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挪威的森林》看“物哀”与后现代社会的自我认同
2022-09-08沈凡
沈 凡
本文的论证分析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聚焦“物哀”的经典概念,从其发端《源氏物语》中挖掘“物哀”思维的具体表露形式,为分析“物哀”对后现代个体的自我认同奠定基础;第二部分,以主人公直子的三次认同危机为对象,从心理学、主体性哲学的角度出发,解读其自我认同构建中“物哀”的依赖心理、被动倾向、无常悲观的缩影;第三部分,辩证看待“物哀”与后现代个体自我认同的矛盾性,剖析其对后现代社会中自我认同的愈疗意义。
一、“物哀”的前生
1.关于“物哀”的经典概念,本居宣长将其总结为人对自然万物与人情世故的感受,是作为载体的“物”和作为主体的“哀”之间的深度融合。“物”是指世间百态、社会诸相中,能够引起“哀”之情感的现实契机,“哀”则是涵盖“感动”“调和”“情趣”等一系列主观感触。人选择将自我之“哀”投射于本无成见的“物”之中,但因为这种深度的融合,投射作用也定然会反映于情感发出者的心灵世界,于现实世界中描摹出“物哀”的精神轮廓。
以《源氏物语》为例,“物哀”强调个体行为的“被动”立场,崇尚感性心理的“依赖”倾向,并由此体现出一种精神上的“悲观”气质。紫式部笔下的诸多人物,他们面对无法排解的人生之“哀”,多会选择厌世出家,以承认自己的被动地位进行形而上的逃避,达成与现实的妥协,而并非尝试从自身出发,主动对人生的本质进行思考。
同时因为自身的被动立场,感性的依赖又驱使人们追寻一种得以投射自身之“哀”、得以接纳自我心灵的融合境界。如面对疾病和死亡等重大灾难,医师和药物被视作不近人情、过于理性的存在,人们会寻求颇具感性色彩的加持祝祷和神佛灵验。
而这种感性追求在现实中的屡屡失意,使主人公的精神上一片虚无、无所寄托,不得不寄希望于出家和来世的永恒安乐,从中又透露出一种困于悲情、寄托永恒的无常观念。
2.本文立于现代社会,将这些“物哀”表现定义为“物哀”对自我认同的影响,其中又可细分为“自我意识的困惑”“认同获得的困境”两个方面。
自我意识是人在观念中确定“我是谁”,是关于“我”的事实性认知,即对“自身存在是必然、现实”的认知,以及关于“我”的主体性认知,即对“个体在自身行为选择、自身价值判定中是绝对的主体”的认知。在现代社会中,“我”的主体性认识在自我意识中占据着格外重要的地位,不同于传统社会中个人依附于群体的生存模式,现代社会中,个人成为独立的个体,其人生过程主要依靠个体的意志和行为决定。
认同感是个体感受到心灵内在、社会外在对自我的积极反馈。现代社会中,认同的内容由基础的性别、年龄、阶级等扩大至自我的能动性价值、自我的社会存在意义等方面。因而认同感的获得,需要在心灵层面进行自我疏导,实现理想自我与实际自我的和解,使自我内在得以涌现“个体的存在性现实和主体性价值”的积极感受;同时需要在社会层面发挥主观能动性,实现个体自我与社会自我的一致,使社会外在给予“个体以自身的主体性为基础存在”的事实指认。
二、“物哀”的今世
在村上春树的诸多作品中,本文选用《挪威的森林》作为“物哀”与自我认同的研究样本,首先是鉴于该小说的“私人性质”,作品对于“自我”这一主题的典型描写。小说以“我现在在哪里”结尾,在日语的原文中这句话被加上了着重号,并罕见地使用了问号对该问题加以强调,可见恋爱、青春、丧失等要素在《挪威的森林》中都是为了烘托出对自我的追求,是为了找寻个体作为自我存在的认同感。
而女主人公直子精神上的忧郁矛盾、人生的屡遭挫折,以一种“物哀”氛围贯穿全篇始终,究其根本是自我认同与“物哀”的依赖、被动、无常等思维的殊死斗争引发的悲剧。
首先,直子的死亡表面是源于恋人自杀,然而从其自述“我病的时间比你想象的要长久得多,根也深得多”可见在直子的人生早期就缺乏健全的自我认同。根据“我是谁”的回答来看,可以探知直子在诉诸被动的感性选择下,未曾唤醒自我的主体性意识。
“被动”一词,来源于“物哀”对“哀”之情感的向外发散、换取相对精神解脱的强调,使自己从“哀”之情感的困扰中脱身,看似达到了无所计较、豁然达观的效果,但“自我”被排除在问题反思、评价的世界之外,寄托于他者的介入寻求解脱,实际上折射出深层的无奈、脆弱。
对于渴望维系与姐姐的感情、维持家庭和睦的直子来说,对“我是谁”做出解答本身就是一种“哀”,为从中脱身,直子选择“我从属于谁”的变相安慰形式,通过将“我”让渡给“谁”,直子成为“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这个自我作为一个产物,其实践主体并非直子主观本身,而是“情感权衡、家庭氛围”给出的答案。“根据自己在亲属体系中的位置去观察世界,从他者出发考虑问题,行为出发点并非‘我’这个第一人称单数。”
另外,在“我是谁”的反思方面,直子也不是思辨行为的绝对主体,其出发点仍是以外界评价尺度为主导。直子在姐姐身亡后,对“我是谁”的再定义仍被家族所述的“血筋のせい”——外界的诅咒所束缚,因而直子被迫接受“命运注定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每个经验都有自我和非自我的维度,而这两个维度是等值的,每一个直接显示另一个,而不是从一个推导出另一个”,无法意识到外界的非自我维度、实现认同由自身之外的事物转向自我时,个体的主体性、在命运改变方面的能动作用也被迫内敛其价值所在,“我是谁”的问题终究难以解决。
其次,与“物哀”联结的依赖心理,阻碍了直子内在认同感的获得。
进入青春期后,直子以“木月的恋人”身份,获得了自我开拓的契机,早期的认同感缺失,使她强烈渴望填补身份困惑的空白,希望通过与恋人的身心融合获得自我归属的满足感。然而依赖思维对自我主体性意识的破坏力,使建构于融合体系中的认同感,自诞生之日起便潜藏着丧失的风险。
根据弗洛伊德人格三重结构,一个人的人格由本我、自我、超我组成。自我代表理性和常识,而超我所代表感性的部分,是一种非现实的完美,特点是对理想的刻画和追求,主要通过自卑、怀疑、愧疚感表现出来。
关于依赖,其原型来自婴儿察觉到与母亲的离别,渴望紧紧依附、融合一体减轻分离的痛苦,实质上是一种主观性的理想追求,对事物本质的漠视抵抗。正如同自我本身总是矛盾和分裂的,其在本质上是不能被他者同化的,形形色色的断裂缺陷使自我之所以成为“我”,个体也不需要以融合的牺牲来证明自我的价值。
直子未能意识到这一点,在强烈的依赖心理驱动下,她始终追求着完美融合的理想,一旦理想自我成为衡量真实自我的标尺,自恨就会产生,她以对现实本我的抵触、以苛刻的良心谴责和对完美理想的追求,不断倾注超我、歪曲自我:直子将恋人关系中的问题归咎于自我的身心缺陷,面对恋人频频顾忌和不安的表现,是对本我缺陷性的抵制失败、一种心灵自责痛苦的外露。在与渡边结合后,直子史无前例地号啕大哭,是直子无法接受“自我”的残存因素阻挠她与木月的融合。
此外,随着依赖对象的失去,直子被迫突出个性、走向分化,重新接纳作为主体的自我,完成社会要求的独立自我的构建。但在追求理想性融合的过程中,直子必然会对自我的属性进行舍弃,在不合理的、对自我主体性的否定过程中,现实自我成为理想自我的牺牲品,主体性的能动力量、价值判定等内在认同感的建构基础也在自我折磨中不断崩毁;直子失去建构合格社会自我的内在力量,因而只能走向对自我的怀疑。
人总是渴望找到生之意义,总是渴望存于某个社会中得到社会认同的回归,尽管直子的精神深受打击,但从她选择治疗这一点来看,她仍期待找到自我主体性力量价值的现实印证。然而在无常的人世之中,直子始终无法完成个体的自我与某个社会中的自我的整合,“物哀”无常悲观的阴影,封锁了直子外在认同感的来源,使她在死亡中进行了自我认同的最后探索。
自古饱经崩溃的磨炼、熟知虚幻的滋味,以及“物哀”所提倡的“诸行无常”使得日本人更习惯以悲观、消极的视角看待世界,其对外观照总是有着浓厚的忧患、不安的“物哀”色彩。对于后现代社会中的个体而言,世界的“无常”就表现为外在社会的风险是永恒存在的,而对内在自我价值的肯定却不能一以贯之。要克服这种风险,就必须实现自我与自我之外社会的关系整合、获得对自我价值的正向反馈。当外在社会的流动性、变化性成为永恒时,外界的风险性表现为自我的滞后性,个体必须不断发挥主观能动性、实现成长行为、调整自我定位,来防止自我与外在脱节。
当外界社会的停滞性、倒退性成为永恒时,其风险性又表现为对能动自我的不断侵蚀,而阿美寮正是这样一个有着完美而致命风险的社会。阿美寮的与世隔绝切断了对现代社会的认知,患者们故步自封,停止探寻自我和现实的意义,沉溺于饱食终日中暗暗地等待死亡。融入这个非现实社会,意味着作为主体能动性的价值是以被放弃的形式实现的,直子必须钝化自我,舍弃行为选择中创造、发展的那一部分性质来磨合自我与外在的差异。因而渴望重构认同、回归真实的直子在非现实社会中也注定是孤立无援的,无法从社会中得到积极回应,自我主体性价值的认知也难以被明确。
另外,直子也无法通过渡边,看到自己在作为现实社会存在的可能性。由于知晓了绿子的存在,以渡边为代表的现实世界在她眼中也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 那是不可能的呀!”这份对无常的悲痛领悟, 使她对现实世界彻底绝望。
直子处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又不得不游离于外,成为边缘人,她最终抗拒了涵盖一切风险的外在人世,走向了封闭的心灵世界之中。直子固执地尝试与“心灵世界”进行对话,到了“无法用语言与外界沟通的地步”,企图从内在世界寻找一种永恒不变的认同感、支撑起自我作为主体性存在的事实性。但心灵世界中生命探索的实际活动是无法实现的,主体的能动性价值并没有得到印证的方式,这种缺陷本身成为心灵世界的风险性,给了直子最后的精神打击。
当个体的心灵世界也不能成为归属时,直子只能抓住最后的可能性——彼岸社会。但无论是将其视为一种寻觅的方式,还是将其视为寻觅行不通后的选择,所质问和等待解答的那个意识都会因为死而消失,这实际上都意味着寻觅的结束。
三、否定与新生
直子在“物哀”笼罩的阴影下注定走向死亡,但这种结局安排并非是为了否定“物哀”下的个体存在,而是以直子生命中浓厚的“物哀”色彩,使读者获得自我的新生,是通过思索人的生命境遇、给予人的自我追求以一种人性关怀。
正如本居宣长对《源氏物语》中男女的不伦之恋所评论的那般,通过恋情的罪恶深重,使人感知到相爱之深却爱而不得的痛苦无奈。对于被“物哀”伴随的直子来说,自我追求的过程总是缺乏积极向上、充满热情的生命力,虽最终也难以走出自我认同的困境,但《挪威的森林》正是通过展示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之沉重,自我认同之困难,给予读者以宽慰:感性和理性的悖论,人的自我和外在的深刻错位,是自我认同危机的实质所在。这种无法调节的矛盾始终存在于人类的生命进程中,在建构自我的过程中,每个人都难以寻找到终极的答案,在无法觅得这一点上,人类被联通起来,当这种共鸣得以唤醒时,人们便能获得心灵的宽慰。
对自我认同的追求将以悖论式的永不满足告终,但当沉重的负担成为共性、普遍的存在,人们意识到自我必须带着破碎感去寻找认同感,在寻找中又一次次重构起自我。其目的即使难以达到、最终或许会误入歧途,但人必须逆流而上,直面这一困境,对自我的定位和认同感的获得展现出孜孜以求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