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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中后期民间天文学著作研究
——以《革节卮言》为对象

2022-09-08程秋霞

名家名作 2022年12期
关键词:日食理学著作

程秋霞

明朝开国之初,朱元璋(1328—1398年)便立法严禁民间私习天文,导致随后的二百多年里,历法发展停滞不前。明中后期,官方放松历禁管控,一部分民间天文爱好者重拾天文,并将相关材料整理成书,《革节卮言》即在这一背景下编纂成书。过去天文学史研究多聚焦《大统历》《回回历法》等明代官方著作,对于民间天文的研究也多集中于朱载堉《律历融通》、邢云路《古今律历考》等专业性著作,忽视了明中后期未曾有过系统专业天文学习经历的一般儒士的天文知识构建情况。戴庭槐作为明中后期基层儒官,所撰《革节卮言》对比同时期天文著作,并非专门性讨论历法、推算问题;对比同时代文人笔记类著作,又相对系统地整理了天文、历法知识。对于这样一本著作的研究,有助于深入了解明中后期一般儒士的天文知识体系。

一、戴庭槐生平与著述

戴庭槐,一作廷槐,字元植,号东樵,约生于明朝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福建长泰人。戴庭槐家世显赫,明代有“簪笏之盛,为武安(长泰古称武安)第一”之赞誉。高祖戴弘亮,为长泰知名堪舆师,精于风水堪舆之术。曾祖戴昀,成化十年举人,曾任浙江乐清县知县。伯公戴时宗,正德八年举人,官至左佥都御史。其父戴渊,虽得贡士,但未仕而卒。戴庭槐侄辈戴燿,隆庆二年进士,官至两广总督。侄辈戴燝万历十四年进士,官至四川按察使。戴庭槐家族直至明崇祯十二年,仍有戴实华(戴昀五世孙)中举,后因社会动荡未仕。长泰戴庭槐家族科举发达,为戴庭槐求学致仕之路奠定了基础;浓郁的“读书家风”,也对其为官施政产生了一定影响。

嘉靖四十年(1560年),年仅十四岁的戴庭槐,为时任福建提督学政的胡庭兰(1507—1581)所赏拔,免试擢升为秀才。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戴庭槐求学于福建府学,时任福建提学副使的姜宝(1514—1593),十分赏识戴庭槐。隆庆二年(1568年),戴庭槐以恩贡生的身份,进入南京国子监求学。此时,曾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姜宝,也已升任为南京国子监祭酒,此后戴庭槐一直跟随姜氏学习,直至捧檄淳安。万历三年(1575年),历经八年监生生活的戴庭槐,学术上通过升堂积分制,为官上通过历事考核,最终捧檄为淳安知县,品秩正七品,此时戴庭槐年仅29岁。初任淳安县父母官的他,政务涉及养老、祀神、贡士、读法、表善良、恤穷乏、稽保甲、严缉捕、听狱讼。以上诸多惠政,使戴庭槐获得淳安百姓的爱戴。同时,“勒石纪念海公”“维修石峡书院”两事,也使戴庭槐收获淳安地方文人、士大夫的肯定。以徐廷绶(1515—1578)、徐楚(生卒年不详)为代表,两人既为同乡,又同为嘉靖时期进士,都曾为戴庭槐所作书籍作序,序中都对戴庭槐政绩表达了肯定,足可见戴庭槐为官能力。万历六年(1578年),戴庭槐卸任淳安知县,四年为官生涯结束,此后再未做官。

淳安任职时期,不仅是戴庭槐政治生涯的关键时刻,更是其著书立说的巅峰时期。根据地方府志、县志,以及现代福建当地史学家整理,戴庭槐的著作主要有《革节卮言》《制锦堂集》《孔门源流考》《学易举隅》《锦云集》《樵云丛谈》《孝经刊误注解》《就正文略》《薜荔亭稿》《云谈薮》。其中大部分都已散佚,目前留存全文的仅有《革节卮言》《制锦堂集》《孔门源流考》。尽管部分书籍已散佚,但亦有《学易举隅》一书,收录至《四库全书总目》中,因此虽无全文内容,仍可了解大致梗概。

二、《革节卮言》天文知识来源分析

《革节卮言》成书于明万历二年(1574年),全书共分5卷,总计57000余字。全书以摘录众家之言为主,书中内容大多可找到直接或间接的出处,这使得对比文本溯源其知识来源成为可能。笔者将《革节卮言》全书文本拆分成条目,经逐条对比:《革节卮言》共引用292本文献,子部文献占比最高,占44.52%;其次为经部文献,占33.56%;再次为史部文献,占16.44%(如表1)。

表1 《革节卮言》全书知识来源分类

《革节卮言》引用次数最多的著作,为元代赵友钦《革象新书》;其次为理学著作,如黎靖德《朱子语类》、朱熹《通鉴纲目》;再次为史学著作,频次最高的是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由于历代正史中的天文、律历、诸志,包含诸多天文知识,因此成为儒士获取天文知识的重要途径。

《革节卮言》引用次数最多的作者,依次为赵友钦、朱熹、司马迁、张载。前文提及戴庭槐师承与交游,统计数据亦体现出戴庭槐承袭了闽地朱子理学传统。这也反映了戴庭槐天文知识结构的本质:即以尊崇理学经典为核心,并不断回溯各类经学典籍。尽管明中后期姚江盛行,但官方哲学、科举选官仍以程朱为尊,因此戴庭槐的天文知识结构亦足以代表当时大多儒士的天文知识状况。

(一)理学视野下的宇宙观

《革节卮言》立足朱子理学、赵友钦《革象新书》,构建了“浑天说”宇宙观。对于浑天说下的天球结构,戴庭槐认为,唯有赵友钦以圆瓜比喻天体,最易理解。赵氏将两极比喻瓜之两端,赤道为瓜之腰围,而瓜又有十二瓣,引申为天有十二次,戴庭槐强调:这一模型既说明了天球绕南北二极旋转的特点,同时也对天空范围的划分有了清晰认识。而针对天球下,日月五星左旋、右旋之争,戴庭槐先引朱熹“大轮在外,小轮载日月在内”,又引赵友钦“日速月迟,譬之二马,日骏而月驽”之喻。无论是朱熹“大轮小轮”,或是赵友钦“驽骏二马”,皆反映戴庭槐支持日月五星左旋说。戴庭槐引张载《正蒙·参两》:“天左旋,处其中者顺之少迟则反右矣。”强调天与恒星皆是左旋,由于日月五星左旋速度迟于天和恒星,因此看起来像向右运行,同时结合张载的阴阳之说,进一步阐释了“日月五星迟速”,这种以阴阳解释左旋的方式,被戴庭槐总结为:“盖阳东升而阴西降者,其常理也。”

关于“浑天说”下的日月食问题,戴庭槐继承了朱熹“月掩日”说,同时也将朱熹“暗虚”概念引入月食之中。朱熹认为日月对冲时,由于日中心暗虚无光,导致月无法吸收日光,从而产生月食。戴庭槐对此加以补充:“而为暗虚所射者,则由日光积晕成蔽。前辈炉炎冲射灯烛,黑炎蔽光不照之喻甚明”,戴庭槐认为星家所说“暗虚”,即为月食黑晕,这一观点亦与赵友钦《革象新书》吻合,但戴庭槐不仅支持朱熹“日体暗虚”理论,同时杂糅了张载“日质本阴”概念。由此可知,戴庭槐对于月掩日、地体暗虚说已经有了比较准确的认识,但在传统理学背景的影响下,他仍然选择与“阴阳阐释日月食”相互调和,这也可视作对新、旧观点的一种融合。

《革节卮言》构建了理学背景下的“浑天说”宇宙观,尽管全文天文知识并未推陈出新,但对比明中后期长期历禁的社会背景,这种“浑天说”观点仍具有进步性。以王廷相(1474—1544)为例,王氏曾言:“愚尝验经星、河汉位次景象终古不移……汉郗萌曰:天体确然在上,此真至论,智者可以思矣。”他认为:天有形体,且确然在上,实为晋虞喜之说;且王氏否认浑天说“地在气中”“天运转不止”等观点的正确性。对比之下,戴庭槐未受时代影响反而愈加坚定“浑天说”,并尝试实地观测,这在当时已属不易。

(二)实地观测下的天文认识

《革节卮言》所反映的天文知识体系,得益于对儒家经典、史传、子部典籍的继承与梳理。在这样的知识背景下,戴庭槐尤为强调天文勘测的重要性。《革节卮言》多次介绍个人观测经历,甚至包含实地观测日食经历。

《革节卮言》“历法沿革”一节言:“隆庆四年,日当食正旦,乃竟不食”,关于隆庆四年日食,《明穆宗实录》仅载:“隆庆四年,正月己巳朔。日食,免朝贺。”并未记录“正旦未食”。而《皇明两朝疏钞》载孙梦豸曾上疏:“昨又该钦天监奏称:明年元旦日食,十六日月食。臣等窃以为当其时,皇上遇灾而惧,方将减膳而彻乐,避殿省躬之不暇矣。”可见隆庆三年,已有钦天监预测“正旦日食”。再看中央记录,《礼部志稿》“省日月交食”载:“隆庆四年,正月朔,日食。望,月食。先是工科给事中陈吾德言:岁首日月交食,天之大变……而皇上亦宜罢游乐、屏玩好,以答天戒。”而地方记录上,《来宾县志》亦载:“穆宗隆庆四年庚午岁,春正月己巳朔,日食。”因此,当天应该是“日食正旦”。而且“正旦”即春节,若这一天出现日食,往往被视为大凶之兆,出现记录错误的可能性极低。

如何解释戴庭槐作“隆庆四年,日当食正旦,乃竟不食”?结合国家天文科学数据中心的模拟测算,测得数据:1570年2月5日(隆庆四年正月己巳朔),并非是日全食而为日偏食。隆庆四年(1570年),北京虽可观测日偏食,但食分较低,为0.189,南京食分仅为0.009,且位于日偏食可观测边界处。因此,戴庭槐无论用肉眼,还是利用“小孔成像”等方式,都无法在南京观测到当年正旦日偏食。

尽管观测未果,且戴庭槐对于日食食分认识不足,但观测记录反映戴庭槐国子监求学时期,已对天象关注颇多。而这种个人对天文的研习,也使《革节卮言》区别于大多数民间天文著作,相对兼具了专业性与科普性。对于历象观测,戴庭槐引程、朱之言:“夫必理精而后其术可精。”所谓“理精”,程颐认为“历象之法”必须通“理”,朱熹发扬二程“惟理为实”本体论思想,形成“理气二元论”,认为“天下有万世不易之常理”,而“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由此可知,戴庭槐受教于正统儒家学说,他对于明中后期历象的观测及“历理观”的认识,仍延续了宋代理学道统。

三、结语

中国古代官方禁止民间私习天文,在历史中并不鲜见,但如明朝历禁,严格执行近百年,则少之又少。这与朱元璋极为重视天象,深信“天垂象所以警乎下人”的灾异思想有关。面对明中后期历禁愈弛,戴庭槐试图改变儒生“询之历象,则茫然虚生天地,错度岁时”之现状,通过取材经学、儒家理学、天文历算和史学类著作,构建了传统士人阶层的天文知识体系。

通过溯源全书知识,可以基本厘清以戴庭槐为例的明中期基层儒士天文历法知识来源:是以儒家理学经典及天文算法类、正史类著作为主体,搭建起传统儒士的天文学知识框架。由于戴庭槐并非钻研天文,其知识框架带有浓厚的儒学色彩。关于朱子理学对于戴庭槐的影响,如果仅从《革节卮言》一书内容中,或许无法窥见其影响之深远,但当对全书进行知识源流整理后,才足见闽地朱子理学之兴盛,以及戴庭槐在这一背景场下,个人治学观点与所处时代的不同。尽管明代历禁严格,但各类经典著作中蕴含的天文知识,仍然丰富了当时热爱天文的一批文人志士。或许正如朱熹所言:“历象之学自是一家,若欲穷利亦不可以不讲。”带着这种对天文知识的探索信念,戴庭槐以儒生身份,最终著成《革节卮言》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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