦,现在是栗子的季节,你家的栗子该往家里收啦。安民看到雪松家屋后的那棵早板栗树还没有采摘,枝头上挂满了笑开的栗壳,有的栗子还嵌在刺壳里,有的已经掉下来了,只剩下空壳还挂在树上。安民走到树下,捡了几个落地的栗子塞进兜里,又伸手从枣树上扯了几个枣子,往嘴里塞了一个,枣子很甜。雪松家的门前屋后一年四季都有各种各样的果子,现在是秋天,一眼能看到的就有石榴、葡萄、枣子、栗子,安民不明白雪松为什么偏偏在秋天里想吃杏子,他觉得雪松今天真的有点怪怪的。这时他听到了从雪松房里飘出来的歌声,他知道那是电唱机放的,雪松家有全村唯一的一台电唱机。安民便亮开喉咙朝门前喊了一嗓子,雪松,你房里电唱机还在开着呢。没听到回应。他又喊道,没人在房里,你开着电唱机干吗?你家用电不要钱吗?他不知道雪松有没有听见他的话,反正他是没有听到回应,只听到电唱机里传来女歌手优雅的声音。

雪松听见了安民的话,但他没有回答,他没有心情回答,也没有力气回答。他知道电唱机开着,那又有什么呢?开着就开着呗。他依旧抬头望着杏树,杏树上当然没有杏子,却飞来了一只相思鸟,又飞来了一只,两只小鸟在杏树上跳上跳下的。雪松隐约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在杏树上跳上跳下的。

一阵微风吹过,桂花香飘四溢。雪松恍惚觉得自己的灵魂融化在桂花的芳香之中,跟随微风在空气里游荡飘浮。现在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可他一点儿也精神不起来,他知道自己现在很颓废,他担心自己将延续这种状态,无休无止,一直颓废下去,一想到这点他就害怕。对于明天会如何,他心里更是塞满了迷惘。他魂不守舍的,想着自己应该是丢了魂。以前他经常听人说谁谁谁丢了魂,他也曾见识过老年人给年轻人喊魂的画面,没想到现在轮到自己也丢了魂了。

正月初八原本是他的婚期,那是他母亲匆匆决定的。去年秋天,他母亲躺在病床上预感到了自己的末路穷途,拍着床沿说夜长梦多,匆忙之中将他的婚期定在开年后的第一个黄道吉日。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去年腊月,母亲已然等不及她自己定下的日期,毅然决然地抛弃了他,和他父亲汇合去了。父母的忌日刚好相隔一年,两次葬礼蛮横地霸占了他的两次婚期。母亲的去世正验证了她生前的担心——夜长梦多,他的婚事因此就被耽搁下来了。

当春天走到尽头时,在一个暮春的傍晚,玉梅的母亲秀云,也就是他的未来丈母娘来找他,一番转弯抹角的谈话之后,她向他表明来意:他和玉梅之间要清算一下。

雪松的脑袋嗡了一声,心脏突然一阵抽搐,整个人都痛苦起来。

雪松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自己应该想到终归会有这一天的。他问秀云,是您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秀云说,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你们俩八字不合,在一起不会幸福的。雪松默然无语。秀云又说,你自己想一想,你们俩处了五年,每次临近婚期都发生意外,这难道只是巧合吗?临走前,秀云丢下一句话,你跟你家其他长辈商量一下定个日子。

两个月过后,秀云又来了。她向雪松讨要一个明确的清算日期。雪松这回淡定了很多,他说,我们之间不用清算。秀云误会了他的意思,显得很激动,还说了一些过激的话。雪松待她说完了,不慌不忙地又补了一句,玉梅想嫁谁就嫁谁去吧,我又不拦着她。他说得轻松随意,秀云就没他那么云淡风轻了。她很坚决地说,必须算得清清楚楚,让你家其他长辈作个见证,做一个光明正大的了结,你们之间好聚好散。雪松想了一会儿,他说,也好,但我希望她能亲自过来,亲口跟我说。不必了,秀云说,忘了她吧。

之后的日子里,雪松一直在心里寻寻觅觅,他企图弄清玉梅在他心里所占的位置,他想知道她在他的生命之中究竟有多重要,结果令他大感意外。那是一种幸福,同时也令他痛彻心扉,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她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他想如果不能跟她在一起,未来的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答案很显然,他无法面对一个缺少玉梅的未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跟她虽然处了五年,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古老而又传统的,直接的接触少之又少,没拉过手,也很少说话,按理说清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她在他的生命中显得如此重要。他一遍又一遍仔细地想,想了几个通宵,最后得出了令他自己都颇感意外的结论:那是因为她的眼睛。雪松觉得玉梅的眼睛会说话。

从梓树街回来的香炉山人不断地带回了一些有关玉梅的消息。

小丽的出现让香炉山人大吃一惊,她烫了一个大波浪,那是香炉山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波浪发型。许多人围着她看,惊奇,羡慕,大惊小怪地嚷嚷,七嘴八舌地问。小丽耐心地一一回答,她说是玉梅给她做的,她说,玉梅在街上开美发店了,她现在也是街上人啦。神情和言语里流露出了抑不住的羡慕。

从县城回来的金柱说,他是坐街上小刘的客车去县城的。小刘是专门跑运输的,他开着一辆中巴来往于县城和梓树街,这个香炉山人都知道,他们不知道的是金柱后边说的。金柱说胡老师他们也去县城了,他和他们同车。他说还有玉梅,玉梅也去了。最后金柱感叹了一声,他说香炉山已经落伍啦。

从街上传回来的只言片语,让雪松一次又一次陷入深深的沮丧和绝望之中。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内心的焦虑与日俱增,他越来越确信,玉梅不会来找他了,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让他从消沉中振作起来了。

昨天秀云又来了。她来的意图很明显,雪松当然知道。明天就是中秋节了。

虽然在她心中,他已经不是女婿了,但是形式上还是,他知道她不想看到已经被她判了极刑的女婿中秋节那天还厚着脸皮去她家送节礼,所以,必须得清算了,否则她不放心。他很清楚,他和玉梅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这在秀云第一次说出清算两个字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有些字眼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一旦说出来,就是覆水难收了。他一直拖着,不过是想见玉梅一眼,听她亲口说出来。然而现在,连这一点期盼都变成了不可企及的奢望了。他满心疲倦地对秀云说,您先回去吧,中秋过后就清算。

最近他做了很多梦,玉梅一直出现在梦中,有时熟悉有时陌生。

昨晚也许是他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他比往日做了更多的梦,醒来后有两个梦异常清晰。在一个梦里,他跟她并排坐在床上,商量着到县城去开一家服装店。他盯着她的眼睛,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温柔风情令他心醉神迷。然后,秀云突然出现了,吓得他破门而出,落荒而逃。在另一个梦里,他看到她和一个陌生人在一条宽阔的路上并肩行走,她和别人说话,就是不跟他说话,这让他心情难受得近乎窒息。忽然,他脚下的路开始塌陷,身体陷入了黑暗的深渊,他满腔绝望,毫无办法。就在这时,他醒了,拯救他的竟然是残酷的现实。

这真荒谬!只有现实才能带他走出噩梦,而只有梦才能拯救他的灵魂。

梦是很奇怪的,梦的逻辑他也理不清,他想也许是一半源于现实,一半源于虚幻。在现实世界里,他跟她相处五年,几乎没有说过话,双方都太过于羞涩,他觉得他们就像一对古董,不属于当前这个时代。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他们那么大胆,醒来后他又是那么脆弱不堪,他的眼眶变成了泉眼,流出了一条小溪。

夜莺在窗外啼鸣了一声,随后就是一片空灵的静寂。

他躺在床上,凝视着月光从窗外泻到床前。梦里的景象历历在目,仔细回味起来,有一股难言的滋味。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是,悲酸中也掺杂着一丝幸福的影子,但更多是绝望的余味。他想分享她的未来,可窗户已经被她无情地关闭。他只能钻进她的梦里,就连在梦里,他也被毫不留情地伤害。在这寂寞的夜里,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是多么希望能在她身边。还有明天,他又是多么希望能跟她在一起。以及未来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个时刻,为此他等待了五年。可是清算猝不及防地来了,这是他无法控制的,他又能怎样呢?他曾经无数次地憧憬过,与她一起的美好未来,然而现在,那些美好的期望都已化为泡影,破灭了。现在,他万念俱灰,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没有她,他什么都做不好,做什么也都失去了意义。一想到这些,他肝肠寸断。他心里感到深深的倦意。他觉得这个世界辜负了他。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寂寞、悲哀可怜的人。

从早晨到现在,雪松一直在门前屋后徘徊,他感到百无聊赖,心情糟透了。他的脑海里不时地浮现出那双眼睛,那双致命的眼睛总是令他无法释怀。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拉得很长,像自己的灵魂一样纤细瘦弱,轻轻一折就能折断。他抬头望向天空,有一朵云在天边飘荡。自春天以来,他每天都在门前研究自己的影子和天上的云。现在,他不用走到井边就能知道,天上的那朵云肯定倒映在墙角边的水井里,云在天空里飘荡,而云的影子在水井里徘徊。

他依稀觉得自己的灵魂就像那朵云,时而在天上飘来飘去,时而在井里徘徊摇曳。

杏树上的那一对相思鸟对着雪松啼啭了几声。雪松觉得相思鸟红红的嘴很可爱,相思鸟的啼鸣很悦耳。小鸟在杏树的枝叶间不知疲倦地跳跃着,跳上跳下的,雪松觉得自己的灵魂和那小鸟一样,在树枝间跳上跳下的。

雪松心里塞满了许多诡异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属于天空、白云、水井、小鸟,就是不属于他自己。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灵魂飘浮在天上,荡漾在水里,跳跃在杏树的枝叶间,融化在桂花的芳香里,就是不在自己身上。

相思鸟看着他,他也看着相思鸟。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他看到一只小鸟飞走了,紧跟着另外一只也飞走了。雪松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跟着飞走了。

他想得没错,秀云确实希望赶在中秋之前清算,这样就可以避免节日的尴尬。不过昨天秀云去找他时,从他的言语中,她明白了他不会纠缠,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而且,他亲口说了,中秋过后就清算。雪松说话算话,在这一点上,秀云对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秀云现在不喜欢雪松了,她似乎忘了以前她是多么喜欢他的,就如同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然而现在变了,一切都似过眼云烟。

回想整个事情的起因,秀云觉得根源在于她没有生一个男孩。秀云喜欢男孩,这是众所周知的。然而,从玉霞出世的那一刻起,她终于向命运妥协了,一刀砍断了心中的执念。玉霞是她的第五个女儿。

那时候,每天都有许多人往香炉山跑,本地人和外地人,寻找生计。他们去香炉山买各种山货,挑到百里以外的平原地区转手,赚个差价。为了生活,他们起早摸黑,像蚂蚁或蜜蜂一样勤勤恳恳,在通往香炉山的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来回穿梭。香炉山人则不需要这么辛苦,他们坐在家里,等钱财送上门来,他们个个都是坐在家里的财神。香炉山有满山的杉树、檀木、毛竹、茶叶、板栗……这些都是生生不息的财富,卖到猴年马月也卖不完,香炉山人都坐在家里,等着外地人上门来收购。那时候香炉山人真是有钱,他们有大把的钱没处花。特别是在过年期间,他们怀揣着大把的钞票到梓树街来办年货,一个个走在街上昂首挺胸,趾高气扬。梓树街根本就没有足够的商品让他们买,每年腊月甫一开始,他们就早早买空了整条街。那是香炉山最风光的岁月,整个梓树乡的姑娘们都抢着要嫁到香炉山去。

在那些涌向香炉山的人流里,秀云也混迹其中。她一边不停地生育着一个又一个女儿,一边挺着大肚子上香炉山去挑炭、扛树、采茶……她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因为她丈夫是一个无用的人,一辈子只知道挑粪锄地,在其他方面一无是处。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

秀云上香炉山时,有时晚了不方便回家,就住在桂芳家。桂芳家有五间宽敞明亮的瓦房,方便提供住宿,比这更重要的是,桂芳对秀云非常热情。香炉山的妇女喜欢热闹,每年正月她们都会成群结队地上梓树街去看戏。礼尚往来,桂芳上街看戏时会特意到秀云家住一晚,有时候还带上她的亲戚或乡邻。秀云高兴地款待她们,在她心中,她把这当成她们之间友谊的象征。

桂芳就是雪松的娘。秀云记得她初见雪松时,他不过一两岁,刚会说话。秀云第一眼看到雪松时,就被他的伶俐可爱迷得神魂颠倒,她在桂芳面前把雪松夸了一番,她说,我要是有一个这样的宝宝那该有多好啊!言语里的羡慕之情是不加掩饰的。桂芳笑着说,你要喜欢就抱走!秀云说,可惜你只有一个。桂芳说,我们换一下,把你女儿给我,我就喜欢女儿。秀云笑了笑,笑得有些落寞,有些失意。这是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及至二十年后,当村里的一位妇女和秀云偶遇,提起要把玉梅讲给桂芳做儿媳时,秀云未加思索,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即便就是在两三年前,香炉山都还是炙手可热的地方。在那时和以前,梓树街一直是最不受待见的,街上的家家户户要山没山要田没田,个个都很寒酸。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公路修来以后,如今风向大变,现在最好的风光在梓树街。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让秀云没有料到的是,变化能来得如此之快,令她猝不及防,现在轮到最卑微的梓树街发出亮瞎人眼的光辉了。不过让她暗自庆幸的是,她以敏锐的眼光捕捉到了梓树乡的未来,她觉得未来就在梓树街,那里将成为明亮耀眼的灯塔。

特别是还有一件事让她耿耿于怀。

在答应把玉梅许给雪松之前,小胡老师也曾托人向她求亲,要娶玉梅。而且,小胡老师还让媒人特别说明:上门招亲也行。秀云一口就回绝了媒人,问都没问玉梅。她很不高兴,什么叫“上门招亲也行”?这是讲价吗?上门招亲就跌价吗?她在心里想,一个民办教师,以为上门招亲就能得偿所愿,这也想得忒美了点儿。秀云想归想,无论她承认与否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对于大部分姑娘来说,上门招亲确实是要降低一点条件的。她终归不过是看不上人家每月的一点儿工资而已。然而,让她意料不到的是,人也有翻身的时候,小胡老师后来竟然自学考上了县城师范,毕业后分配在梓树乡中心小学,地址就在梓树街道。听人说他现在当副校长,工资多少不清楚,不过人家已经是商品粮户口,工资也不少。而听他自己说,他正在忙工作调动,很快就要调到中学去。这真是秀云没有提前想到的。不过,她至少清楚一点,小胡老师现在还是单身。她想,其实他人挺好的,玉梅的两个妹妹在街上开美发店,从选址到营业执照都是他帮忙搞定的。

秀云后来总是暗自觉得,她嫁给她丈夫是一个错误。她在结婚前贪图的是他的老实,及至结婚后,她发现这样东西像极了过期的糕点,除掉象征意义以外,对她的婚后生活毫无用处。每每此时,她就会想起当初的那个插队青年,他曾经那么狂热地追求过她,以至于在他回城的多年以后,还对她念念不忘。他在写给她的信中说,他后来上了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研究院,他还邀请她去旅游。秀云觉得自己嫁给玉梅她爹是在慌乱之中挤上了一趟错误的末班车,她想,玉梅是不是也在犯同样的错误呢?她是不是也正在匆匆忙忙地往一班错误的末班车上挤呢?她不知道。不过她想,无论如何,人不能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这在秀云第一次去香炉山提出清算的那天,她就想清楚了,当时在路上她甚至还想过要不要问问雪松愿不愿意倒插门,及至走到村口时,她决心已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不能再节外生枝了,必须彻底断绝,一刀两断。做了这个最终的决断后,她的心就坚如磐石了。

秀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这在某种程度上源于她心中的底气,她知道现在有很多人喜欢玉梅,特别是在玉梅上街之后。美发店原本是两个妹妹张罗开的,玉梅上街不过是帮忙,但是自从她加入以后,生意比以前好很多,玉梅的人缘给店里带来了额外的好处。

为什么玉梅那么有吸引力呢?秀云以前是不知道,现在是不明白,她想也许是因为她的温柔吧,一般来说男人都喜欢温柔一些的女人,而玉梅的温柔则是出了名的。但是她也说不准,就如同她自己,她自己都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好,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庸俗,然而那个远在异乡城市里的青年——不,如今他已年过半百,不能再叫青年——依旧对她念念不忘,在信中,他说,“你永远是我在花园里遇见的开得最美的那一朵玫瑰。”她曾经多次逐词逐字地细细品味这句拗口而又肉麻的话,除掉被时间掩埋在内心深处的暗流涌动以外,她得出的结论是:有知识的城里人会说话。

秀云后来越看玉梅越觉得她的好,就动了把她留在家里招亲的念头。为此她试探过玉梅的态度。在春天的某一天,门前桃花正在盛开,她跟玉梅说,你的事一直拖着,我心里很急。玉梅看着桃花,目不斜视,她说,无所谓,拖着就拖着呗,反正都拖五年了,我都不急你急什么?秀云说,是啊,你不急啊,有我替你急,你急什么呢?玉梅没有争辩,这符合她一贯的性格。秀云又说,雪松要是愿意来我家招亲也挺好的,我们这里离街上近。她问玉梅,你说呢?玉梅的回答很简洁,她心不在焉地说,随便。过了一会儿,秀云又跟玉梅说,我一直在想,其实以我女儿现在这样的条件,能找一个更好的。玉梅用怪异的眼神睇视了她一眼,然后扭过头去继续看着桃花。秀云接着说,你跟雪松这些年这么不顺,我看还是赶紧算了吧,现在下决心好过以后没日子过。玉梅头也没回,她看着一片桃花从树上缓缓落下,呆呆地说,怎么着都行。玉梅是个没主见的人,她的口头禅就是“随便”“无所谓”“怎么着都行”,她对秀云提出的任何主张或建议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秀云总是想,在这一点上玉梅倒真像她父亲。而她也乐于替玉梅做主,她想让她在家招亲,或者嫁到街上去也行。

至于昨天上香炉山的事,秀云回来后到现在还没有跟玉梅说,她觉得应该跟她说说,所以当她看到玉梅从街上回来时,立即迎到了门口。

我昨天上香炉山了。秀云对玉梅说。

他怎么说?玉梅问。

他想让你去找他,让你亲口跟他说。

瞧他那德性,为什么不是他来找我?

虽然秀云内心早已替她做了决断,她还是想听听她自己是怎么想的,于是她问,要是他来找你,你怎么办?

那得看他的表现了,玉梅这时忽然笑了笑,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的笑,她说,我想考验考验他。

为什么?秀云问。

我跟他都相处五年了,话还没说过几句,我想看看他到底在不在乎我,玉梅说,如果他在乎我的话,能有多少呢?

你怎么考验他?他就跟你一样,是个闷葫芦,八竿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

那我也要考验他,我就是想要考验考验他,玉梅说,如果他在乎我的话,他自然有他的办法。玉梅一边说一边走进自己房间,关上了房门。在她关上房门之前,她说,这是爱情的测试。这句话被她关在门外。

玉梅今天的言行异于往常,这让秀云颇感意外,她觉得玉梅有点奇怪了,心想,玉梅以前不是这样的。

玉梅躺在床上,一想起自己和雪松的交往,心里就想笑。她觉得他俩不像是在处对象。现在谈对象的青年都卿卿我我的,而他们俩呢?比梁祝还传统,还古典。他俩是一对古董之间的恋爱。他们的关系是父母一手勾兑的,虽然与他们直接相关,又似乎与他们关系不大。不知道雪松怎么看她,不过她从心里觉得雪松其实还是挺不错的,就是人太害羞了,但害羞也是一种美德。她回想起她跟雪松认识五年了,还没有私下说过几句话,更别说拉一下手了。这主要源于双方腼腆害羞的性格,玉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跟别人说笑就很自然,但是一见到雪松,她就脸红,不敢正视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她想,可能是因为心里有鬼,但是,有什么鬼呢?她又不知道。而雪松呢,一想到他,她更想笑,那个山里人,那个没用的,他比她更没用,他就像个女孩子,不对,他还比不上女孩子呢!他一看到她就溜得飞快,脸红得就像他家门前秋天的柿子。想着想着,玉梅笑出了声,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趣事。

她第一次去他家相亲那天,雪松的手一直插在兜里不外露,同去的七大姑八大姨怀疑他的手有毛病,少一根手指,或者多一根手指,但又不能明说,只好使尽花招骗他把手拿出来,以至于闹了好多笑话。事后证明那不过是一场虚惊,他把手插在兜里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腕上的手表。那是一只新表,丈母娘送给女婿的,也是双方交换的定亲信物,按照礼仪,他当天要戴上,他却感到难为情,所以藏着掖着,闹了误会。玉梅一想起当时的窘态就想笑,真是没见过世面。玉梅还记得,在相亲之前,她就见过他的,而且不止一次,留给她的可是另外一种印象。

第一次是六一。那时雪松上五年级,她上三年级,全乡各校的小学生都涌到梓树街上的礼堂里,上午看演出,下午看电影,那么快乐的日子,她是不会忘记的。而在那天早晨,所有学生都集合在礼堂前的广场上举行升旗仪式。玉梅第一次看见他就是在广场上,当时他是作为优秀学生代表被选出来做旗手,而她是普通学生的一员,站在人群中行注目礼。他那天穿着漂亮的小牛皮鞋,黑色的裤子,这给玉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样的穿着在梓树乡实属罕见,他瘦瘦高高的体型套上那身行装,再配合他踢正步时稳健笔挺的步伐,玉梅不得不承认,他当时看起来有些英姿焕发。

第二次则是在一年以后了。那时雪松已经上到初中,因为家离得远,在梓树中学住校。一个周六的下午,玉梅从街上回家,路过小柳庄时,有几个坏坏的小男孩吹着口哨唆使一条大黄狗向她发动攻击。大黄狗在口哨声中向她袭来,差一点儿就咬住她了。她被吓得魂飞魄散。几个小男孩在远处发出轻佻的笑声。恰恰就在这时,他出现了,玉梅没看清那个大男孩是从哪里出现的,犹如从天而降。玉梅看清的是,他手上拿着一根棍子,照着大黄狗的头砸过去。大黄狗发出一声嚎叫,在地上打了个滚后夹着尾巴跑了。与此同时,那几小男孩也溜得无影无踪。

玉梅内心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大男孩充满感激。大男孩向她笑笑说,不要怕,没事的。然后,他旁若无人,扬长而去,风尘仆仆地往前赶路。

玉梅跟在后边往家走,有他在前边,她确实不怕了。不过,他走得太快,脚下生风,她与他渐行渐远。当她走到村口时,她看到远处那个大男孩的背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在通往香炉山的山间小道上缓缓移动,最后消失了。

相亲那天,玉梅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这让她感到意外和惊喜,同时心里也多了一个问号,他有没有认出她来呢?她是一直想问他的,可一直没有机会问出口,以至于至今还是她一个人心中的秘密。

玉梅最近听小胡老师说得有意思,小胡老师说,轻易得到的不懂得珍惜,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玉梅觉得小胡老师像个哲学家。她在心里想,对于雪松来说,自己算不算是轻易得到的呢?他心里在乎不在乎我呢?

玉梅很想知道,雪松能不能通过她的爱情测试。

玉梅知道她妈不再喜欢香炉山了,因为那里没有以前富有了,不过她觉得无所谓。实际上她很喜欢雪松家的门前屋后,春天开满鲜花,芳香馥郁;夏天绿叶成荫,气候宜人;秋天是最好的季节了,桂花芳香四溢,石榴缀满了枝头,板栗张开了大嘴,露出满嘴红牙,好像是在笑话世人。香炉山的大红袍板栗是远近闻名的。

要是非要让她找个不喜欢香炉山的理由的话,那恐怕是灯火,她不喜欢那里的夜晚和灯火。香炉山没有通火电,那里人用的还是香炉山水库发的小水电,电压低,所以灯火总是闪烁。香炉山的夜太黑,太静,静得令人害怕。在那样静谧的夜里,闪闪烁烁的灯火犹如鬼火一样令人恐惧。

玉梅清楚地记得她在那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她一直开着灯,灯光忽明忽暗,闪闪烁烁,气氛非常诡异,吓得她不敢睡去,半夜时分,她听到猫头鹰在后山发出“哭——哭——”的叫声。

丧讯到来的时候太阳正要下山,夕阳的余晖从西窗射进来,照在屋内的檀木梳妆匣上,发出古董一样的光泽。

玉梅刚才跟母亲争辩几句后,进屋躺在床上想心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后来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开门她就看到了母亲异于寻常的脸。走出房门时,信使刚从她家离开,她甚至还看到了信使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走在通往香炉山的路上。

桌上残存的炒米和灶台下的蛋壳看起来一目了然,三个鸡蛋一碗炒米是这个地方招待信使的标准礼仪。这对玉梅来说并不陌生,她见过多次类似的场景。给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五年前,送来她去香炉山相亲的日期。她记得那次当信使吃完鸡蛋炒米离开时,她躲在房里,透过窗栅,偷偷地看着信使走在回香炉山的路上,那个样子和她现在看到的背影有几分神似。她还记得那次她的心情很微妙,有点羞涩,又有点兴奋,她母亲脸上自始至终洋溢着喜悦的微笑。

而今天呢,由母亲的表情不难猜出,信使送来的是一封不好的信,坦白地说,可能是一封丧信,主角会是谁呢?她不知道。

秀云冰冷的表情掩饰不了内心的忐忑,这是能察觉到的。她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件黑色上衣,以命令的口吻让玉梅赶快换衣服,她知道玉梅要问为什么,没等她问,她说,你换一下衣服,立即跟我去香炉山。稍微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透露了底牌:雪松出事了。玉梅打了个冷战,一股寒意从生命深处爆发,由里往外喷涌而出,涌向全身。

母女俩匆忙赶到香炉山时,夕阳已经下山多时,天边的最后一缕晚霞也被夜幕吞没,小山村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母女俩一进村口就开始哭泣,香炉山人全都听见了她们的哭声。他们听见秀云的哭声像山洪暴发时的咆哮,惊天动地,撕心裂肺,而玉梅的哭泣则像小溪在风中呜咽,余韵悠长。谁也忘不了在那个夜晚突然降临的哭声,哭声打破了香炉山的静谧,两个人的哭泣像一场音乐会,高音和低音和谐搭配,浑然天成。这对母女的哭声给香炉山人留下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多年以后,每当他们回忆起那个夜晚,首先谈起的就是母女的哭声,他们为此津津乐道,各自抢着发表评论。他们说秀云的哭声具有更多的表演成分,显得浮夸,充满了世故,而玉梅的哭声则源自内心深处,洋溢着悲伤,那是装不出来的。

在来时的路上,秀云忐忑不安,她不知道香炉山人会如何看待她,然而事实与她能预想到的糟糕情况截然相反。香炉山人也许是被这对母女的哭泣和悲伤所感染,他们并没有怪罪这对前来吊唁的母女,而是对她们表现出了足够的同情,甚至还有一点点歉疚。正是因为这一点,秀云后来内心深处也泛出了一些善意的歉意。而玉梅则表现出了真正的悲痛哀伤,展现在她眼前一幕,是她唯一没有想到的结局。

她看到雪松躺在门板上脸色苍白,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她手扶着门板一边呜咽一边用手温柔细心地整理他的头发、衣领,她以前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他,更别说为他整理衣衫,因为这在以前是很害羞的事情,而现在,一切都来得那么随意自然。看着他苍白消瘦、如同熟睡的孩子一般的脸,她突然明白了:他曾为她备受煎熬。她用自己的手摸着他的手,试图把他弯曲的手指捋直,而就在碰触的那一刹那,她感到他的指尖余温犹存,而自己的心尖则为之一凉,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后来她想,这也许跟导电是一样的道理:温暖像电流一样从她的生命深处传导到他的指尖之上,而凉意则从他的指尖直通心扉。

就在她想入非非之际,秀云伸手拿开了她的手。

香炉山人纷纷向这对母女描述事发现场。根据他们的描述,首先出现在事发现场的是安民。安民从他上午上山看到雪松盯着杏树找杏子的奇怪举动说起。他说他一天在山上都心神不宁,山上很幽静,他孤孤单单一个人感到害怕,尤其是当他想起那个黄鼠狼成精戏弄砍柴人的传说时,所以一到半下午他就早早往回走了。当他回到山下经过雪松家屋角时,他听见房里的电唱机还在唱歌,当时他心里还在想,这个雪松,电唱机成天到晚开着,得要多少电费。而当他转过屋角走到门前时,映入眼帘的一幕令他不忍直视,他看到一具僵直的躯体挂在树干上,像一条在风中摇摆的鱼。

安民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抑或落荒而逃,经历了短暂的惊悚后,他先让自己镇静下来。然而,当他抚摸落地的身体时,他意识到一切为时已晚。安民后来自己进屋把电唱机关了,当时电唱机里,一个甜得发腻的声音正在唱着。

夜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深处,聚在一起的人慢慢散去。夜莺在外面温柔地啼鸣了几声后也飞走了,之后外面一片静寂,整个香炉山都沉沉睡去。

秀云和玉梅没有睡,陪同她们没有睡的还有香炉山的几位老人和妇女。在忽明忽暗闪闪跃跃的灯光中,秀云和他们一起回忆了雪松的往事,回忆了他的善良,他的好,他们从回忆中一致得出的结论是:雪松很可惜,他本是一个完美的人。

玉梅则独自想起她第一次夜宿香炉山时的情景,那天夜里她孤独害怕,一宿亮着灯,也一宿未眠,灯光跟今夜一样忽明忽暗的闪动,而在夜莺于门前啼鸣的瞬间,她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她听见了猫头鹰的鸣叫。

天亮后,秀云带着玉梅匆匆离开了香炉山,她们没有参加随后的各种仪式。

两周之后,玉梅的心情从挫折中渐渐恢复平静,又回到街上的美发店继续上班。

有一天,香炉山的村主任到街上乡政府开会,从美发店门前经过时,他把玉梅叫出来,递给她一个信封。

这是他写给你的信,村主任说,不知道为什么没发出去。整理遗物时看到的,他们都要拆开看,我没让他们拆,怎么能私拆信件呢?既然这信是写给你的,我现在就把它交给你,只有你才有权利拆开这封信。

玉梅伸手接过信,塞进贴身衣兜里,随后她骑上自行车回家了。

她很想知道信里的内容,却又害怕知道。她几次想打开,又犹豫不决。她花了一整天时间猜测信中可能的内容,猜测的结果是没有结果。最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对自己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前的一切都结束了。

信终究没有被拆开,被她锁在了那个檀木梳妆匣里。匣子里装有她的一些私人物件,其中包括一叠信笺,她把那封信放在最底部。后来她给匣子上了一把锁,一扬手把钥匙扔进了窗外的池塘里。

玉梅后来留在家里招了亲,但是她没有跟胡老师结婚,也没有跟任何她母亲看上的人结婚。她后来突然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随便跟人说“随便”二字了,以至于秀云后来常说她性格倔强。

二十年后,她儿子考上了大学。学校在一个很遥远的城市,听儿子说,到达那里需要转三趟客车,到省城后再乘火车。儿子去学校的那天,她把儿子和丈夫送上了通往县城的客车,回到家后感到空空荡荡,她就在家里整理旧物。

扭开那个锈迹斑斑的锁后,她翻出了那枚尘封已久的信,拆开信封后她看到里边有一叠纸,每一张纸上都有一个铅笔素描的倩影,正面的、侧面的和背影,看起来都很熟悉,也不需要特别努力回想,她知道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自己。让她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尽管相处了五年,她一直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才艺和天赋,她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画的这些素描画,是凭第一眼的印象画的呢,还是在某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偷偷地窥视着她呢?这些早已逝去的秘密都已经成了真正的秘密,答案永远不得而知,不过现在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些素描唤起了她生命深处沉睡已久的感动,眼睛变得潮潮的。她看到的最后一幅画是一个背影,看起来像是一个追风男孩,穿着黑色的披风和小牛皮靴,往前飞奔。画的下边有一行标注:香炉山唯一一位为爱去死的人。画的背面是一片空白,唯有正中间有一行字:我的未来一片迷惘,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泪水盈满了玉梅的眼眶,有几滴禁不住地心的吸引,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后,忽然掉落下来,洒在追风男孩飘扬的黑发上。

玉梅在房里发了一会儿呆,后来她提上篮子出了门。她母亲秀云在厨房里看见了,隔着窗户问她去哪里,她回答说去采野茶。秀云知道她女儿以前从来不采野茶,今天突然心血来潮,这让她觉得有点蹊跷。

玉梅踏上了通往后山的路,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后来就一路走到了香炉山,她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上过香炉山了。当她走过雪松家门前时,她看到雪松家的五间土房已经倒了两间半,不过还有一半顽强挺立,仿佛是因为要迎接她这位贵客的迟早光临而在风雨中坚持。秋日金色的阳光照在黄土墙上,发出明亮得耀眼的色泽,仿佛古董上的包浆。现在家家户户都是砖房了,这座老式的顶着青瓦的黄土房让她感到熟悉而又亲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少女时代。

她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周围一片寂静,板栗成熟了,桂花香飘四溢,天很高很蓝,有一朵白云在天边飘来飘去……这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而今天也许是这个季节当中最好的一天,她忽然想起来,明天又是中秋节了。

玉梅很喜欢这里的环境,以前她就喜欢,而现在,她突然觉得更喜欢了,她想,在这样慵懒漫长的下午,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里,任由温暖的阳光倾泻下来,洒在自己身上,任由时光慢慢流逝,也是很舒心惬意的。她喜欢这里的安静,这里的优雅,这里的阳光,这里的微风,她尤其喜欢这里桂花的香味,那是一种令她沉醉的气息,而此时,弥漫于空气中的芬芳围绕着她,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桂花的芳香裹挟着在空气里轻轻地漂浮。

玉梅看着周围的石榴树,桂花树,板栗树,杏树,还有许多各种各样其他的树——香炉山有很多在她眼里奇奇怪怪的树,至今她都叫不上名字。这时她看见有一对相思鸟飞过来,停在杏树的枝丫上。她看着相思鸟,相思鸟也好奇地看着她,她觉得相思鸟的嘴红红的很可爱。

后来她一眼瞥见了屋子西角的那口井,便起身走到井边,令她惊讶的是,井不仅还在,而且井水异常干净清澈,有一朵云在井底的蓝天上漂浮。当她蹲在井边时,井水像一面镜子,通过这面镜子,她看到了自己在井里的影子,她看到了自己臃肿发福的脸,她甚至看清了脸上的几条皱纹。

“时间过得真快呀,我都老了。”她情不自禁地望井兴叹。这时,她听见一个凄清幽远的回音从井底反射回来,“我都老了——”

玉梅的自言自语吓着了杏树上的相思鸟,当她回过头时,她看到一只鸟从树上飞走了,紧跟着另外一只也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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