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不急
2022-09-08◎陈莉
◎ 陈 莉
华北的小麦成熟期一般在六月间,春夏之交的当口。每年春天,我都为地里的小麦操着心。
这里的春天总是令人心慌。初春,一边是寒风侵骨,冬服着身,一边是柳枝由枯瘦僵硬变得青绿绵软。仲春,偶尔某一天,阳光炙烤,年轻人竟嗅到了夏天的气息,纷纷换上半袖T恤或薄纱的花花裙子,给人夏天来了的错觉。可是,第二天,天气又调皮地变冷,将人的衣着打回毛衣外套,一个月里都难有机会改变。好不容易熬到晚春,天气忽冷忽热,没有一点定性,让那些期望穿上裙装在风中飘逸翩飞的女子,时而欢欣时而焦虑。
出生于农村的人,即使因为工作离开了农村,骨子里仍旧对庄稼农人有千丝万缕的牵念。每年春天,从地里拱出第一丝绿意开始,每一场春雨都让我的心里甜如饮蜜。我想象着雨后的田野里,庄稼在饱饱地吸入琼浆玉液之后,更加鲜亮翠绿,精神抖擞。而每一股寒流冷风袭来时,我又郁闷无助,我想象着核桃杏梨的花朵颤抖着缩在枝头,刚萌发的青果因冻伤而掉落满地。
但是,庄稼们没空理这些。即使是在最糟糕的日子里,诸如四月落雪五月寒流等等,黄瓜丝瓜们也要忙着爬藤抽丝,月季玫瑰们也要忙着打理花苞,小麦们也要忙着拔节抽穗。植物的王国沉浸在自己的事业中,对于忽冷忽热的天气似乎根本无所感知,更不存在丝毫的焦虑。
眼看离小麦的成熟期仅有二十天左右,天气却仍是不疾不徐,慢慢腾腾地踱着方步,我不免心里着急:就这样的凉天,小麦还能长到焦黄饱满,如期收割吗?
正这样想着,天气突然加快了脚步,像换了性子,由温吞变得凌厉。骄阳在上,每日急火火炙烤着大地。这突然的焦热让人一时有些不适应。农民们说:这天气,是来烤麦子的!麦子和农人心里都明白,天气走得快或慢都是有它自己的节奏的,什么时令要缓,什么时令要急,什么时令要倒走几步,什么时令要向前跳几步,它的心里是有数的。就像现在,它要急着赶着跳着走,去催熟灌饱仁的麦穗,去拔高谁家刚栽几天的西红柿秧,去唤醒路边的木槿花。小麦在似火的骄阳下撒着欢,青绿中渐渐渗出微黄,再从微黄中挤出焦黄。如果站在小麦旁仔细地听,还会听到细微的毕剥声,那是它们由于幸福而溢出的欢笑声。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然界里一切的因缘结果自有定数。小麦从出生到成熟,一路上踩着风霜雨雪严寒酷热,有笑有泪,可是它不急,它知道要顺遂自然,苦难来时要哭,幸福来时要笑,只有历尽世间冷暖,才能结出饱满结实的麦粒,只要它一直在路上,不偏离方向,不改变初心。
我想起了母亲的核桃树。去年春天,核桃树熬过严酷的冬天,满树满枝顺利地开满绿色的小花,可是,一天夜里,它们在睡梦中被一场倒春寒突袭,大量的花被冻落,我很替母亲惋惜。母亲却说,不着急,果子结得少了,个子就大了,今年结得少了,养分就消耗得少,明年会结得更多更大。
核桃树和母亲都不急,只有深深懂得天地相和、阴阳平衡和生命无限循环的道理,才能做到从容舒缓。
生命可能会在某一时某一地遭遇坎坷,从而泪流成河,也可能会在另一时另一地欣逢鲜花遍地,从而欢笑成海。每一次的泪水和欢笑都是珍珠,连缀一起便是一个生命的运行轨迹。与这浩渺无边的宇宙相比,一条泪水流成的河,一汪欢笑聚成的海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一切都不必着急,不必忧虑,所有的努力一定会使果仁灌饱,所有的奋争一定会让一粒小麦成熟,所有经历的苦痛磨难终会化为一粒珍珠。
今年的小麦又要成熟了,小麦收割机轰隆隆地开始从南方一路向北,鸣唱着一首又一首丰收之歌。
我也在我心里种了一茬小麦,渴望着雨雪滋润它,也欢迎倒春寒偷袭它,更期待骄阳炙烤它。我不急,是小麦,总有一天会遍地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