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括号”
2022-09-08张金刚
◎ 张金刚
穿过客厅,推开卧室,见年迈留守在家的父母正在午睡。两人和衣面对面并排躺着,父亲左侧卧,母亲右侧卧,弓背屈膝,略呈弧形,一左一右,好似一个“括号”。这是我站在门口远观二老,恍惚间的一个闪念。
我又端详了一会儿。父亲在左,母亲在右,真像“括号”。只不过,我们兄弟三人和曾经的热闹时光,已从“括号”中间抽身而走,交由一把电视遥控器、一部戏曲放映机填充其中,撑起“括号”间虚空而又苍老的日子。
一时,我心生悲戚。印象中,父亲没这么小,母亲也没这么弯,从哪天起,他们成了现在的模样,我已记不起。可面对这个已然不太圆润的“括号”,我又满心幸福。人过中年,仍有二老守着老家,守着儿时的村庄;我用略显沧桑的嗓音喊一声“爹娘”,还可得到真切的回应,便感觉我依然能在“括号”中间幸福地生活。
母亲说,小时候的我只要一上炕,就爱躺在他俩中间。小脑袋瓜儿一扭看见爹,再一扭看见娘;脸对脸的一瞬,彼此吹口气,我说“臭”,他俩说“香”,相视一笑,笑得那么开心、畅快。平躺着,父亲会把房顶糊的报纸上的图片,一张一张讲给我听,还念念那些大标题;母亲不识字,趁我们爷儿俩兴致正浓,悄悄下地,给我蒸俩鸡蛋。
香油味儿惹得我听不进去了,翻身趴下,端过炕沿上的小碗,㧟一勺儿黄澄澄、颤悠悠、香喷喷的鸡蛋羹,送到父亲嘴边,父亲说“不吃”;送到已躺好的母亲嘴边,母亲说“不爱吃”。他俩一左一右围着我,看我将小碗刮得干干净净。好饱,我又翻身平躺,拉着父亲的手、母亲的手,和我的小手一起,抚摸我圆溜溜的肚皮。没承想,痒得我笑个不止,差点喷了刚下肚的鸡蛋羹。
慢慢地,我的眼皮开始打架,兴致渐无,在父母一左一右的拍打中,一点点安静下来。只听见父亲轻轻说:“孩子跑一天,累了!”母亲说:“别说话,让他睡吧!”然后,就啥也听不见了。早上醒来,我已在“括号”外。母亲笑着说:“你的一泡尿把你冲跑了!”其实,是我睡得太死,尿炕了,母亲便把我抱起来,互换位置,她睡在尿湿的地方。后来,母亲讲起这事,我羞臊得脸红,也感觉苦了母亲,她却说:“这有啥,天下当娘的都这样。”
我在家是老小,想必俩哥哥也是在这“括号”里长大的,也享受过那“潮湿与干爽”的爱吧?每当过年,俩哥哥从城里打工回来,全家终于聚齐,我们仨钻进被筒,并排躺在炕中间,炕头是母亲,炕尾是父亲。父母问过几番话后,就不再问了,任由我们兄弟谈天说地。
在“括号”中间的快乐生活,是我们家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后来,大哥、二哥成家单过,我外出求学工作,把家安在城里,陆续把“括号”里最有营养、最有分量的内容都抽走了。“括号”里空空几十年,慢慢也抽空了父母,变得干瘪、皱巴。虽在老屋旧址上翻盖了新房,可家里只剩他俩,空荡荡、静悄悄,没了一点生气。
似有心灵感应,我安静地在门边想着心事,母亲忽然睁开眼,问道:“怎么大中午回来了?”继而,撑着右臂,缓慢坐起,挪到床边,用手拢了一下蓬乱的白发,趿拉着鞋,拄着棍子,笑意盈盈地向我走来。我忙上前搀扶,她冲我一笑,露出一颗牙也没有的牙床。我心头一酸,忙望向父亲,他也醒了,问了同样的问题,随后跟了出来。
我说:“中午没睡着,就想回家。”父亲似是看出我有心事,说:“想回就回来。记住,不可能事事都顺心,挺挺就过去了。”他不问,我也不说,只是左看一眼父亲,右看一眼母亲,再看向远山,心便踏实、明丽了几分。母亲耳背,话也少,只笑着看我们爷儿俩说话。
母亲用棍子赶着凑前的鸡们,它们忽地跑远,片刻又跑回。母亲对这些做伴的鸡们从不恼,乐呵呵地说:“你爹养的这些鸡,很快就能下蛋了。这鸡蛋可香了!”我凑到母亲耳边,说了两遍:“我想吃鸡蛋羹!”母亲又笑:“想吃自己蒸。走的时候,把攒的鸡蛋都带上。”
我将给父母买的凉皮、煎饼、火腿、腐乳等放好,菜园地里割了韭菜,拔了葱,又拿了几个母亲蒸的大馒头,还有十几个鸡蛋。父亲说:“趁我们还能种点地,能做点啥,你就常回来多拿,不然……”我打断他:“不然你们也吃不了,是吧?”父亲低头说:“是!”
骑车走出院子,一回头,父母早站起身,弯腰驼背,在檐下组成一个“括号”,默默望着我。我挥一下手,他俩也挥一下手,父亲挥左臂,母亲挥右臂,又默契地组成一个“括号”。我猛地一阵心痛,生怕哪天这“括号”少了左边或右边,直至在老家消失。
我不敢想,也不敢再看,径直出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