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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中才子佳人模式的恒与变

2022-09-08邓郁兰

名家名作 2022年12期
关键词:连城才子佳人

邓郁兰

朱其铠主编的《全本新注聊斋志异》中,共有494篇短篇故事,其中以婚恋关系为主题的小说约有120篇。在这些篇目里,作者刻画了各色各样的婚恋故事,但总体读来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笔者认为,《聊斋志异》浸淫在才子佳人作品大行其道的环境之中,有意无意地承袭了其旨趣和模式,影响着作品中人物、情节乃至最终的价值取向的书写。本文即以《聊斋志异》与才子佳人作品的关系为论点,挖掘其对此类固有模式的继承和创新,以抛砖引玉,求教于方家。

一、才子佳人形象

“才子”一词最早出自《左传》:“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齐、圣、广、渊、明、允、诚、笃,天下之民谓之‘八恺’。”由此可知,最初的才子是指德才兼备的人。而魏晋时期,“才子”的意义开始发生转移,这个词语逐渐用于形容有才华之人。才子佳人作品中的“才子”即是此义。而“佳人”最初的意义更为丰富。既可指美貌女子,如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写的“天下之佳人,莫如楚国”;又可指君子贤人等美好的人,如屈原“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并不专指女子。但在才子佳人作品中,“佳人”不仅专指女性,而且还赋予了其美貌、聪慧、深情、大胆等理想属性。例如,白朴《墙头马上》中的李千金,在外表上“容貌出众”,在思想上更是“志量过人”,率真泼辣。

《聊斋志异》中的“佳人”往往也是类似的形象。她们才、色、情兼备,既温柔聪慧、勤劳善良,又率直坦荡、敢作敢为。《青凤》篇中的女主人公是绝色女子,“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顾盼生辉的她立马吸引了耿去病的注意力,让他直勾勾地盯着女郎,连眼珠子都不转了。《瑞云》篇中,女主人公也是如此,才色双绝,名满长安。“才子”贺生作为一个囊中羞涩的书生,历经千辛万苦才能攒足银两一睹芳容。这种美貌描写是对才子佳人作品的一脉相承。《聊斋志异》中还表现了佳人的害羞与矜持。例如,青凤虽是狐女,但自小就家教甚严,面对耿去病“隐蹑莲钩”的浪荡行为,她“急敛脚”以回避,一个“急”写出了她的羞涩之情;红玉也是狐仙,面对相如,只能“自墙上来窥”,悄悄地观察他在做什么,当心上人真正靠近打量的时候,她只是微笑着“不来亦不去”,这些描写都表现了她的那份矜持。不过,《聊斋志异》中也表现了不一样的佳人习性。《小谢》篇中,陶望三因家中贫寒蜷居在茅屋之中,酷暑到来之际,实在是湿热难耐,便借住在姜部郎废弃的府邸中。两位本就于此的鬼女戏弄他,一会挑拨他的鼻子,一会拨弄他的耳朵,一整晚都不消停,让书生“终夜不堪其扰”,野性、活泼、调皮的性子可见一斑。而《聊斋志异》中对佳人形象的继承亦不停留在此层面,还表现了佳人不俗的胆识,和不受世俗观念束缚的反抗性。才貌双全、明珠一斛的瑞安却偏偏对穷书生一见倾心,甚至眉目含情,主动作诗赠生,以表心意。知书达理、出身富贵的连城看到少负才名的书生所赠之诗,“对父称赏”,“逢人辄称道”,毫不怯于表达自己的思慕之情。由此可见,《聊斋志异》对才子佳人作品中的佳人形象进行了多方面的继承,才貌、胆识都表现出超于寻常闺阁女子的气魄。窈窕动人的佳人,自然令才子书生们辗转反侧、寤寐以求。

而《聊斋志异》对“才子”的形象也有所继承。他们多是穷困潦倒的书生。他们熟读四书五经,坚守学而优则仕的信念,坚定修身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以在科举中谋取功名,实现自我人生抱负为目标。《书痴》篇中的郎玉柱家境贫寒,条件艰苦,但仍“昼夜研读,无问寒暑”;《褚生》篇中的褚生,只能寄居书斋,却也“攻苦讲求,略不暇息”。与此同时,《聊斋志异》中也突出表现了书生的君子品格。《聂小倩》篇中,宁采臣性格正直善良,先是不为女色、金钱所惑,后是主动出手帮助聂小倩摆脱老妖的魔爪。《连城》篇中,乔生为了救回病逝转重的连城,不惜割下自己的心头肉,就算“血濡袍裤”,也在所不惜。这些情节中“才子”的才学苦读和果敢豪爽的品性,也是对才子佳人作品中的才子形象的继承。

总体而言,不管是传统的才子佳人作品,还是《聊斋志异》这部小说之中,男女主人公的形象都是趋于完美的。正如陈惠琴女士所说:“‘才子’,意味着人能够靠天资、智慧、发奋努力和与之俱来的才学,去获取现实人生利益,包括仕途成功和幸福性爱。将至高的社会理想与完美的人生追求融为一体,这无疑是一种最具理想、最有光彩的人生。”才子、佳人形象中熔铸了作者的理想追求,实现了远离现实的梦幻世界,从而慰藉作者作为贫苦书生的孤寂落寞之情。才子、佳人形象基本都是符合当时社会风气的尽善尽美的典范,他们的情感也始终停留在精神爱恋的层面上,只有少数突破了男女有别的大防。但在《聊斋志异》中,女主人公仙妖鬼魅的异类形象,怪异奇诡的地方甚至“有过于飞头之国”,始终与现实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二、故事情节设置

传统的才子佳人作品往往遵循同一种模式:“一见倾心、诗简酬和、偷期幽会、金榜题名、奉旨成婚”。《西厢记》就是如此。只是因为莺莺“临去秋波那一转”,张生就日思夜想,寤寐难眠,彻底拜倒在美人的石榴裙之下。他愿意为一亲香泽而赴汤蹈火,甚至将谋取功名都抛至九霄云外。也有人将才子佳人作品概括为“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奉旨成婚大团圆”的模式。在此种描述中,才子佳人爱情中的阻碍因素得以凸显。事实也确实如此,身处被封建礼教紧紧束缚着的传统社会中,才子、佳人根本没有自由婚恋的权利,更别提与家贫势薄的异性相处了。他们只能听媒妁之言找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早早成婚生子。所以,才子佳人的爱情受到阻力是必然的。《拜月亭》中,瑞兰的父亲嫌贫爱富,逼得瑞兰抛下病中的世隆,和他回家;《西厢记》中,崔母以张生仍是“白衣”为由,阻拦两人相会,直至张生中了“头名状元”衣锦还乡,才得以结合。较早的才子佳人小说,显然是以才子佳人的婚姻恋爱为主体,着重描写他们追求、斗争、结合的过程,为突出才子佳人的才学胆识,歌颂他们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坚贞不渝,描写了各种各样的婚姻障碍。可以说,在才子佳人作品中的婚恋故事总是遵循着一个“好事多磨”的传统思维。文贵曲折,情也需要在磨难和历练中历久弥新。

《聊斋志异》中的爱情故事同样如此。才子佳人的恋情总会遭遇各方面的反对与施压,这些让他们相知相恋的幸福大道走得异常艰辛。《陈锡九》篇中,陈锡九与周家女儿有婚约在先,可周父见其科举屡试不中,家境也日渐萧条,就起了悔婚的心思,想把女儿另许富贵有权的其他人家。《连城》篇中,连城父亲也以乔生“贫”而拒绝了他,哪怕乔生痴情一片,愿付出一切,哪怕是为连城膺肉,但二人也终不得相聚,只能死后在鬼界欢愉相依。《胭脂》篇中,荒淫无耻的宿介不仅与邻居王氏苟合,还对胭脂图谋不轨,夜间潜入其闺房;无赖毛大也欲对胭脂施不轨之事,奸计虽没得逞,但混乱之中杀害了胭脂父亲,还把鄂生错认成凶手。可以说,胭脂和鄂生的感情极其艰辛,佳人不仅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还面对“失节”的风险,而才子也险些遭遇牢狱之灾。《聂小倩》篇中,宁母始终因聂小倩的鬼女身份而愕然,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二人的亲事:“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而聂小倩虽是鬼女,神通广大,但也甘愿委曲求全,朝夕侍奉宁母,极尽乖巧,以求宁母的首肯。只有宁母被她不屈不挠的孝敬行为所打动,聂小倩与宁采臣才得以顺利地喜结连理。

但不可忽视的是在《聊斋志异》中,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磨难不止来自外界施加的压力,还来自二人之间不平等、不均衡的关系。《西厢记》中,张生之所以能够吸引到莺莺的注意,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的英雄救美行为,虽然是借花献佛,但是也确确实实缓解了莺莺被劫为压寨夫人的危机。才子并不依赖于佳人,尽管他们在家境等方面稍有逊色,但始终会表现出种种他人难敌的气魄,以与佳人的胆气、才貌抗衡。而《聊斋志异》却不总是如此,男主人公有时会表现出一种柔弱的气概。《小翠》篇中,男主人公元丰是一位痴呆儿,十六岁了还不能分清男女,没有人愿意和他结亲。女主人公小翠却“嫣然展笑,真仙品也”,美丽得像仙女下凡。小翠不但陪伴痴傻怯懦的元丰玩耍逗乐,还多次化解了王家可能面临的危难,表现出了强有力的精神觉魄,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强者。在此种意义上,《聊斋志异》完成了对传统才子佳人作品男强女弱固有格局的创新性突破,塑造了不一样的情节格局和态势。

三、整体价值取向

“在中国小说史上,有着大量的女神、仙女思凡、主动嫁到人间的故事。她们以妇女的大胆、主动而成就姻缘的积极精神,是才子佳人小说的先河。”事实上,才子佳人小说中常表现了作者对理想爱情的构想和对女性大胆争取、主动追求的婚恋观的赞美。杜丽娘出身高贵、知书达理,是传统社会中大家闺秀的典范。同时,在她的身上也萌动着对情欲的渴望和对封建礼教的反叛。所以,当她偶然间梦到了“年可弱冠,丰姿俊妍”的书生时,久久不能忘怀,主动去花园中“寻梦”,以期满足自己再遇折柳之人、再做情欲之梦的愿望。

《聊斋志异》赋予了女性出众的胆识和智慧。在《吕无病》篇中,吕无病出身书香门第,身为山东文学士之女,因仰慕孙麒世家名士的文化修养,主动请愿当了孙家的文婢,每日“拂几整书,焚香拭鼎”,使室光洁。《连城》篇中,乔生虽对连城始终怀着一颗痴情之心,但面对连父的背信弃义,却只是“怫然”“拂袖而归”。后来连城死而复生,又被判给王家之时,乔生也还是“愤懑欲死,亦无之奈何”。若不是连城绝食抗议,“惟乞速死”,二人就无法相聚、美满团圆了。在这个故事中,女性立场坚定、努力追求的形象跃然纸上,与犯难畏缩的男性角色形成了对比,女主人公成为精神上的强者。《聊斋志异》中还表现了女性有勇有谋的品格。《辛十四娘》篇中,辛十四娘一眼就认出楚公子的不善面相,对冯生加以规劝,让他低调小心行事,方能使得万年船。冯生虽诺诺应下,但嘲笑公子,使之“大惭”,后更是当着众人之面使他难堪。最后被诬告杀人,屈打成招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冯生在狱中悲戚潸然,十四娘也“悲气塞心”“至损眠食”,却也能稳定自己的情绪,想方设法为他洗刷冤屈,救其于水火之中,最终甚至为其另谋新妻。在一次次的争取之中,女性有胆识、有智慧的形象跃然纸上。值得一提的是,《聊斋志异》完成了女主人公由闺阁内事,对爱情、婚姻的坚守追求,到对污浊环境的反抗这一层面的发展和创新,是一次较为显著的创新和进步。

而在才子佳人作品中,最终促成二人婚姻的决定性因素仍非佳人的个人努力,而是才子的科举及第。作品中大部分才子家道中落,家境衰微,遭到佳人家人的厌弃。而当才子金榜题名、扬眉吐气之后,二人之间的门第差异得以消除,横阻在两人婚恋路上的小人也被捉拿或者主动退出了舞台。可以说,中状元之后,所有的婚恋艰阻都迎刃而解了。

《聊斋志异》中进一步表现出了佳人的主动地位。落魄才子并不一定要中状元,得到美人的青眼相待就可以过上幸福而美满的生活。穷困潦倒而具文才灵气的书生邂逅一个甚至几个丽绝人寰的异类女子,两情欢好之后,异类女子不仅让书生享受到“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乐趣,而且任劳任怨地帮书生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助书生渡过难关,给他带来财富、功名或是干脆与他共登仙界。狐女、鬼女等一系列不受世俗影响的异类,在大胆追求美满爱情之中时体现出一种特立独行的精神气质,不被传统的家庭伦理所压制,不以封建的婚嫁观念作为评判对象的唯一标准。她们对才学、品格情有独钟,即使是寄宿在破庙里的潦倒书生,也可以得到主动示爱,获得偕好之欢。《莲香》篇中,桑生性格文静,不好交友,又年幼失父,只得终日寓居于红花埠。这样内向、孤寂的桑生却偏偏得到了绝色倾国的女子莲香的喜爱。莲香先是主动献身与其鱼水之欢,当惊觉桑生因与鬼女偷欢,导致精气萧索、“脉析析如乱丝”时,她也未抛弃背叛了她的桑生,反是接纳了李女,甚至夜夜同床相伴为之除毒,最后还借尸还阳和桑生重聚团圆。在这个故事之中,莲香并不嫌弃桑生内向独孤,不为外界的价值评判所牵扰,甘愿奉献自身的一切,忍受无尽的痛苦,来换得一个“情”字。此中,“情”为至上的价值取向鲜明而深刻,甚至抛去了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中取得功名利禄来使读者快慰的结局。只要有“情”,万事皆可理,一切世俗的干扰不过是过眼云烟,而“佳人”的不懈追求与争取终将使事物守得云开见月明,女主人公的主动性在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四、总结

《聊斋志异》中的婚恋故事在人物设置、情节建构和精神追求等方面都与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相一致。二者在类似的“相知、阻碍、团圆”框架下勾勒出了较为理想的才子、佳人形象以及不以门第为唯一追求的婚恋构想。同时,也呈现了二人勇敢追逐理想的气魄。但《聊斋志异》的题材更为丰富,在磨难、主动性的刻画方面另有深度,在继承了传统才子佳人作品基本模式的基础上有所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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