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士厘《清闺秀正始再续集初编》初探
2022-09-08张昕
张昕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单士厘(1858—1945),字受兹,萧山人。父单恩溥,曾任嘉兴等地教谕;母许安人,出身海宁许氏;夫钱恂,维新派人士,清朝外交家。单士厘幼受庭训,因父亲游宦,她曾随母亲寄居外家,并受教于舅父许壬伯。单士厘自幼聪颖过人,博学能文。于归后,曾随夫钱恂出使日本、俄国、意大利、荷兰诸国,遍游国外名胜古迹,采集社会风土人情,著有《癸卯旅行记》和《归潜记》两部游记。1909年单士厘归国隐居,着手整理文献,编有《清闺秀正始再续集初编》(以下简称《再续集》)4卷①、《清闺秀艺文略》1卷及《懿范闻见录》1卷,以作留存闺秀文学遗产、树立传统女教典范之用。本文欲以单士厘生前付梓之《再续集》为考察对象,探索单士厘晚年归国著述时期的编纂成果及编纂思想。
一、《清闺秀正始再续集初编》与编纂目的
《再续集》是单士厘延续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以下简称《正始集》)、《国朝闺秀正始续集》(以下简称《续集》)之作,其目的在于接续雅正诗风,留存有清一代闺秀文学遗产。恽珠,字珍浦,号星联,晚号蓉湖道人,江苏阳湖人,适完颜廷鏴,著有《红香馆诗草》,编有《正始集》《续集》及《兰闺宝录》。《正始集》《续集》为恽珠有感于“闺中传作较鲜”[1],出于为“女子学诗张目”[2]、构建闺秀诗学传统的目的而编纂的大型清代闺秀诗歌总集。雅正是恽珠推尊的选诗宗旨,与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相一致,《再续集》接续恽珠的雅正宗旨,据单士厘所言,“兹选一遵恽例,以雅正为主,故袭名《正始》”[3]。除采诗宗旨的传承外,单士厘还格外重视所选诗作在时间层面的互补性和连接性。因《正始集》《续集》分别于道光十一年(1831)与道光十六年(1836)付梓,恽珠及孙女妙莲保只收录了明清易代至道光前期的闺秀诗作,之后的诗作无人整理收录,故而单士厘作《再续集》,兹选“《正始集》未采者”[3],即道光至晚清民国时期的闺秀诗作,以补《正始集》的时间空白。可以说,单士厘的《再续集》是正始系列的晚清版本,三者共同构成了以雅正诗风为旨趣的清代闺秀诗歌总集。除接续雅正诗风外,单士厘的《再续集》还立志留存有清一代闺秀文学遗产。因晚清民国时期闺秀的生存空间遭受破坏,诗稿日益不存,故而单士厘称自己的《再续集》“就目之所及,略为辑录”,晚年“伏案终朝户不出”,醉心于闺秀文学的搜录、编纂工作。在她的孜孜努力下,单士厘成功搜录316位闺秀诗人的1 007首诗作,先后刊印《再续集》4卷,为后代成功留存了有清一代闺秀文学遗产,特别是呈式微态势的晚清民国闺秀文学遗产。
此外,《再续集》对《正始集》《续集》的延续还表现在体例上。单士厘完全仿照恽例而作,为完整保留闺秀信息,单士厘为每一位闺秀诗人撰写小传,内容包括姓名、字号、居里、婚姻及著作情况。此外她还于诗人小传后设置“士厘曰”,根据不同诗人的现实情况,介绍文献留存、生平事迹、家族联姻及创作风格等不同内容,以作补充之用。
但单士厘的编纂目的与恽珠为“女性诗学张目”不同,她更多的是为了留存闺秀文学遗产。在编纂过程中,她尽全力保存搜录到的每一位诗人的作品。具体而言,为了更好地留存闺秀作品,她主要采取了以下3种策略:
其一,对仅存数首传世者,单士厘选择将其搜集到的全部诗作归录到《再续集》中。以四卷(下)所收录的钱福履为例。钱福履,字芝仙,浙江归安人,著有《芝仙剩草》。据单士厘所言,“夫人为外子(即钱恂)姑母,所著未刊。自表兄翊煌逝世后,尤散佚,久索不可得,仅就所见者录之”[3],可见即便是亲眷也无法获得钱福履的完整诗稿。出于保存钱福履遗作的目的,单士厘将她搜集到的3首钱诗尽收《再续集》中。再如,戴鉴,字新圆,又号镜秋,浙江钱塘人,著有《椒花馆遗稿》。戴鉴诗稿于庚子之乱中不幸散失,单士厘将其仅存的7首诗作均收录于卷二。此种类型者集中还有二人,即:刘文嘉,直隶沧州人,卷一(下);沈宜祺,浙江归安人,卷二。此外,《再续集》还发挥了拾遗之用。单士厘广罗诗稿时,有幸得阅手稿,如有遗留、未曾付梓之作,她亦留心收录集中。卷三所录汪愃便是如此。汪愃,字竹斐,浙江钱塘人,适同邑邹在衡,著有《竹韵轩诗拾遗》。“士厘曰”中曾记:“今所选,前四题见《拾遗》,后一题为邹在衡所忆录,见邹君手稿。”[3]可见,《再续集》不仅收录了遗稿,还在辑佚方面发挥了一定作用。
其二,针对恽珠未收录者,单士厘发挥补遗之用。这主要分为3种情况:第一,恽珠未收录者,为卷一(上)中的汪嫈。汪嫈,字雅安,安徽歙县人,著有《雅安书屋诗集》《雅安书屋文集》。汪嫈与恽珠为同时期闺秀诗人,二人有金兰之谊。然而因汪嫈的推辞,恽珠《正始集》中并未收录汪嫈及其诗作,为此单士厘特在《再续集》中补录。第二,恽珠著作资料不全者,为卷二收录的周映清与梁德绳。周映清,字皖湄,浙江归安人,著有《梅笑集》。《梅笑集》为《织云楼合刻》之首,《织云楼合刻》是归安叶氏姑嫂姊妹之作。单士厘根据恽珠为周映清所作小传中未见诗集名一事,推测恽珠“必未见合刻”[3],故而单士厘“兹据原集补选”[3]。另一位梁德绳,字楚生,浙江钱塘人,著有《古春轩诗钞》,后附词一卷。单士厘指出,“恽选时《古春轩》未刊行,《续集》录诗一首,盖未见《古春轩专集》也”[3],故而根据她所见《古春轩诗钞》补录梁诗。第三,恽珠已收录而单士厘因其才附录于亲眷名下者,卷二汪端、卷三沈善宝便是如此。汪端,字允庄,又字小韫,浙江钱塘人,著有《自然好学斋诗钞》。因其人其诗已收录于恽珠《正始集》中,单士厘未设汪端,而是在梁德绳《小韫甥女于归吴门,以其爱诗为吟五百八十字送之,即书明湖饮饯图》诗后附录汪端和作《辛未春日返棹武林赋呈楚生姨母,即用赐题明湖饮饯图原韵》一诗。单士厘评价汪端此诗“言情之纯挚,琢句之秀雅,步韵之自然”[3],因其才高而“不忍舍去,姑附于此”[3]。沈善宝,字湘佩,浙江钱塘人,著有《鸿雪楼诗词集》。沈善宝已收录于《续集》中,然而单士厘认为“《续补》仅录湘佩四律,未尽湘佩才笔也”[3],故而在其母吴世仁《寄长女善宝寿光》中附录沈善宝《秋夜诗》一首。综上可见,《再续集》在谨遵选例原则,避免与恽珠之作产生重复的同时,又积极补录恽珠所遗者,与恽珠之作形成互补之效。
《丙子春答夏嫂询近况三首》(其一)声明了单士厘的编纂目的:“闭户抄诗懒出游,清闺名作冀传留。稿成惟叹无资印,此志难伸已十秋。”[4]89为了有效留存有清一代闺秀文学遗产,她采取了多种策略。一方面,在纵向维度上,单士厘主要收录恽珠《正始集》《续集》未收录的晚清时期的闺秀文学作品,与恽珠之作形成互补之势,使正始系列成为有清一代闺秀诗歌总集的代表;另一方面,在横向维度上,单士厘秉持应收尽收的编纂原则,竭力搜录晚清闺秀作品,因而《再续集》保存了大量的晚清闺秀文学遗产。单士厘与恽珠编纂的正始系列,不仅展示了有清一代闺秀文学的繁荣景象,还保存了大量闺秀作家信息,具有珍贵的文学价值与文献学价值。
二、成书过程及支持网络
据单士厘记载,《再续集》的成书过程采用“续编续印”的方式,即第一卷“就匣衍所有专集而《正始》未采者三十二家,先为《再续初编》第一,以后搜采所得,续编续印”,随后出版的第二卷“续得专集二十家,编为卷二两卷,各自为先后”,1918年单士厘完成卷三,据她称“卷二印成之后续得有专集三十四家编为卷三”,其后“又续得专集二十四家编为卷四上,确知有专集而未得见者百九十九家编为卷四下”,至此《再续集》全部完成付梓。由此可见,《再续集》并非单士厘一时之作,而是随着搜寻诗集的增加、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刊刻的作品。
单士厘之所以采用此种成书方式,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闺秀诗稿不易获得。单士厘指出:“中国妇德向守内不出之戒,又不欲以才炫世,故能诗者不知凡几,而有专集者盖少,专集而刊以行世者尤少。”[3]这表明了传统妇德观对闺秀才华的强大约束力。明清闺秀文学兴盛,然而女性才学有妨妇德的观念日益强化。“内言不出于阃”的观念将她们的言论限制于家内,如果女性的言论被传播到公共领域,会导致社会对她妇德的攻讦。在这种观念下,重视礼教的清代闺秀为了避免德行名声的损伤,将其诗作藏于闺阁内,不轻易示人。这为诗稿的搜录工作带来了困难。
在搜录诗稿方面,恽珠主要借助于以完颜家族为主的文化支持网络。据高春花的研究,恽珠诗稿来源有三:一为长子完颜麟庆搜集。他利用自己显赫的政治地位,为母亲广罗闺秀佳作3 000余首。此外,完颜麟庆与往来文人的交往间,也偶有闺中诗集相赠。二为恽珠本人搜集。恽珠早年便立志搜集闺秀诗集以传世,经年累积后也小有成就。三为异地闺秀闻风投赠。在完颜麟庆的帮助下,《正始集》出版后取得巨大成功,各地闺秀纷纷投赠诗作,虽然恽珠在完成《正始集》后不久去世,但妙莲保得以以此为基础赓续其志,以作续编。《正始集》《续集》的成书过程及支持网络说明,闺秀辑录刊刻诗文选集时往往具有明显的家族性特征。家族男性成员是她们可以利用的支持力量。通常这些男性也十分支持她们的文学事业,完颜麟庆便是很好的例子。而闺秀的交往往往具有家族的特征,她们通常与家族内部女眷或与家族相关的同邑闺秀交往。
恽珠的生活时间集中在盛清时期,而单士厘编选《再续集》的时间为晚清民国时期。通过对材料的爬梳,可知单士厘在编纂过程中所形成的支持网络分为以下两类:
第一,以亲友关系为基础的闺秀之间的扶持、寄赠。
友人方面,单士厘《步夏穗嫂见赠原韵》中曾有“雅范闻三代,高怀富五车”句,其下附小字曰:“昔读令曾祖母《古春轩诗》。”[4]61夏穗嫂,原名许德蕴,字佩芝,浙江德清人,著有《学画轩诗词稿》。许德蕴为钱恂好友夏曾佑之继室,单许二人或因彼此丈夫的原因而缔结闺谊。单士厘诗集《受兹室诗稿》中收录二人50首唱和之作,许德蕴为单士厘收录唱和诗作最多之人,足见二人情谊之深。《步夏穗嫂见赠原韵》一诗旨在称赞许德蕴诗书传家、闺彦满门,小字更是将许德蕴家族中闺秀书写的脉络追溯至曾祖母梁德绳。小字中明确记录了许德蕴为单士厘展示曾祖母诗稿一事,或许我们可以据此假设这样一种文学场景:单士厘、许德蕴二人在闺中相会联吟,诗兴正浓时,单士厘向许德蕴提及自己搜录闺秀诗集的志愿。许德蕴出于扶持之心将家中珍藏的曾祖母之《古春轩诗钞》示人。单士厘正是在这样的文学场景中得以读到《古春轩诗钞》,并将其收录于《再续集》第二卷之中。再举一例,单士厘诗集中另一位友人刘雪蕉女士。据考,刘雪蕉本名刘韵松,字雪蕉,湖北黄冈人,著有《写韵轩诗文词集》[5]。单士厘诗集中所收录的与刘韵松的唱和之作,展示了单士厘搜采诗集的全过程。首先单士厘向刘韵松透露自己的志向:“耄年好学因无事,昭代多才集有成。”[4]106刘韵松或出于支持之心,将自己的诗稿寄于单士厘多次,第一次单士厘称赞其稿:“锦笺入手难轻释,秀格簪花绝妙文。”[4]106后单士厘又向其约稿:“拟抄《再续》诗,明年岁辛巳。大著《写韵轩》,掷交盼邮使。屡承惠佳章,称誉愧高旨。”[4]107这说明在单士厘编纂《再续集》的过程中,闺秀之间的友谊发挥了重要的扶持作用。这不仅仅体现在个人诗集的投赠之中,更重要的是以该闺秀为基础向外散发的链接,如家中长辈的诗集展示。如许德蕴、刘韵松等人对单士厘的支持,不仅仅局限于家内女眷诗集的展示。江南文化家族往往将家中女儿的诗集视作绝佳的礼物馈赠他人,或许许德蕴、刘韵松的家中,除去自家女眷刊刻的诗集外,也收藏了其他交往家族中的女性诗集。正是出于文化家族交往中女性诗集的文化展示之意,单士厘可以借助金兰之交,获取更多的诗集资源。
此外,不善作诗的女性友人也是单士厘支持网络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单士厘夫家吴兴钱氏与胡适家族为宿交,钱恂弟弟钱玄同五四期间附和胡适,提倡白话文,交情甚深。此外,单士厘嗣弟单不庵也与胡适有所来往,为胡适所重,《胡适文存》中曾有“纪念李大钊、单不庵”的字样。单士厘家族与胡适一家关系密切,因而她与胡适夫人江冬秀成为闺中好友。二人常有书信往来,单士厘曾于信中向江冬秀求诗:“倘吾嫂(江冬秀)亲友中如有未刊闺秀诗稿,希寄示为荷,妹抄录后,印当寄缴。”[6]江冬秀虽出身名门,但识字不多,并未有诗集传世。单士厘借助江冬秀,甚至其丈夫胡适的文化力量搜采诗稿,可见单士厘为辑录《再续集》一事的良苦用心。
除友人外,家中女性亲眷也为单士厘拓展了支持网络。以吴兴钱氏为例。《再续集》第一卷(上)中,单士厘恭录家中伯姑翁端恩仅次于恽珠,为集中所录第二人。翁端恩,字璇华,江苏常熟人,翁心存次女,翁同龢姊,后适钱振伦为继室,著有《簪花阁集》。钱振伦是钱恂伯父,单士厘曾在翁端恩之小序中回忆钱振伦邀请她为翁端恩诗集题词一事。为表示对家中伯姑的尊敬之情,单士厘将翁端恩设于第二位。再如,翁端恩的女儿、单士厘的小姑钱云辉。钱云辉,字织孙,著有《慎因室诗稿》《冰凝镜澈之斋诗文词集》。单士厘与钱云辉关系甚密,二人常有诗歌往来,《受兹室诗稿》中收录了13首与之相关的诗作,足见二人情深。钱云辉的作品被选录于《再续集》第三卷之中。除此以外,钱云辉还为单士厘带来了丰富的诗集资源,如其儿媳姚鸿茝之《纫芳室集》《南湘室诗集》,表姊翁玉荪之《萝轩诗钞》,好友陈德音之《囊云居诗草》等。又如,单士厘大儿媳包丰的作品也被收录于《再续集》中,同时,包丰还为单士厘展示了其母家女眷沈宜祺、戴鉴、戴钟的诗集,这些诗集均被单士厘收录。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家族女眷对单士厘拓展搜集网络的重要意义。她们不仅将自己的诗集分享给单士厘,更发挥自己的母家优势或交友网络的作用,将更多的诗集推荐给单士厘,进而形成了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搜集网络。此外,同邑亲眷也为单士厘提供了重要的帮助。单士厘在第一卷(下)所录闺秀严永华之小序中注:“严夫人于士厘为长亲,隐居吴门时屡亲謦欬。展读遗集,敬录数首。”[3]严永华,字少蓝,浙江桐乡人,适吴兴沈秉成为继室,著有《纫兰室诗钞》《鲽砚庐诗钞》,并与夫沈秉成合著《鲽砚庐联吟集》。同邑世家大族之间多有姻亲关系,严永华丈夫沈秉成与单士厘丈夫钱恂同为浙江归安(现吴兴)人,这就不难解释为何单士厘称严永华为长亲,且有幸亲见其遗稿并将其收录于《再续集》中。此外,严永华之母王瑶芬的诗集也被收录其中。
第二,以血缘关系为主的男性文人的支持网络。
家中男性亲眷对单士厘的帮助可谓不遗余力。丈夫钱恂对单士厘的支持主要表现在闺秀诗集的搜寻工作上。《再续集》卷一(下)中收录的刘夫人小序中记录:“刘夫人为张文襄公冢媳,久知能诗,顾诗不外传。戊午在杭,外子向其子道生面索得其此十六首。时刘夫人方就养于杭也。”[3]另外,长子钱稻孙也竭力为母亲单士厘搜集诗稿。学者吴巍搜集资料时发现一封钱稻孙的信,信中有“衡阳闺秀诗请呈尊慈大人备选”之句[7]。钱恂、钱稻孙父子二人的搜集行为展示了男性亲眷对单士厘文化事业的支持,他们善于利用男性的交际网络为单士厘广罗诗稿。除此以外,他们还透露出另一层信息,即在女性亲眷、友人的交集网络无法延伸之时,男性通常发挥了更大的作用,他们在诗稿搜罗方面往往可以突破血缘、地域的限制,将单士厘的编纂版图拓展至更加广阔的天地,搜录更多的素不相识的闺秀诗稿。另外,翁端恩小序中有“俞钟颖填讳”的字样。俞钟颖,字君实,号又澜,一号祐莱,江苏昭文人。单士厘伯姑翁端恩之女钱云辉嫁于江苏昭文俞钟銮,俞钟颖与俞钟銮为再从兄弟。单士厘因钱云辉的关系,与俞家子弟颇多往来。其《受兹室诗稿》中便存有《悼俞甥承莱》一诗,其中所言之俞承莱便是钱云辉之子俞生,足见单士厘与俞氏往来之密切。这就解释了为何俞钟颖会以填讳的方式出现在翁端恩的小序之中。而这又侧面说明了单士厘的编纂事业受到了广泛支持,并且他们的工作内容已经超越了搜录诗稿的范围,他们也进入编辑整理的行列之中。
需要指出的是,单士厘也曾利用家族男性亲眷的公共关系,拓展交游网络并获取诗稿。《再续集》卷二中收录的孙传芳便是单士厘父亲单恩溥好友戴穗孙继室。戴穗孙,字同卿,一字乐洲,号秋畦,浙江钱塘人。戴穗孙曾任龙泉训导,彼时单恩溥恰任遂昌训导,二人有同官之谊。幼时单士厘曾随宦至遂昌,《受兹室诗稿》中收录《听遂昌老妪说虎》一诗便是其证。单士厘与孙传芳早已相识,并保持闺谊,据单士厘称她曾为孙传芳的诗稿题词。单士厘作《再续集》时单恩溥早已去世多年,然而父亲留给单士厘的交游网络仍在发挥效力,帮助单士厘搜录诗稿。
由于材料缺乏,我们无法全窥男性亲眷对单士厘编纂工作的支持范围,或许我们可以将目光转移到单士厘其他古典文献的搜录整理工作,以求启示。如单士厘编纂《清闺秀艺文略》一书,就曾受到嗣弟单不庵、小郎钱玄同、孙钱端仁的帮助。单不庵帮助单士厘在其本人主持的《浙江图书馆馆报》上发表《清闺秀艺文略》,小郎钱玄同、孙钱端仁也曾帮助单士厘“排比雠校”。虽无直接材料指明他们对《再续集》的帮助,但这些材料可以从侧面说明家族男性亲眷对单士厘编纂事业的支持与帮助。
高彦颐考察了明清江南文化家族内部的出版参与情况,她指出女性主要负责编辑、校对的任务,而男性则以印刷、财务安排为主[8],晚清民国闺秀诗歌选集的成书过程也大致如此。尽管单士厘辑录闺秀诗稿时已经进入民国时期,但单士厘的编纂工作仍然具有传统的家族性特征,其搜集网络主要围绕家族血缘关系展开。
三、编撰标准及特点
单士厘在《再续集》凡例中开宗明义地说明《再续集》是依循恽珠《正始集》《续集》中的雅正诗风作为选诗标准开展编纂工作的,实际上,单士厘有关雅正诗风的论述很少。单士厘的编撰标准并非局限于她所声称的雅正诗风。《再续集》的选诗标准和特点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其一,推尊雅正诗风。恽珠编纂《正始集》《续集》时推崇雅正诗风,所谓雅正即“不失敦厚温柔”的儒家诗教。要做到这一点,恽珠提出要对诗人身份和诗作旨趣进行严格筛查,遵循“才”居于“德”后的编纂标准。《再续集》延续了雅正诗风,这主要表现在偏重妇德内容、塑造家内身份的诗作,以及记述贞孝故事的“士厘曰”上。《再续集》中,单士厘选录了大量与家人相关的诗作,如《和夫子》《示儿》《训女》《和家慈韵》《步家大人韵》《和某妹/弟》等,这些诗作展示了闺秀家族内部的生活网络,构建了诗人贤妻良母的身份,暗合了“内言不出于阃”的妇德规训。同时,这些诗作传达出的对家人的关爱之意或敬仰之情显示出诗人对家庭情感的重视,这一点颇受单士厘青睐。此外,单士厘还收录了书写贞洁烈妇的诗作,如翁端恩《海宁陈氏双烈诗》、邓瑜《书桐城姚烈女事》。对他人节烈事迹的书写隐含着有清一代闺秀的贞节观,她们利用自己的书写,一方面传播了女性应有的贞节观,达到风化社会的作用,另一方面强化了对传统贞节观的认同,以鞭策自己。除了对家内身份和节烈事迹的直接书写外,单士厘还收录了大量描写闺阁生活的日常之作,如《春草》《咏菊》《中秋对月》《春夜听雨》等。这些作品大多内容空泛,毫无新意,文学价值较低。但也正是通过此类题材的反复吟咏,闺秀的生活空间、家内身份才不断被界定,闺秀在潜意识中不断强化“内外有别”的性别区隔制度,无形中限制了她们的活动空间。
此外,单士厘还巧用“士厘曰”将诗人的节烈行为记录在集中。一方面,生动翔实的诗人故事可以弥补小传、诗作在道德层面语焉不详的缺憾;另一方面,真实感人的生命叙述又在无形之中达到了传播道德观念、风化社会的功能。以卷一(下)收录的潘抱贞为例。潘抱贞,字宝钿,又号冰壶女史,浙江海宁人,同邑徐章烜聘室,著有《心筠遗稿》。潘抱贞是典型的贞女,她幼字同邑徐章烜,然而徐章烜不幸卒于成婚前。潘抱贞得知后立志守贞,其母去世后,潘抱贞又进入徐家,“事舅姑一如事父母”。潘抱贞的事例反映了明清礼教观念强化背景下日益增多的贞女现象,这些在室女明志守节的背后反映了闺秀对“德”的推重和献身。“士厘曰”正是通过对诗人道德层面的记录和书写,传播了传统道德观,树立了女性道德典范。此外,吴茝、百保、左白玉、孙佩兰、谢佩珊、黄韵兰、陆佩珍等人的孝义行为也在“士厘曰”中有所展现。
上述分析说明,单士厘塑造了古代传统女性的妇德观和家内身份,期望通过诗集选录的方式,达到诗歌教化的功能。
其二,对家族内部文学传统的揭示。恽珠在《正始集》的例言中曾言自己的编纂顺序,家学为第三位,仅次于“天潢”“祖德”。单士厘在《再续集》中延续了恽珠对家学的重视,她通过小序、“士厘说”揭示了闺秀文学传承中的家学渊源。其中,单士厘对家学渊源的揭示主要分为父系教育和母系教育两方面。父系教育中最有名者当属袁枚、俞樾二人,袁枚的女儿袁绶收录于卷四(上)中,俞樾女儿俞绣孙、孙女俞庆曾分别收录于卷三、卷四(上)。此外,经学大师郑子尹的女儿郑淑昭也被收录于卷三中。单士厘特别指出这些名士,用以强调名士之女的家学渊源。母系教育中最有名者为左锡嘉、曾彦、曾懿母女3人,以及薛绍徽、陈芸母女,她们分别收录于卷一(上)和卷一(下)中。除此之外,金墀与外孙女那逊兰保也一同收录于卷一(上)中,郭笙愉与侄女郭秉慧也同录于卷三中。单士厘通过列举家中善文者名录,一方面展示了闺秀成才的家族支持力量,另一方面展现了闺秀家族内部文学传承生生不息的文化生态链[9]35。
除了对家学渊源的重视之外,单士厘还十分强调闺秀之间的血缘、姻亲关系,同族者往往相邻而录,以彰显清代闺秀文学中一门风雅、唱和不绝的家族性特征。如:卷三收录的恽珠家族女眷,包括孙女妙莲保、佛芸保,长子妇程孟梅,曾孙女桂馥,曾孙妇杨春元;卷二收录的戴熙家族女眷,包括戴熙妹戴小玉、嫡子妇朱均、次子妇朱保喆、四子妇孙传芳。除此之外,《再续集》中母女诗人、姊妹诗人、妯娌诗人、姑侄诗人比比皆是,收录的诗作中也常有家族内部的唱和之作,这反映出清代文化家族“令晖、道蕴萃于一门”“闺中酬唱不绝”的文学盛事。单士厘为强调一门风雅的家族性特征,还特意将不符合雅正诗风的丁毓瑛收录到卷二中。丁毓瑛为左白玉孙妇、汪韵梅子妇,她辐射出更加广阔的闺秀家族关系网络。左白玉为陈蕴莲子妇,为左冰如姊妹;王韵梅为邹玉成母亲。此6人尽收于单士厘《再续集》中,彰显了清代闺秀一门风雅、“三代能诗”的闺阁佳话。所谓“慈姑贤妇兼师友,闺阁能诗萃一家”,单士厘对明清闺秀家族内部女性共同构建的文学空间和唱和网络的突出和构建,反映出有清一代闺秀家族内部诗人聚合的文化状态[9]23。
综上,单士厘并未像她声明的那样遵守“雅正”诗风的选录标准。恽珠仅仅提出雅正诗风,但她选录诗作并非严格遵循这一个标准,她也曾表现出对才情的认同。单士厘正是认识到这一点,同样认同才情的表达,比如她对恽珠选录的沈湘佩诗作的评价是“未尽才笔”,这隐约透露出单士厘有自己对诗才选择的准则。然而囿于材料,我们无法获取更多单士厘对多样标准制定和表达的信息。但总体来看,单士厘选诗标准仍然是以雅正为主,注重诗作的教化功能,侧重内容的道德观念,彰显了有清一代闺秀文学的家族风貌。
可以说,她的《再续集》很好地延续了恽珠的正始之风,体现了晚清闺秀文学的传统脉络。
注释:
①《清闺秀正始再续集初编》4卷共6册,分别为:卷一(上)、卷一(下)、卷二、卷三、卷四(上)、卷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